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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交桥

2009-06-29季淼慧

文学与人生 2009年6期
关键词:裤袋立交桥夹克

季淼慧

我坐在德胜立交桥上的时候,天刚刚亮起来。德胜路的路灯齐刷刷地灭了,让我想起昨晚看的篮球赛,大个子们休息的时候,一群穿得很少的姑娘上去蹦蹦跳跳,时间一到,她们就齐刷刷消失了。

各种颜色的车子把路面占满了,它们是一群醒得很早的昆虫,潮水一样出门找食物。在它们的两边是一些骑自行车的人,都在拼命地踩踏板,想让自己更快一点,好像被昆虫的潮水冲着走。

我的身边堆着一些宽大的梁板,有2米多高,一些钢筋从侧面钻出来,它们是水泥的体毛。太阳升起来后,我的身子就困在梁板的阴影里,只有一只脚逃出阴影,裸露的脚背在阳光里油光发亮。

一只虫子从阴影里突围,爬到我的脚背上,像一名登山运动员。我跺了跺脚,虫子一个跟头掉下去,慌慌张张地往阴影里爬。我朝左边梁板顶部望了望,然后爬了上去。

我看见了更多的昆虫,施工隔离墙下几个穿着红褂子的老女人面朝我走来,我知道她们每天都在前面的江滨公园跳扇子舞。她们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抬起头撩了下头发,然后就看见我。她好像被吓着了,手努力朝我伸直,然后对着其他女人尖叫。

我觉得很奇怪,扭头向两边看看,正在施工中的德胜立交桥很安静,空无一人。也没有出现怪兽和外星人。

我只好又回头去看那个老女人,发现很多人停下脚步,都仰着头,仰望德胜立交桥。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腿有些发麻,于是我站起来,朝桥面下看,我听见路上的人一起惊呼起来,跟奥运会足球赛上有人踢进球一样。

有辆警车忽然停了下来,钻出两个穿警服的人,那个老女人很兴奋很灵活地挤过去,对他们不断地比画,我看见两个警察一起点了下头,然后也扭头朝我看,像向日葵一样。

有人在叫我,我向左边看去,看见柳根龙朝我飞快地跑来,这小子跑得这么快,好像那次他老婆拿着菜刀追他。他一边跑一边脱自己的外套,那是一件米色的夹克,是他最喜欢的,每次都是上街看美女才穿。

这件夹克是去年秋天开始出现在柳根龙那瘦骨嶙峋的身上的。

我们打开国际花园12栋502那扇绿色的防盗门的时候,楼道里很安静,六楼好像有人在咳嗽,我侧耳听了下,那是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我觉得这把年纪的人还住在顶楼有些不可思议。老柳回头看我一眼,我赶紧走进去,轻轻关上门。

这是一户三口之家,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告诉我们主人的良好经济状况。老柳走到厨房间朝窗外看了看,然后很从容地走进卧室。

我走进书房。一眼就看见那把水烟筒。长长的竹节,两头包着铜皮。我轻轻地拿下来,把嘴巴放上去,闭上了眼睛。我闻到了家乡的味道。烟叶地,烤玉米,粽粑。

大概有两分钟,我猛地睁开眼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把水烟筒挂好,然后去打开抽屉。我发觉自己有些慌乱,拉抽屉的动静很大,我翻出了一只领带的盒子,看见一叠人民币安静地躺着,它们很快进了我的裤袋,我的裤袋顿时鼓了起来。

我的目光移到书柜的上面,那里有几块奖牌,好像是什么摄影比赛,难怪书房里挂满了相片。再下面一层是一些厚厚的书,空隙里有只木盒,我拿下来,铜扣很紧,我使劲一扳,断了的铜扣划了手,一滴血在手背上慢慢饱满起来。

木盒里是一只瓷盘。

我暗暗骂了一句,随手扔了,瓷盘从盒子里跳出来,落在木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柳根龙听见响声,急忙过来,很不解地瞄我一眼,说,快点。

半小时后,我们回到出租房,柳根龙展开了那件米色夹克,套在身上,对着床头一面小镜子照了照,问,怎么样?

