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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味鸡

2009-08-01

小说林 2009年4期

狄 青

这房子不坏,甚至可以说它蛮好,一室一厅,带家具和家电,另附一个七八平方米的露台。晴天的时候,可以在露台上面跳绳和晾晒被褥。幸运的话,站在露台上还可以望到很远很远地方的山脉。那山脉在天边处起伏,仿如国画,形近泼墨,应属大写意范畴。前者是李蓓玲自己想好的,跳绳和独自晾晒被褥几乎可以暗喻了目前李蓓玲生活的全部。后面关于可以看到山脉的说法则是五十多岁的男性胖房东跟她讲的。胖房东年轻时候指定喜好过文学,他的想象力之广袤无垠显然超出了一般升斗小民可以容纳的半径。比如说吧,他就跟李蓓玲很认真地讲,那山里面还传说有野人出没呢。李蓓玲想问,难不成我这次是迁徙到神农架了吗?可她最终只是善意地冲他笑了笑,这令她想起当初十分热衷给她介绍男朋友的那个胖胖的阿姨,不也是把原本只有一米七一的冯子凯说成一米七五左右吗!所以嘛,胖房东是在忽悠她李蓓玲也说不定。他一定是瞧李蓓玲人生得漂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尤其是在李蓓玲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时候,弱不禁风的特别给人一种羸弱的印象,所以,他才会那么说,也许就是想多和蓓玲搭个一些话,毕竟吧,要是能有一个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租自己的房子住,对房东而言,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胖房东已经说过两次“小姐漂亮呀”之类的话,李蓓玲觉得这未免有点儿滑稽,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按说应该过了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抖聪明献殷勤的阶段。照实讲,在这座以大刀阔斧而著称的北方城市里,女人也普遍是大块头有大智慧,倒是像李蓓玲这样的十分少见,一般人说她小巧玲珑,只有冯子凯说她是精致,冯子凯说她精致得很像是一枚里圈都雕了暗花的白金钻戒,在玲珑剔透的背后兴许是一位老工匠数月乃至年余的细心雕琢跟打磨。

那天李蓓玲来看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但有关山脉的有无,抑或是有关野人的真假,对李蓓玲租不租这套独单元显然不会构成什么影响。她倒是看到有一群乌鸦从几座高楼的楼顶上空稍作盘桓后径直扎向了城市中心公园深处的茂密树林,乌鸦行动的整齐划一以及动作的迅捷有序,令李蓓玲大吃一惊,既而竟至感到心惊肉跳。

房子是高层,她要租的单元房在十楼,一梯两户,私密性还好,离地铁站也不算远,且租金合理,这样的房子,在市中心实际上远比人们想象里的难找。然而它的最大好处还在于附近有一家颇为正点的卤鸡店。

李蓓玲肯定不是由于卤鸡店的缘故才搬到这里来的,但却是因为卤鸡店的缘故不大想搬走的。至少是暂时不大想搬走了。这和她预付了胖房东半年房租显然没什么关系。李蓓玲是个爽快人,她对事物的认识和看法都本着干脆利落的原则,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嘛,当然就是不喜欢喽。喜欢的事情别说是赔钱了,就是赔了人她也会去做,不多废话,当然,更不多纠缠。

不是矫情,李蓓玲不想搬走跟附近的卤鸡店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关系。关于卤鸡店里所制售的秘味鸡,李蓓玲在她搬到这里来的当天就听到了好几种说法。起初,基本上都是搬家公司的人给她讲。他们给她讲了若干种有关秘味鸡的说法,包括鸡的味道和制作方法以及工艺等等,比如他们说蒸制秘味鸡的老汤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而一只成品秘味鸡的生产工艺是十分复杂的,先是要拿各种材料去腌制,总要有十几样吧,再上锅蒸,也就是用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汤去蒸,然后再用特制的烤炉烤,火候上的掌握拿捏十分要紧……另外,还反映在某些特制材料的使用上面。对于这些所谓的特制材料品种,说法是比较混沌的,一些说法明显带着玄幻风格和主观色彩。那个长得跟土拨鼠似的中原房介的业务员一面在她面前窜来窜去的(让她好烦,又觉得滑稽),一面在喋喋不休地讲卤鸡味道的美妙和秘制材料的玄妙,仿佛这家卤鸡店有他的股份,又仿佛不如此就拿不到他本应拿到的中介费。李蓓玲讲,你们把秘味鸡说的倒像是龙肉了,说到底还不就是只鸡嘛。

