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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棺

2009-09-01蔡竹筠

飞天 2009年8期
关键词:矿长兰兰棺材

蔡竹筠

说的这个许四爹,是一个手艺人。

在乡下,手艺人可不少,劁猪骟驴,箍桶锔碗,修房子盘灶,擀毡弹棉花,宰个牛羊,做个桌凳,拾掇个铲子镢头啥的,五行八作,哪一样能离得了手艺人呢?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会一样手艺,就多一条挣钱养家的路,总归是一件不错的事。曾经的多少岁月,这些手艺人,过着比一般人家家道殷实的日子,那是要让很多人羡慕的。

一个人,但凡能学一门手艺,这样的机会,总是不能放过的。但渐渐地,手艺这东西,也有些不大靠得住了。就比如锔碗吧,过去,一户人家,不定吃饭时每人都有碗可端,大人吃过了小的再吃,说出来不算一件事的,可如今,谁家不多出个七碟子八碗的?摔破一个碗,还要请锔碗匠去锔,传出去,那是要成一辈子的笑话的。这么一来呢,锔碗匠就没了生意。再比如弹棉花,与其把弹花匠请到家里来,又要腾地方,又要管吃喝,嘭嘭咣咣半天,就为那几十斤棉花,多不划算,拿到开轧花机的人家,轰隆隆一阵子,白白净净的棉花就出来了,比弹花匠弹出的,成色不知要好到哪里去。这弹花匠,也就要绝迹了。

可是有些手艺,从过去到现在,以至于将来八辈子以后,怕是也不会没落的。

许四爹操的就正是这样一门手艺。

四爹是个刷棺材的。

我们这地方,人死了是要装棺材土葬的,棺材要刷成红色。一般的人家,家里有老人,老人到了60岁以后,就要请木匠来把棺材做下,免得人老下了,临时着忙。棺材不叫棺材,叫寿房。做好了之后,就要请刷棺材的匠人来刷一刷。有些地方,棺材是刷成黑色的,有些是红色的,可是那红色,一看贼光光的,红得扎眼,就知道刷的是油漆。四爹刷棺材,用的是一种自己烧制的红土,红中带点儿黑,更像是赭色,性质像如今的涂料,刷出的棺材,看起来要柔和得多。而且他调配用料时,里面是要掺一点什么的,有人说是醋,却没有酸味。这种东西是有很强的渗透性的,经这么一来,那层红色能渗进棺材板里一指头厚,对棺材能起到保护作用,埋在湿土里,耐年成,不会很快朽掉。据说,一户人家迁坟,把入土几十年的先人从坟里起出来后,那些后死的先人,棺材有的朽得抬不出墓穴了,而先死的有两具还是硬整整的,新崭崭的,看起来就像埋下不久。族里上了年纪的一位老人回忆,说这两具棺材是四爹祖上的手艺,这一来,四爹家的手艺就名声大振,就把远近几家刷棺材的都比下去了。这还是四爹的爹在世时的事了。到了他手里,四邻八村,就他一门独家手艺了。这块地面上,有万把来口人呢,以后还得绵延不断地出生,络绎不绝地死去,都得刷棺材,你说四爹这手艺能不来钱吗?能不长远吗?

一户人家,要是有棺材要刷,上门来找四爹也成,托人捎个口信也成,四爹就去了。他代步的是一辆毛驴车。四爹的这头驴可真是一头好驴呵!这年头,驴是越来越少了,好驴就更少,可是四爹的这头驴,就是放在那年头,也是一头好驴。人夸马的时候,常说高头大马,四爹的这头驴,称得起是高头大驴。走起路来,一溜儿小跑,跨步格外高远,这村到那村,经不住它一阵子,四个蹄子,简直就是四疙瘩铁,踩在地上咚咚响。好马配好鞍,好驴呢,也不能委屈了。似乎是为了跟这头驴相配,四爹把那一套驴具也拾掇得很气派,拥脖、鞍鞯、襻呵啥的,全是熟牛皮做的。驴笼头也很讲究,五花笼头,在眉额和鼻梁交叉的地方,还缀了一棵红缨子。上路的时候,这驴是还要挂上嚼子的。它本来就高大,这一来,头就抬得更高,走起来很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

