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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之后是消失

2009-06-29杨献平

文学与人生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房子灰尘爷爷奶奶

杨献平:1973年生,河北沙河人。原生态散文写作理念提出者、概括者和实践者之一。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首届“QQ作家杯”散文类特别奖等。著有散文长卷《匈奴帝国:刀锋上苍狼》(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从沙漠开始的道路》、《我们周围的秘密》及诗歌集《西域之诗》、合著《原生态散文十三家》(百花文艺出版社)等。现居额济纳。主持《散文中国》系列书籍。

石阶的巷道一直向上,尽头长着一排椿树。树下是茅厕,对面是红石砌垒的屋脊。初春时节,尚未生芽的树枝,在风中,把雨迹斑斑的青石房顶比划得支离破碎。这座房屋的创造者是我们的曾爷爷,或者还要再上一辈。它生成和伫立的时间横跨二十世纪,又与我们一起走到今天。

大致是1988年,父母亲盖了新房子,搬离了奶奶为他们修盖的房屋,到另外一处生活;随后,爷爷奶奶也搬出了曾奶奶年久失修的房屋。时间的本质是沧桑,沧桑之后是腐朽和消失。很多年过去了,那座房子蛛网遍布,不受惊扰的尘土填满了寂静的空间。从那时候开始,它就成为了我们家的仓库,除了偶尔“放”和“取”东西,余下的时间里,一把铁锁和两扇日渐腐朽的木板门,切断了它与人世生活之间的所有关联。

作为这房子最后的主人,从离世那一天算起,曾奶奶在人世浑然不见的时间,距今已有四十年了,她那具曾经的肉身,在深深的地下,骨肉成泥,然而我仍旧记起她——三岁或五岁那年初春的上午,稀薄的阳光穿过黑洞洞的门扉,我跟着母亲,踏上光滑的石头台阶,进门,蛋黄阳光正照在正墙下的黑木桌子上,上面摆放着鸡蛋、饼干、刚出锅的馒头,还有一包好看的糖块。炕上,一个老人仰躺着,白发披在枣木炕沿上,不断发出哼哼声——疾病在她身体里进行着致命的战争。

母亲上前说了几句话。老人止住呻吟,对身边一个中年妇女说:给孩子拿点吃的——我没要,母亲替我接住了。我看着糖块和焦煳的饼干,想吃又不敢吃——潜意识里,我总觉得那里面爬满了可怕的虫子,它们纷纭翻滚,异常强大……

几天后,麦场上搭起一座黑布棚子,一口红漆棺材放在正中,很多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跪在前面哭哭啼啼;还有一些人,在哭的人堆后面走来走去。

母亲也在其中,她告诉我,你老(曾)奶奶死了,你就在院子里待着,千万不要去灵棚。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在明晃晃的日光中进行,人脚掀起的灰尘无孔不入,在阳光下灿烂明亮,一直到被庞大的黑暗迅速淹没。第二天一大早,阳光又照在麦场的灵棚上,人像蚂蚁一样蠕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午时分,中秋的阳光照得地面上的甲虫总是寻着阴凉跑——很多人抬了棺材,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在大片哭声簇拥下,消失在长着三棵柏树的老坟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和出殡事件,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从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后期,一个人的生命跨度已经涵盖了庞大的王朝和历史——只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氏乃至娘家在哪里,只记得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初,以死亡的方式在另一个人内心留下痕迹。半年后,原先住在另一个村子的爷爷奶奶搬了进来——换了炕席和一些新的被褥,两个活生生的人,就睡在死者生前的地方。

我想这是奇特的一种因袭,人不断被自己创造的人所替代,肉体之外,还有灵魂,灵魂之外,还有世俗——如此,我觉得蹊跷而又理所当然。村里有人说,曾奶奶和曾爷爷在那座房子墙缝中塞了好多银元和铜钱。

银元和铜钱,我不知道它们的现时价值。总是觉得,爷爷奶奶睡在曾爷爷和曾奶奶炕上,肯定有很多挥之不去的东西被他们重复了,比如生命的活跃和安静,时光的冲洗和命运的包裹,甚至还有曾奶奶所患的疾病——我从来没见过和曾奶奶一起生活多年,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曾爷爷——我总是在想他是怎样一个人。在兵荒马乱,到处杀戮和焚烧的年代,他和曾奶奶经历了什么,看到和做了一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曾爷爷和曾奶奶,再伟大的历史进程也与他们无甚关联——比如五四运动、北伐、抗战、解放、新中国、大跃进和“文革”——但值得庆幸:他们在我这个后世子孙的内心留下了不灭的记忆。当骨肉消匿,灵魂不再,还有一个活在世上的人用文字复述——家中至今还存着曾爷爷于民国和五十年代初期购买他人田地的契约。

契约被一张油纸包裹,被时间沉埋。或许比人本身更为确凿。我8岁的时候,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已经将发生过死亡的房子熏得一派温暖。我也浑然忘了幼时记忆,每天晚上,早早吃过饭,就到爷爷奶奶家去睡。爷爷是村里少数识字的人,看过好多古书。要不是“破四旧”,那些线装的书说不定还站在我的书柜里。