没错,说到底还不就是只鸡嘛!关于吃鸡这件事情,李蓓玲是有发言权的。李蓓玲爱吃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李蓓玲的父亲是市食品一厂加工车间的车间主任。所谓加工车间实际上也就是屠宰车间。宰啥?当然是宰鸡呗!那会儿还是计划经济的尾巴,猪狗牛羊之类的畜生国家都管得紧,在禽类里面,鸡是一定要管的,这不光是因为鸡肉比起猫肉狗肉来比较好吃,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母鸡可以生产鸡蛋,可以为人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一种动物能够牵扯到两种副食品中的大项,这就决定了鸡的无与伦比之重要性。小时候,李蓓玲没少吃爸爸拿回家的鸡。那些鸡的品种繁多:白莱克、美国白、英国菜鸡,甚至还有当时市场上十分罕见的火鸡。有嘎嘎叫的活鸡,也有拔干净了鸡毛且被斩掉了脑袋的死鸡。活的鸡嘛,需要拿刀现宰并用滚烫的开水一根根地拔去鸡毛,而死鸡就简单了许多,但也无非是红烧、白煮炖汤几样吃法,再多了,李蓓玲的父母亲也会望鸡兴叹,他们所谓换着花样吃,其实是需要很动一番脑筋的。

李蓓玲一直认为她们家前世一定是和鸡结下了深仇大怨,当然,也可能是有缘,却最终以一种比较另类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除了鸡肉,李蓓玲对其他肉类的记忆都比较模糊,因为日常极少能够吃到。为了把吃鸡这件事情尽可能搞得生动活泼一些,李蓓玲的爸爸就曾经用从河滩上揪来的苇叶跟黄泥,把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层层密密地包裹起来,如同襁褓里的孩子一般,然后塞进他们家铸铁炉的炉膛里面烤着吃,并且美其名曰“叫花鸡”。还有一次,李蓓玲的父亲把一只白条鸡胸脯上面的肉一片片地小心切下来,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之后用铜火锅涮一下,再蘸着用芝麻酱、豆腐乳和韭菜花调和而成的酱料涮着吃,味道的确好得很。火锅他们只吃过用羊肉涮的,却没想到原本这用鸡肉去蘸麻酱料的吃法也是如此之美味。

从前,国营副食店里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见到卖的卤鸡,而且那肉质跟晒干的柴草可有一比,嚼在嘴里一绺一绺的,塞牙是一定的,估计划一根火柴就可以把鸡肉旺出火苗子来。比较那种品相的卤鸡而言,李蓓玲家做出来的鸡还是很有一些味道的。

所以,当那天李蓓玲很晚回来,见挂着“秘味鸡”招牌的小店门口难得清静,就踅了过去,讲自己要买半斤卤鸡胗。

李蓓玲已经搬过来一段时间了,但只是买过一回秘味鸡,半只,却排了十分钟左右的队,把李蓓玲排得反胃,以至于严重影响了她随后吃鸡的心情。虽说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秘味鸡的味道的确好。拿手只轻轻那么一抖,那些酥软的鸡肉就乖乖地从鸡的骨架上噼里啪啦地纷纷掉落下来,如同是天女散花,看得她只想流泪。

至于卤鸡胗嘛,李蓓玲是打算包回去做电视时间的零食的。

李蓓玲每天睡得很晚,她喜欢偎在沙发里一面不停地往自己嘴里抛东西一面睡眼惺忪地看电视。

一定是看到了售货窗口外突然站了个靓丽动人的美女,卤鸡店的小老板黄二强一把就将小伙计扒拉到了一边,自己亲自挤过来称,且把自己一张油汪汪的胖脸笑得十分的灿烂夺目,令人不禁起疑他何以会一下子变得如此兴奋。

李蓓玲知道眼前这个人叫黄二强,并且知道他就是这家卤鸡店的老板,是因为挂在黄二强头顶上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牌匾。牌匾是金属制成的,有些旧了,有疙疙瘩瘩的锈疙瘩如同青春痘一般凸起在上面。上面还镶了一张黄二强的照片,照片的下方是他的名字、身份以及秘味鸡传承方面的介绍等等,从那上面提供的信息可以了解,黄二强除了是这家小门店的老板以外,他还是“黄氏秘味鸡”的第五代传人。