这么些年来,四爹就吆着他这辆驴车,这村那村地跑,去为那些行将就木的人刷棺材。那些已经老过人的人家,四爹是给刷过棺材的,见了面就是熟人,得问候一下。还没有老下人的人家呢,迟迟早早也是用得着四爹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也要搭讪几句。在我们那一带,四爹是很有人缘的一个人呢。人们看见,这个四爹,被有事的人家请过来,好吃好喝待着,未了,好言好语谢着,还要把那百元的大票让他收下。四爹也不推辞,笑笑地收下,吆上驴车回返。人们就觉得,四爹这手艺,还是不错的,尤其是那些岁数跟四爹差不多的老人,对他简直有些眼热。要知道,村里这些老人,都是在儿子儿媳眼皮子底下活人的,一年四季断不了要在地上给他们下苦,可是有个头痛脑热,要花个十头八块钱,还得跟儿子张口,那是要沤一阵子气的。他们就觉得,一个人,老来能活得像四爹这样,还是很有些活头的。多年来,四爹就是在人们这样一种感觉中过来的,虽然老伴儿走得早,但他从来没有感到孤苦过。

但这一年多,四爹这门手艺,却给他带来了两件不顺心的事。四爹的手艺没人能掺得了行,可是偏偏有人要破一破他的规矩,说出来,是很让四爹挠心的。

四爹的手艺是祖传,祖上传下手艺时,也传下了一些规矩。规矩之一,这手艺不外传,只能父子相承。四爹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今日没明日,说不定今天晚上脱下的鞋,明天早上就穿不到脚上了,四爹就想把手艺传给儿子。四爹只有一个儿子,当四爹把这事郑重地跟儿子摆到桌面上时,儿子却不愿意学他这一手。这事让四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如果到了四爹这里传不下去,他将来怎么跟先人交代?但四爹也不能跟儿子来硬的,牛不吃水强按头,还不是自己找气受。四爹就想慢慢地跟儿子计较这事。后来,儿子想把房子翻修一下,也想像村里几户有些能耐的人家一样,起个八大间,可是小两口估摸来估摸去,手头上短着一大截子呢。四爹知道了,就主动给了儿子一万块钱,让他们去开销。四爹这些年,是攒下了一些钱的,他也是想凭这一招,让儿子知道一下,他这手艺,还是能来几个钱的,比只在田地上下苦强得多,希望儿子能回心转意,把他的手艺接过去。房子修好了,儿子又想置几件家具,四爹又给了儿子三千。后来呢,又想骑个摩托,又给了两千。四爹觉得这么就差不多了,榆木脑袋也能明白四爹是啥意思了,就把这事又提出来。不成想,儿子好像早知道他的用意,把要给他说的话都早早想妥了,儿子说,你那个手艺,一年尽跟死鬼打交道,想起来都疹巴巴的,我不学。你想传给谁传给谁去。这一下,把四爹气坏了,就差向儿子伸手要自己的钱。没辙,他只好给一个本家侄子透了透这个意思。侄子倒是很愿意。四爹带了他一年,起初是打个下手,后来,四爹就坐在那里指点着,侄子一个人就能完活。

这规矩二嘛,说出来是要让人有些肃然的。还得往远一点说。村小学有个赵老师,20世纪60年代师范毕业,一直在村里教学。上头有父母,下头弟妹多,日子过得穷嗖嗖的,可是这个赵老师,却是一个让人敬重的人。他教了几十年的学,村里四十岁以下的几茬人,都是他教出来的。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却全白了。他也是广有人缘的一个人。村里谁家有丧事,他一定是要被请去的,去了写个挽幛丧联啥的。四爹刷了棺材,还有一百块报酬,他却是白效劳。不论穷富贵贱,只要言传一声,他抽空就去了。年节下,还

要给村里人无偿地写个春联。

去年冬天,他的老爹没了。之前寿房没备下,临了,才请木匠去做,又请四爹去刷。四爹把棺材刷好后,赵老师备了一份礼,要谢四爹。四爹说,你爹的寿房,就这么刷一下还不成,还要画一画。帮忙的人一听,都好奇地看着四爹,连跟了他一年的侄子,都有些愕然。

