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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之星

2009-08-01张克盛

小说林 2009年4期
关键词:岳母儿子妈妈

这是“五一”长假中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正是出游的好时候。珍珠泉公园里到处都是游人。高军和李路带着儿子也来珍珠泉公园踏青。季节正是春天,公园里花红柳绿,雀飞鸟叫。游人们三三两两在一起散步、拍照。每个游乐项目都有人在排队买票。

市郊的珍珠泉公园,不光“五一”这种长假,每个周末都有很多市民来玩儿。为此,市公交总公司专门开辟了一条公交线路,从市中心的鼓楼直达珍珠泉公园。这条线路没有数字名字,比如:三十六路、九十一路。它只是按起止地点叫做鼓珍线。虽然珍珠泉公园一带早就被纳入城市范围内,但这条公交线路一直没有改名。珍珠泉公园附近的居民觉得政府部门对他们存在歧视,没有把他们当成城市的一员,否则,鼓珍线为什么不改成一○三路、一○四路之类的名字呢?就像市区其他公交线路一样。而其他通往郊区的公交车一样也没有数字名字,只有某某线的名字。这种做法显然伤害了部分住在郊区的居民的自尊心。当然,只是部分,有些人并不在意。

高军就并不在意,虽然他并不住在郊区。但是他觉得住在郊区有住在郊区的好处,空气清新,环境幽静。不用看那么多人和那么多车。住宅,就应该安静、偏僻。又不是商业用房,非得到闹市区,以他的专业眼光看,珍珠泉一带的土地将来都要升值。

高军在一家地产顾问公司做策划总监。最近在珍珠泉附近有一个地产项目叫河畔之星,正是他们公司承接的。其实,高军今天不想来的,但李路一定要他来,生拉硬拽把他弄来了。她说父亲也要经常陪孩子玩一玩,否则孩子将来要变成娘娘腔。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高旭。

公园里有很多游乐项目。很多父母在陪孩子骑马,孩子坐在前面,大人坐在后面。骑着马跑一圈儿。收费五块钱。因为收费不多,很多人围在那里。

高军没有心思玩儿,人在珍珠泉,心在公司。对于民营公司来说,没有什么长假、周末之分。他们公司在鼓楼地区的金丽大厦二十六楼C座。那里是本市的中央商务区,租金贵得要死,一年十二万,面积只有二百五十平方。但是为了公司有个体面的办公地方,老板咬牙租了下来。贵是贵了点,但是和地产开发公司谈判时,公司的底气足了许多。老板经常邀请开发公司老总:“走,到我的公司坐坐。”

河畔之星是老板朋友帮忙费了很大力气才接下来的项目,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老板相信高军,把这个项目交给他策划。高军觉得项目刚起步,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没有时间来这里闲逛。可是李路说你最近也太疲劳了,花个一天时间陪我们逛逛也耽误不了你的河畔之星。高军也觉得很长时间没有陪妻子、儿子玩玩了,有点对不起他们。本来今天准备开会向策划部、设计部全体员工介绍河畔之星的概况的,但是设计总监王晔请假不来了。这个会议王晔一定得参加,但是现在她请假了,这个会议也只好作罢。也好,正好陪妻子、儿子玩儿一下。

他们走到跑马场的时候,李路让高军也陪儿子骑马兜一圈儿。有的孩子就是一个人骑马的,父母并没有陪着骑。高军想让儿子一个人单独骑,但是儿子太小,妻子不同意,她要高军陪儿子一起骑。高军让步了,他对妻子总是宽宏大量的,该让的地方都让着她,他想做一个具有绅士风度的男人。

儿子是被驯马的人抱上去的,高军想自己上,但并不容易,驯马的人托了一下他的屁股,他才坐上马背。高军才发觉自己已经三十多了,比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笨多了,上个马也要人扶。小时候看电影,那里面的人骑马像骑自行车一样轻松随便。看来,自己是有点老了。

驯马人牵着马跑,所以并不快,城市里的人大多数没有骑过马,训马人不敢放任马自由地跑,怕万一出个意外的事故。高军觉得一颠一颠的并不怎么舒服,再看看儿子,小家伙什么也不懂,嘴里“哦哦”的叫得倒挺欢。妻子老远地叫儿子的名字,希望儿子欢呼,希望他更快乐一点。当高军骑马跑过妻子的身边时,她举起相机“咔嚓”给丈夫和儿子拍了一张。

但是很快一圈儿就跑完了。驯马人拉住缰绳,示意高军该下来了。儿子是由驯马人抱下来的,高军自己有点不情愿地下来了,他觉得意犹未尽。李路发觉了丈夫的遗憾,她小声地问:“要不要再来一圈儿?”

高军摇摇头,他笑了一下,“你看看高旭吧,陪他是主要的,我就算了。”

儿子又看见了另外一块场地上飞旋的木马,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他指着木马说:“妈妈,我要坐那个马。”

李路和高军苦笑着对视了一下,高军抱起儿子向木马那边走去。

手机好像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这个游乐的日子之后很多天里,高军似乎都记得就是在走向飞旋的木马时,妻子手提包里的手机响起来的。妻子的彩铃是《两只蝴蝶》,是他帮她下载的。对方一定听见了那动人的歌声: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妻子似乎没有听见手机在叫,是高军提醒她的:“有人找你。”妻子才打开包,取出手机,“喂?”

高军抱着儿子,侧脸看着妻子,他发觉妻子的脸色忽然不对了,接着她的嘴唇在颤抖,说不出话来。接着高军看见她“啪”的关了手机,转身就朝公园大门走。他立即跟上妻子,“是谁的电话,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路开始一声不响,她看上去马上就要哭了,在高军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哭出声了,“李翔被车撞了……”

“我们的河畔之星最主要的特点就是风水上佳。讲究风水可谓我国建筑传统,这一特点已经引起世界各国建筑界的广泛关注和研究。她集哲学、地理、美学、自然、地质、心理等学科为一体,贯穿着天地人合一、以人为本的思想。古代人称人们居住的房屋为阳宅,而死去的人住的地方叫阴宅。

而我们的河畔之星呢?背靠珍珠山,南临珍珠泉。有山有水,阴阳兼备,收与放、林木与花草结合得异常完美……”

公司的本次策划会议由王晔主持,高军本来应该主持的,可是最近他没有心情,就由王晔代他主持了。

金丽大厦二十六楼C座在下午就没有阳光了,下午的阳光被D座遮住了,只从窗户漏进来一缕阳光。高军背对着窗户,这使他的脸有些黑暗。别人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事实上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高军是农村来的,当初高军和李路恋爱的时候,岳母是坚决反对的,岳父虽然没有岳母那么态度坚定,但是也是不赞成的。高军记得第一次去李路家的时候,他给岳父发了一支烟,岳父连连推却说不抽不抽,但是他问过李路,李路说岳父是抽烟的,当时高军就觉得岳父是反感他的,否则为什么不抽他的烟呢?高军觉得一个男人接纳另一个男人的最主要标志就是抽他发的烟,如果不抽,那就有问题了。

范英反对女儿婚事的一个正当理由就是高军没有房子,没有房子你嫁给他住在哪里?范英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儿。

这是一个谁都无法回避的问题,高军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的时候就隐隐约约预感到这个问题,但是那时候他少年不识愁滋味,总以为自己还小,离结婚还早着呢。快要奔三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同事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他才觉得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是男人,是男人就必须有房子,这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住到大街上。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英对女儿说:“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吗?他能买得起房子吗?”

范英和李路的对话高军当然没有听见,高军如果听见岳母对他的怀疑,他恐怕要受不了。

不过李路对此并不在意,李路正在热恋高军,热恋中的李路有点昏头昏脑,范英越是不同意,她越是来劲,她轻描淡写地说:“那住我们家好了。”

李路家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地点也不错,在北京西路六号,是本市的市中心,到本市的商业中心——鼓楼也不远,只有一站路的距离,走路也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李路家现在只有三个人居住,范英和李凉夫妻住一间,李路住一间,还有一间以前是李路弟弟李翔的房间,现在弟弟在上海读研究生,那间房间暂时做了李凉的书房。

但是范英却被李路的话气得够呛,“你?我们家有李翔,不需要你在家里。”

李路想的是:反正家里房间多,即使弟弟将来回来住,也能住得下,为什么不能让高军到她们家来结婚呢?何况弟弟现在不在家,何况将来弟弟很可能就留在上海了。她也对范英的话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意思?有李翔为什么就不需要我在家里?”

范英一时说不出口,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路轻轻地笑了一下:“哦,他是男孩,我是女孩?”

范英闭了一下双眼,慢慢又睁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弟弟……他会不高兴的。”

李路斜着眼睛看了看范英,“你就是这个意思,别说李翔不高兴。”

女儿的眼神让范英不自在,她的话更让范英只有叹气的份儿。她说:“我不跟你说了,让你爸爸跟你说。”

李凉开始是和范英一样反对女儿和高军交往的,他非常喜欢女儿,女儿长得像他,性格也像他。高军这样的人和女儿交往,女儿不会有好日子过。首先,连房子都没有,好日子从何说起呢?房子是硬件,没有它,什么也不用说了。仅仅这一条,他就排除高军了,他担心女儿将来要受罪。但是女儿中了邪似的喜欢高军,看样子非他不嫁,一谈起高军脸上就有笑容,他的心就软了,他想:就随她去吧,女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是不能反对的,坚持反对,会出事情的。他看一本书上说,孩子都有逆反心理,父母反对的事情孩子往往偏要试一试。

但是妻子告诉他女儿要在家结婚时,他也吃了一惊,他觉得女儿有点得寸进尺的味道,“什么,她要在家结婚?这怎么行?”他立即想到了家里是有儿子的。儿子长得像范英,但是读书很厉害,不用他们夫妻俩操心,一直在学校里都是成绩优秀的,考高中、考大学,轻松地就考上了,而且都是好学校。他们从来没有为他请过什么家教。看看周围的邻居和同事吧,从小学就开始给孩子请家教,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提起儿子,他就有一种由衷的骄傲,他的种就是聪明。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到上海读研究生去了。他想儿子如果想读书,他就一直支持他读下去。

他固然喜欢女儿,但是儿子在他心目中另有一番重量。他也不赞成女儿结婚后还在家里居住。他找女儿说:“小路,你不能在家里住,女孩子长成人就要嫁出去的。”

李路想,妈妈真的搬救兵了,但李路不怕这个救兵,她甚至觉得爸爸比妈妈还要好对付,“可我想嫁在家里,爸爸,这不可以吗?”

李凉说:“可是你有弟弟的,如果没有你弟弟,完全可以考虑。”

李路对弟弟没有厌恶的意思,很多时候她还是喜欢弟弟的,小时候带他玩儿,替他洗过衣服。她也不想和弟弟争什么。但是今天,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思做,“我在家里并不妨碍他的,我不会碰他的房间,包括他的东西,高军也不会的,虽然他不在这里,但我还是能够代他保证的。而且,家里有地方住的,我和高军结婚后就住在我的房间。我们不会打搅别人。”

李凉笑了一下,“小路,听起来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让高军来我们家别人会怎么说?”

李路也笑了一下,“爸爸,你又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你不会理睬那些庸俗的东西,对吗?”

李凉无话可说了,他是一所大学的老师,经常给别人说道理的,现在倒叫女儿说自己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服女儿了,“好吧,我没意见,但你妈妈的意见你要尊重。我看这样吧,你去问一下李翔,看他怎么说。另外,不要对你妈妈说我没意见。”

李路抱住李凉的胳膊摇了摇,“知道了,李教授,我亲爱的爸爸。谢谢爸爸。”

王晔觉得高军今天心事重重,她在会议桌主席台上讲解,眼睛不时瞟瞟高军,发现他并没有看她讲解,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高军做事情总是很专心的,他喜欢盯着对手或同伴的眼睛,但是今天他只是偶尔看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小差。这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想让高军发言,不许他走神。

王晔和高军一直合作得很好,从公司成立之日起他们俩就来了,算是老员工了,一个搞策划,一个搞设计,每个项目接下来,老板总是让他们俩合作。

河畔之星的承接得益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河畔之星的开发公司和一家代理公司正在商谈合作事宜,后来他们谈崩了。老板和那家代理公司的老总是朋友,从他嘴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请朋友帮忙认识了开发河畔之星的地产商。由于从朋友那里知道了对方的底牌,所以谈判很容易,公司顺利拿下了河畔之星。

王晔、高军陪着老板参加了大部分的谈判,给开发公司老总送礼,请他们吃饭,他们都是一起干的。她知道他的习惯,她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有没有分神,“下面,请高总监给大家讲话。”

高军看看王晔,王晔也看看他,他微笑了一下,这个王晔,总是不放过他。

“刚才王总监说的很有道理。风水问题由我国最先发明。现在每个国家都在研究中国的风水学,时间证明它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联系实际,每个楼盘在推出的时候,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我们的河畔之星呢?风景好固然是它的一大卖点。但是,这样的卖点已经不新鲜了。我们再搞,肯定是炒冷饭,煽不起业主的购买欲望。我们要有自己的创意,解读设计院的设计说明,他们在风水问题上花了大量篇幅,我们可以借鉴。就拿风水上佳作为河畔之星的主题打出去。

“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让人相信我们的主题。”高军环视了大家一眼,“这个问题弄得不好,就会变成迷信。如果有年轻业主询问,我们该如何回答?我们必须把问题尽量考虑周全。”