由于黄二强剃着个光头,所以脑袋乍一看上去倒像极了一只用工笔描上了笑脸的气球。李蓓玲对这只气球显然并不感兴趣,她倒是怕吊在黄二强头顶上的牌匾会一下子掉下来,把这只气球给砸爆了。

黄二强说,这位小姐,不是我夸您,一看您就是个懂得吃鸡的主儿。一只鸡,就只有这么一只鸡胗子,比起鸡的其他部位来,它更有嚼头,更吃佐料味儿。您知道吧,当年北京城有一个名妓叫赛珍珠的,就喜欢吃这鸡胗子。而且我家的秘味卤鸡胗可不比旁的人家,味道顶呱呱,保管您吃过一次就想下次。

李蓓玲半张了嘴,面对了这只灿烂的气球,一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是拂袖而去呢还是拿沉默来做应对。眼前的这个油渍麻花的胖小子竟然会知道清末的一个妓女,并且还拿这个妓女来和她李蓓玲作比较,简直,简直就是荒谬嘛……按说她应当跟他急赤白脸一番才好,然而,最终李蓓玲只是冲这个胖子笑了笑,她很优雅地掏钱,想拿了包好的鸡胗,啥也不说,赶紧转身走人。

李蓓玲的笑大约是迷人的,这一点李蓓玲心里也清楚,有许多男人都是扛不住她的笑的。黄二强似乎并不想例外,他的胖脸在那一刻有点儿僵硬, 睁了少顷,便垂了眼皮道,小姐,这包鸡胗算我送你的,上回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很烦,其实我也很烦的,可是没办法。

李蓓玲原本紧闭的嘴唇又微微启开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牙齿在灯光下闪着光泽。她无疑再次表现出了她的吃惊,她的这种情绪显然于第一时间反映到了她的脸上。她想,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在排队,他怎么会,怎么会……他也太细心了吧。

李蓓玲不想领这个人情。对方说的理由也实在牵强,可她拿出来的一百元钞票黄二强硬是说他找不开,还说他一天的流水都已经送到银行里,原本还有几张零的,也都找给别人了。说着,黄二强还把柜台下面用饼干盒子改成的钱匣子举了起来,对李蓓玲拍了拍道,你瞧你瞧,的确找不开嘛。脸上是很委屈的模样。果然,钱匣子里面只有一张百元的钞票和七八张毛票,可怜地聚在一起。李蓓玲便想说不要了,可她已经闻到卤鸡胗的香味了,只好说,这样吧,钱数我记下了,下次一起给你吧。

卤鸡胗的味道的确很好。鲜香,微辣,嚼在嘴里有一些脆,显然,这包鸡胗好过了李蓓玲的想象。李蓓玲了解,自己怕是日后要跟无数鸡只的胃过不去了。李蓓玲又想,仅仅还是几天前,她甚至还是一个要寻死觅活的女人,可现在,她却为了一包卤鸡胗而陶醉了。

没有人会相信李蓓玲跑出来租房是为了躲一个人。甚至连李蓓玲自己都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当然,现在说结果恐怕还为时尚早。她原本不是这样一个人,她为什么要怕那个人呢?是什么样的人竟让她非得东躲西藏且非得换一个地方去住?

李蓓玲躲的这个人就是冯子凯,她理论上的男朋友,抑或说是她曾几何时的男朋友。当然,他们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并且,他们已经商量着要去登记结婚了,说冯子凯是李蓓玲未来的老公或许更接近些。但现在嘛,显然,冯子凯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不光不可能是李蓓玲的老公,连朋友肯定也没得做了,在李蓓玲的眼里,冯子凯完全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混蛋,一个魔鬼,一个……

冯子凯有钱,有办法,有模样,冯子凯甚至可以在李蓓玲生日那天送给李蓓玲一辆刚下线不久的新款宝马轿车,当然,冯子凯也可以为了乞求李蓓玲的原宥而给李蓓玲下跪。可李蓓玲还是要躲他,像一个孩子需要躲避一条疯狗,纯粹出于本能。尽管李蓓玲了解,既然他们同在一座城市里生活,自己恐怕也难说就躲得干净。更何况她要躲的是一条疯狗,而狗的鼻子有多灵敏她不需要去打听。

