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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幸福的人

2009-08-04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马山秃头兰兰

鬼 金

鬼金:1974年12月出生,辽宁人。2008年开始致力于中短篇小说写作。已有短篇小说在《上海文学》、《山花》、《长城》、《黄河文学》、《芳草》、《都市小说》、《佛山文艺》、《鸭绿江》等刊物发表。有小说被《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

马山是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回来的。

路上大客车出了点儿故障,他在晚上才回到家里。天虽然蒙蒙黑了,但他还是看见自己家低矮的房屋隐没在黑暗之中。老婆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从屋里跑了出来,冲他这个黑影喊:“马山……马山……”

马山犹豫了一下,这种状态就仿佛大脑缺氧。一年来他几乎没听到人叫他这个名字,在监狱里他的名字被一个数字号码代替了。当人们喊到507986的时候,那就是喊他呢。他就要喊到,或者喊报告政府。他木然的大脑猛地惊醒,原来自己还叫马山。那叫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充满金属的质感,钻进他的大脑里,唤醒了他。他低低地,仿佛很不自信地说:“玉芬吗?是我。”两个人的脚步变得急切。两个人像两片树叶在坠落的过程中,横向地粘在了一起。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的脸在一起摩挲着,那股久违的女人的气息,在他的身体里腾起一股燃烧的火焰。火焰同样也燃烧到了老婆的身上,这样的燃烧过了几分钟,老婆轻轻地推开马山说:“儿子还在屋子里等着呢!快进去吧。”马山的嘴在媳妇的脸上啄了一口,搂着媳妇的腰,两个人走进了屋子。

老婆做了几个菜,还给他买了一袋散白。只见儿子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菜看着,仿佛没看见他回来似的。

老婆连忙喊着:“儿子,你爸回来了,你怎么连声都不吭一下。”

儿子看了马山一眼对妈妈说:“妈,我饿……我要饿死了……”

马山摸着儿子的毛头说:“兔崽子,连爸都不认识了?”

儿子看他的眼神是一团陌生,仍在喊着:“妈,我饿……”

马山的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说:“吃饭吧。”

老婆说:“你洗一洗再吃吧。”

“吃完再洗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一定要洗,洗洗晦气……”老婆坚持着。

他跟着老婆进了厨房。老婆在给他倒水,看着老婆的背影,他的心就柔软和温暖起来。他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老婆说:“你想死我了……”他感觉到老婆的身体僵了一下,很快就变得柔软了。他感到在这一刻,他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老婆转过身来两个人抱在一起。老婆眼里蓄满了泪水,尽管她在控制着不让它们流出来,但还是流淌出来,滴落到脸上。

她哭着说:“你回来就好……我也想你……”

他说:“别哭,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说着,用嘴唇噙下老婆脸上的泪珠。老婆拱在他的怀里,抬眼看着他的脸。

儿子在屋子里几乎声嘶力竭地喊着:“妈!我饿……”

他们连忙松开。老婆柔情地说:“快点洗吧,好吃饭。”

两个人用眼神交流着暧昧。他很快洗完了,老婆递给他一条手巾,他边擦着边跟着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眼神在老婆的屁股上跳着。

他们坐下,老婆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把散白酒倒出来。他对老婆说:“以后别给我买酒了,我不想喝了。”老婆没有说话,在给儿子盛饭。

儿子看着妈妈可怜地说:“妈,我想吃肉,我快有一年没吃到肉了,我要吃肉。”

老婆把盛好的饭放到儿子的面前说:“等妈这个月开资的啊!开资了,我们一定吃肉好吗?就做那种红烧的,肥而不腻的,吃到嘴里软软的,喷香的那种……”

儿子听得竟然咂了咂嘴说:“妈,你可要说话算话,上次我要吃肉,你就说等爸爸出来的,现在爸爸出来了,你还不给我吃肉。你知道吗?我上课的时候老是感到饿,没到中午的时候,肚子就咕噜噜地响了,还老犯困,同桌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吃肉了,我就哭了,我说我妈说了,要等我爸从监狱里出来就给我吃肉。”

