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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童谣

2009-09-01宋剑挺

飞天 2009年8期
关键词:桐树铁皮人流

宋剑挺

夜“叭”地一声掉在地上,像个被摔碎的蓝花海碗,于是街上的灯光胆怯怯地亮了起来。我躲在一间铁皮房里,把折叠床展开,铺好被褥,准备睡觉。铁皮房搁在街心的一个楼角上,街道要是条河的话,铁皮房就是岸边的一块坷垃,随时会被水流卷走。可喜的是铁皮房不是坷垃,它是一个书摊,每月能给老板赚几千块钱呢。到了晚上,老板都会准时来到房里。我把钱数好,一沓一沓地点给她,她的笑容像水的波纹,在脸上一点一点地荡开了。她把钱往包里一装,总是说,小孩,只要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烦老板这说法,我已经18岁了,我的胡子已长出来了,谁是小孩子呀?

铁皮房很小,折叠床一展,两边就没下脚的地方。房里没电视,我一挤眼,就静静地听着外面。我觉得耳朵变长了,长得像根藤条,支支棱棱地伸到了外面。夜重了,嘈杂声陆续停了下来。我听到“嗒”地一响,就像一滴水掉在地上,接着是阵轻微的吁气声,像股小风慢慢拂过。我认为这时的城市才算真正睡着了,她是在畅快地呼吸呢。我感到她呼出的气体,从外面挤过来,悄悄地在铁皮房内散开了。我闻到一股暖暖的气息,虫子似地爬过了我的身子。我知道这是城市的声音,每天我都是在这种暖暖的气息中沉沉睡去,然后又蒙蒙醒来。

铁皮房旁边有几棵桐树。早上树上的鸟喳喳着把我喊醒了。我顾不得洗脸,先把书亭打开,然后把电视报和《城市小说》放在显眼的地方,点点好买这些东西,每天中午她都准时来到这里。她骑辆红色的电动车,每次来到,总是猛地露在窗口上,然后朝我脆脆地“嗨”一声。我把报纸和书递过去,她并不马上离去,而是将脚跳在台阶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扯着。这时我的心就突突地跳着,我不敢瞅她的脸,我的头一低,脑子就“哧溜”一响,游蛇似地乱跑起来。

她名叫点点。我问她是昨写的,她伸出指头,认认真真地比画着,比画完了,脸却腾地红了起来。我一眨眼。猛地想起荷叶上的水珠,想起五月的柿花,我看到柿花花瓣随风荡着,然后落在油绿的麦芒上……我弄不清,见到她,为啥让我想起这些东西来。她和我年纪相仿,我觉得她浑身嫩乎乎的,嫩得能流出水来。阳光哧哧地烧了起来,亮亮地把她照着了。我怕把她晒化了,让她往树阴里挪挪,谁知,她朝我笑笑,就挥挥手走了。每次她几乎都是这样离开的,电动车没一点声音,她就像摇落的花瓣,一眨眼就找不着了。这时我的心就会往下“叭”地坠一坠,像被一只手拽着扯着。我不愿往下再想,反正点点还会来的,她会随着车流或者人流,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a