当然,李蓓玲觉得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冯子凯找不到她。毕竟这是一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找一个人比找一只蚂蚁未必就容易。更何况李蓓玲已经换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发式风格,连住处都换了……家庭因素她不必去考虑,她的父母退休后就搬到南方她哥哥那边去住了,她在这座城市里只是一个人。

冯子凯是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也就是说比她整整大了一巡。当然,在当下这不算什么,对于所谓的成功男人来讲,冯子凯还算年轻,不过才四十岁而已。冯子凯刚见面的时候就跟她说过,人家讲男人四十一枝花,我才是个花骨朵,还没到盛开怒放的火候呢!

当时李蓓玲便觉得这个外表不错的男人还挺会说话的,至少会说一点儿人话。就是个子矮了些。在见到冯子凯之前,热心给李蓓玲介绍对像的胖阿姨说冯子凯身高有一米七五,见面以后,李蓓玲觉得对方至多也就在一米七二左右。不过,相貌还是可圈可点的,谈吐也不俗。另外,光是冯子凯穿在身上的一身名牌服装估摸就有小一万块,更不消说他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那块爵士手表了,价钱李蓓玲不愿去想象。李蓓玲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但她对于男人在经济方面的能力还是在意的。冯子凯敢把这么多钱贴在身上穿出来,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刚攒下仨瓜俩枣就跑出来过大款瘾的人。

冯子凯有过老婆,这也正常,四十岁的男人嘛。冯子凯的老婆一年前死了,好像是因病不治,李蓓玲想知道的具体些,可冯子凯没说。冯子凯只说,孩子在美国上学呢,跟他姥姥姥爷在一起,放心,你不会有嫁给一个二婚男人的感觉的。

冯子凯又说,你跟了我就不用去上班了,我丢不起那人。

李蓓玲说,你这么狂啊,我看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我可是劳动人民出身。

冯子凯说,对不起,我也是劳动人民出身,变修时间不长,你提醒的很好,真的,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会忘了自己排行老几,这样行不行,你来监督我,要罚款,狂一次罚五百元,看我以后还敢不敢在你面前翘尾巴了。

李蓓玲笑着说,好了,整这么严肃干吗,就显你有钱呀,恕你无罪!

应该承认,最初一段时间他们处得还是不错,可以说比较美好,甚至无限接近于幸福。要不然李蓓玲也不会半推半就的便接受了一辆价值几十万元的轿车,虽然她跟冯子凯说的是“那就先借着玩两天吧”。

事情开始起变化大约就是从李蓓玲开上宝马车那时起。因为冯子凯对她的要求已经很明确了,关键是连李蓓玲自己也认为,让一个面色红润没病没灾的四十岁大男人两个多月不做那事儿有点儿太过残忍,毕竟他们是这样一种关系——也就是说上床将是他们早晚需要面对的共同事业。换一个角度讲,一个男人如果于正常渠道得不到发泄的话,总会另辟蹊径节外生枝,所以,李蓓玲自然而然地呼应了冯子凯的要求,尽管看上去她似乎是半推半就的。

李蓓玲不是处女,她的处女问题早在她上大学期间就一次性解决了。但她的确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状况。

起初,她觉得冯子凯将她的手脚用手铐铐牢在欧式铁艺双人床的床架上很有趣,也可以说很刺激,并坚信这是一种男女间健康的床上游戏。她于是从中体味到了某种强烈的快感,有点儿像是排泄,也有一种只有在蹦极跳中才有的那种濒死感,但这种濒死感却并非只代表了毁灭,且有一种新生的活力参揉其间,有发自本能的快乐,也有某种自虐后才有的向下俯冲的堕落刺激……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她看过的美国电影《本能》,想起了被男人铐住两手手腕做爱的莎朗·斯通……于是她十分配合地在冯子凯的身下啊啊啊的呼应,这呼应原本极其自然,具有原生态的纯粹与无遮无拦,就在她和她身上的男人差不多同时要达到峰顶的时候,她的万般陶醉却被冯子凯用手无情地打断了,于是她瞪大了自己的一双眼睛,眼睛里先是错愕,后是惊恐,再是……