那个周末,等高军和李路赶到医院的时候,恶耗已经传开。李翔抢救无效,已经死亡。推进抢救室也是徒劳。进去后医生很快就出来了,宣布李翔在路上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当时范英和李凉已经在场,但是李凉悲伤得昏过去了,范英哭得涕泪交流。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乱哄哄地围在太平间外。李路抹着眼泪一会儿照顾妈妈,一会儿探望爸爸。高军那时候出奇的镇定,事实上李家现在唯一清醒的人就是高军。顺其自然地,招呼客人、和医院结算、应付交通警察都是高军一个人的事情了。

警察鉴定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李翔在郊区酒后飙车,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事故责任完全在他。高军不相信这样的结果,李翔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他追着警察的屁股问。警察扔给他一张照片,“要相信事实,你自己看吧!”高军看见李翔开的那辆红旗明显越过了中间的那道黄线,大卡车斜在自己的一边,两辆车的头部都撞了个稀巴烂。高军只从李路嘴里知道弟弟在业余时间学会了开车,他说很多同学都学会开车了,不学显得落伍。这次“五一”放长假,他从上海回家度假,白天都去找同学玩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家里人也没怎么约束他。没想到……

李路搞定爸爸之后,给在上海的弟弟打了一个电话,说周末包他最爱吃的荠菜饺子,请他回来吃。李翔读研究生之后,课程并不很紧张,一般就是做做实验,下午基本没有什么课。听说姐姐周末包荠菜饺子,他在电话里欢呼了一声。

李翔是做快客从高速公路回来的,两个小时就到家了。现在的交通真是发达了。

在周末的饺子宴上,李路对弟弟说:“我要出嫁了。我就嫁在家里。”李路看着弟弟说。

李翔大口大口地吃着荠菜饺子,好久没有吃了,他感觉味道好极了。他说:“上海那鬼地方,没有好吃的,尤其学校周围,天天都是快餐,我现在看见快餐就要吐。姐姐,我以后发财了,雇你当我的厨师,专门包饺子给我吃。”

李路冷笑着说:“你雇得起我吗?我要八千块一个月。”

李翔艰难地吞下一个饺子,“没问题,再加你一千,给我洗衣服。”

李路一脸嗔怪的表情,“美得你,我给你家当保姆?”李路拿筷子敲敲弟弟的碗,“喂,饭桶,我要结婚了,就嫁在家里。你听见了吗?”

范英瞪了李路一眼,“哪有敲别人碗的道理。没教养的丫头。”

李翔说:“哦,太好了,爸妈以后不会寂寞了。我还担心我将来不回来了,姐姐也出嫁了,家里没有人孝敬爸妈了。”

李路心里很高兴,但是她是这么说的,“哦,你原来还想求我在家里替你孝敬爸妈?”

李翔说:“什么叫替我?你就不应该孝敬?就因为你是女孩子?哼,庸俗!姐姐,我错看了你。”

李路和范英,还有李凉都没想到李翔会是这样的。李路看看范英,耸了耸肩膀。范英也没有说什么,李凉更没有可说的。

可是当李路告诉高军这个好消息的时候,高军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高兴,高军说:“不好吧?我怎么能住你家里?”

李路感到很意外,这件事情她花了很大心计,甚至冒着和父母违抗的风险才得到了家里人的赞同。高军居然一点都不高兴,更没有做出她想象的感激涕零的样子。她有点失望。

高军说:“我们老家不这样。”

李路很生气,“你们老家哪样?”

高军说:“在我们老家,有儿子的人家决不会招女婿的。”

李路冷笑了,“你们老家规矩挺多的。”

高军听出李路的话里夹着刺,他知道她是大城市的女孩,而他只是农村的男孩,她对他老家的规矩不会在乎的。他说:“我们可以按揭买房的。”高军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他只是从李路家的角度说了老家的规矩。他的另外意思他说不出口。他的另外意思是:他不想被招女婿,在他们老家,被人招女婿是一件难堪的事情,不是家里穷,就是这个小伙子没什么本事,才被人招做女婿的。到女方家里住,不就是被招做女婿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住到李路家里。“我们按揭买房吧?”

李路没想到高军居然还不愿意去她家住,太可笑了,也太可气了,她是为他好,可他却不以为然。她说:“我可不想每月还那么多钱,吓得什么也不敢买。再说,借那么多钱,要还到哪一天呀?想到要还钱还到五十岁,我都快崩溃了。”李路说:“还是去我家住吧。”

高军心里也大致算了一下,自己现在只有八万不到,连首付都危险。他的心思是李路也拿出一点儿钱,他们俩一起凑个首付,然后按揭。可是他不好意思要李路也拿钱。他总觉得他是男人,结婚弄房子是男人的事情。要女孩子出钱,他怎么说得出口?他在心里退却了,嘴上却说:“你不是有弟弟吗?我去你家住合适吗?”

李路说:“我都搞定了。”

高军说:“我们老家那里的人说,有儿子还有招女婿,儿子要倒霉的。你家里人不怕吗?”

李路戳了戳高军的脑袋,“喂!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玩意儿。”

高军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再等几年结婚,等我攒够钱买房再结婚?”

李路想骂人了,她说:“放屁,你忘记你干的好事了?我这个月到现在都没来,已经三十九天了,都刮了两次了,你还想叫我去疼一次?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高军呆了,他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忧愁。

李路喜欢跳槽,在一个公司干不了多久就会跳。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跳,高军说:“你干脆来我们公司,我跟老板说说。”李路是学财务的。她不是嫌这家公司离家远,就是嫌那家公司薪水低,要不就是嫌没有发展前途,反正她总有跳的理由。因为家里不缺钱,因为年轻,她跳起槽来肆无忌惮。她不想到高军所在的公司。两个人在一起,多乏味呀,白天黑夜都是在一起,没有新鲜感,聊天都没有意思。

因为弟弟的突然死亡,父母一直在家里伤心,没法上班,李路也请假在家里陪着父母,也没上班。

高军的情绪多少也受到了影响,现在王晔无形之中成为了河畔之星的顶梁柱。

项目概况介绍完之后,就要做具体工作了。高军是项目的总策划,王晔是副总策划兼总设计。

开发公司最近要公司交出楼盘整体推广方案。对于这个方案,高军还是心里有数的,毕业之后就在地产界摸爬滚打,写一个方案还不是小意思吗?他怕刚招聘来的文案写不好,他自己写了一个提纲,然后交由文案润色去了。王晔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刚来的平面设计是个小姑娘,刚刚大学毕业,没做过具体的工作,王晔给她说了半天公司对于这个项目的运作理念。然后又把高军的推广方案复印了一份交给她,让她按照推广方案上的主旨设计。

高军和王晔碰头时,互相会意的微笑了一下。高军说:“没办法,他们都是刚来的,还要我们带着他们做。本来我想自己写的,但还是决定让他们做,一定要他们实际做一下,否则他们老是不会做,否则我们俩要累死的。”

王晔说:“你说的对。从长远来看,应该尽早培养他们,让他们尽快熟悉业务。我们俩好腾出时间来做更重要的工作。”

高军说:“对,我们的风水主题要想让业主接受,还需要花大力气。我打算用软文配合平面广告引导受众目标。重要的是引导。一种新生活、新思路需要引导。”

王晔表示怀疑,“文案写这类文章恐怕有难度,他那么年轻。虽然可以找资料,但是,首先他本人必须接受这个观念。”

高军说:“软文我自己搞,我也不放心他们,你说的很对,写东西,首先要打动自己,自己都没有反应,别人会有反应吗?”

“你又要辛苦了。”

“没关系,河畔之星一定要成功。”

范英对女儿执意要在家里结婚恨得牙痒痒的。范英已经退休了,她一直患有慢性气管炎,经常咳嗽,可能是年轻时吃粉笔灰吃的。她退休前是一所小学的数学教师。几年前办理了病退。

尽管她对那些说法也感到没有多少可以说服人的道理。但是既然有人相信,那么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她这么想。否则别人会相信吗?相信的人都是傻子吗?

她退休后经常干的事情就是打麻将,家里人都上班了,她在家里也无聊,就找了小区里的几个志同道合的姐妹经常在一起打八圈。

她把女儿的事情对姐妹们说了,一个姐妹说:“不好,你家有小翔的,小翔瘦瘦的,那个小高好像又高又壮,你们家小翔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肯定要被他克住。小范,你要好好想想。”

另一个姐妹说:“坚决不能让他来,你家这套房子至少值五十万,地段好,年代新。他来了以后不肯走怎么办?你难道赶他走吗?以后你老了,这里就归他了,你家小翔呢?能捞到什么?不是我说你,小范,你呆了,不会是你家小路要在家结婚,肯定是那个姓高的小滑头唆使你家小路跟你们闹的。”

范英回家后把姐妹们的意思向丈夫说了,当然她没有说是别人说的,她假装思索了很长时间才对丈夫说的,好像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问题。

李凉不赞同这些说法,但他也不想要李路结婚后还住在家里,他只是觉得不妥,但要说出什么正当的理由,他也说不出来。但是现在已经同意李路在家里结婚了呀,难道现在还改变主意吗?他说:“依你的意见呢?”

范英说:“我能有什么意见,你们不是都同意了吗?”

李凉说:“我没有同意,是小翔同意的,你不是已经同意让小翔来决定了吗?你也看见、听见小翔是怎么说的了。”

范英气得撇了撇嘴,“都是你们有理,就我一个人无理取闹。你们都是好人,我一个人是坏人,好了吧?我不管了。反正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儿子又不跟我姓范。我穷烦什么?打鱼的不急背篓子的倒急,我真是的我。我值得吗我?”

李凉知道妻子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家好,行了吧?”

范英说:“你知道有什么用?你帮我说话了吗?你净打马虎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等着瞧吧。没什么事情大家都好,要是有事情,我再找你算账。”

公司早晨不打卡,但是大家都很自觉,几乎没有人迟到。老板感到很高兴,他不想把员工管得太死,那样会压抑的。做策划和设计,需要一个宽松、和谐的工作环境。他想为公司创造一个理想的工作环境。他甚至允许工作时间可以放放音乐。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都觉得总经理平易近人,没有一点老板的架子。

文案一早就把推广方案放在高军的办公桌上,他看了一下,觉得这个小伙子还没有真正入门,格式、内容、用词等等都还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打电话把文案叫过来。

小伙子在他面前有点拘束,来了之后静静地站着,两只手不停地捻着上衣的底边。

高军正在接一个电话,是王晔打来的,她告诉他她去广告公司谈合同,早晨不过来了。高军关照她杀价要狠,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高军和王晔结束通话,正要招呼文案小伙子坐下,又一个电话打来了,早晨的事情经常比较多。这个电话是开发公司打来的,告诉他图纸准备好了,请他去拿一下。他立即打电话给行政部,让行政部经理派人去拿。

高军放下电话,对那个小伙子说:“你坐下。”他看了看推广方案的封面,觉得不太满意,他想对小伙子说几句改进的意见,“你看,你做的封面仍然是山水风景。上次的会议你参加了吗?我们在会上明确提出,河畔之星的定位不是山水风景,虽然它有山也有水。可是我们不想这么做,这么做已经没有新鲜感了。做策划和设计,一定要有自己的创意。”高军想说出自己的创意,但他想锻炼一下这个小伙子。他说:“你再去想想,写好了,拿来给我看看。”

小伙子说:“里面的内容都是我自己的思考。”

高军说:“首先你的封面就没有创意,内容就算很好,封面还是要改进,你先改封面吧。”

高军的口腔里生了溃疡,疼得很厉害,吃饭简直是受罪,刷牙也疼。好几天了,还是没有消失。关键是一个地方好了,另一个地方又生了一小块儿。开始他想坚持一下,但是很多天过去了,嘴里还是疼,他无可奈何地去看医生了。医生给他开了维生素C片,还有华素片、草珊瑚含片,医生说他要注意休息,别太疲劳。

高军不认为自己是累了,他觉得还很年轻,工作、生活应付自如,没问题的。

但是最近,就是自从李翔遭遇车祸死亡之后,他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了。李家里里外外就是他一个人在忙活。

高军没有答应李路结婚后住在她家里。但是没有答应也并不表示他不同意。李路把高军的没有答应理解成了默许,现在比较流行这个词,李路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个词。但是还不是很贴切,李路想高军应该是默认了结婚后住到她家里。

高军没想到自己一直最怕的问题是以这种方式解决的。这个城市的房价一年年像潮水一样往上涨,一年的积蓄仅仅能买一平方米的房子,按照现在这种速度挣钱,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子呢?高军做梦都想发财,然后买一幢大房子,然后把李路娶进去。

但是,他的梦想被李路击碎了,现在是李路把他“娶”回家了,尽管他不愿意。

入洞房的那天晚上,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他一点也没兴奋起来。李路倒是很高兴,摸摸他的身体,他一动没动,又摸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最近因为忙结婚,累了?他顺势点点头,闭上眼睛睡去了。李路有点扫兴,但是也没有办法,自己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睡着了。高军实际上一直没有睡着。四周都黑下来后,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看他的洞房。天花板是木雕的,四周有花纹,中央吊了一盏水晶灯,约有三十只小灯泡,天花板周围还安装了射灯。墙壁贴了墙纸,米黄的底色,竖条细花。地面铺了地毯,李路买的产自新疆和田的地毯,她说和田地毯好,光泽、硬度都是一流的。房间里其他东西也都是新的,散发着新东西的香气。高军最喜欢桌上的一台手提,17英寸宽屏的dell。他一直想买一台这样的手提,每次上班路过百脑汇电脑商城,他都要看看大堂里的那些手提展示品。但他没有买,也只是看看而已。