爷爷总是说一些神鬼狐妖,僵尸仙女。我吓得钻进被窝,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又一年秋天,村里一个堂曾爷爷去世了。当晚,和爷爷奶奶睡在曾奶奶的炕上,黑夜像是一些轻浮的铁粉,飞速滚动。睁开眼睛,我看到墙壁蠕动着好多人,像蚂蚁一样黑,装束简单,步履匆匆,沿着线绳一样的道路,向上攀行。

有人赶着马车,车上装着行李或粮食。有骑马的,挥着红缨的马鞭,走在最前面。女人,穿着花裙子,抱着孩子,从马车窗户探出头脸,风把她们的头发吹成乌云——再后来,旁边蓦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满脸皱纹,花白的胡子围着紫红色的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在笑。我惊恐,头发直竖。猛然抓住爷爷的手腕,不停颤抖。

再后来,我被尿憋醒,不敢下炕,爷爷递给我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我学爷爷,把自己正在发育的生殖器伸进去,飞溅的尿液在瓷壶内发出极其清脆的响声。

早上回到自己家——那房子是爷爷奶奶修建的,给父亲成家用。我在那里出生,第一次啼哭,看到飞扬的灰尘和如豆的煤油灯——黑色屋梁上挂着黑色的尘垢,磨得光滑的门板吱呀有声,外墙的缝隙填满白灰。日月星光从洞开的透气孔中被风吹进来,携带着大地的露水和寒霜,不可捉摸的命运乃至人间的一切欢乐和灾难、幸福和哀伤。

房后是猪圈,圈外有一片空地,下面是茅厕,一边长着一棵比房子还要高的蟠桃树——每年秋天,劁猪的人用锋利刀片割掉猪崽的睾丸,然后,丢石子一样,扑通一声落入茅厕。

院子北侧,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身上满是伤疤,面目狰狞。春天的梧桐花特别甜——我摘掉后面的硬壳,用舌头使劲舔——夏天,无数的阔叶撑起庞大的阴凉,昆虫的粪便和尿液时而下落。爷爷奶奶节节变老,父母的腰身逐渐弯曲。

春天,东风扶起万千植物,绿荫铺盖大地。父母亲辛苦了几个冬天,从大雪中挖出石头,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请了许多邻居和亲戚帮忙,叮叮当当盖起新房子。做了门窗,就搬走了——爷爷奶奶也告别了曾奶奶的老房子,搬到我们先前的房子。

不几年,新房子四周新栽的梧桐、椿树、苹果树茁壮起来,大片绿叶在阳光下釉彩光亮,花朵招惹了不少蜜蜂和蝴蝶,还有知了和花大姐。秋天一片金黄,叶子唱着索索的哀歌,在泥土上打滑。冬天,树枝将大雪挽留,像是凝固的舞姿。

大年初一早上,我和弟弟踏雪去给爷爷奶奶拜年。一刹那,忽然觉得老房子丑陋无比,到处都是灰尘,阳光照射进来,不停飞舞的灰尘如同庞大的军团。我觉得讨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灰尘?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清扫不尽呢?

没事的时候,到爷爷奶奶家去,坐在自己出生的炕沿上,聊天说话。有钱时给他们买香烟。他们头疼感冒,买药给他们送过去。爷爷奶奶见人就说我是好孙子。还说,等他们闭眼时候,谁不在身边都行,我一定要在!

事实上,他们都健壮。爷爷脸膛黑红,膀大腰圆,要不是早年眼盲,也还是一个壮劳力。奶奶裹着小脚,经常自己下地干活,到山上捡柴火,闲暇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去一岭之隔的姑姑家。村人都说,奶奶到老牙齿还特别好,把晒干的饼子嚼得吱吱有声。

有几次,他们让我去曾奶奶的房子里拿东西——可能是久无人居之故,曾奶奶的房子有一股腐朽和诡秘之气。即使炎热的夏天去,我也会全身发冷。

和伙伴们上山打柴,站在山顶上,就看到了整个村庄。爷爷奶奶的房屋屋檐下,青烟如雾,穿过阔大的梧桐树,在天空消失。秋天,石板覆盖的屋顶上堆满金黄的玉米和红色的柿块——成群的喜鹊和麻雀唧唧喳喳,慌乱啄食。

我时常想到,在那房子里吃饭、睡眠、争吵、叹息和欢笑的人,都是我与生俱来的亲人,我的血液和身体来自他们,精神和灵魂被他们萦绕。这无形而确凿的联系,令我时常有一种来自血缘的忧伤感和宗教的归属感。

1992年冬天,正午,阳光有些燥热。我们把玉米秸秆切成碎段,再挖些泥土,覆盖其上,浇上水,沤成春粪。奶奶做了我们最爱吃的饭,一小碟青辣椒,我吃得满头大汗,津津有味。

放下碗筷,我一蹦三跳回到自己家,躲在屋里睡觉——后来,我梦见一只大雁,突然从空中跌到一面水潭里。水潭里有鱼,大雁扑腾着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忽然一阵长嚎,我一骨碌爬起来,听到一大片哭声,从爷爷奶奶的房屋传遍村庄和田野。