这么多年了,人们就知道四爹是个刷棺材的,谁又听说过他还会画呢?那好奇中就还带了些热切。

四爹来之前就有打算的,画棺材的东西他都带着了,只见他从那只花塌塌的帆布包里,又拿出一只系着口的小布袋,从里面取出几块黄的、绿的、蓝的滑石样的东西,在几个碗里调和好,就开始画了。四爹画的东西,其实也简单,棺材头上画了一个太阳,后面画了些翻着浪花的水。可是两边的东西就有些不一般了,看起来像是老虎,却又长着一对翅膀。有人不明白,就问四爹,四爹说,这叫翅虎。又有人问四爹,说这么多年了,咋没见你露过这一手?四爹说,这一手,不是随便露的,那得是子孙考中功名的人家,做娘老子的才有这个资格。这也是他祖上传下的规矩。人们就想到,赵老师,是考上过师范的,放在过去,最低也算个秀才,那是取得了功名的,他老子死了,才能有这个光彩。

这事在村里村外很传了一阵子的,许多人都到赵老师家来看四爹给他爹画的棺材。出殡那天,差不多全村的人都来围观了。有人就拍着自己儿子的头说,娃子,别光顾了看热闹,以后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个中专大学,老子死了,棺材上也画个翅虎。

好奇归好奇,羡慕归羡慕,再有人家请四爹去刷棺材,四爹照旧给刷成红,就算完事,并没有人要求,也跟赵老师爹的那样,画个翅虎。毕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规矩这东西,都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破的。

可是,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要破一破四爹这规矩。

村里有个陈矿长,以前当过一任村主任,后来不干了,拉了几个人去山上开了萤石矿,很挣了几个钱。房子在村里那是最气派的,还买了一辆小车开着,派头比个乡干部还足。这年四月里,他遇到四爹,嘎地把车一停,下来后,给四爹敬上一支烟。四爹扬了扬手里的铜头烟锅,嫌他那个没劲。两人就站在村街上说话。当时,还有几个人在旁,只听得陈矿长对四爹说,我爹今年咋看起来明显不行了,啥时节了请你来把寿房给收拾一下。顿了顿,陈矿长又说,也像赵老师爹的那样,给画一画。听了这话,在旁的几个人都看着四爹,看他怎么个说法。四爹当下没有应承,问了一下陈矿长爹的身体,把话头给搪塞过去了。陈矿长又说,我爹做了寿房的松木还剩下两方,一方好几百块钱呢,你要是用了,我使个人给你拉过去。这个事,四爹也未置可否。又拉了几句闲话,四爹就回去了。回到家,他才把这事上了心。

四爹想,陈矿长是想给他老子棺材上也画翅虎哩。这事想来,四爹就觉得不成,你陈矿长就是有几个钱,小学念了个半拉子就念不下去了,功名二字,你是毫不沾边的。没做下光宗耀祖的事,昨能有这个非分的要求呢?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嘛。可是不成归不成,乡里乡亲的,一口回绝,这样的事,四爹也做不出来。他就想,得有个啥法子,把人家陈矿长这事好好打发了,以后在一个村里也才好打交道。他就这么犯难着,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还没想出个辙,到了十月间,这事却跟沟子撵上来了。

十月里,镇上逢大集,一十三村的农户,骑摩托车的,坐四轮子的,搭班车的,都拾掇得光头整脸,穿得嘎巴新,从四面八方拥到镇上来了。

这时节,天气凉暖宜人,地上没多少活路,农户手头宽裕。夏季里那一茬庄稼,早变成票子拿到手了。这年头的农民可不是好糊弄的,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嘴头子上许个愿,或是打个白头条子,就给你忙个一年到头,到了,见不了几个钱,辛辛苦苦的收成,不是顶了这个,就是顶了那个。眼下,他们脑筋活泛了,路子也宽了。这不,番茄制品厂,想让咱给你种番茄;棉花公司想让咱种棉花种子公司想让制种;还有河南的陕西的酒泉的老板,都早早地到村上来联系了。好,好得很,先把票子掂过来,掂过来了咱给你好好务弄。有些单位和老板。为了把地亩抓到手,头年的款刚刚兑现,就把来年的票子给农户也点到手了,早早号下,免得他们变卦。开春时节,有些还要无偿提供必要的农资。你要是哪个地方亏欠了他们,他们把钱给你一退,不干了。你说他们不讲信用,他脖子一梗:咱一个农民,讲啥信用不信用的!耍起二杆子来。你拿了那个订单,说要去告他,他多多少少也是懂点法的,他暂且服了软,可是话却是硬邦邦的,行,今年咱吃个亏,以后你别想。一句话,把你往后的路断了,未了还是你输。现时,他们身子一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满身的草疙芥,他们身上丁当作响,浑身别的都是铜。如此一来,他们赶起集来都有点财大气粗,可来可不来的都来了。一来了,可买可不买的,买;可吃可不吃的,吃。好像就是来犒劳自己这半年多来的辛劳来了。