但手提是范英和李凉送给女儿的。结婚之前,李路告诉高军,“爸爸妈妈说,在给她四万购买结婚用品之外,还可以特别送她一件私人礼物,价值在二万以内。你看我买什么好呢?”李路很开心,热切地希望高军给她出个主意。高军却开心不起来,礼物不是送给他的,岳父岳母指明送给李路的,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如果放在结婚用品之内送给他们俩,他倒有兴趣出出主意。现在,他没有什么兴致。

“你说不说嘛?”李路扬起拳头要揍高军。

高军只好说:“随便你自己吧,是送给你的礼物嘛。”

结果李路就买了这台dell。高军记得曾经在李路面前说过想买一台手提,现在,手提真的在那里了,他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但他很感动,李路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范英和李凉原来的意思是想买一件女孩子的用品,比如项链、戒指、耳环什么的,可以长久留给李路做纪念。想到李路比较挑剔,就随她自己的心思买吧,没想到她买了手提。既然有言在先,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高军结婚没有邀请什么大学同学,大多数人不在本市工作,只请了一两个在本市工作的同学,他们还是单身,说起来都说没有房子,总不能在大街上结婚呀。他们都羡慕高军,说他妻子有了,房子也有了。他们这么说,高军反而很难受,他对他们说:“哪里的话,房子又不是我的,再说人家还有弟弟的。”高军现在觉得很多人都在误会,好像他和李路结婚,就是为了她家的房子。这也太污蔑他高军了。他有点后悔当初太轻率地同意了李路的意见。

他记得白天的婚宴一直闹哄哄的,李路家来了很多客人,他家不在这里,没有什么客人来。在他和李路挨个向每桌客人敬酒时,他听见一个邻桌的客人在议论,“他有什么,还不是靠老婆?”另一个客人接着说:“我看他是冲着房子来的,看准了人家儿子将来不回来了……。”

高军觉得血直往脑袋上涌,他瞟了一下那两个客人,好像是李路的小姐妹们的男朋友之类的角色。他真想冲过去,给那两个家伙一拳。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今晚他是新郎。

敬完这桌,该敬那桌了。那两个家伙马上满脸堆上了微笑。“祝李路新婚愉快,永浴爱河。”他们还端起了酒杯,龇着大黄牙说了一句祝福的话。高军只能还给他们一个微笑,敬过酒,他马上转身了,他的脸色难看得像猪肝。

高军第二次看见推广方案时,还是觉得不怎么样。他对文案说:“呶,你看,你会做简单的设计,确实不错,比我们以前强多了,以前文案只会写,不会设计画面。推广方案书还要请设计来做封面。现在你自己会做封面了,就能根据你自己的文案做出更贴切的封面。”高军先肯定了小伙子的成绩,然后他说:“但是,你还不知道怎么样表达风水这样的主题。你只是用了风和水这两个元素简单组合了一下,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你看看媒体上那些地产广告,哪一幅画面上没有水?太普通了。没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我需要你做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画面。OK?”

他把文稿还给文案,叫他再做一次。那个小伙子拿着走了。高军觉得话说的多了,有点口干。这时候,王晔进来了,手里提着一瓶开水。高军笑了,“你真及时,你怎么知道我要喝水了?”

“我不知道,碰巧吧。”王晔要给高军倒水。高军说:“我自己来。”

“基本上定下来了,《晨报》、《晚报》各做一个月,《晨报》先做一个月,在预热期做。《晚报》接着做一个月,开盘之后做,借着开盘的活动,给它升升温。”王晔向高军汇报和广告公司接洽的结果。

高军说:“是整版吗?”

“半版,整版太贵了。老板说我们……承担不起。”王晔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高军“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开了窗户,看窗外的那些高楼。他的心里有点难受,为了刚才的半版和整版。他很想做整版,但是项目才起步,投进去不少钱了,到现在一点效益还是没有看见,一切都要从简。他不想让王晔看见他难受的脸色。他就打开窗户,看窗外的都市景色。

时间是下午,本来是晴天的,可是天空仍然灰蒙蒙的。蓝天、白云很难看见。金丽大厦共三十层,在二十六层也能看见远方的景色。这座城市的高楼是越来越多了,抬眼望去,一幢又一幢静静地耸立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在它们的脚下,是更多的低矮建筑。高军想,这么多的建筑,向天空切割了多少空间哪!可是,竟没有一寸空间属于他。

王晔问:“你的软文写得怎么样了?”

“哦。”高军拿出了自己最近写的软文,一共四篇,准备配合平面广告做四周的时间,每周一篇。

“你看看吧,给我提提意见。”

高军毕业后。正是地产红火的时候,他就进了家房地产公司工作。薪水是不错,可是除去吃喝穿玩,还要除掉一项最大的开支——住,所剩无几。混了几年,眼看就要三十而立了,该娶妻生子了。可是房子在哪里呢?原来指望公司是搞房子的,也许会发一套的。可是一套房子价值巨大,而且年年都在看涨。打死老板他也不会发一套房子给员工的。

新婚之夜,新房里的所有新东西就在高军的眼前,可是,高军觉得这一切离他又是那么遥远。因为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他可以在这里生活,可是他却不拥有这些东西。

时间长了,李路发觉了高军的想法,她不以为然地说:“你整天发什么呆?有时间陪我去做头。”

高军觉得李路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上街不好,每次去还必须要他去。他不想去。

“你呀,不要想那些,以后这里还不都是你的。”李路说。

高军却不高兴她这么说:“别以为我来你们家是为了要你家的房子。我没有答应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我们的孩子以后要姓高,不会跟你姓李的。”

李路说:“谁要你做上门女婿了?你只是住在这里,其他的没有变化呀。你还是你呀。哼,还自以为是二十一世纪新人类,满脑子淘汰的东西。你想做我们家也不会答应的,我们家又不是没有男孩。”

这么说,高军反而倒无话可说了。是的,人家是有弟弟的,谁会要他姓高的孩子做后代呢?自己的骨肉做后代难道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高军觉得有点汗颜,为自己刚才的想法。

高军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再提显得自己是那么的自作多情。李路说他他还能接受,如果是岳母岳夫说他呢?他不知道是不是能承受得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弟弟在上海读书,家里有李路和高军,范英搓搓麻将,李凉还在上班。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样的生活还会继续。

可是现在,李路的弟弟突然没有了。生活马上发生了变化。

高军最先感受到家里气氛的变化。

普通人买房现在很困难了。有人薪水虽然还可以,但是要想买房,还是远远不够。房价还在涨。但是有钱人也很多,每个楼盘刚一推出,立即有人排队购买。地产界早已知道一个事实:炒楼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本市的人在炒,外省也有人来炒。很多人都看好本市的地产前景,以为将来的几年里,房价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不买房就是傻瓜。

高军还是想买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李家生活,虽然是有房子住了。但是他总是觉得不舒服。

李路倒是非常快乐,什么家务活也不用干,除了工作就是玩,逛街、旅游,生下高旭后,家里又请了一个保姆,她还是什么也不用干。

高军趁没人的时候,查了一下自己的积蓄,发现要买房,还是差得很远。他想:自己还得发大财,像这样打工,到五十岁也买不起房子。而且房价在不断涨。

河畔之星的定价方案出来了,由高军主要负责拿方案。他给河畔之星定了比较高的价格,和同一地方的楼盘相比,每平米平均高出一百六十块。老板和王晔看了都表示担心,会不会给销售部带来巨大压力,而且,根据调查,河畔之星的建筑品质并不比周围的盘子好到哪里去。负责河畔之星现场销售的经理背地里说高军吃错药了。

河畔之星的事情让他很烦,家里也开始让他心神不宁。

最初,高军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李路弟弟出事之后,他只是感到他的事情多了。以前他的事情一般是力气活,像拎煤气罐、买米之类。李翔突然死亡,李家的天空好像塌掉了。高军现在是这个家里个子最高的人,只有他用头顶着。高军的个子确实是李家最高的,他有一米八二。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现在用在李家。似乎有那么一点“现实”意义。

高军承担了李翔死亡之后的全部事情,找墓地、接受亲朋好友的吊唁、到饭店订酒宴答谢亲朋好友……高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很自然的。他是李家的女婿。他不做谁来做呢?老人悲伤过度,妻子是女性,还要抱着高旭,高旭在舅舅离开人世的最初几天,奇怪地老是要李路抱着,放到地上他就哭。李路想帮高军的忙,但是她被高旭缠住了,脱不开身。高军说:“你带好高旭,别的事情有我呢。”

高军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他感到这个家现在很需要他,他的价值前所未有地体现出来了,他反而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忙起来虽然很累,但是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和成就感。

但是他不能把这种兴奋表露出来,现在弟弟刚刚死亡,家里笼罩的都是悲伤的气氛,他不能兴奋。

有一个人的眼光却很毒辣,高军暗藏在心底的兴奋似乎被她看出来了。她不允许高军这样。

高军在忙碌的时间里,没有注意到那种目光。渐渐地,他感受到家里有一股冷气。他做饭时,那股冷气在厨房门口飘来飘去;他去卫生间,那股冷气被卫生间的门“嘭”撞回去了;他去阳台晾衣服,那股冷气尾随着他,从卫生间到客厅,从通往阳台的房间到阳台,一直粘着他的后背。一阵寒意从脚下蔓延到他的腿、他的躯干、他的头部,把他内心深处的兴奋感驱赶得无影无踪,他的成就感更是一闪而过,再也找不到了。

他在封闭阳台上晾衣服,一边晾一边透过窗户看窗外的街道,街上的行人有人戴上了口罩。春天来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起了毛毛儿,毛毛儿满天飞舞,吸进鼻孔,会咳嗽的。这个城市很多街道都栽上了法国梧桐。

高军没有看身后,可是他感觉身后有一股电流击中了他,后背有点发烫。他并不想看,可是,他觉得迟早要碰撞的,躲是躲不掉的。当他再次从盆里拿起一件衣服站起来时,他迅速从窗户向屋里扫了一眼。

他看见了那股电流,那是岳母范英的目光。他和范英的眼光对视了片刻,范英的眼光让他感到心里跳了一下。

范英在儿子死亡的最初几天里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她想不通儿子怎么就没有了。

后来,李路也上班了。白天,家里没有其他人。保姆带着高旭出去玩了。她在家里坐着发呆,姐妹们叫她去打牌,她也不去。姐妹们知道她心里难受,就来劝她,“算了,你想也没用,人走了就回不来了。走,打八圈儿。”范英不想去,她没有心思打麻将。

一开始,她还在使劲想儿子,当她真的明白儿子不在人世了的时候,她的心就像被谁抓伤了似的痛,眼光也渐渐带上了一层寒意。她一遍遍地环视了家里的物品,电视机、墙壁、灯、饭桌……这些物品了无生气,但是它们永远在家里,只要主人不扔掉它们,它们永远在那里。不像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她看着它们叹了一口气。

现在家里只有一样东西让她看了觉得刺眼,那就是一个人——女婿高军。女婿下班回来后,她的眼光就一直追随着他。他背过身子换衣服,他走进房间,他去卫生间……她都盯着他的背影,她的眼光有点儿定,但是当女婿快要转身的时候,她立即转移了目光。

但是有一次,他们的目光还是撞到了一起。撞到一起她也不怕。这是在她的家里,又不是他的家,她怕他什么?应该是他怕她才对。

撞到一起的时候,她没有给他好脸色。

文案这次做得还是不理想,已经是第三次了,楼盘推广方案的封面他采用了一幅中国山水画,不过没有水了,上次批评他之后,这次他没有画上水了。但是整体风格仍是中国山水画。说了好几次了,他始终改不掉。看来,他并不知道怎么表达风水好这样一个概念。做来做去,离不开王维、孟浩然那一路数。

高军决定不再锻炼他了,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开发公司打电话来催要这个推广方案。高军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诉文案,他画了一个八卦的图案,“你看看,你就做一个这样的图案放在封面上,是不是更加简洁明了?而且很有特色,没有山水,但更容易让人想起风水的概念。”

小伙子点头答应着拿出去做了。

高军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但他有一种疲惫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小伙子老是需要他点拨而引起的,还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的缘故。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让高军晚上没有睡好觉:他发觉岳母不想理睬自己。

实际上很多天了岳母都没有和自己说话,如果说开始是因为忙于伤心,高军倒也不奇怪,毕竟是儿子离开这个世界了,太伤心了无暇和谁说话,这也很正常。可是高军发觉岳母渐渐的和其他人说话了,甚至和照看高旭的保姆都说话了,就是没和他说话,他就有点不自在了。

事情是这样的。季节快要到夏天了,范英觉得天气热了,想把微型电扇拿出来用用。因为还没有到盛夏,空调还用不着开。她想先用小电扇吹吹。可是小电扇放在壁橱上面,一般人够不着,必须站到凳子上才能打开橱门。但是如果是高军,就能站在地面上轻松拿到,他个子高。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保姆回家休息了。晚上上班的人回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李凉吃过晚饭后出去散步了,李路在卫生间里洗澡。客厅里只有高军带着孩子。范英想拿小电扇,但她够不着。高军看见岳母想拿小电扇,他很想帮她拿。如果是以前,他立即行动了。但是今天晚上,他没有动,他在客厅里逗着儿子,眼睛瞄着房间。最近他发觉岳母老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他觉得很难受,并且岳母明显地不和他说什么话了。起先他没有介意,以为是李路弟弟的死让岳母寡言少语的,但是他越来越感觉岳母是有意不和他说话的,因为她已经和别人开始说话了,唯独和他没有说话。但是他也拿不准,岳母是不是真的不理睬他了。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可以验证一下心中的猜测。如果岳母没有故意不理他,那么现在应该叫他帮个忙。现在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而且他个子高,很容易拿到小电扇。

但是他很失望,岳母没有叫他。而是自己搬了一个凳子,准备站上去拿电扇。高军心里往下猛地一沉。他收回了目光,继续逗着儿子,但是他已经无心逗儿子玩了。儿子的积木倒了,自己搭不起来,他拉着高军的手,让爸爸帮他搭起来。高军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蹲在地上像个傻子。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但是,这时候李路偏偏洗完澡了。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刚好看见妈妈拿着小电扇跌跌撞撞地从凳子上下来,并且妈妈下来的时候落地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李路马上过去搀妈妈,“高军,你不能过来帮妈拿一下吗?”