马山没有说话,鼻子酸酸的,眼泪已经在眼圈里了。他看看儿子,又看了看老婆,他都明白了。他低下了头,大口地喝着粥,眼泪掉在碗里,带着些许的咸味。

儿子还在赖皮地对妈妈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老婆的脸耷拉下来,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不是说了吗?等我开资,我们就吃肉嘛。”

儿子还不依不饶地说:“你说话不算话,你说等爸爸出来了就给我吃肉,现在爸爸回来了,你还没给我吃肉。”

“肉,肉,你就知道吃肉……”老婆给了儿子一巴掌。

儿子放声大哭,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脸上。

马山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他走出屋,用颤抖不已的手点了一根烟,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无法平静,他的鼻子竟然也闻到了从别人家飘出来的肉香,他屏住呼吸,在抵制着那诱人的肉香。他心里想:“儿子,爸爸一定会叫你吃上肉的,一定。”他这样想着,她仿佛真的看到了儿子大嘴马哈地吃肉的样子。他的眼泪涌出眼眶。他狠狠地吐掉了嘴里的烟,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他在跟自己较劲,直到咸涩的味道弥漫嘴里。他知道,他把嘴唇咬破了。那咸涩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儿子仍在屋里哭着,他感觉自己掉进了儿子哭声的旋涡里,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冰冷的河水扎着他的骨头,痛彻骨髓。

那天晚上,他抱着老婆,眼含着泪说:“我对不起你们……”

第二天早上,马山从家里走出来,他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在镇上悠闲地走着,感受着久违了的蓝镇的气味。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很好,让人一下子暖和到了心里。他的心情也变得暖洋洋的。他今天要去找工作。天上的太阳对他咧嘴笑着, 他浑身突然产生一股子使不完的劲似的,挺了挺胸脯,坚定地迈动着步子。

镇上正在修路,乱七八糟的,一堆堆沙子、石板、砖头和路障挡在那里,给交通带来很多的不便。那些行人和车辆,让马山想到了肠梗阻。 一些摩托车都出租拉活,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穿梭着。一辆出租摩托车从他的身边疯了一般开过去,他躲闪了一下,还是没有躲开,被刮了一下,那个摩托车司机回过头对他说:“对不起。”马山这一年来在监狱里学会了忍耐或者说是宽容,他说:“没事。”这时候那个摩托车司机大声地说:“马山,你出来了啊?”他这才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男人,他有些忘记这个人了。“你是……”他支吾着。那个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啊?马山,我是大头啊!”“哦,你是大头啊,你怎么不上班了?”马山说。“厂子都倒闭了,还上个狗屁的班啊,这不,靠出租摩托车挣点小钱维持生活。”这时候,大头摩托车上带的人催促大头快点走。大头说:“我先跑活了,有时间我找你喝酒,我就在女王广场那块等活……”大头说完,骑着摩托在人群里穿梭,走了。

马山仍在街上走着,他感觉到了深秋的凉打在身上,不禁拢了拢衣襟,鼻子抽了一下。这一年来,蓝镇的变化很大,大街上冒出很多练歌房、发廊、洗浴中心,不时有女孩超短裙下闪烁的光。

马山眼睛盯着那些店面的门前,看看是否有招工的牌子。还真有,可是走过去一看,上面写的都是招女的。他会问老板招不招男的,什么累活都行。老板看着他的光头说,刚出来的吧,一看就是。他点着头。老板说,那你快走吧,谁找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干什么?他本来想回敬老板一句,犯人怎么了?犯人就不是人了?再说现在我满刑了,不是犯人了,我是一个跟你们一样的人。但他没说。他气愤地瞪了老板一眼,走开了。