这地方,过去是不兴什么赶集的,这都是跟外地人学下的。早几年,镇上也是试着想弄一下,不成想,还赶出名头来了,城里乡下,五行八作的个体户,甚至外县的营销户,都闻风而来,一时间,成了一件众目期待的事。那一次,就把县电视台的记者也引来了,这里那里拍了一通,两天后,放在显要位置播出来,说什么,政府出点子,文艺搭台子,城乡一篮子,鼓起钱袋子。这一来,名头就响了。镇上就来劲了,索性形成了规矩,每月三集,逢十就赶。往日里,那集上也没多少人,可是到了十月里,来赶集的人就伙了。镇上也了解这一点,所以一到十月,就把县秦剧团的戏请过来,来造造热闹气氛。

这样的日子,四爹是一准要到集上来的。他是个老戏迷,能整本整本地哼下去好几本戏。他的小丫头兰兰嫁到了这镇上。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秋里镇上逢大集,只要县里的戏班子来,兰兰就打电话请他过来看戏,他也总是提早一天就过来了。这天,台上戏演得正热闹。那韩琦,是领了附马爷陈世美的令,来取秦香莲娘仨的命来的。~阵乱弹吼过,那须生吹胡子瞪眼,步如流星,一把刀舞得满台寒光闪闪,把个母子三人追得像风刮一样,一会儿倒在台左,一会儿倒在台右,终是没躲过去,那白晃晃的刀就架在了秦香莲的脖子上。这一时,那锣鼓家什也丁丁咣咣敲得急骤,这就紧张坏了台下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提着一口气,好像台上那玩意儿是真格的一样。

四爹坐在台口中间的地方,看得正入神。这当儿,女婿猫着腰从人伙里往这边挤。兰兰看见了,还以为他也来看戏。女婿到了跟前,坐下来,却不看戏,屁股挂在板凳梢上,侧过身子,压低声音对四爹说,姨父——我们这里叫老丈人就这么个叫法——家里娃的舅舅来电话了,说是有个啥事,要你回去哩。听了这话,四爹当下心里有些不快,他眼睛瞅着台上,心里却不由得琢磨起来,这时节,家里能有啥事呢?地上的活儿,早都拾掇光了,两个娃,大的上学着哩,小的有他们照管着,能有啥事呢?四爹这么琢磨了一阵,想不起家里能有啥事,非得让他回去,

看女婿坐在一边,得不到他的回应,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便低了嗓门问他,他也没说是个啥事?女婿说,没有说,听电话里口气,像是有啥急事哩。兰兰就怨了男人一句,你也没问一下……女婿说,我还没来得及问,说了几句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四爹突然想到,莫不是儿媳这贼骨头,有日子没到娘家去过了,趁这闲时节,让儿子用摩托捎着她去娘家,让他回去看家去哩吧。要真是这样,他们可真会挑日子。想到这,四爹有点坐不住了,他把这半天来一直捏在手中的尺把长的铜头旱烟锅入进烟荷包,把袋口的绳绳紧了紧,又缠了三道过儿,准备要起身了。兰兰见状,对他爹说,爹,要不,咱到家里去打个电话问一下,问问啥事情,要是不急了,等赶完了集再回去。四爹没说啥,站起身,在外孙头上摸了一下。兰兰给孩子交代几句,让他乖乖看戏,然后,女婿前头引路,女儿跟在后,三人就相跟着从戏场里出来了。