冯子凯的手掐住了李蓓玲的脖子,一开始,很轻,力道是一点儿一点儿显出来的。随着他手劲儿的增加,冯子凯的一张脸也变得渐趋狰狞,终至完全变形,映入李蓓玲眼帘的这张脸无疑就变成了魔鬼的一张脸。她本能地想喊叫,却张着嘴唤不出声,因为她快要窒息了。

好几次,李蓓玲都好悬让冯子凯给掐死。当时,她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个魔鬼,脑子里的绝望却翻江倒海。再后来,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一刻她真实地感受到死亡离她竟是如此之近,以至事后当她一点点儿缓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眼前的这个男人熟悉而又陌生,体魄健硕,却竟是如此温柔,他一面用温热的毛巾在擦拭她的额头,一面用手指轻轻按揉着她鼻下的人中穴位。

李蓓玲问,你是谁?

冯子凯答,我是冯子凯。说着,冯子凯就跪在李蓓玲的面前乞求她的宽恕。

他说,对不起。他又说,你会习惯的,我在这方面,怎么,怎么说呢,我承认……承认我有一点儿怪癖,我控制不住自己,否则我就兴奋不起来,就不行……不过请你放心,绝对不会有危险,我保证,我会注意的,一定不会伤害你,其实,其实要是习惯了就没那么痛苦了……

李蓓玲说,你前妻是不是让你掐死的?!

冯子凯站起身,沉默了一阵儿,神色像是被人点到了死穴,但他的眼神却是飘忽游移的。

他说,瞎说,怎么会,她是自己吃药不慎,那药原本是安神的,也有安眠效果,是她自己吃过量了。

李蓓玲说,也就是说,她是自杀?

冯子凯说,不是,就是药吃过了量,她原本就有心脏病,刚好我不在家,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有医院出具的证明,你要看吗?

李蓓玲说,算了,我不想看。冯子凯,我知道有人是双重人格,可你简直就是,就是……你不是有很多钱吗,你可以花钱找女人来和你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怎么做都行,只是,我胜任不了。

冯子凯说,别,别这么说,你不喜欢的话,那下回我一定注意,你不喜欢,那下回不这样了,好不好?

之后的一段时间,冯子凯的确有所收敛,即使做,他们做的也比较正常,男左女右,男上女下。李蓓玲再也不许冯子凯用手铐铐住她的手脚,冯子凯说话算话,没再强求。

有一次,冯子凯喝了酒,对李蓓玲说,他的前妻曾经背叛过他,虽然只有一次,但一次和一百次又有什么区别!冯子凯冲李蓓玲吼道,吓得李蓓玲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那个男人的吗?冯子凯对李蓓玲说,脸上充满了炫耀和戏虐的神色,如同他面对的是一只猴,他正在表演杀鸡儆猴。

冯子凯说,告诉你,我把那个男人的脚筋挑了,让他永远拖着条哈巴腿,看他怎么去追女人!

李蓓玲说,我不想知道,我没有兴趣,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只能说明你是个凶手,你怎么没进监狱?

冯子凯说,我把他的脚筋挑了,当然不是我做的,我怕脏了我的手,是找人做的,做的很干净,警察到现在还在晕头转向呢。

李蓓玲说,行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你这个凶手,难道你不怕我去告你?

冯子凯说,我不怕,我对我喜欢的女人可以把心刨出来,只要她听我的,不要背叛我,知道吗,你就是我喜欢的女人,而背叛我的女人,下场嘛……

那一刻,李蓓玲的后脊梁有风在绕着吹,飕飕的。她了解,自己日后怕是再也不想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当然,要想不被他纠缠,她必须逃离他的视野,在她还没有完全被他所掌控之前。当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冷不丁冒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根挺着花苞的花枝被插到了水里,已经迫不及待要开放了。

李蓓玲一边面不改色地与眼前这个男人虚与委蛇,一边在惊心动魄地想,得马上搬家,得马上换工作,得马上……必须的!