高军没有回答李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李路的指责让他不能平静,他觉得李路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他很想帮岳母的,可是岳母没有叫他帮忙。不过这么说也不对,难道岳母不叫他,他就不能主动帮忙吗?他就那么死板吗?他可以说没有看见?不行,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他就在客厅,不可能看不见。高军觉得怎么说,李路可能都不会相信他的话。他干脆不说了,他沉默着。

但是他的沉默更让李路生气,李路觉得高军太不懂道理了,妈妈年纪这么大,还要爬高拿东西,他看见了居然也不帮忙。真是说不过去。亏他还念过大学。

李路越想越生气,她觉得高军是故意的。否则,他怎么不说话?他肯定是感到心里有愧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因为妈妈是他的岳母而不是生他的妈妈?如果是他自己的妈妈,他肯定会去帮忙的。但这仅仅是李路的想法,她不知道高军是不是真的这样想的,如果他真是这么想的,李路决意饶不了他。也许高军真的没有看见呢?他陪儿子玩,总是很专心的,他非常喜欢儿子。他干什么事情一般来说都是比较专心的。这也有可能。李路宁愿高军是真的没有看见。

虽然李路没有肯定高军究竟是不是故意不帮忙,但她对高军有了怀疑,这是千真万确的。这样一想,李路睡觉的时候就没有心思了。他们夫妻俩习惯睡觉的时候,高军把胳膊伸到李路的脖子底下。今天晚上,高军又按照老习惯,伸出了右胳膊。但是李路没有动,以往只要高军一伸胳膊,李路就会主动抬起头,让高军伸直胳膊。但是今天晚上她没有动。高军觉得有点意外,他摸摸李路的肩膀。但是刚一碰到李路,李路马上打落了他的手。

高军每天是走着上班的,从北京西路六号到金丽大厦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跑一跑也好,可以锻炼一下身体。以前他是骑摩托上班的,自从公司搬到鼓楼后,由于离家很近,他就不骑摩托了。摩托放在楼下的附房里。

王晔上班的时候,在一楼遇见了高军。他们俩同时从北京西路来到了金丽大厦。只不过高军是从北京西路西边来的,而王晔是从东边来的。王晔骑着电动车来的。王晔曾经开玩笑说等河畔之星做好了,老板也许会奖励他们两人一人一辆车,高军也笑着说可能没问题。

文案的封面解决了,但是内容需要充实。高军嫌这份推广方案分量太轻,只有薄薄的十几页,在手里轻飘飘的。开发商投入了巨额资金,建造那么一大片住宅区。那么它的推广方案应该是翔实而慎重的。反应在推广方案上,那么它至少应该页数达到一定数量。文案小伙子感到很为难,高军没有再锻炼他。他拿了一张软盘,那里面有他曾效力的那家公司做的一本楼盘推广方案,他给文案做蓝本,让他照葫芦画瓢。

小伙子走之前,王晔进来了。他们看了一下小伙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王晔说:“那个搞设计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看来理论和实践确实差距巨大。”

高军说:“你也让她改了好几遍?”

“是的。”王晔用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稿。“小姑娘的手绘还是有功底的,看得出,她受过美术专业训练。就是在和文案结合的方面、在理解公司的设立理念方面做得还很不够。不过她还是满用功的,经常加班。你的文案怎么样?”

“差不多吧。不过不用着急,慢慢就会好的。”高军往后一躺,靠在沙发背上。

王晔把设计稿子给高军看看。快要交给报社印刷了,她让高军审查一下。她看高军的眼睛有点红,关心地说:“你最近好像有点疲劳,注意休息呀。”

“哦”。高军不想让王晔看出他昨晚没有睡好觉,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笑了笑,故意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没有呀,我精神很好的。谢谢你。”

李凉今晚散步的时候,拉着范英一起去了。他觉得范英现在不怎么搓麻将,晚上又闷在家里,这样不太好,儿子没有了,他也很难受,但是他现在好点了。现在关键是范英,她太想念儿子了,不光不搓麻将,话比以前也少了。这几天才好了一点,但是和以前还是有区别。

范英瞪了李凉一眼,自顾自的向前走。李凉跟在她后面,“白天去打麻将吧!不要老在家里。”

范英没有理会李凉,他们路过了楼下一家卖早点的小铺子,他家的豆沙包儿子最爱吃,每次回来范英都要下楼替儿子买一块钱的,一块钱六个小包子,价廉物美。可是现在,她再也不用为儿子买了。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她掏出手绢揩揩眼睛,快步离开了那家小铺子。小铺子的老板娘认识范英,她向范英点点头,问候了一句,“吃过了?”

范英转过头点了一下,又迅速向前走了。她怕人家看见她要哭的样子。

李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你也不要这样了,这件事情就算了。”

这话范英现在听着是那么的刺耳,她的嘴唇有点发抖,“算了?你说的倒轻巧,我的儿子,二十六了,说没了就没了,到你的嘴里,就那么轻得像一根鸡毛。”范英像不认识李凉似的看看李凉。

李凉在医院得知儿子死亡的消息时,悲痛得不省人事。可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了,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范英这么说,他能理解她,儿子一直跟她很亲热,从小到大,儿子一直由她照看的。可是他也是很爱儿子的,范英这么说他,他觉得有点委屈,他只是看范英太难过了,怕她出什么问题,才这么说着安慰她的。可是范英却不理解他,“当初你要是和我一样坚决反对,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李凉知道范英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件事情现在想来,自己是有一定责任的,当初为什么不和范英一样坚决反对呢?而是让李路在家里结婚了。

范英说:“我知道你,我喜欢儿子,你就喜欢女儿。”

“可是。”李凉说,“可是这件事情和那件事情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他们俩都知道这件事情是指儿子,那件事情是指女儿。

范英冷笑着说:“是的,没有必然联系。你是老党员、老干部,受过多年教育了。你是不会相信那些东西的。只有我,落后、愚昧、无知。”

李凉说:“范英!”他叫她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的提高了。

北京西路绿化搞得很好,是全市的绿化示范区之一。一到晚上,这条路上散步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全家一起出动。这条路亮化也做得很好,傍晚的时候,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功能的灯全都亮了,行人的身上不时披上了不同颜色的灯光。

范英和李凉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一时没有注意周围有行人。行人们看这两个老人不像是来散步,倒像是来吵架的。

有几个行人向他们指指点点,李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声音放低了,“我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事情只是偶然的,我们没有必要给小高施加压力。”

范英只是点头,“好,好,这些话是你说的。”范英简直被李凉的话气昏了,没有联系,偶然,这些话竟然出自儿子父亲的口,“李翔还是不是你的儿子?咹?我怎么觉得儿子好像是我一个人的儿子?”

李凉说:“范英你怎么这么说,儿子没有了,我也很难受。你这么说,我更加难受了。”

“你早干什么了?”范英转过身,望着李凉,“小路结婚之前,我让她找你了,希望你把好一道关。可是你呢?轻易就被突破了。后来还搞什么鬼,让他们去问小翔。小翔是孩子,他懂什么?我问你,找小翔是不是你给小路出的主意?小翔还在读书,是个书生,他能了解那些事情吗?你在这件事情中没有和我站在一起。”范英想了想,又说:“起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想想看,你是家长呀!你的态度是最重要的,你那么做……不正好便宜了姓高的小子吗?”

李凉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好像是他害了儿子。现在回头想想,也许他那时候是没有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范英又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这使得她说话带有隆重的鼻音,“我也不想相信,可是别人都那么说的,我回来跟你说,你偏偏不相信。现在好了,你总该相信了吧,可是现在晚了,我们的小翔没有了。你知道吗?”最后,范英终于哭出了声。

李凉不再说话了,他轻轻走到范英面前,拍打了一下范英的背部,“别哭了,你看,周围这么多人。”

范英抹了一把脸,“告诉你,我饶不了那个混账王八蛋。是他害死了小翔。”

李凉有点吃惊,范英是不是糊涂了,难道儿子是被高军谋杀的?他在心里笑了,这不可能的,公安局都已经定案了,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

李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弟弟突然死于非命。开始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可是这就是现实,谁也无法回避。交通警察的出现、交通事故的定案、公共墓地的选择,她都认为这些很正常,除了悲痛她没有其他想法。当弟弟的丧事结束后,她的心里反而乱了。

私下里,她问关系好的同事:“一个人真会克另外一个人的命吗?”同事知道了她家里的事情,安慰她,“没有这回事情,那是以前的说法,没有科学的根据。”

她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她的心里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尤其是在晚上。最近,她老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弟弟的音容笑貌。后来她干脆坐起来看书。但是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旁边的丈夫已经打起了呼噜,声音很大。这声音让她看不进书。刚结婚时她听着丈夫的呼噜也觉得很讨厌,后来渐渐习惯了,觉得也没什么,男人总是要打呼噜的。可是弟弟出事之后,李路忽然觉得丈夫的呼噜声又变得刺耳了。

她放下书,看看丈夫。可能由于白天累了,丈夫睡得很沉。她趁着他熟睡的时候,重新仔细看了看他。他的头发很黑、很密,脸上油光光的。丈夫一年四季几乎都不搽化妆品,连冬天都几乎不搽任何护肤品。但是他的皮肤仍然很好。她甚至都有点嫉妒丈夫。他的驱干很结实,肌肉饱满,皮肤很有弹性,体毛很浓密。两条腿很长,难怪他有一米八二。很多人个子高,就是高在腿长。李路看了很长时间,她想:这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家伙,难怪弟弟……弟弟只有一米七四左右,比她高一点点,还那么瘦,只有一百二十多斤。她的心里在哭泣。

李路知道妈妈现在最恨谁,为此她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有她知道结婚前丈夫对于在她家结婚的态度。她知道妈妈包括爸爸都以为在她家结婚是丈夫的主谋。丈夫自己没法说,就挑唆她回家说。现在,丈夫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妈妈肯定是这么想的。李路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她觉得丈夫不可能那样,他当初是反对在她家结婚的,他一直想贷款买房的。反而是她,坚决要在家里结婚的。她那时候没有想很多,只是想结婚后不要还贷款,每个月要还那么多钱,那多累呀,她只是想轻轻松松的生活。没有房子住,家里不是有吗?就在家里结婚好了,不是很简单吗?李路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陈规陋习,儿子怎么样,女儿又怎么样?难道儿子和女儿差别就那么大吗?在家结婚还有好处,不用干家务活。一想到每天要做饭、洗衣服,她的头都大了。在家结婚就好多了,反正妈妈不上班,回家可以吃现成的。

可是现在,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竟然变成了现实,弟弟真的没有了,李路觉得自己应该承担点什么。可是妈妈没有不理她,妈妈不理的是丈夫。她想向妈妈说:“在家结婚是她的主意,不是高军的主意。”可是妈妈会听她的吗?

不过那天晚上,妈妈站在凳子上拿小电扇,丈夫没有帮忙,她还是很生气的。

可能是她开着台灯影响了丈夫的睡眠,丈夫的呼噜声小了,接着翻了两个身,他醒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问你,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没看见妈妈要拿电扇?”李路忍不住问。

丈夫睁大了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她。

夜深人静,只听见闹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驰过马路的声音。很多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房间里,李路和丈夫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丈夫还是没有回答。李路的喘息声急促起来,她推了推丈夫裸露在外面的肩膀,“你说嘛!”

丈夫一扬腿,下床去卫生间了。卫生间里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声音。

等丈夫重新回到床上,李路还在坐着,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又过了一会儿,丈夫才说:“你认为我看见还是没看见?”

李路说:“是我在问你。”她说得又快又重。

丈夫重新上床时,是躺着的,现在他也坐了起来,“看见了怎么说,没看见又怎么说?”

李路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着她,李路觉得丈夫的口气不对劲儿,他的态度有问题,好像很强硬,好像并不在意她的盘问,好像他不帮忙还有他的道理。

高军也很生气,他觉得在妻子心目中,岳母的分量比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还要重。以前他总以为她很爱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现在看来,他错了。原来他想解释一番的,现在,他不想解释了,没有那个兴致,没有那个必要了。他又坐到桌前修改自己的软文:关于住宅的风水问题系列文章。他觉得现实是奇怪的,他在挖空心思想让读者知道:购买住宅还要考虑风水问题。可是实际呢?他又恨不得岳母不相信那些东西。他自己也感到怀疑,世界上真有那些事情吗?门前不能正对陡峭的山坡?住宅背后最好有山?女婿不能住在有儿子的人家里?