路过一家肉店的时候,他往里面看了看。他看到那些灯光下鲜红的肉静静地摆在那里。老板吴大胖子正在切着肉。马山以前跟他是中学同学,他想走进去,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开口向吴大胖子赊几块钱的肉,也许吴大胖子会答应。这样想着,他准备迈步往肉店里进,但他的脚还是停住了。他想,我这么大的人了,好意思开这个口吗?会叫人家笑掉大牙的。于是他低下头,转身离开了肉店。

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马山问一个佝偻着身体扛木板的民工:“你们这要人吗?”那个民工看了他一眼说:“你去问工头吧,他就在那边的屋子里。”马山说了声谢谢,就向那排简易房走去。房子的尽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端着杯茶水正喝着。他探头向里面看去。那个秃头发现了他,气哼哼地问:“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马山讨好着说:“大叔,你这要人吗?我想找活干。”秃头上下打量了马山一眼说:“你不是农村的吧?”马山说:“不是,我就是这镇上的,这不我们农具厂破产了吗,想找个活干,要吃饭啊!”秃头的眼睛盯着马山的光头说:“你能干吗?你看你这体格瘦得像只猴似的。”马山连忙说:“我能,我能……什么活我都能干。”秃头又喝了一口茶水说:“那好,你留下吧。”马山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秃头说:“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一天四十块钱,一个月结一次账。”秃头的目光还在看着马山的光头,他怀疑地说:“你真的是这镇上的吗?你可别撒谎啊。上回有个找工作的人也说是这镇上的,其实是个逃犯……”“我真的是镇上的,我家就住在鬼金街。”马山急忙解释,“你要是不信,我明天可以把身份证拿来给你看。”秃头对着马山使劲看了看,说:“我怎么好像在哪看见过你呢?”马山说:“不会吧?我从来没来过这片工地。”他没有说他刚从监狱出来,他怕说出来这个秃头不要他了。“那好吧,你去找老杆子,就说我说的,叫他给你安排活干。”马山点着头一个劲地谢谢,他笑容满面,心里像喝了蜂蜜似的,转身正要走出简易房,只听身后的秃头说:“你还是上别处去看看,从见到你我的眼皮就跳得特别厉害,我总感觉有些不对。”马山听了秃头的话,有些傻眼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叔,你说什么?”秃头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马山两眼冒火,血液上涌,他紧紧地握着拳头说:“你这不是耍我吗?说用我,又不用了!”他真想冲上去狠揍一顿秃头,但还是忍住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出工地。

一转眼就中午了,马山有些沮丧地走着,路过一个烧烤摊的时候,他看见几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胡乱地说着什么。那些烤肉的气味很诱人,飘进他的鼻孔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那些烤肉的气味进入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喉结不禁动了一下。他想快点离开,否则他会不自觉地流出口水。正要抬脚离开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他:“马山……马山……”这个女人的声音很有质感,很有诱惑力。从这个声音他判断这是一个妖艳的女人。他顺着这个声音寻找过去。只见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烧烤摊的凳子上吃着烧烤,她的身边围了几个男人。马山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女人。他想起来,这个女人叫鲁兰兰,以前也是农具厂的职工,她有一个外号,叫 “大奶子”, 厂里的人背后都说她是一个骚货,这个骚货后来果然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跑到深圳去了。

马山对这个女人并不感兴趣,但鲁兰兰却从凳子上站起来,来到他的跟前,一边用手纸擦着嘴角和手上的油腻。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压过了烤肉的香味,使马山的鼻子很不舒服。让马山不舒服的还有她那张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马山抬了一下头,这个抬起的高度可以避免鲁兰兰身上的香水味侵入他的鼻孔。

“听说你打了厂长,进去一年,出来了?”

“刚出来。”

“你打得好,那个厂长该打!你知道吗?他把厂里的钱都给了他的姘头,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就在上月吧,他在深圳出了车祸,死翘翘了。”

“是吗?”