没有人知道李蓓玲为什么要辞职,包括她的死党闺密,她原本有一份看上去很不错的工作。宝马车被她停在了冯子凯公司的门口,车钥匙她交给了公司的门卫。他们认识她,尽管不知道她叫什么,却知道她是属于他们老板的一个女人抑或N个女人当中的一个。

李蓓玲原本想到郊外去找一处房子,可她就想起了那句经常出现在警匪片里的台词: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于是她选择了市中心。当然,这里离她的新单位虽说不近,但坐地铁还是比较方便的。

李蓓玲的想法非常明确,那就是她绝不能和一个变态狂生活在一起,哪怕这个变态狂有再多的钱,哪怕他给她买一个宝马车车队。

果然就被卤鸡店的小老板黄二强说着了,李蓓玲还是被黄二强的秘味鸡俘虏了。这差不多是这一年里除冯子凯的性变态之外另一件令她感到万分吃惊的事情了。李蓓玲原以为自己对于吃鸡这事儿已经腻到反胃,因而对于秘味鸡对她的影响完全始料不及。她已经习惯在她晚归的日子里在卤鸡店的窗口买一包卤鸡胗抑或酱翅尖了,这竟渐渐成了她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如果不加班回来得早,秘味鸡她也会买,但她只买半只。实际上后来她才了解,黄二强的卤鸡店原本是不卖半只的,也没有人买半只。因为秘味鸡的原料鸡都是选用半年左右的土鸡,最大的也就一斤左右,不存在吃不了的问题。更何况,排队买秘味鸡的人好不容易排到了个儿,总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倒是一买就买它个两三只的人不在少数。

等一来二去熟悉了,李蓓玲便问黄二强,那剩下半只怎么办?

黄二强挠着自己浑圆的秃脑壳道,自己吃了,也便宜过伙计。

李蓓玲说,不好意思,看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黄二强这厢倒红了脸,忙不迭地说,不会不会,不麻烦不麻烦。

他们现在已经变得很熟了,像是老熟人,甚至可以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大礼拜的时候,黄二强会让小伙计给李蓓玲送来些鸡杂。别家的鸡杂都是鸡肝、鸡胗、鸡心老三样儿,黄二强的鸡杂却有个性,里面有鸡蛋(是那种在鸡肚子里还没有长出外壳来的蛋黄),有鸡肠,还有鸡头里的鸡脑仁。味道各有千秋,嚼在嘴里的感觉也十分与众不同。李蓓玲给小伙计钱,小伙计坚决不收,说什么黄老板讲了,鸡杂是用来回馈客户的,本就不是拿来卖的,更何况是对您;我们老板还说了,今后见您的面一定要有礼貌才行,要嘴甜,还要鞠躬。

李蓓玲说,是只对我吗?

小伙子道,没错,只对您。

李蓓玲轻轻地哦了一声,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她不傻,女人即使弱智,在这方面也比男人敏感。李蓓玲想,莫非这个姓黄的胖子在追她不成?这个胖子,心思还真不小啊!

终于有一天,黄二强把李蓓玲给截住了。他从离地铁站出口不远处的一个报刊亭的后面冷不丁冒出来,像变戏法一般给李蓓玲变出一束鲜花。磕磕巴巴地说,给,给你的。黄二强的秃脑壳上沁满了汗珠,一个个晶莹剔透,看得李蓓玲都心疼了,有意想用手帕去帮他擦拭,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

李蓓玲说,你,你是在追我嘛……李蓓玲还想说,你一个外地人哪来的勇气追我?可她没说出口,她怕打击到眼前这个小伙子,她侧面问过,黄二强比她还小一岁呢。

黄二强说,不敢追,就是,就是有点儿喜欢你,喜欢见到你,就,所以……

李蓓玲笑了,从黄二强的眼睛里她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好看。

她说,我收了,谢谢你,你赶紧回去看店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李蓓玲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自己身后黄二强在喊:蓓玲姑娘,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呦!

李蓓玲笑了,而且还回过头去,冲身后的秃脑壳摆了摆手。

……

李蓓玲做多少个梦也没想过自己要嫁一个卖卤鸡的人,现在她也不愿意这么想,哪怕这个卖卤鸡的人天天送她玫瑰。但她不反感这个卖卤鸡的胖小子,甚至,她还在以一种暧昧的姿态给予相宜的配合,她知道这有点儿危险,像是有意在酝酿一场病,而只要是病,早晚都会有爆发的可能。