李路忽然流眼泪了,她觉得丈夫的态度太粗暴。想想看,是她当初要在家里结婚的,她看他没有钱买房子,妈妈反对,爸爸开始也不赞同,是她说服他们同意的,她还打电话把弟弟从上海叫回家,包饺子巴结弟弟,好不容易说服了全家人。其实单位同事和姐妹们知道她要在家里结婚时,大多数人都是不赞成的,说她有弟弟,最好不要在家里结婚。她那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冒着那么多人的反对,还有:故意装作听不见那些世俗语言,她那时候只是一心替丈夫考虑:他没有钱买房子。可是现在,丈夫对她居然是这种态度,她想想自己真是太贱了。

高军看见妻子哭了,心软了,“我看见了。”

李路还在哭。

“我很想帮她拿电扇。”

李路还在哭。

“可是……可是。”高军说不下去了。

李路还在哭。

“我可以不说吗?”

“高军,当初是我要在家里结婚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怪你。你究竟有没有看见妈妈拿电扇,现在我以为可能并不重要了。对,你说的对,看见怎么样,没看见又怎么样。”

“我不是这么说的,我是问你:看见怎么说,没看见怎么说。”

“好吧,就按照你说的,看见怎么说,没看见怎么说。”

“不是按照,我确实是那么说的。”

“好吧。那我问你,如果站在凳子上的是你自己的妈妈,你会怎么样?”李路直直地看着丈夫。

高军迅速笑了一下,“没有那种如果。”

十一

河畔之星的推广方案做好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高军很满意。他想马上就给开发商送过去,不能再等了。

他叫上文案和王晔,他想三个人一起去。本来他想叫文案一个人去的。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亲自去,再带上王晔。开发商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想趁这个机会联络一下感情,和对方老总聊聊,中午请对方几个主要领导吃顿饭。把王晔叫上,是因为她是女的,有时候女的和对方容易沟通和交流。

本来打算打的去的,可是他突然决定开车去。去年他就学会了驾驶,拿到了驾驶执照,只是没有机会开车。当然他不是为了练练车技。主要是考虑到对方公司去,开车不显得寒酸。没有车,他让行政部打电话租了一辆宝来。

开发商在城南,离市中心挺远的,但是人家是自己的房子。一幢四层楼房。看着非常气派。

快要到的时候,高军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让王晔看看推广方案,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王晔看了看,果然发现了问题,河畔之星在本市,里面居然出现了上海那个楼盘的名字。而且不止一个出现,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高军那张软盘里存的那个楼盘推广方案,地点在上海。就是说,文案在人家基础上改写的,但是人家的痕迹没有彻底擦干净。如果被开发商看见,那就出洋相了。

高军没有责怪文案。小伙子已经很羞愧地低下头。王晔说:“你做好了没有仔细看吗?”

“看了。”小伙子声音很小。

“那怎么……”

“不要说了,我们回去吧。”高军打断了王晔的话。

高军看准机会,在马路上掉头,小车发出刺耳的怪叫声。后面来的车子为了躲避,尖叫着刹住。

高军觉得自己现在很不爽,心情沉重得像吃了一个石头在肚子里。公司和家里都叫他心烦意乱。

他没有批评文案,王晔回到公司后已经找文案谈话了。他不想再批评那个小伙子。刚工作都有点毛手毛脚,他能理解。他开始工作的时候,也犯过错误。重要的是以后能长进,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觉得家里的事情更让人不舒服,他现在看着家里的人都感到不爽,包括李路,尤其岳母。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看着他,也渐渐感到了不舒服,这个人是李凉。

平心而论,李凉以前并没有像妻子那样看不惯女婿。在儿子出车祸之后,他慢慢对女婿有了新的看法。不过这种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妻子的影响。事情的发展似乎正像妻子和周围的人所说的那样。儿子死之后的几天,女婿尽管替他们李家料理了丧事,但是他好像一次都没有哭。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难道儿子出车祸是假,女婿谋杀儿子是真?李凉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那么他的动机呢?霸占李家的财产?永久占据北京西路六号的这套房子?儿子死了,难道这一切以后不都是李路的吗?他也许会这么想。

但是,这仅仅是猜测。没有丝毫证据,李凉对自己的设想感到滑稽。开始他也不赞成女婿在家里住,尽管这不算什么,可是毕竟老习惯有老习惯的道理。并不是所有老习惯都是不对的。也许,冒险和创新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他想。

现在,他觉得妻子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要和妻子站在一个立场上。但是妻子说是女婿害死了儿子,他还是感到牵强附会。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不是一场普通交通事故。

周末,他陪妻子一起去菜场买菜,他对妻子说:“你可不能那么说,儿子是自己想练练车,中午又和同学一起喝了酒,车子失控了,才出事的。我觉得他那个同学有责任,喝酒了,还借车给儿子开。”

“你看到的全是表面现象,要透过表面看本质。”妻子撇撇嘴,“你们都是杀害儿子的凶手,那个姓高的小子是主谋。”

李凉吃惊地看着妻子,“我们都是凶手?”他觉得妻子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她想儿子是不是想得快要疯了,有点神经错乱了。他伸手想摸摸妻子的额头。

范英一把推开李凉的手,“去去去,我没有疯。你们不听我的话,我说不要小路在家结婚,你们偏偏不相信,现在总算相信了吧?可是现在晚了,我的儿子没有了。想到儿子,我恨不得把你们统统杀了。”

李凉一句话也没有,妻子确实坚决反对女儿在家结婚的。事实也许证明:她是对的。现在她可以挖苦、讽刺、嘲笑他们,而他们,只有在她面前低下头。

“我想做一件事。”范英说。

“什么事?”李凉有点紧张,“你不会是要杀了小高?或者叫我去杀?”

范英听了他的话有点哭笑不得,“我都气死了,你还在开玩笑。”

李凉说:“我没有开玩笑,我在说正经事,你那么恨他,我怕你想不开,一时会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范英瞪了李凉一眼,“我想把高旭的名字给改了。”

策划方案和设计方案都做好了,马上就要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了。还有他的软文,老板也看了,觉得很好,他甚至还让高军多写几篇,“不要怕花钱,这种文章很重要,有时候比硬广告还要好,广告不能说道理。文章可以慢慢讲道理,让人看了不得不相信。你再写几篇,到发行量最大的晚报上刊登。”

高军有点哭笑不得,他那一瞬间想起了岳母,想起了李路的弟弟。那么他还能写这一类文章吗?

在广告发布之前,高军接到了王晔从广告公司打来的电话,她说:“广告公司有一个很好的建议。”

高军很感兴趣,任何对河畔之星推广有益的建议他都愿意听,哪怕是不好的意见,“快说,什么意见?”

“他们建议河畔之星改一个名字。”王晔在那边说。

“哦。”高军说,“他们有什么很好的名字吗?”

“他们想起一个时尚的名字,他们觉得河畔之星太土。”

高军说:“时尚的名字也不合适,我们给河畔之星的定位是风水上佳,时尚的名字我看不好。越是传统的反而越好。”

王晔提醒高军,“名字也不是随便能改的。我们要和开发商商量一下。”

“对,你回头给开发商打个电话,改名字要预先通知他们。”

十二

给河畔之星改名字高军还是很有兴趣的。可是当他听李路说要给儿子改名字的时候,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甚至有点难受。如果儿子不姓高,他马上觉得自己在李家没有任何地位了。那他算什么?像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妾一样?只是有钱人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工具。想起这些,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问李路:“为什么要改呢?我并没有答应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呀。”

李路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是已经上门了吗?”

高军说:“可是结婚之前我们说好的呀,生了孩子跟我姓的。”

当妈妈跟李路说给高旭改名字的时候,李路愣住了。她知道丈夫一直很看重这件事,肯定不会同意的。可是妈妈根本就没有提到丈夫的名字,仿佛给高旭改名字和丈夫没有关系。可是丈夫是高旭的父亲呀!妈妈对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李路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她也是愣在那里,像个傻瓜。李路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一边是妈妈,一边是丈夫,她不知道该往谁的身边走。

妈妈跟她说过之后,就到弟弟的房间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在里面哭了。她知道弟弟死后,妈妈经常到弟弟房间里哭。妈妈的哭声让她很快下定决心和妈妈站在一起。妈妈失去弟弟,不能再失去她,她要始终和妈妈在一起。至于丈夫,只好不管他了,他年轻,应该比妈妈能挺得住。

李路告诉妈妈,她听她的。李路没想到妈妈很快就办好了这件事情。当她把户口簿拿给李路看时,儿子的名字已经改了,变成了李旭。李路说:“这么快?”

妈妈有点得意,“我找人办的。”她的一个姐妹的儿子在派出所当户籍民警,她托那个民警办的。

李路说:“改之前应该告诉高军一下。”

妈妈说:“他不会同意的,告诉他没用,不如不告诉。”

李路佩服妈妈的本事,父母都没去,她就能把高旭的姓给改了。

而丈夫,果然不出所料,听说要给儿子改名字,他不同意。

李路对妈妈的做法也感到不满意,可是妈妈已经做了,她只能咬咬牙,“我们已经改了。”

“什么?”丈夫惊讶得张大了嘴,“你们?”他显然很生气。

李路不想看丈夫的脸,他不好受,她看见了也不好受,也不是完全因为同情他。同情他那妈妈怎么办?她现在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不看丈夫难受,就要看妈妈难受。与其看妈妈难受,不如看丈夫难受。

高军在卫生间里修理挂毛巾的不锈钢管,它掉下来了,一头的螺丝松了,他重新拧紧那颗螺丝。他一不小心,不锈钢管掉到了地上,发出“咣啷咣啷”清脆的响声,那根不锈钢管在地上蹦蹦跳跳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高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这根不锈钢管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管子一会儿就不跳了,而他的心还在猛烈跳动。

李路看着高军呆呆的样子,忍不住过去劝他:“改就改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军安装好不锈钢管,一个人走到了阳台上。他觉得岳母太无视他的存在了。不用问,这件事情肯定是岳母干的。

今晚的天空很晴朗,一轮月牙斜躺在天空上,漫天的星星争先恐后地眨着眼睛,哪一颗星星的底下是故乡呢?高军忽然有点想老家了,尽管在李路家生活了好几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这是家。

李路悄悄地来到阳台上,“今晚天上的星星真多,明天肯定又是热得不得了。”她想安慰一下丈夫。他也许不知道,妈妈现在经常白天哭泣。李路想劝丈夫不要再计较名字的事情了。在现在的家庭情况下,高旭改成李旭是必然的,不用说他,就是她,也拗不过妈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妈妈是主张这么干的,爸爸肯定赞同妈妈,那么下来就是她了。她能反对妈妈吗?她没有这个勇气。她也不想反对,反对妈妈,妈妈会更伤心的,弟弟已经没有了,妈妈只有她了。她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妈妈。

高军说:“李路,在你心中,我是不是排在最后一位?”

李路看着阳台外的一棵大树,那棵大树有三层楼高,有一点微风,它的树梢就会动起来,现在它一动也不动。外面一丝风都没有。今晚外面天气肯定很热,看那棵树就知道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高军很激动,“你不敢承认。你在回避,我在你心中算什么?是你们李家生育的工具?”

“那是你说的,我没有这么说。”

高军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湿润,喉咙渐渐被什么东西堵塞了。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脆弱,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不行,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妻子面前哭,那太难堪了。

李路看见丈夫抹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他肯定坚持不了了。她对此毫无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孩子跟谁姓很重要吗?你不用那么在意的。”

高军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两下,竭力恢复了平静。现在河畔之星快要开盘了,他不想家庭矛盾进一步恶化影响到他工作的展开,他猜想儿子名字的事情肯定是岳母的主张,很长时间了,岳母一直对他很冷淡,也好,孩子名字改了就作为他送给岳母的一个礼物吧,或者说是他向岳母请求缓和关系的一个信号吧。无论如何,他是晚辈,他应该这样。再说,李翔没有了。他能理解岳母现在的心情,再不顺着她,她恐怕要出事情的。他应该有这种气度,就让他为李家做一次贡献吧。他说:“那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

李路知道丈夫想通了,“这是小事情,你又那么忙,就没和你说了,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十三

王晔告诉高军,开发商说楼盘名字不好改了,河畔之星的名字已被政府部门批准,再改要经过报批,很烦。高军说那就算了。高军苦笑着想:孩子的名字不想改却改了,楼盘的名字想改却改不了。难道我这段时间运气不好?高军摇着头笑了。他不相信命。但是现在命好像在跟他玩游戏。他并不想在李路家结婚的,李路有弟弟,他觉得他去不好。现在李路弟弟突然死亡,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难受肯定是有的,那毕竟是妻子的弟弟、儿子的舅舅,从这方面说,他有悲痛的道理。可是除了悲痛,高军似乎还有点儿别的什么,那感觉很奇怪,说也说不清楚。

广告一推出,售楼部肯定有客户来。高军决定去售楼部看一看,看售楼部搞得怎么样了。公司和河畔之星一签订《代理合同》,售楼部就开始建造,现在应该差不多完工了,可以接待客户了。

高军拉上王晔,要她跟他一起去。正要出去,来了一个客人,是他的同学,在本市工作的一个同学,跟他关系很好,高军结婚的时候他也来贺喜了。今天路过北京西路,顺便来看看高军。高军只好对王晔说暂时不去了,改天再去。

在公司里说话不方便,他们一起去金丽大厦一楼的“丹风雨露”喝茶。

丹风雨露布置得很有情调。塑料藤状植物到处悬挂,让人仿佛置身于瓜棚柳下。

他们叫了一壶柠檬茶,在“葡萄”架下相对而坐。

“最近过得好吗?”同学扔过来一支烟。

“还是老样子。”高军不抽烟的,今天想了想,也抽了一支。他想吞下去,没有成功,反而被烟呛了一下。他低着头,咳了几下。

“行了,别谦虚。同学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什么都有了,房子、妻子、儿子、位子,车子也快了,五子登科呀。”同学吐着烟,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婷婷地在两个人之间的茶几上游荡着,许久才暗淡下去。

高军笑了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么勉强。

“老同学,别保守,说说经验,让我也发财发财。”

高军朝烟灰缸里弹弹灰,“别嘲笑我,你还不知道我吗?房子是老丈人家的,妻子你不也有吗?儿子凑巧而已,位子?我这个也叫位子吗?”