“这叫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只是把你害了,你为了厂里的职工打了他,你却进去了……那里不好过吧?”

“过来了。”

“过来一起吃点什么吧?我们有好几年没在一起喝酒了。”鲁兰兰过来拉着马山。

“不了,我戒酒了。”马山说着,想挣脱鲁兰兰拉扯自己衣襟的手。

“那就随便吃点什么?”

“不了。”

“你真有点见外了,毕竟我们在一个厂子里呆过,再说了,就冲你替工人讨工资打了厂长这件事,我也敬佩你的,你是一个爷们。”鲁兰兰一只胳膊伸过来要挽住马山的腰,马山躲开了,马山说:“你不是也去深圳了吗?怎么回来了?”鲁兰兰说:“我在那边挣了点钱,回来开了一家酒店,这不,我的客人都要吃烧烤,我就领他们出来了。他们都是我的财神爷,我得罪不起,吃完了还要回去给他们安排女人……你要是想女人的话,可以到我那去,我免费,我那的女孩都是水灵灵的漂亮,保你满意……”

“我还是省省吧!就我这身子骨……”马山嘲讽着自己说。

这时候,一个五十多岁有些秃顶的老头回头喊着:“大奶子……你快点啊!还等着你敬酒呢,喝完酒……”

老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因为他看到了马山,他把后面要说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老头有些尴尬地站起,向马山走过来说:“山子,你出来了,我听说了,一直想去看你,也没倒出时间,工作上的应酬很多,忙。”

马山看了眼老头的秃顶说:“三舅,你客气了,我这点小事哪能叫你烦心呢,这不出来了吗?我还好。”

马山厌恶地看着秃顶的三舅。

这个三舅在工商所上班,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们两家就没有来往,像马山这样的穷亲戚,躲还来不及呢,别说往前凑了。

“马山,张科长是你三舅啊!那你更要坐下来喝点了。”鲁兰兰说。

马山看着喝酒的几个人,感觉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类的人,他的心里在抵触着。尤其是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那是蔑视的目光,使马山很不舒服。

马山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

他刚走了几步,只听三舅在后面喊:“山子,你还没找到工作吧,我看这街上出租摩托的活挺挣钱的,我家里有一辆破摩托,你修修,还能骑的,你去取来跑出租吧。”

马山没有回头,但这些话他听到耳朵里去了。

看着路边烧烤摊上那些大吃大喝的人,儿子喊着要吃肉的声音像刀子刮在他的骨头上。

他抬脚把路边的一个易拉罐踢飞了,易拉罐远远地落在地上,滚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想到女王广场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可是两条腿灌铅似的,不太听话,也许是刚才那些烤肉的香味在他的身体里作怪,他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

几个坐在摩托车上吸烟的男人看见了他。有人冲他喊:“马山,马山,你出来了啊?过来,抽根烟,聊聊。”

马山向那边看去,他不知道是哪个人在喊他。这时候,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过来,停在他的面前。“马山,怎么进去一年,连哥们都不认识了?我是沙子。” “噢,是沙子啊!”他有些迟钝,冷漠地说。

“干什么去了?”沙子问。

“还不是想找个活干,可他妈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现在找个活怎么这么难啊?”马山嘟囔着,他的眼睛盯着沙子的摩托车,“沙子,这跑摩托车能挣钱吗?”

沙子说:“怎么不能啊?我们这些哥们眼下就靠这个活呢。要不你也弄一辆?现在镇上修路,好的话,一天跑个七八十块钱不成问题。”沙子说。

“那我也去弄一辆来跑活干。”马山听到这话,心里闪了一下光,他也不觉得饿了,急匆匆地离开了女王广场。

半个小时后,他骑着一辆破旧的雅马哈从三舅家出来。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车子骑得有些晃,两个手心都出汗了——毕竟好几年没骑了,有些生疏。但没骑出多远,他就适应了。在中北路,他等红灯的时候,一个男人坐到了他的车座后面。马山连忙回头:“你干什么?”“你不是出租吗?”男人瞪大眼睛看着马山说。马山连忙说:“是的,你要去哪?”“不远,就是中北路那边的机械厂。”男人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什么?你说什么?出事了?你大点声!什么?那个工人的腿被扎断了?你奶奶个球的,我是怎么叮嘱你们的?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这下完了,我们的工资都要泡汤了,还要被罚款!好了好了,我马上到,别声张啊!先抬他去厂医院看看……”男人对着电话好一顿气急败坏。