我喜欢瞅这人流,里面有大人小孩,穿得花花绿绿、干干净净的,看久了,我感到马路是条垄沟,那些大人孩子就变成水流了,他们一股股从我面前晃过,哗啦哗啦地流到城市的深处了。他们的脸是白的,脸上是藏着或露着笑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在空中升腾着飘散着,然后一抖一抖地落下了。房里是笑声,房外是笑声,连那桐树上也挂满了笑声,不过点点的笑声最脆。我来的第一天,正是中午,刚把门打开,两个女孩就骑着车子嘻嘻哈哈过来了。一个穿黄裙子的女孩,往房前一站,好奇地盯着我。她的嘴努力绷着,笑就藏在她嘴里,两颊被撑得鼓鼓的。另一位女孩问我,你是刚来的?我点点头。这时穿黄裙子的女孩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后来才知她叫点点,她的笑像股急水,决堤似地冲了出来。我被她的笑声弄懵了。也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点点止住笑说,给我拿份电视报。我把报纸递给她,她接住,哗啦哗啦地翻起来。她的头低着,头发都挤到脸上,脖子便无遮无拦了。她的脖子细白细白的,像抹了层粉面。我正稀罕,她又问,有《城市小说》吗?我刚来,还不熟悉,她从车上下来,两手扒着窗户说,那本书不厚,是红皮的,封面的字写得很大。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接过,用手一攥,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把名字讲了,她重复一句,然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每天她都要来一趟,每天她就买那两样东西。买完后并不马上走,而是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她问我是哪里的,我把老家讲了,她皱着眉努力想着。我说是农村的,她一展眉笑着说,咋没听过这个地方呢,原来是农村的。这时,她从车上下来,神神秘秘地说,你得给我解答个问题?我有点慌张,心想能回答她什么问题呢。她的胳膊往窗口一支,然后托着下巴问,你说,红薯是怎样种植的?我给她细细讲了。她又问,土豆是怎样长的?我又慢慢讲了一遍。她听后,连声说,我输了,我输了,得给刘莲买块雪糕哇。我问刘莲是谁?她说,就是那天和我来的那个女孩。我俩都爱吃烤红薯,她说红薯和土豆的种法不一样,我说一样,但到底怎样不一样,我俩谁也弄不清楚,听你一讲,总算明白了。说完,她对我笑了一下,随后跑到旁边的冷饮摊上,给我买了块雪糕。我说,现在吃,忒凉了。她说,就是吃这种凉呀,像咱这样的年龄,吃的就是这种凉。说完,笑笑,骑着车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笑总是在我眼前晃着。我感到,它就像一片清水,是透明的,纯净的,一抖,好像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阳光总是温温润润的。我伸开手,感到阳光一点点落下,雨一样地滑溜。轻轻一捏,觉得软软的。我闭上跟,想那路边的桐树,想那桐树的叶子,认为桐树是软的,叶子也是软的。马路、楼房以及路上流动的车辆则是硬的,硬得叫人发冷。但到了晚上,我把折叠床展开,把被褥铺好,往被窝里一躺,觉得城市的每一处都变成软的了。铁皮房就搁在路边,我躺在房里,感到城市就像一张大床,我就能舒舒服服地做梦了。梦里梦外一样的,阳光也是那样轻,人流也是那样多,点点的笑也是那样美,每天我好像都在等她。我坐在房里,瞅街上的车流和人流,瞅着桐叶由绿变黄了,瞅着一个小虫,突然从树枝上掉下,又顺着丝线艰难地往上爬着。点点也许能从人群里猛地跑出来,也许从别的地方惊现在我跟前。每次她都笑着,我早已把报纸和《城市小说》备好了。我递给她,她又是浅浅地笑笑,笑雨一样地洒我身上。我惶惶的,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喜欢响晴的天,这时城市的旮旮旯旯都是光亮的,走在街上的男女,穿着也映得鲜亮了。街上的树显得更绿了,绿得要流出水来。望着绿树和太阳。我认为自己也属于城市的一点颜色了。点点呢,她更属于城市的一种亮色。天渐凉,她好穿件杏黄色的毛衣,往街上一走,像团颜色在噌噌地跳着,路被她染黄了,空气也被她染黄了。

一个午后,点点没来买报纸,我站在窗口,一遍一遍地朝街上望着。将近天黑,她气喘吁吁地过来了。她往窗口一站,笑着并不讲话。我正在迷惑,她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东西来,仔细一瞅,是个小小的灯笼。灯笼是用丝线编织的I有苹果大小,血红血红的,里面像燃着灯火。她两手往我面前一捧说,这是送给你的。我有点呆了,手搁在胸前,怯怯的。不敢去接。没想到,她大胆地拽住我的胳膊,把灯笼摁我手里。

灯笼小而巧,毛毛绒绒的,尤其是那种红色,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温温润润的。我把它吊在售书

的窗口上。早上,阳光先落在灯笼上,光线像带着水的,水光和红光融在一起,灯笼变得鲜亮鲜亮的。到了中午,阳光强了,灯笼完全暴露在天光下,像团燃烧的火,热热烈烈地等着点点的到来。我在想,她送我一个礼物,我送她什么呢?我左思右想就是不知送啥为好。我没空逛街,但心儿早已溜到礼品店里了。店里大的有风铃,小的有各色各样的饰物,这些东西花花绿绿的,特别适合送给女孩。我不自觉地摸摸口袋,口袋当然瘪瘪的,老板还没发钱呢。没有钱,昨能给点点买礼物呢?

点点还是中午过来买书,她瞅着挂着的灯笼,满脸都是喜色,我有点惭愧了。我想对她说,尽快给她买个礼物,但话到嘴边,又被咽到肚里了。我觉得点点不喜欢这样,她的单纯和天真,也不让我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为了更好地保护灯笼,我用塑料纸把它罩了起来。塑料纸也被弄成灯笼形状,由于纸是透明的,灯笼的红色就水似地洇了出来。我准备让点点瞅瞅,她一定会说好看的。第一天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一连一周,她都没有过来。多少天来,还没出现这种情况呢,我有点坐不住了。她肯定是有事的,又是啥事呢?我想知道。但又无从知道。也许她串亲戚了?也许她有病了?我每天一次一次地往街上瞅,街上还是恁多人流车流,还是那样嘈嘈杂杂,但点点不在其中。以前她都是从街南边过来,那边有两排杨树,现在叶子掉了一半。点点好在杨树旁,打个脆脆的响指。我静心听,好像响指仍在响着,但抬眼望去,只有地上干焦干焦的叶子。点点不来了?我认为她肯定会来的。

夜里冷了许多,我挤上眼,觉得城里的街道、楼房都是硬的,硬得像河里的冰凌。城市还是那样吼吼地呼吸着,但声音重了沉了,像个吭哈吐痰的老人。点点还在这个城市么?在这硬冷硬冷的天气里。她能睡着么?