“听说你小舅子遇到车祸了?”

高军点点头,“老太婆最近正不自在。”

同学笑着说:“你小子就是福气好,李家的一切以后不都是你的吗?你还愁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高军听见这样的话非常反感,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他想发火,可是看看同学的笑脸,他把上升到喉头的火气使劲儿咽了下去。但是他的脸色还是变了。

同学有点尴尬,他明显看出高军不太高兴,他又掏出一支烟,“来来,再来一根。”

高军用手挡住,“不,不抽了,你自己抽。”他端起柠檬茶,喝了一口,茶水甜丝丝的。

天气很热,在室内还不觉得,现在的室内几乎都安装了空调。可是到了室外立即感到很不舒服,空调让人感到夏天的室外简直不能待,人的耐热性越来越弱了。

高军和王晔在公交站台等车。高军不耐热,上衣的背后几乎都湿了。

他们俩准备去售楼部。高军把同学送走后,又叫上王晔去售楼部。高军原来准备请同学吃午饭的,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觉得同学的话像匕首,无意之中划伤了他的心,他再也没有兴致和同学说什么了,更不想请他吃饭了。两个男人又坐了一会儿,同学见他没有谈兴,讪讪地告辞。高军也没有挽留,两人在丹风雨露分手了。

售楼部刚刚竣工,外形像一只展翅待飞的大鹏。钢结构,玻璃隔断,玲珑剔透。一切都按高军的策划做的,高军非常满意。他领着王晔绕着售楼部转了一圈儿。

河畔之星的环境确实优美。这一带没有工业污染,珍珠泉的水干净而明亮。珍珠山苍翠而悠远。山中有水的源头,水中有山的倒影。它的唯一缺点就是离市区远了一点儿,不然的话,它的价格还可以定高一些。高军在售楼部旁边眺望着珍珠山和珍珠泉,久久没有离开。

十四

外孙改名之后,范英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范英看见女婿就想起了儿子,家里再没有其他年轻小伙子,女婿是唯一的一个,看见他,她很自然地思念起儿子。可是女婿能代替儿子吗?不能,儿子在范英的心目中是最可爱的。而女婿,这个可恶的家伙,他赶走了儿子。儿子一走就是永远,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个,范英就永远不想原谅女婿。

交通事故,范英看见了警察部门送来的那张纸。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仔细看。她认为那只是事情的表面,本质上不是这样的。本质上是她们家来了一只狼。那只狼就是女婿。而引狼入室的呢?毫无疑问,是女儿。

当女儿周末晚上邀请她去购物时,她气咻咻地说:“不去。”

李路觉得妈妈天天待在家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二百米,这样不利于身体健康,她应该到郊外走一走,感受大自然的魅力。在本市的郊区,新开张了一家大型超市,那里的东西又多又便宜,家里的生活用品最近用得快完了,油、盐、酱、醋、卫生纸、牙膏、洗衣粉……都要买了。郊游加购物,一举两得。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向好朋友借一辆车,由丈夫开车,再把爸爸妈妈和儿子带上,全家人一起去。

其他问题都一一解决了,只有妈妈,有点磨牙,“妈妈,你就去吧,家里人都去的。”

“整天要我们听你的,听你的有什么好处?”范英盯着女儿,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她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谁叫她当初那么任性呢?

这话让李路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李路知道妈妈指的是什么。

“把你养大了,你就整天跟我们作对,我们倒不如你了,叫我们什么都听你的。”范英越说声音越大,每句话里都像武侠高手一样,隐藏着暗器,刺得李路心里隐隐作痛。“你说说,你办的那些事情,哪一件是好事情?就说热水器吧,我们让你买太阳能的,你偏偏买电的。外面这么好的太阳,你还在家里用电热水器,你的钱多是吗?”范英越说越生气,快步走进卫生间,一把拔掉热水器的插头。

高军正在卫生间里洗澡,岳母冲进来的时候,好在他洗好了,已经穿上短裤。

范英嘴里还在嘀咕:“我让你洗,我让你洗。”

刚才是自己洗澡的,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说他的,高军只觉得心里一阵翻滚,他拿了一把梳子,一遍遍地梳头,竭力使自己保持平常的样子。他想:岳母是在和妻子吵架,和我没有关系,我不需要有什么反应。他梳着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范英在家里的数落声音大得吓人,“你长大了,你有本事了,有本事怎么还在家里?”

这句话使李路哭了,“妈妈……”

高军在房间里用床单包住了头。

李凉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吵死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风很大,凉爽宜人,出门一点儿都不觉得热,是个好天气。范英今天早晨情绪不错,她同意和全家人一起去超市。可能是昨天晚上教训了李路,她觉得出了一口气。

更加令人奇怪的是,她开始答理高军了。这使高军感到非常意外。当时他在刷牙,卫生间很小,他的体积又很大,他一刷牙,就像一面墙堵在卫生间门口,别人很难进来。范英一早就起来洗袜子,刚才在阳台上晾袜子,现在她要进来把盆放进卫生间。如果她不想理高军,她完全可以现在不放,暂时放在外面,等高军刷完牙再放盆。但是她想进来,她在卫生间门口说:“让一让。”她翻着眼睛,口气显得很不耐烦,好像高军是一堆垃圾。

但是高军却有点受宠若惊,岳母即使是以这种方式跟他说话,他也是万分感激的。他赶紧挺直身体,让岳母进来。

岳母放好盆,她看见地上有牙膏的白沫,她说:“刷牙也不好好刷,地上弄得脏死了。”

高军说:“我马上拖,我马上拖。”高军一点也不觉得岳母的话难听,她理他了,哪怕是骂他,也比不理他要好,他想,可能是他的孩子跟李家姓李了,她的态度才好一点儿。

一切按计划进行。高军负责开车。李路负责掌管钱包,并且带好儿子的用品。今天不热,该给他带件衬衫,还有凉帽,还有凉开水,还有零食。这些东西缺一不可,小家伙在外面,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嫌冷,不能马虎。哦,还得带上手帕和卫生纸。李凉负责抱小家伙。范英没有分配什么事情,李路不打算分配妈妈做什么事情,她的初衷是要妈妈出来散散心。

“别克”小车在西环路上飞驰,车子宽敞整洁,性能良好,跑起来一点没有杂音。

西环路两边最近两年也出现了一些楼盘,高军跑过全市百分之八十的楼盘,这些楼盘他都很熟悉,兴中花园、塞纳河畔、香格里拉半岛、碧云国际广场……什么时候自己也开一家公司,单独做一个项目就好了,一个项目做下来,也许就发财了,高军这么想。

“慢一点儿。”范英觉得车开快了。她坐在前排,就在高军的旁边。高军瞟了瞟岳母,岳母满脸的恼怒,他只好减速。

他们上了城南高架桥的时候,李路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不好,好像要晕车。

高架桥底下是一个广场,广场上好像正在举行活动,广场上空升起了两个巨大的气球。儿子看见气球很兴奋,拉着李路的胳膊叫:“妈妈,看,妈妈,看。”

李路一边应付着儿子,“你看,你看,妈妈知道了。”一边用手按住胸口,她有点儿想吐。

范英说:“你这车怎么开的?搞得小路不舒服。”她给了女婿一个白眼。

高军心想:李路晕车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自己为什么不事先吃个晕车药呢?但是现在岳母却是在怪他,这真叫人匪夷所思。

下了高架桥,就到了郊区。大片大片的庄稼出现了,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都是绿色。城市的郊区种植的都是蔬菜,高军认识的有丝瓜、茄子、西红柿,别的就不认识了,可能是当地的品种,跟老家的不一样,他叫不出名字。

李路搞不懂,这家大型超市为什么在郊区,而不在市区,在这里有客源吗?

可是事实却令人费解:路上小车越来越多,大家都好像是去那家超市购物。原来快要到那家超市了。

这时候,秩序也越来越乱,一辆帕萨特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下子插到高军的前面,高军只能紧急刹车。大人都不要紧,只有孩子,抱在李凉怀里的外孙被惯性甩得向前一倾,脑袋磕在前排的座椅上,小家伙痛得哭起来。

范英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你怎么回事?车上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就是妇女,大家都靠你一个人,你也太不体谅我们了。没见过你这种人。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事一点儿不稳重。”她向后招呼,“来,李旭,到我这里来。”

她叫的是李旭,这让高军心里跳了一下。

车子还在开,李路说:“算了吧,妈,马上就到了。”

下车后,李路就蹲在地上呕吐了。高军在那边停车,过了一会儿才过来。范英看见他来就说:“小孩哭,大人吐,你看看,到这鬼地方买东西,好好的鼓楼,那么多商店不去,到这个鬼地方。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还开车,技术又不行,搞得哭的哭、吐的吐,像什么样子?”

高军看着岳母的嘴,他想她怎么不闭上?

李路坚持着站起来,“没事,我们走吧。”

超市里人真多,一辆辆购物车在里面晃来晃去。高军推了一辆购物车跟在李路后面。在来的路上高军就没有说什么话,现在更不说话了。岳母的几次话好像都是冲着他来的,这一点儿他还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辩驳,岳父也在场,妻子也在。他们曾经是一家人,就是李路,虽然跟他结婚了,也算跟他是一家人,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家里,一直没有离开父母。如果他跟岳母呛起来,他没有信心让李路帮着他说话。何况他是住在岳母家的,他能硬起来吗?他的腰杆子好像缺乏骨头,他太清楚这一点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说话,言多必失。高军现在非常小心。岳母的眼睛不时扫过来,像一架雷达.。

但是现在,并不是他不吭声就能解决问题的。有一种怪物,它叫魔鬼,你越是想远离它,它就越是想缠住你。

李路在前面挑选物品,挑中的递给高军,高军撂到购物车里。车里的物品装了半车了,都没有问题。当他们转到调味品货架时,李路挑了一瓶酱油,高军接的时候没有接住,酱油瓶叭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黑色的酱油在地上蔓延着,有一个顾客的脚被溅上了,高军赶紧跟人家说:“对不起,对不起。”那边,营业员过来了,照价赔偿是少不了的。有几个好事的顾客向这边东张西望。

岳母的眉毛拧成一个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一个酱油瓶都拿不好。”

李路说:“妈妈。”她看见高军的脸色有点儿变,她担心高军会在超市里跟妈妈发生什么。

但是高军没有和岳母呛起来,他主动配合营业员打扫地面。他想这是他的错,他没有理由和谁狡辩。他只是想:岳母也太不顾场面了,这里这么多人。他觉得脸肯定红了,浑身热辣辣的。

十五

河畔之星的第一期广告刊登出来了。在周四的晚报上,占据了D2版的半个版面。画面上没有任何房屋和楼宇,和推广方案一样,只有一个八卦图案。一切按照他的意图做的。文字也很简洁明了。

立即有几个地产界的朋友打来电话祝贺他,说他的创意很好,很特别。他含糊不清地回答了,心中很是得意,因为那基本上是他的设想。他看过报纸,第二天马上打电话给售楼部,询问顾客咨询情况。售楼小姐告诉他,不少人打电话到售楼部来。他立即叫销售经理接电话,让他周末带领售楼员加班,周末来看房的人一定很多。他又打电话给老板,向他汇报了河畔之星的进展情况。老板听了很高兴,说他干得不错。

打完电话,他感觉很轻松。王晔也得知了好消息。下班后,她邀请高军去丹风雨露坐一坐。高军愉快地答应了。

公司的商务接待基本上在一楼的丹风雨露,老板让文员和丹风雨露签订了一个协议,凡是公司的人来丹风雨露消费,一律打八折。

现在是黄昏,来喝茶的人暂时比较少,他们俩得以捡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王晔问:“喝什么?”

高军说:“应该我请你的,怎么你倒请我?”王晔笑着说:“以后你再请我吧,今天我请你。”

高军就点了红茶,王晔则点了碳烧咖啡,不要加糖。服务小姐答应着去了。

高军奇怪地说:“你不怕苦吗?”

王晔说:“习惯了,我从小就不喜欢吃糖。”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口茶和咖啡。因为河畔之星的利好消息,两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情绪。

高军说:“看来我们的思路是对的。”

王晔说:“主要是你的思路,我们都是跟着你做的。”

高军说:“不要这么说,这是大家的智慧。”

王晔说:“你在公司会议上这么说,对我一个人也这么说吗?”