这时候,绿灯亮了。马山发动摩托,却怎么都发动不起来。

“你能不能行啊?再磨蹭一会儿,我走都走到了。”男人说。

马山紧张得汗都出来了,他感觉没戏了,连忙对那个男人说:“对不起了,这是我刚借的摩托,还不太熟悉,对不起。”

“对不起个屁!你不行,倒是早说一声啊!”男人骂骂咧咧,鄙视地看了一眼马山,走了。

也许是这摩托车跟他较劲,就在那个男人走远后,马山一下子就把摩托车踹着了,排气管里喷出来的气体有些呛人。他向女王广场那边骑去。没想到在半路上,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人向他招手,他停了下来。那个女人坐上他的车后说:“去227医院!”马山没再说话,径直向227医院开去。他闻到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但他忍受着,只能加快速度,让风冲淡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因为加快速度,再加上不平的路面,车子一颠一颠的,女人的两手紧搂着马山的腰。马山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乳房贴在自己的后背上,软绵绵的。突然女人的电话响了,女人松开双手,接听电话。女人说:“什么?母亲不行了……医生不是说,动完手术就能好吗?怎么会呢?”女人停止了说话。马山听到女人哽咽的声音,他想安慰女人几句,但他没有说。很快就到了医院,女人下车就往里冲,马山愣了一下说:“你还没给钱呢!”那个女人没听见马山喊她。马山又喊了一句:“你还没给钱呢!”但那个女人已经冲进了医院。马山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地走了。

女王广场上,大炮和沙子都在,他们正叼着烟吹牛,看见马山过来,他们从车上下来,向他打招呼说:“来了马山?以后我们就要一起干革命了,革生活的命。不是有那句话么: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靠我们自己。”

马山停住摩托车说:“以后还要你们多照应了,我对跑这个还不太熟悉。”

大炮嗓门很大地说:“有什么熟不熟悉的,只要你会开摩托车,有人坐你的车,你跟他们要钱就是了,就像女人脱裤子挣钱一样简单。”

马山笑了笑,给他们一一敬烟,嘴里说:“刚出来,手头紧,没有好烟,以后挣钱了一定请大家抽好的。”

大炮说:“别这么客气,都是哥们。”他转头对沙子说,“今天我们下午的活,都让给马山,怎么样?”

沙子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马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大炮说:“你就别客气了,但有个规矩啊!一般拉一个活都是五块,你要记住了。”

马山点头说:“是。”

正说着,一个男人抽着烟走了过来,问:“去趟溪湖,你们谁走?”

大炮和沙子都指着马山说:“他走。”

第一个五块钱挣得很容易,马山把人拉到溪湖的老虎大药房门前,那个人给了他五块钱。马山看着那有些褶皱的钞票,眼里几乎涌出泪水,他想儿子晚上起码可以吃到五块钱的肉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五块钱揣好,继续等活。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坐车,他就往回骑,在河沿的胡同里出来一个人喊他要坐车,他把这个人送到东坟的殡仪馆,那人给了他三块钱——因为路很近,他没多要。已经有八块钱了,儿子又可以多吃三块钱的肉了,马山的心里很满足地笑了笑,他感到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阳光那么灿烂,让他浑身充满了力气。自从监狱出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他数了数钱,五十二块。看到那些零散的纸币和硬币,他感到自己俨然一个富翁。他想他应该去买肉了。他在一家肉店里买了三斤肉,小心地绑到车座后面,准备回家。肉店旁边的路口有几辆摩托车在等活,他对这一带很陌生,那几个人马山都不认识。这时,有人要坐车去武山街,马山只好把肉解下来,挂到车把上,然后仔细地检查检查,看会不会掉下来。天渐渐黑了,他快速地载着那个人向武山街开去。

不承想,那几个骑摩托车的人竟然追了上来,对他破口大骂:“你小子哪来的啊?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抢活?你他妈的赶快把人放下,滚蛋!”