上班时,街上满是人流,下班时,街上也是人流。我的眼瞅晕了,瞅酸了,就收回目光瞥这红艳艳的灯笼。灯笼的红色水似地淌下,把铁皮房灌得满满的。我感到浑身暖暖的,在这种氛围里,我把电视报和《城市小说》,背着老板都藏了一期。点点还没来呢,我要把这些东西亲自交给她。这样我踏实了些,就瞅着马路想,点点也许快来了。

桐树上的叶子掉完了,大小的枝权乱乱地刺着天空。阳光无遮无拦地泻下,照得我昏昏欲睡。我的眼合上了,猛地又张开了,但没多久又死死地挤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城市的呼吸声,轻得像风从麦田上拂过。我好像瞅见了那些风,她们迈着碎步,在街上慢腾腾地走着。她们瞅见我了,发现我在睡着,就轻轻佻佻地把我围了起来。我感到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响亮喷嚏,猛地醒了。我的娘啊,点点就站在我跟前,她悄悄对我笑呐。我正想说话,泪却嘀溜嘀溜打转了。我不愿让点点瞅见,就低低头,把眼泪挤了出来。点点问,还有电视报吗?我把电视报和《城市小说》都给了她,她脸上浮出一层惊喜。她比先前白了瘦了,往那一站,弱得能让风吹倒。我问,你病了?她没有答话,而是一笑,但笑得得勉勉强强的。这时风陡地起了,几片枯叶掉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她的头发在脸上晃动着,面部显出冷冷的样子。我说,你到屋里坐坐吧。她说,在外面站会吧。我想出去,和她靠近些,但心里怯怯的,还是没有挪开。我把半截身子趄出窗外,想多了解些她的事情,可试了几次,就是没好意思讲话。

俺俩就这样慌慌地站着,街上哄哄乱乱的,但我觉得很静,静得能听到心跳声。她的呼气细细的,像条丝线,在我眼前晃晃悠悠的。这时她腾地笑了,并抬起头,怔怔地瞅着挂着的灯笼,笑意从她嘴角上涌起,一点一点地把面部淹没了。她脸上显出些许红色,是那种浅红,薄薄的,跟轻纱一样。这时我觉得应该对他说句话,但瞅着她红扑扑的脸,却张不开口了。

爹捎信让我回家,催得很急,必须马上动身。我以为家里出了大事。到了家,爹说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快点见见。我一听蒙了,马上说,停停再提吧,我现在还小呢。爹说,一打春都十七了,先找个占住。甭叫人家抢走了。我拗不过爹,就跟着到了女方家。

姑娘跟点点一样大,属狗,十六了。见我进了屋,主动站起迎我。我的心一点不跳,很放松。她却勾着头,炯炯地瞅我。我不想说话。闷得像个葫芦。她憋不住了,问,你昨不说话?我低着头说,没啥话要说。她却问,听说你在城里给人家卖书?不知咋的,这句话像条鞭子,“叭”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浑身直窜凉气。我木木地摇摇头,又重重地把头点点。这时阳光从门外扫在我的身上,晃得眼晕。我闭着眼想,点点该到书屋了,我准备好的电视报,她该取走了。现在也许正歪在车上瞅呢。她接过报纸,总是先禁不住看看,我喜欢瞅她歪头看书的样子。正这样想着,姑娘猛地问我,你的心没在这里吧?我说,你咋知道?她说,我不告诉你怎样知道。我心里笑道,你不说算了,我还不想知道呢。

回来的路上,爹问咋样。我说,想想再说吧。爹恼了,喷着唾沫说,在城里待了几天,花花肠肠子多了。中还是不中?必须一锤定音呐。我哧啦着嘴,就是说不出口。爹说,限你考虑一星期,要是找不到媳妇,甭埋怨我。

我赶紧回到城里。点点见到我问,你回老家了?我点点头,这时我觉得有种温温的东西,从脚跟一拱一拱地往上泛着。点点说,你的脸咋红了?我僵僵地摸摸脸说,没红吧,就这样吧。她仍然炯炯地瞅着我。我低着头,鼓着勇气说,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你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眼一晃,从我身上移开,瞄着旁边高高的桐树。树上还有焦干的叶子,风轻轻吹过,叶子时不时地噗嗒落下。她望着落叶断断续续地说,你还小呢,找恁早的对象弄啥……我听后,有种莫名的激动,哗啦哗啦地把我淹没了。街上人如流,车如流,天空现出少有的蓝色。这时我猛地觉得,城里的地是软的,墙是软的,天更是软软的。我的手插进衣兜里,我要把一个木雕小狗送给点点,这是我给她精心准备的最好礼物。

责任编辑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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