王晔这么说,高军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实上,河畔之星的主要策划者就是高军。

“除了河畔之星,你就没有什么说的了?”王晔吹吹冒着热气的咖啡,眼睛向上瞟着高军。

高军不想跟她说别的,他觉得王晔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说别的似乎不合适。

但是王晔在等他,她的眼睛抬起来,正视着他。

高军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王晔说:“我觉得你最近很奇怪。”

几天前的那个周末,在郊外的大型超市,高军的耐心受到了极大考验。

他们买好了物品,离开超市向车上走。物品很重,高军抢着提在手里。但是岳母还是没有放过他,她说:“李旭你也该抱一下,小路她爸这么大年纪了,一直替你抱孩子,你也好意思让他一直抱着。”

高军在前面走,他没有看见岳母在说谁,但是他估计她在说他,如果说李路,她会叫她名字,没有指名道姓,十有八九是说他。他下意识地回了头,果然看见了岳母的白眼。如果说开始岳母和他说话,他还有点暗暗高兴的话。那么现在,他的这点儿高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超市门前的广场很大,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人也很多,很多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满刚买的东西。高军不想在这里跟岳母说什么,尽管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要岳父一直抱孩子的想法。他觉得抱孩子和提东西一样,买的这些东西也很重。如果他既能抱孩子,又能提东西,那么他会两件事情都做起来。但是他只能做一件。

他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可能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他关上后盖时,力气大了一点儿,车后盖砰的一声关下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岳母刚要上车,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说:“你干什么你?”她瞪着高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坐进车子。她还小声说了一句,“没有教养。”尽管说得很小,但高军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脚把这个老太婆踹出去。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回来的路上,他开得很快。岳母好像还在他耳边废话啰唆。他没有听见什么,反正她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听不见也好。

但是晚上发生的事情终于让他也忍无可忍了。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后。高军想把客厅打扫一下,也就是用拖把拖一遍。本来应该在睡觉之前才拖的,今天他拖早了。他想早点儿拖完,回房间好写写河畔之星的开盘操作计划。客厅的地面是大理石铺设的,拖完之后很滑。

范英和李凉散步回来之后不知道客厅的地面很滑。李凉回来之后大大咧咧的一步踩到大理石上。结果李凉马上滑得要摔倒,范英一把搀住他。虽然最后没有跌到,但是两个人都被吓得不轻。他们俩开亮灯,才发觉地面被用水拖过了。这是谁干的?范英立即想到是高军干的。李路一般不会拖地的。范英很生气。

高军在房间里看书写字,房间的门一把被范英推开了。高军正在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也被岳母吓了一跳。

范英说:“我们迟早要被你害死。”

高军不知道自己又怎么了。李路带着孩子睡下了,她被范英又弄醒了。

“谁叫你把地上弄得湿淋淋的?我们两个老的还在外面没回来。你想叫我们都滑得跌死是吗?”范英站在房门口抱着手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高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们天天都在九点回来,你不知道?”范英又向前走了一步,“亏得我扶住小路爸,要不然真要跌死了。没有良心,我们对你那么好,你对我们就这样。”

“我不是故意的。”高军说。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我们也不知道,你多聪明呀,故意的也做的像无意的。”

高军不想再沉默下去,“妈。我很尊敬你。”

“呵呵。”范英笑了一下,“你就是这么尊敬我们的吗?你看看你爸爸。”李凉还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我又不是故意的。”高军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啊,你这么凶干什么?”范英跨进房门,“别忘了,你这是在哪里。”

李路从床上坐起来,“妈。”

这话让高军浑身颤抖,他觉得一股冷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传递到头顶。他什么话也不想说,马上找了一个旅行包,翻箱倒柜地找了几件衣服。

李路站到地上,她叫:“高军。”

高军没有理睬妻子,他背着那个旅行包径直走出了大门。

十六

白天的高军是很高兴的,河畔之星进展得很顺利。这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可是晚上他又是另外一番样子。

他现在住在一个租来的地方,条件很简陋,没有空调,没有热水器,没有彩电。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过好日子容易,再过差日子简直令人难以承受。很长时间他晚上睡不着觉,临近半夜才睡着。

他的反常引起了王晔的注意。她在丹风雨露里问高军:“你最近在干什么?“

高军说:“没干什么呀!”

王晔看看高军,“你有什么事情应该告诉我,毕竟河畔之星是我们俩负责的,我不希望它的总策划出现什么问题。”

高军不太想说自己的私事,跟王晔说那些事会有什么意思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说出来只会惹人笑话。

高军的沉默让王晔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来问你。你现在怎么下班了走的方向不对。”王晔几天前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早上上班,她看见高军从东边出现,而不是像以前从西边出现,晚上下班也是这样。开始,她并不在意,以为他有什么交际和应酬。可是好几次了,都是这样。她感到高军出现了什么问题。

高军被王晔问住了,他在想怎么回答王晔。王晔不想放过高军,她始终盯着他。高军没有想出什么好的解释,他只好如实说了家里的事情。

“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高军低下头,“这是我的家事,不方便说。”

高军不在家里的最初几天,李家看上去很平静。

其实平静之中也有不平静。首先是李路觉得有些不正常了,夜里睡觉总觉得不自在,总是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才睡着。

早晨醒来就感觉迟了,上班要迟到了。匆匆起床,一摸儿子的屁股,不好,儿子尿床了,空调被子被尿得湿漉漉的。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原来高军在家的时候,都是由他半夜抱儿子撒尿的。她从来没有给儿子把过尿。他不在家了,她就忘记了。空调被才买的,她有点心疼。

范英看见了说:“唉,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糟蹋人。”

李路不知道她说自己,还是说孩子。她顾不上了,急着要上班去。

第二天晚上,她知道了,半夜要给孩子把尿。因为惦记这件事,她不敢睡着,怕睡着了醒不来。睁着眼等到半夜给孩子把完尿,她才敢放心睡觉。半夜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她的膝盖碰上了椅子,疼得直抽气。她想:要是高军在,哪里要她干这个事?

李凉也觉得范英过分,弄得女儿现在一个人晚上带着孩子,像什么样子?晚上睡觉之前,他不放心,过来看看女儿。李路还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觉得奇怪,“小路,你还没有睡着?”

李路拉亮台灯,“爸,你怎么来了。我到半夜要给小旭把尿,不然他会尿在床上。我不敢睡着,怕半夜醒不了。”

李凉说:“哎呀,你这样白天怎么办?不影响上班吗?都是你妈妈闹的,把小高弄走了,害得你受罪。”

李路没有说什么,她不想怪妈妈。没有小旭,她也许不会理解妈妈,现在有了小旭,她理解妈妈了,弟弟毕竟是妈妈的儿子。

李凉说:“这样吧,我把小旭抱到我们房间里睡觉,你自己休息,睡个好觉,别耽误白天工作。”李凉伸手轻轻抱起孩子。孩子睡得很香,抱起来也不知道醒。

他抱着孩子过来了。范英却已经坐在床上。李凉说:“咦,你怎么又坐起来了?”

“我怎么坐起来?”范英说:“那得问你,你刚才怎么说的?是我害的小路?别以为我没有听见,我还没有睡着。”

李凉说:“不是你吗?你看看小路,这段时间瘦了多少?白天要工作,夜里一个人带孩子。你就不心疼小路?”

“哦,你现在知道心疼小路?当初你干吗去了?”范英接过孩子,放在自己的旁边。

李凉说:“你别老是这样说,是我让他来我们家的吗?真是好笑。”

“你是什么样的态度你自己清楚。”丈夫到现在都拒不承认他的错误,范英对他感到失望。如果他一开始就和她一样坚决不允许李路在家里结婚,那么现在还会是这样的局面吗?如果那样,即使儿子不在了,她也不会把谁怎么样。但如果真是那样,儿子肯定不会不在的,他肯定还在上海读书,儿子多可爱呀,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将来肯定要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现在,竟然不在人世了。想到儿子,范英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不能原谅丈夫当初的软弱无力的立场,“你还好笑,儿子没有了,我天天想着他,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就是你希望的结果吗?”

妻子这样,李凉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是。”

“可是什么?”范英气呼呼地说,“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到现在都没有说什么好听的话。老李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现在身体不好,我饶不了你,更饶不了那个混账王八蛋。是你们,你们送掉了我的儿子。”范英失声痛哭了。

“你。”李凉说,“你总要讲理嘛。”

“谁不知道你是大学教授,你有知识,你最讲理。可是,我现在觉得你最傻。”范英哭着说。

李凉觉得妻子话中有话,“我最傻?”这话让李凉很难接受,快要一辈子了,还几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现在竟然有人这么说他,而且这个人还是他妻子。“我怎么傻了?”

范英说:“别人都相信、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不相信。”

李凉说:“你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什么。”

范英说:“你是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

李凉说:“你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一起交通事故?”李凉觉得妻子有点怪异,难道她掌握了什么?

范英冷笑着哼了一声,“白痴!”她下床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稿,“叭”的扔到李凉的面前。

李凉拿起来一看,是一篇电脑打印文稿,题目是《试论住宅的风水问题》。“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从哪里弄来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范英用手帕擦拭着眼睛,“我没有偷,没有抢,没有翻人家的抽屉。”范英说,“好吧,我告诉你。免得你怀疑我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弄到的。我在小路房间里看见的,那是小路让我给她拿手机,她出门忘记带了,让我帮她拿一下,我看见了这东西,就在他们的桌上,一摞书本上搁着。”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还不明显吗?他知道住在我们家会出事情。”

“你的根据就是这个?”李凉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你还觉得不够吗?”

李凉走到窗前。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前面一幢居民楼黑糊糊的一片,已经没有几家的灯火还在亮了。很多人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是做地产的,对这个何止知道,而是早有研究。可是他还一直住在我们家里。你觉得问题还不够严重吗?”

李凉的心里有一种酸楚。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高军真的有一种图谋?而他的漫不经

心无形之中给了这个家伙一臂之力,或者说是他对那些世俗的轻视造就了儿子的悲剧?李凉心中充满了疑惑。

十七

九月十八日,河畔之星顺利开盘了。销售出奇的好,开盘一周后,一半已经售出。

盛夏的酷暑正在消退,早晚的天气变得凉爽宜人。高军租住的小屋除了蚊子,别的还好,晚上很清静,正好可以考虑销售计划。只是想儿子,不知道他晚上尿床没有。李路睡得沉,不知道给儿子把尿。教他背诵的唐诗不知道还记得几首。唉!随他去吧,反正他现在又不姓高了,他姓李,让李家的人管他吧。

但是,他毕竟是他高军的儿子呀。不管他姓什么,他还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可是现在,事情竟然弄成这样,离婚不像离婚,分居不像分居,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想一想,他和李路之间还是有感情的,还不至于在一起过不下去。现在只是岳母,她从来就没有对自己有过好感,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有将来吗?他想:在岳母眼里,他就是再好,也比不上她的儿子。也许,当初他就不该听李路的话,在她家结婚。他没有某种想法,在李路家结婚后,很多人反而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实质上呢?他是反对李路的想法的,没想到,现在是这样一个结局。可是那时候不听李路的话,好像又不行,李路不会听他的话,不会同意贷款买房的。可是不结婚又不行了,李路的肚子又被他弄鼓起来了,再不结婚也不行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他做的事情他必须负责。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快要下班了,高军还在办公室里想着自己的事,门忽然被敲响了。文员进来说:“高总监,有两个人说要见你。”

高军正要问是什么人,那两个人已经闯进来,高军一看,竟然是岳母和岳父。岳母满脸怒色,岳父还算正常。他赶紧亲自给他们倒茶,他的心里在打鼓,他们俩怎么闯进来了?

范英一把推开高军端过来的茶,茶泼出来,撒到高军的衣袖上。高军说:“你想干什么?”

范英说:“你儿子我们准备送他上托儿所,他不能老是在家里,他得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儿。上托儿所需要二千块钱。”范英单刀直入,她不想跟这个混账王八蛋客气什么。

高军想说孩子现在跟你们李家姓了,就是你们李家的孩子,别来找我要钱了。可是他转念一想,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岳母会跳起来。

他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那不行,这不是理由。”

高军现在身上确实没有那么多钱。钱都在银行里。

“你现在就给,我们没有时间跑来跑去的。”范英其实明天来也行,但是她不想那样。高军说没有,她就非得让他马上拿出来,她在心里想:我不能便宜了这个混小子,我就要他不舒服,他不好办,我就要他去办。

“我明天给你。”高军说。

范英说:“不,明天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你想想办法。”

“我要去银行取钱。可是现在银行已经关门了。”

范英说:“我不管,你想办法,孩子是你的。”

高军说:“你先垫上,我会给你的。”

范英说:“我哪里有钱,我天天上医院,我的钱都花在医院里了。”

高军说:“你可以找李路,她是孩子的妈妈。”

范英说:“你还是男人吗?你怎么总是找女人想办法?”

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似乎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岳母刚才的话让高军呼吸急促,他的脸色明显变红。他觉得岳母的话像一枝百步穿杨的利箭,正中靶心,而他的心脏就是靶心,咚的一声,他的心脏血光四射。很长时间以来,他都觉得住在李路家里不光彩。

用不着遮遮掩掩了,妈的,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豁出去了,高军哗啦一声打开门,“你给我出去。”他觉得岳母在无理取闹,存心要他难堪。既然这样,索性撕破脸皮。本来想要面子的,看来今天有人不给。

公司里其他人都抬头向这边张望着,不知道怎么回事。

高军这样,正是范英期望的,“你不给我钱,我怎么走?”

高军顾不得了,他伸手拉范英的胳膊,准备把她拖出去。

范英立即动手封住高军的衣领,她的声音提高了,“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你打呀!”

高军的同事有的人赶紧下班走了,有的人围拢过来。王晔过来拉住范英的手,“阿姨,有话好好说,别拉扯。这样不好。”

范英不松手,“小姐,你不知道,是他先动手的。我是他岳母,他孩子上托儿所,我来找他要钱,他不给,反而动手,你说说,他还讲理吗?”