马山没有答话,继续骑着摩托车往前开。

那几个骑摩托的开始左右堵截他。

马山有些生气,但他还是小心地说:“哥们,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地盘,你们看,这个人已经上了我的车,我就拉这回,再也不到你们的地盘来了,行吗?”

“不行!你小子赶快把人放下来,让我们拉!”

“我就坐你的车!哥们,你冲过去,我多给你钱。”坐车的人说。

那几个骑摩托车的人在别着马山的摩托车,他们用车轱辘撞着马山的车轱辘,伸手过来抓马山的车把子。马山几次都险些摔倒在地上,一个司机甚至伸过手来抓住了马山的肩膀,想把他从摩托车上拽下来。马山火了,一加油门冲了出去。

这趟生意的结果是,那人给了马山十块钱。马山高高兴兴地带着今天的胜利果实回家去。

这些天,马山家门口那段路正在开挖煤气管道,马路中间被挖出一个大口子,就仿佛被开了膛似的。他小心地从摩托车上蹁腿下来,推着摩托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觉得右边的膀子有些疼,他晃了晃,还好,没有掉环。为了躲避那几个人的纠缠,他刚才跑得太猛,嗓子眼咸咸的。他咳了一下,一口说不清是痰还是血的东西被射进黑暗之中。他的摩托没有车灯,一不小心,车子一晃,他连人带车都栽到沟里了,摩托车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他挣扎着推开摩托车,摸摸疼痛的左腿,还好,没被砸折。他扶起摩托车试了几次,想把摩托车推上去,都没有成功。他坐在沟里喘了一会儿气,趔趄着爬到沟上面,对着笨重的摩托车发呆。黑黢黢的沟里,只有摩托车的某一块金属在闪亮。他为难了,怎样才能将摩托车拽上来呢?

这一天光顾着跑活了,连撒尿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憋得不行,他对着角落解决了。解决完后,浑身都轻松了。系裤带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把裤腰带解下来,又跳到沟里,绑在摩托车上,一下一下地把摩托车拽了上来。正了正车把子,踹了几下油门,幸好车子还能发动。

这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前推着摩托车。摩托车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他推着,移动着,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

老婆玉芬听见他的声音,忙从屋子里跑出来:“你跑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担心死了,有什么事也不跟我说一声。”

“老婆,我买肉了……”说着他转身想去取肉,看了看车把,顿时傻眼了。

“肉呢?肉呢?我明明挂在这里的!”他几乎要哭了。“是不是掉外面的沟里了,我去看看,给我找一个手电筒……”

儿子腿快,忙跑进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递给他。

马山拿着手电筒,照着自己走过的这一路。到了那个沟边,他向里面照着,他甚至跳进去仔仔细细地照着,仍然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沟里,努力回想着。他想也许是被人追的时候跑掉了。他绝望地坐在沟里面,突然哭了起来,刚开始声音很小,慢慢地声音大起来。

许久,他乏力地从沟里爬出来,他想到了什么,开始向街上跑去。手电光颤动着照在路上,随着他的奔跑摇晃着,整条道路仿佛也跟着手电光的摇晃而摇晃起来。突然,他觉得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手电照过去,是一个塑料袋……

那是他的肉!那果然是他的肉。他扑过去,抓起那块肉,抱在怀里,幸福地向家跑去。手电光随着他身体的颠跑变得摇摇晃晃,肢解着四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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