镇街上比戏场里还红火,往日,宽宽展展的大马路,今儿个两边都摆了摊子设了点,那些城里来的卖衣服的,把花红柳绿的衣裳挂得比墙还高;卖菜的卖水果的,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小拖车,就那么沿街摆开,高声吆喝着叫卖;凉粉,酿皮子,麻辣粉,油糕摊子,一溜儿摆得望不到头;一辆小拖斗车上,二十块钱的真皮皮鞋大甩卖,城里来的黄头发的小伙子,电喇叭喊得震天响,像是对着人的耳朵叫……这么个阵势,马路就被挤占得过不去个人,中间一四轮子宽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前胸贴后背,肩膀挨肩膀,想快走两步,都放不开脚步。

前街到后街百十来米路,四爹和丫头女婿挪步一样走回来,差不多走了三袋烟的工夫。待进了家门,女婿把电话拨通,四爹抓在手中,问那边的儿子,家里有啥事呢?儿子一听是四爹,没有即刻回答他,先把这秦腔臭骂了一顿,每年一趟又一趟地,把那老掉牙的有啥看头呢……四爹一听是这么个口气,就啥也不说了。儿子那边,可能是觉着这么给老子说话有点过火了,和缓下口气来,这才告诉他,陈矿长的爹夜里两点多没有了,一赶早陈矿长来请你,让你画棺材哩。他本来打算要用小卧车去接你,我给他说了你吆着驴车去的,他才没有去,让我一定把你赶快请回来。

一听是这事,当下,四爹就熬煎开了。他摁上一锅子烟,在那里抽起来。女儿问他啥事,四爹淡淡地说,村里老下人了,找我去刷棺材哩。女儿女婿知道这是耽误不得的事,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四爹想了想,觉得陈矿长弄的这事,是够让他犯难了,但犯难也罢,咋的也罢,得跟人家当头对面说开,不给个话,不露个面,总不是个事。这么想过,他觉得他人是要回去了,至于回去了,咋弄,再说。他站起身,那意思,就是要走了。女婿去给他备驴,女儿急着要去买些肉和菜让四爹带回家。四爹心里有事,话都不想多说一句,由着女儿去弄。一会儿,料理就绪,把车吆出门来,女儿女婿要送送他。他让兰兰去戏台下看看娃,这半天了,大人不在,别出个啥事,让女婿送他就成。前街走不过去,女婿就牵着驴从房后的田间道上,绕过镇子,送他上了回村的大路。

这一路,可把个四爹难肠坏了。他翻来覆去,把这事掂量了再掂量。他想,就给陈矿长明说了,他爹的棺材上不能画翅虎,这是有规矩的,他们不是不懂。这么着,陈家人脸上可能挂不住,挂不住了挂不住,是他们强人所难,怨不得别人。大不了,跟我许四爹结下点怨气,再能咋的?可真要是这么去说,四爹又觉得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毕竟,乡里乡亲的,为这事跟人闹不愉快,划得着么?又想,与其这么犯难。干脆答应人家算了,不就要画个翅虎嘛,就给画上,可是这么一来,以后村里人刷棺材,都要让他画个翅虎,有些事,不就乱了套了嘛。

四爹为这事,想得脑仁子都发痛了,他这辈子,就从来没动过这么多脑筋。他想了这半天,除了想出一肚子气,辙是一点都没想出来。

动脑子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想了这半天,四爹都有点累了,他想在车上躺一躺。他的车厢前边没有装挡板,挡板是装在后面的,为的是不留心时,不要把车上的东西颠下去。这样一来,四爹侧身躺下去的时候,他的头就正对了驴的屁股。他身子是躺倒了,可是心还是不能闲着,心里乱糟糟的,为这事,越想越来气,心火都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那杆铜头旱烟锅,就一锅一锅地燃着,愁云惨雾在他头上弥漫着。