王晔已经听高军说过家里的事情,马上明白了范英的来意,“阿姨,你先坐坐,高军应该给的。”她转头看看高军,向高军眨眨眼睛,“高军,你先松手。”高军因为范英抓住他的衣领,他想扳开,所以他还抓着岳母的手。高军看见王晔眨眼睛,就松开了手。范英见高军松开,也就松开了。

王晔又给范英和李凉倒了两杯茶,“叔叔,阿姨,你们坐,喝茶。是这样的,我们今天刚发了季度奖金,我们都领了,高军可能还不知道,他有钱的,马上就给你们。”王晔又对高军说,“来,我带你去财务那里领奖金。”

他们俩出了高军的办公室,高军说:“今天发奖金?我怎么不知道?”

王晔从自己的钱包里取了二千块钱,“去,先给你岳母。”

高军说:“这?”

王晔说:“算我借你的,快去吧。”

十八

由于前期策划得当,主题定位别致新颖,河畔之星的销售额扶摇直上。公司高层、河畔之星销售部、开发商、河畔之星项目组四方都对高军非常满意。河畔之星销售部经理每次来公司都要请高军喝酒,不去不行,不去他就说高军不给他面子。高军估计他已经拿了不少奖金。销售部的奖金是和销售额捆绑的,项目运营速度快、金额大,他们的奖金自然不会少,作为项目经理,奖金又是最多的。

这天晚上,高军和河畔之星的经理在丹风雨露又喝酒了,一下班就去了。两个人醉醺醺的出来时,外面已经是华灯绽放。销售部经理打着嗝、喷着烟走了。高军说:“再,再见。”

他也有点喝多了,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转身要走,却撞上了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岳父李凉。

高军揉揉眼睛,镇定了一下,“爸。”他心里一阵收缩,不知道岳父会不会也像岳母那样跟他闹一场。不过他马上就清醒了,岳父不会的,上次就没有闹,现在更不会了。那么他找自己做什么呢?

“找一个地方坐吧。”高军邀请岳父到茶社坐坐。

李凉迟疑了一会儿,跟着高军进来了。

“您喝点什么?”高军一招手,服务生无声地站过来,微笑着看着他们。高军看着岳父。

李凉随便点了一杯绿茶。

高军也随着岳父点了绿茶。高军记忆中这是岳父第一次单独和他坐在一起。在他家生活了好几年,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

李凉说:“那天我不想来的,可是我必须陪她来。我知道来不好。她那样子更不好。我不陪她来我担心她会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后来才决定来的。”

高军心里非常感谢岳父,他不断地点着头。

李凉说,“我今天来,你放心。我不会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搅你。那是工作场所,不好。”

高军说:“谢谢爸。”他不停地搓着手,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李凉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初在我们家结婚,是你的主意,还是小路的主意?”李凉喝了一口茶,“你不用急着回答,可以想好了再说。”李凉没有看女婿。

高军的脸很红,他一喝酒脸就红。茶社里没开空调,他忽然觉得很热,尽管夏天已失去了威风。他只穿了一件T恤。要是在家里,他会光膀子。

“爸。你一定要我回答吗?”

“是的,有困难吗?”

“当然。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哦。”李凉说,“那这样吧,你就用点头摇头来回答。是你的主意就点头,不是就摇头。这也很难吗?”

“我既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

李凉想了想说:“那你们是不谋而合?”

“不是。”

“都不是吗?”李凉说,“那倒奇怪了。”

高军说:“爸,别问了。”高军开始想摇头的,可是李路对他一直很好。他忘不了那台dell电脑,那是李路爱他的证明。他说过想拥有一台手提,可是一直没有买成。李路却一直记在心里,并把属于她的也许是项链、戒指什么的变成了dell。但是她结婚后几乎没有用那台电脑,一直是他在用。自从认识李路到结婚,一直到现在,自己给李路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呢?即使买过,也是很便宜的小东西。连二百块钱以上的礼物都没有买过。可是李路似乎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什么。现在他能说是李路的主意吗?那他把李路置于一个怎样的境地?李路就那么嫁不掉人吗?那样,他的心会碎的。他更不想点头,事实上他是反对过的。他本来就不愿意去李路家结婚的。

高军的头低垂着,眼睛亮晶晶的。但他不想让岳父看见他的眼睛。茶几上有洁面纸,他摸了一张擦拭着眼睛和鼻子。

等高军重新抬头的时候,他的眼睛有点儿红,鼻子里呼呼作响。

李凉看见高军这个样子,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他只是想:看来问不出什么答案了,算了吧,不要再问了。

送走岳父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已经很晚了。高军不想洗澡,往床上一躺就想睡觉。但是睡不着,觉得心里难受,看来是酒喝多了,胃里一阵阵翻滚。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不行。

他挣扎着爬起来,去卫生间头朝马桶,一抠嘴吧,“哇哇”地吐了。吐的时候,口水、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他趁势大叫了几声,那叫声听起来像哭一样……

吐过了,心里平静了。但是嘴里的味道很不好,他想喝口热水,水瓶是空的,只好凑到自来水下,就着龙头喝了冷水漱漱口,又用冷水抹了抹脸。然后才爬到床上再次睡下。

秋天来了,街道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清洁工人整天在打扫,可是仍然扫不尽。树叶前赴后继地飘落下来,刚刚扫过,又有几片落在地上,车轮碾过,沙沙作响。

河畔之星开盘三个月,销售完成百分之九十二。老板非常开心。按照合同规定,销售提前半年完成百分之九十,开发商就必须付给公司百分之百的代理费。如果再提前完成销售任务,代理费增加百分之零点五。现在,形势比预想的好多了。老板知道这里面高军和王晔的功劳最大。代理费打到公司的账上,他亲自给高军和王晔额外发放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当然是秘密发放的,别的员工不知道那笔奖金的数目,甚至不知道额外给他们俩发了奖金。

高军和王晔拿了奖金出来,高军说:“今晚不要走,我请你喝茶。”

“有什么喜事?”王晔微笑着问。

“我在河畔之星订了一套房子,本来首付还差点儿。今天发了奖金,正好付了首付款。”

“哦。应该请客。”王晔说:“我们去哪里?丹风雨露?”

“不,悠仙美地。”高军说,“我要好好谢谢你,上次是你替我解了围。”

“不用客气,同事之间互相帮助而已。”

高军抽空回了一趟李路的家,他去收拾自己留在那里的东西。临去之前,他想了一会儿,带上了一份他购买河畔之星的购房合同。

他感觉很久没有回来了,一切有点陌生而又亲切。儿子正在吃零食,岳母岳父在房间里看电视。李路在房间里看书。

门是儿子开的,小家伙开了门,愣愣地看着他,他一把抱起儿子,“不认识我了?”

听见动静,岳母从房间里探头,“谁呀?”她一看见是高军,就说:“你给我滚。”

岳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了高军一眼。

高军抱着儿子走到李路身边,“小路,我来拿东西。”他停顿了一会儿,“我在珍珠泉那里买了一套房,就是河畔之星。年底就能拿到钥匙。当然,是按揭买的。”

然后,他把儿子放下,去房间里收拾东西。

李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我们怎么办?”

高军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指谁,“我们?我和你?还是你和儿子?”

李路沉默不语,看样子她不想先说。她要先听听高军怎么说。

高军拿起了一张文稿,觉得没用,揪成一团扔了。“如果是说我和你,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当然,带上儿子。先委屈你住一段时间租来的小房子,年底我们就能搬进自己的新家了。如果你是指儿子和你,我也希望你们和我一起走。”

岳母站到门口,她的眼睛像老鹰,“快滚,拿上你的东西,别让我再看见你。”

高军说:“我马上就走。”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紧张,大家都在等待高军收拾东西。

李凉想说什么,可是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想:也好,远香近臭,住远点说不定就好了。

高军收拾好了,背着包准备走了,临走之前,他拿出了购房合同,想了想,递给岳父,“爸,我在珍珠泉买了房,这是合同,年底就能入住了。你到时候有时间去玩儿吧。”

李凉和范英的心都动了一下。但是范英马上就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李凉想拿过合同看一看,范英死死地盯住他,他就没拿了。

高军把合同放在桌子上,背着包走了。

秋天就是好,不冷不热,街道上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这个季节,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高军感觉浑身的轻松和爽快,抬头看看天,天空出奇的蓝,偶尔飘着几朵云,也是出奇的白。

秋天是水果成熟的季节,街道两边的水果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五颜六色的很好看,空气里飘着醉人的果香。马路边的小吃店也在散发着油香、面食香、饭香菜香。高军使劲嗅了几口。

终于,他没有抵抗住苹果的诱惑,买了几个红红的大苹果,在路上就啃起来。然后“噗噗”地往地上吐皮。这一

带没有人管理,路上纸屑、果皮随处可见。

十九

河畔之星全部销售一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其实去年年底就快要结束了,最后只有一两套位置很差的尾房拖了一段时间。不过那已经无伤大雅了。河畔之星的成功,成为公司去年最大的业绩。

河畔之星的第一批业主已经拿到钥匙,有的人家甚至装潢起来。

高军简单弄了一下就搬了进去。

高军抽空给李路打了一个电话,打到她的单位,告诉她他把家弄好了。李路在那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哦了几次。

高军对王晔说:“怎么回事?我有自己的家了,李路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王晔说:“她有新房的钥匙吗?”

高军说:“没有。”

王晔说:“快去送给她。呆货。”

这个城市的春天冷热变化无常,中午可以达到二十八摄氏度,晚上一下子就能降到五六摄氏度。晴天只要穿一件衬衫,阴雨天却要穿羊毛衫和西装。体弱多病的人在这个季节非常难熬。

范英又开始咳嗽了。白天还好,晚上咳得很厉害,喉咙发痒,不咳就不行,仿佛咳破嗓子了。但是还是要咳。李凉给她买了蜜炼川贝枇杷膏和消炎的头孢氨卡,但是吃了还是没有什么效果。李凉晚上也被她咳得睡不着觉。

睡不着干脆坐起来,两个人披着衣服说话。

范英说:“你说她会到哪里去呢?”

李路最近没有回家,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孩子也被她带走了,打她的手机她也不接,打到她的单位,她倒接了一次电话,说她很好,让他们别操心,就是不说她晚上在哪里。

范英放下电话,有点失落,她开始怀疑女儿去了一个地方,一个她知道又不想提起的地方。

李凉一开始就感觉到女儿是去那个地方了。但是他不想说,怕说出来范英生气。

孩子不在家,保姆也用不着了。李凉上班之后,家里就只有范英一个人。有时候李凉很晚才回来,回来感觉累了,洗洗就睡觉了。家里很多时候就只有范英一个人在家。寂寞和无聊像可怕的魔鬼死死缠住范英。

范英又出去打麻将了。姐妹们在一起闹闹,混一混时间。晚上回来后,李凉如果还没有回家。范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鬼,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关注。

她开始想念女儿,还有可爱的外孙。

李凉说:“不会到哪里的,她能到哪里去呢?”

范英说:“要不,我明天到她单位去一趟?”

李凉说:“还是别去吧,影响人家工作。小路那么大了,都有孩子了,随她去吧。”李凉一听她又要去孩子的单位,头皮就发麻。

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多,高军被派到外地出差了。这次他主管的项目在外省,需要经常出差。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打开门,发现门没有锁,只拧了一下,门就开了。不好,可能有贼,高军的心一下紧张起来。

可是家里的一切让他愣住了:一个衣着鲜艳的小男孩在玩塑料手枪,那枪带冒水的。小男孩看见高军,瞄准他开了一枪,水射到了他的面部,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抹了一下,放下包,一把抱起了小男孩。

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做饭。饭好像快要好了,好几股热气直往外冒,快要顶翻锅盖了。那女人,细一看,是李路,她在炒菜,铁铲炒得哗啦哗啦响。她舀了一瓢水浇进锅,锅里嗞的发出一声巨响。一阵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慢慢的,香气、热气越来越浓,李路的身影有点模糊了,只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在忙忙碌碌。

高军站在客厅里抱着孩子看着厨房,看了很长时间没有挪动脚步。他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竟然有水了,那是什么?呀!是泪。他在问自己:我怎么了?我这是?

他放下孩子,去卫生间里洗了一个脸。他把脸埋在水里,半天没有起来。当他起来的时候,李路站在卫生间门口,“回来了?”

他说:“哦,回来了。”

李路说:“吃饭吧。”

菜都摆好在桌上了。三菜一汤。

他吃着饭,问李路:“你,怎么来了?”

李路喝着西红柿蛋汤,“我不能来吗?”她翻了他一眼,继续喝着汤。

高军被噎得无话可说。

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儿子打开了。十九点半了,天气预报节目到了,前奏音乐好像很久没有改变了,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高军饭后自觉地洗碗了,他在厨房里把晚筷杯碟弄得叮当作响。

李路倒了一杯茶,慢慢踱到他身后,“我来了好几天了。”

高军哦了一声。

李路说:“妈妈打来电话,让我们星期六回家吃饭……你去吗?”

高军的手一滑,一只碗掉在地上,叭的一声碎了。油太多了,他的手上都是油,碗没拿住。

李路拿了扫帚过来,她骂他,“败家子。”

高军说:“好,你骂我。”他洗好碗,打扫完地面。一把抱住李路,端着她往房间里跑,“你骂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路一边笑一边打。

她在房间里按住高军的手,“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说呀,去还是不去?”

高军说:“我不能去吗?”

李路被噎得无话可说,“讨厌。”

她骂高军讨厌。

作者简介:张克盛,1970年生,江苏句容人,毕业于南京财经大学。现在南京定居。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大家》、《鸭绿江》、《四川文学》、《雨花》等报刊杂志。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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