小心人家认出你,我没好气地说。

靠,这个城市这么大,这样的夹克多得很。

我把裤袋里的钱分做两份,一份回到裤袋,一份递给老柳。

哇,今天收成不错。他惊喜地接过去,很殷勤地递烟过来。我接烟的时候有些无精打采,烟落在床上。

我脑子里是一只水烟筒,像一只苍老的眼睛。

这个城市的秋天很短,风很快就把街道两旁的树叶吹得漫天飞舞。

我和老柳开始变得懒散,经常整个上午都窝在被窝里,断断续续地睡觉。

窗外总是响着匆忙的声音,城里的人们像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往家里搬着生活的食物。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家乡的悠闲,村口那些一字排开坐在门槛上的老人,他们拿着水烟筒,烟雾像山腰上的云一样升起来,然后在阳光里眯起眼睛。

柳根龙又叫了我一声,这时候他离我只有两米远,他脸上很紧张,紧张得下巴在发抖。

怎么了?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指指桥下的向日葵们。

柳根龙站在我面前,两条腿在抖着。你没有穿衣服,他说。

我低头像检查一件家具一样检查了自己,然后说,我穿了啊。

穿上吧,别跳。柳根龙把那件夹克突然朝我围过来。

我眼前一暗,在黑暗中突然看见一个血盆大嘴,吐出血红的舌头。于是我奔命地挥舞拳头。柳根龙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件米色夹克落在地上,好像拱了一下,我冲过去用力地踩。

柳根龙扑过来,把手伸过来,手抖得很厉害。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变大了,生了很长的毛。然后我把脚踩上去。

柳根龙的嘴里吐出了一声尖叫,然后他眼睛里开始恐惧。瞿瞿,有哨子在响,我回头去看,两个警察不知什么时候爬上立交桥,朝我跑来。

我向他们喊,警察,快来抓怪物。还没喊完,柳根龙一把抱起我,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立交桥上堆满了材料,一些钢筋露出地面,柳根龙跑得很累,嘴巴张得很大,我听见他的鼻子里发出拉风箱的声音。

那件米色的夹克被他拿在手上,猛地被风吹起,拍在我脸上,我听见自己大叫起来,然后努力把腿伸直。

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肩膀被一根钢筋头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看见柳根龙的脸很痛苦,但他很快爬起来,我的双脚又离开地面。

我双脚离开阳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告别世界了。

这是一栋陈旧的宿舍楼,住着一些老人,他们在午后的院子里一边伸胳膊踢腿,一边拉着家常。这样的地方我们不太愿意来,但现在新的小区都有成群的保安,他们看人的眼睛像警察一样,手中的对讲机一直响着,老柳西装笔挺的形象也受到怀疑,几次都进不了门。