这当口,驴把四爹给惹下了。驴对着四爹侧着的脸,一翘尾巴,响响地放了几个连环屁。要在平时,驴放个屁,放了就放了,四爹是不会计较的,可是这天不行,这天的四爹心里窝憋着事,心火烧得轰轰的,驴这么不识相,就撞到他的火头上了。他一骨碌翻起身,挥起旱烟锅,想在驴胯上敲一家伙,猛一想,一家伙下去,烟杆子怕就不保。他是抽了一辈子烟的人,知道那烟锅头燃了这半天,就跟烧红了差不多,平日里不小心攥在手,那是要烫得让人呲牙花子的。就这么一转念,四爹就把那滚烫的烟锅头向驴大腿上磨掉毛的地方伸过去。驴挨了这一烫,像锥子扎到身上一样,着实受惊不小,扬起后腿就踢过来,嘭的一声,把车辕都差点儿踢飞,腿一着地,它就趁这劲儿,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那辆车子,被它带得左蹦右跳,哐哐啷啷的,随时有翻车的可能。四爹连吃惊都来不及,两只手牢牢抓住车帮子,嘴里不住地吁吁吁地喝着驴。这畜生哪里肯听?狼撵似地一溜烟疯跑,任四爹喊得口干舌焦,它就是不慢下来。它就这么一路奔着,四爹就这么一路喊着。过了一道山梁,村子遥遥在望了,它可能是跑乏了,跑不动了,才慢下来。四爹看看危险过去了,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感觉后背上湿唧唧的,才晓得刚才吓出一身冷汗。这时想来,刚才的情形,着实有点后怕,要是撞上块石头,或是遇上个坑洼,车子撂翻,他丢不了老命,也得折了胳膊瘸了腿。好在有惊无险,四爹心中不免暗自庆幸。

庆幸之余,四爹脑子里忽然转腾开来。他想,刚才要真翻了车,只要没啥大碍,胳膊腿啥的摔出点毛病,给陈矿长的爹画棺材的事,不就有理由推脱了嘛。想到这,他心里甚至有点懊丧,刚才要真翻了车才好呢。但这念头没有让四爹懊丧多久,一会儿,他却因这念头想起个主意来,这主意在四爹脑海里一闪,他就觉得心里猛然间轻松起来。他摁上一锅子烟,把这主意又如此这般地盘算了一下,越想心里越轻松,这一锅子烟抽起来,就有些享受的意思在里面。想到后来,他都有些禁不住想发笑了。

走到离村口还有一里地的样子,四爹把驴喝住了。看看四下里没人,就把驴从车上卸下来,又把车子推到路坡边,按他刚才想的那样,把它掀翻到路坡下去。他着手这么做的时候,看了看车上兰兰给家里买的东西,想把它取下来,想了想,又没有取,便就着路坡一下子把车子侧翻下去了。四爹又来到驴身边,他想让驴独自回家,只要驴一回家,儿子一见这情形,就知道四爹在路上出事了,就会来找他。四爹本想在驴腿上再用烟锅头烫一家伙,把驴惊跑,这时,他才看到驴腿上一开始挨烫受惊时,向后那么一踢,一块皮都蹭掉了,血珠子都渗出来了。四爹就有些不忍,他在驴胯上拍了一下,驴没有明白四爹的意思,只是避了避他,又站住了。四爹扬起烟杆子,做势要打它。驴对开始的那一下,余悸未消,下意识地就跑开了,跑出几米开外,见主人没有要它停下来的意思,就一溜小跑回村去了。

一阵子,儿子果然如四爹所料,牵着驴来找他了,到了四爹“出事”的地方,只见车翻在路坡下,四爹躺在车旁,想动动不了的样子。儿子把车拖上来,把驴套好,又把四爹抱上车,把车上掉了的东西捡起来,慢慢地吆着车拉四爹回家。儿子看着四爹的可怜样,问他哪儿不得劲,四爹一路上哼哼叽叽的,啥也不说,看起来都有些迷糊了。儿子把他拉到村上的个体医疗站,那个年轻的大夫给他听了听心脏,又要给他量个血压,刚一动四爹的右胳膊,四爹就哎哟哎哟地嚷痛。大夫就断定,四爹的胳膊脱臼了,他整治不了,还得到镇上去找找镇卫生院的老中医。

这天下午,村上就传开了:许四爹从镇上赶来给陈矿长的爹画棺材,半路上驴受了惊把车撂翻了,四爹的右胳膊摔脱了臼,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跌打损伤一百天,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陈矿长听了这事,忙里偷闲还过来看了看四爹。还给四爹提了一箱子枸杞汁。事已至此,只好合计,让四爹侄子过去给他爹刷一刷棺材了。陈矿长走后。四爹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这事,蒙人蒙得有点过头了。他想给侄子交代一下,给陈矿长的爹刷棺材的工钱就不收了,又想让儿子以他的名义去搭份礼。他觉得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过意得去。

责任编辑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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