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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喀纳斯,穿过一片黑暗的森林

2009-08-04嘎玛丹增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图瓦苏尔喀纳斯

嘎玛丹增

阿尔泰高山耸峙,沟深林密,河流纵横,满坡草绿。

天边最后一抹霞彩,消隐在冰雪覆盖的友谊峰背后,图瓦村上空悬浮的炊烟,也渐渐融进了澄静的夜色。孩子们已将牛羊圈进了畜栏。男人们从牧场或森林回到了尖顶木屋,坐在火炉边,端起酒碗嚼着馕,和家人一起,享受着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的肠胃,已被手抓羊肉和牛奶子酒填满。图瓦人托汗一家还在忙碌着收拾晚饭后的物什。我坐在低矮的木屋门前喝奶茶,空气里飘散着干草和畜粪的气味。干蓝的天空没有浮云,星星们依次出现在浩瀚的夜空。喀纳斯河穿过傍晚的森林,在峡谷里粗声喘气。如果有苏尔胡笳,此时的寂静,会把我旷远到一个更加遥远的远方。

我行程万里来到喀纳斯,不为雪山荒原、草甸森林,也不为喀纳斯湖名噪一时的大红鱼“湖怪”,更不为站在白哈巴中哈界碑前摄影存念。额尔德什和他的苏尔,实为我此行的最高目的。孰知额尔德什老人,在我到来一年前就过世了。旅行目标的永逝,倏忽间让我四肢冰凉。苏尔,古称胡笳,用苇科植物“芒达勒西”茎秆制作的三孔叶笛,属于“胡笳十八拍”乐器中的一种。额尔德什,是唯一可以完整演奏苏尔的老人。他的过世,直接指向苏尔失传的可能,尽管额尔德什的两个儿子学习了多年苏尔吹奏,但至今不能完整成曲的尴尬,使得苏尔的传承能否延续成为未知。

喑哑、高亢、柔情、狂放的苏尔意境,还能素描遥远的阿尔泰么?喀纳斯奇幻的自然景观,北欧风格的图瓦小木屋,草甸上花一般开放的牛羊,均无法修补我的遗憾。额尔德什老人的离世,遽然寡淡了我的行走激情。人在自以为接近目标后的绝望、修复,总是需要一点距离;接近或离开,都要承受一次憾痛。我远离了额尔德什所在的图瓦村,沿着一条黄土便道,一路颓败地走到道路尽头,在森林边缘见到了图瓦人托汗,并下榻在原木垒砌的小木屋。其实,我毫无音乐天赋,除了会吹吹竹笛,哼哼小曲,属于五音不全的角色。我钟情于陈旧世相和物象的病态,同多数蜗居都市的人们一样,染上了怀旧流感。苏尔天籁的濒灭,于我或对于以“改变和发展”为基调的众生,并不意味多大的伤痛。只是,疲倦了刻意和矫情的人生,把虚妄的怀旧情绪放大到了无限,乃至于面对速毁的现实,经常哑口无语。就像我此时坐在托汗家房前,可以妄想周遭原始模样的山原丛林,狼烟四起或野兽出没,如果把我放入,无疑,我会惊慌地想念人群。世界原来的式样,对于生存,具有绝对的残酷性。

有2000人的图瓦人部落,游牧狩猎于喀纳斯周边地区,操说一种非常稀有的语种。 “林间百姓”图瓦人从何迁徙而来?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历史如何形成?至今未解。倒是经营数年家访式旅游服务的托汗,热情地向我说起了这事。成吉思汗西征时,一批老弱病残军人无力继续征战,留在喀纳斯地区休养生息,数代繁衍之后,哈萨克人陆续来到此地,在相互往来中逐渐融合,形成了蒙古语和古突厥语汇融的新语种——图瓦语。一个没有文字典籍记载的民族历史和语言成因,传说或推测与真相有多大距离,自然疑窦丛生。

山林草地群山的界限渐渐模糊,天色黯淡下来。草地居民的手抓羊肉,多年前,就成为我行走人生的美食之一,但残留在手指和嘴角的油腻和膻味,我一直不习惯。托汗家的饮用水需要到喀纳斯河汲取,要洗漱最好到河边。我喝干杯里浓香的奶茶,离开了托汗家的小木屋。穿过一片过牧的草地和白桦林,喀纳斯河湍急的流水呼啸而至,像是茂密的丛林里突然出现了千军万马,已辨不清色彩的白桦和红松拥立河岸,模糊的倒影鬼魅般晃动在灰蓝色的水面。一弯新月挂在黑黝黝的森林上空,被水雾浸湿的毛石道路上,明暗着枝叶斑驳的身影。河流的声音雷霆万钧,不绝于耳。我被这种万兽奔腾般的嘶吼僵硬了手脚。畏惧,突然流窜到了这个傍晚。原来,自然界的声音也可以生产畏惧。当我把双手伸进水流,透骨的冰凉又劫持了我洗漱的愿望,只是用打湿的手掌抹了一把嘴角。我沮丧至极,坐在一根自然倒卧在河岸的红松树干上,点燃了纸烟。没有人群和灯火的喀纳斯河,毫无来由,瞬间就剥夺了我的无畏。