我们沿着围墙下的小路走向最后一栋楼,这样可以绕过那群老太太,我们背着两只电工包,很沉稳地走到三单元。

305是一扇陈旧的木门,老柳轻松地打开门,看到客厅一台笨重的电视机,他不屑地摇摇头。

我瞄了眼阳台,没有防盗窗。这样的人家装防盗窗的确没必要。

柳根龙突然从卧室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捧钱。

美金,他几乎要喊出来。

我拿起一张翻来覆去地看,在角落里看到一个金字塔。

发了,柳根龙狠狠地说,我赶紧到沙发角落里找出一只旧纸袋,两个人一起往里塞钱,钱却从袋口滑出来,落在地上。

老柳赶紧去捡钱,我把袋子翻过来,一些相片从袋子里流泻出来。

警察,老柳指指地上。

是的,是警察,一个穿着警服的老人,在和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手。

我们把钱装好,匆匆往木门走。

这个时候,门锁忽然咔嚓的一声。我们娴熟地往阳台跑去,我跑在前面,老柳在后面,他手上提着那个纸袋。

我攀上阳台的时候,看见老柳手中的袋子在阳台门边的根雕上挂了下,带子断了,钱撒了一地。

我对着有些犹豫的老柳做了个快走的手势,然后转身跳下阳台。

这一次失手让我们在出租房整整住了一个月。

我的脚在落在水沟时崴了,脚底被锈坏的铁钉戳了个洞。老柳腿没事,但腰被水泥沿磕了下,又在臭水沟里泡了一个多小时,发炎了,人都浮肿起来。

我们在城北那间小诊所里打针回来后,我一直做噩梦,我们被一大群人追着,我们光着脚拼命跑,脚上扎满了碎玻璃。

半夜的时候,我的噩梦被老柳的一声哀叫中断,我艰难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他在发烧。我摸索着把药塞进他嘴里。

月光很亮。我竟然看见月光洒在我们的床前。老柳坐起来靠了床头上。我看见他额头上的汗在月色中泛着冷光。

我做噩梦了。老柳的声音很虚弱。我梦见你被人塞进一台大鼓风机里,你一下子就变成肉酱了,血和碎肉喷了我一身。

别说了。我大喊起来,浑身在哆嗦。

我想起云贵高原上的老婆儿子,儿子白天的电话里说,梦到我了。

他的父亲在高高的楼房顶上挥舞着安全帽。

冬天如期来了,我和老柳又开始在街巷里穿梭。这里的冬天有些冷,人们都裹着厚厚的羽绒衣,这个城市的街道大部分被汽车占领了,人们只能走立交桥穿过马路,立交桥上的风很大,路过的人都缩着脑袋。脚底下穿梭的车子让我没有安全感。

我讨厌立交桥。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我和老柳去火车站买票,看见人多得像蜂筒里的蜜蜂。我们在寒风里面排了十多个

小时,整个人几乎冻成冰雕了,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进了大厅。

大厅里同样是人,很多警察在巡逻,我有些不自在,只好把目光移来移去。柳根龙在后面扯了扯我的衣服,到我耳边说,我们来买票的,我们要回家了。

我开始微笑起来,我的笑有些累,我用双手搓了搓脸颊,让自己笑得轻松些。

又过了一夜,这一夜我是站着睡的,竟然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两张票从窗口递出来的时候,我高兴得要差点跳起来,一个劲地对售票员说谢谢。

走出火车站,老柳拿起火车票亲一下,很郑重地放进口袋里,拍了拍,然后对我说,告诉你,我已经攒了一万多块了。

我们坐回出租车吧,我说。老柳大声叫好,然后很快就拦了辆出租车。

德胜路,桂花巷。我们下了车,看见我们住的房子了,我们大声用方言说笑着,走向这个城里的蜗牛一样的家。

门竟然开着。

我们的房间里的场景是我们最熟悉的。

柳根龙扑向他的床,在床边猛地跪下来,钻到床底下摸索起来。

没了,我听见他在床底下哭丧的声音。

我呆呆地站着,看见这个住了5年多的地方只剩下两张床板,像两只孤独的木船。

柳根龙是往我们住的方向跑的,从德胜立交桥往左800米,转到桂花巷,走到巷底左拐,再穿过一片菜园就是我们住的一排平房。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跑到菜园了,我看见后窗外的我晒着的一条内裤,像小旗一样在风中飘扬。

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我看见一些雪花落下来,就对柳根龙说,快看,下雪啦。

柳根龙没有回答我,我只好转头去看他,他的眼睛发直,然后手一软,我像一捆柴火掉在柔软的田埂上。

柳根龙倒下去的时候软得像一条去骨的蛇,在倒下去后又扭了几下,我爬过去,看见他的脖子上有血很缓慢吃力地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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