李蓓玲自认为胆子还是不小的,比如夏天里她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还会把露台的窗户打开,只用纱窗来与外界阻隔。她想,还是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十楼呢,谁敢爬上来除非是不要命了。所以,当那天她一觉醒来,发现有个人站在她的床前的时候,她的叫声无疑惊天动地。

冯子凯站在她的床前。

他说,我是半夜进来的,这个露台应该封上,要是晚上进来坏人的话,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应付得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就怕晚上睡觉的时候进来坏人。好在有我呢,我守了你半宿。

李蓓玲顾不得自己身上只有亵衣,她起身冲向衣柜,随便抓出几件衣服就往自己身上穿,一面穿她一面鼻子发酸,她想哭。

冯子凯说,看来你是被那个胖小子用几只鸡收买过去了。

李蓓玲说,冯子凯,你混蛋,你是怎么进来的。

冯子凯说,我知道自己是混蛋,这不用你来帮我提醒,我说过的,我喜欢的女人就不能背叛我,你还记得吧。至于我怎么进来的,其实很简单,是花钱雇人爬上来给我开的门,我大摇大摆进来的,我只走正门。

李蓓玲说,你想怎么样,你这个疯子虐待狂,我不是你什么人,我又没有嫁给你……

冯子凯说,正因为你没有嫁给我,所以我才没把那个一身鸡屎味儿的小王八蛋的店烧了,否则……

李蓓玲手忙脚乱,总算把自己的身体遮严实了,她转过身来,说,那你要怎么样?

冯子凯笑了两声,道,很简单,要么你跟我好,要么你嫁给楼下那个卤鸡的外地侉子。

李蓓玲说,冯子凯,我就算嫁给这个外地人我也不会和一个虐待狂在一起。

冯子凯说,好,现在你就去找他,他如果愿意娶你,我从此在你眼前消失。

李蓓玲说,这可是你说的,冯子凯,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说完话,李蓓玲连门都没有关就冲出了房门,没坐电梯,她一股气冲到了楼下。她远远的就看见卤鸡店门前排了挺长的队,她也顾不得许多,喊,黄二强你出来一下。

黄二强正在给顾客秤鸡,抬头也看见了她,却没有表示,又低了头去。

李蓓玲又喊,却是压缓了语调,她喊,黄二强,你能劳驾出来一会儿吗,我有事儿和你讲。

黄二强这才把自己的位置让出给小伙计,出来时候的脸色好像还有点儿不情愿。

李蓓玲说,你愿意和我谈朋友吗,我是说那种男女间的朋友。

黄二强说,不,不愿意,蓓玲姑娘,我喜欢你不假,可,那是男人对美女的喜欢,我还喜欢范冰冰呢,我哪敢,哪敢动这心思呀,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我……黄二强一面说一面还朝李蓓玲的身后张望。

李蓓玲回头,她看见冯子凯正在她住的楼门洞口那里叉着胳膊站着呢。

黄二强说,要不,要不我去给你拿一只鸡来,今天的鸡味道卤得特别好,真的。说完,这个胖子便像旋风一样旋了回去,随即又将一只拿草纸包好的整鸡塞到李蓓玲的手里。

李蓓玲原想把整只鸡摔到眼前这个胖子的脸上,却忽然转过身子,冲十几米以外的冯子凯说,冯老板,要不要尝尝,祖传的秘味鸡,据说吃了可以调节神经治疗各种精神分裂。

没有人知道随之而来的这个秋天李蓓玲去了哪里,反正她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这座城市。对于一座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来说,每天都会有人离开,每天也都会有人进来。这很正常。

有人说李蓓玲去了南方,也有人说她到国外去了。她像是一个影子,总是穿梭在有阳光的地方。她的一个朋友在南方见过刚从国外回来的李蓓玲,说,别的没什么变化,还那么漂亮,就是吃饭挑剔了,只要一看见鸡,她就会反胃,弄得一桌人都不舒服。

作者简介:狄青,祖籍上海,生于天津。16岁即开始文学创作,后停笔多年,近年来重新开始小说创作。曾先后在《萌芽》、《作家》、《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篇小说15部、短篇小说60余篇、诗歌百余首,发表随笔及文学评论近千篇,作品被多次选载和收录,曾获得梁斌文学奖中篇小说一等奖、短篇小说一等奖、天津市文学新人奖、天津市文艺新人作品奖等各种奖项30余次,2007年参加全国青创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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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