如果,我的惊慌因为远离了人群,无措于陌生而幽暗的黑夜,离开,无疑是最为安全的选择。苏尔还在我心里忧伤,图瓦人的牛奶子酒仍灼热在血管,白桦树干上清晰的裂痕,就像少女的眼神,一路追随着猎人的脚印走向远方。森林里既无野兽也无盗贼,恐惧的发言,完全源自文明世界的语境,就像我们在荒野中看到一座孤坟,它区别于普通土包的实质,是死亡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这种经验或者常识,许是文化和传统强加给心灵的负累。放下,聆听或者凝视,和自然界一起混沌。

我突然决定沿着河边便道继续前行,穿过前方深度不明的原始森林,在寂静无人的黑暗里,走近喀纳斯湖。随着水流声响在身后减弱,我进入了丛林。纤挺的白桦树和硕大树冠的红松木枝叶,将天空遮蔽得严丝合缝。丛林地面厚厚的腐殖物上,倒卧着自然死亡的树干和枯枝。河边浅岸蓬生的水草在手电光照下,团团油绿。这片林子有多大?距离湖口有多远?我心中无数。我执意要穿越它。

深入丛林以后,水流的声音逐渐消隐,河床也被阻隔在了树林外面。此时,树林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响动,我都十分警觉。晚风虽凉,但穿不透繁茂的枝叶,也弹不响细密的松针。我继续在黑暗里穿行,没有边界的茂密树林,把我裹挟在一种未知的慌乱中。我开始紧张,继而后悔。事实上,我把自己放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无助境地。我觉得自己很荒唐,难道就为了旅行结束后,有一份特别的谈资可以炫耀?其实,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体验。我在黑暗里,先是河流的吼叫让我心紧,此时,又是深远的寂静让我神乱。这种有声和无声炮制的恐惧,完全因为我远离了图瓦村的灯火。

我手中的旅行手电仅能照亮身边前后不到五米的范围,原始丛林神秘莫测。我脚穿一双软底布鞋,踩踏在潮湿路面的脚步几乎无声,我试图弄出声音为自己壮胆的努力,既可笑又徒劳。我想转身,又取笑着自己,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蜗行,黑暗和道路,都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得让我冷汗淋漓。我能够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多次停下脚步点燃纸烟。我在跨越道路上横亘的原木时,前方阴暗处突然传来窸窣的声音,低矮的枝蔓摇晃不停,全身鸡皮顿起。我从手电光中看清那只是一只松鼠时,才吐出一口粗气。

原生态。荒原旷野。远离尘嚣。回归自然。枯生在闹市的愿望,原来只是一件纸折的外衣,永远放不进风雨。比黑还要黑的恐怖臆想张牙舞爪,似乎就潜伏在黑暗中,正向我步步紧逼。

无休止的自我惊吓,让我一次次加快了步伐。我感觉心脏随时可能跳离身体……直到一缕天光出现在丛林尽头,我才放缓了腿脚。我终于走出了黑暗的森林。

我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久久不能动弹。

面前就是水域狭长的喀纳斯湖。微弱天光下,阿尔泰群山绵延,友谊峰山巅洁白的积雪依稀可辨,傲然挺立于北方天际。灰蓝的湖水拍打着白色的游船,在我听来,就像苏尔和阿尔泰的私语。游船码头上虽无人迹,但栈桥上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我心中疑惧。黑暗中的灯火对于生命,竟是如此的充满暖意。

站在湖口,我再一次怀念起额尔德什。在网络和光碟里,我无数次听过《巴拉金的枣骝马》。这首苏尔叙述的是一个名叫巴拉金的牧人,有一匹枣骝马,走路夯实平稳,即便驮着一碗奶酒沿湖绕行一周,酒也不会溢出。此时想念这首苏尔,和我必须再一次穿越黑暗中的森林有关。自然,我期望身边有这样一匹好马相伴。

枣骝马没有出现,倒是托汗举着手电寻到了湖边。我看了一下时间,离开托汗家已经足足三小时了。托汗一家见我迟迟未归,惊慌地四处找寻起我来。见到托汗那一刻,我既兴奋又愧疚,面对托汗的责备我连声道歉,并紧紧和这个图瓦汉子拥抱在了一起。

在黑暗中穿越,所有的惊惧和惶恐,源出自心,安静或喧扰之于生存,没有绝对。一个人的孤独或者无畏,永远离不开另一副胸膛和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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