姑姑和父亲母亲哭声放肆,鼻涕眼泪流满上衣。我想哭却哭不出来,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知道,会不会因此怨恨我?很快,爷爷也像我至今记得的曾奶奶一样,被装进棺椁,安置在长着三棵柏树的老坟里。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送走一个亲人,到处萧条。奶奶一个人不敢在家里睡——两个人睡惯的了土炕,一个人忽然没了——奶奶对我说,爷爷去世的一年里,她做了好多梦:爷爷忽然回来了,拐杖敲着熟悉的台阶,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烟,嘴巴吧嗒吧嗒响,再一下一下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爷爷坐在木凳子上,点火烧水做饭,折断木柴的声音清脆如初;还有一次,爷爷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抡镢头刨地,和对面地里一个同龄人大声说话……所有这些,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一个人离开了,总会在一些人的内心和生活中留下痕迹——肉体不在了,还有灵魂。

从这时候开始,老房子显得格外孤独和空落。奶奶一个人不肯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一个人,出门锁门,回家打开。有一次去,见炕沿空空的,忍不住问了句“俺爷呢”,话刚出口,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几年后,我独自一人,在西北扎根。奶奶、父母亲在原来的村庄一如既往。探家的时候,在邢台下车,我就嗅到了一种熟稔的、甚至连骨头都被镌刻了的温暖气息。

我的内心第一次对故乡有了明确概念:不仅塑造在身体内外,还存在于内心和灵魂。站在自家门前,忽然觉得房屋破败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头,颜色惨白,烟火飞奔的门楣内外,堆着和飞着的都是灰尘。

父母双亲老了,时间在他们脸庞刻下皱纹,腰身弯曲;奶奶头发全白。

初始的兴奋瞬间沉郁。见到几位表哥,脸上也都有了皱纹,孩子也像我当年一样大了——迅疾的时光不可饶恕,简直是掠夺——小侄女围着我,要我给他们买好吃的——所有与父母亲同辈的亲戚都老了,迅速而且果决。

弟弟也长大了,个子一米八。奶奶仍住老房子,一个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发照亮,奔行的夜晚响着她一个人的鼾声。有一次,我搀着奶奶,去曾奶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堆满闲置的家具和木头,满地灰尘,墙角是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经光滑的门吊和炕沿朽烂不堪。

我觉得伤感,流了眼泪。离开时,我问奶奶:曾奶奶到底有没有在这老房子里塞银元和铜钱?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哪儿有的事儿啊,你老(曾)爷爷一辈子穷得连嘴都顾不住。我笑笑,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老房子,像是一个传说,充满沧桑,却静默无声。

母亲说,早想把曾奶奶的房子卖掉,村里倒有人想买,只是价钱不怎么合适。我想还是不卖好,放在那里,算是一个见证,别人买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我以往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后来想想,卖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进的,老的老了,没了,新的来了,也老了,又来了新的,事物也是的。留下一座空房屋,有时候会是累赘,还有不可避免的怀想与悲伤。

奶奶病了,癌症。乡人说,过年给病人扫扫房子,再大的病也会好。我不相信这个说法,看着瘦得只剩下一身皮和骨头的奶奶,心里发酸——所谓扫房子,就是把家具搬出来,挖了黄土,和水成泥汤,先把房内灰尘和蛛网清扫干净,再用泥汤刷一遍墙壁。

可奶奶并没有好,还没来得及尝尝新麦做的面条和馒头,就闭了眼睛。我得知,悲痛,也觉得辜负了奶奶,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没在身边。

现在,我们家已经闲置了两座老房子。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荡荡,无所不在的灰尘汹涌庞大,因为无人清扫,越积越厚。乡人说:家里有人得癌症死了,把门槛锯断,下辈儿人就不会再得同样的病。母亲信了,父亲拿了长长的锯条,将我和弟弟出生、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门槛拦腰锯断。

父亲说,爷爷奶奶留下的,除了两座房子——肉身的建筑、时间的俘虏与和沧桑的形状,除此之外,还有一杆锈得拉不开栓的自制鸟枪和一只饰有兰花的大海碗——爷爷曾经用那杆鸟枪冲扫荡的日本鬼子放过冷枪,被鬼子追了好几十里路,躲山洞里饿了两天;那只大海碗是曾爷爷传下来的,一次能盛两斤面条。

很多次回家,总要到爷爷奶奶坟头看看,烧黄裱纸,叫爷爷奶奶。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黑色灰烬被风吹起来, 沿着他们的坟头上下飞舞。

看到那两座老房子,总要仰望许久,忍不住眼睛潮湿。我想,他们都不在了,究竟去了哪里? 沧桑之后是消失。每一个人,出生即开始了沧桑的向着消失的路程。

2007年春末回家,我主动说:把那两座房子卖掉吧。母亲说,早该卖了,只是没合适的买主。每次回家,我的儿子都和弟弟的孩子在母亲的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不时扬起灰尘。我站在一边,在孩子们奔跑的笑声中,神思恍惚,穿过他们的身影,似乎看到更多的孩子,卷着尘土,奔来跑去,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忽近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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