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淮河路上的伤疤(外一篇)

2009-06-29江少宾

文学与人生 2009年6期
关键词:乞丐律师奶奶

江少宾

淮河路从东到西920米,从南到北22米。

淮河路是条步行街。也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不长的步行街上,开始出现了乞丐。这条步行街从一开始就弥漫着少男少女们的气味、珠宝的气味、肯德基的气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汗味和烟味。也许,这些习惯了在暗处藏身的乞丐们,一开始就参与了淮河路的施工与建设,他们就匍匐在那些来不及撤离的脚手架下面,那些来不及装修的楼道里面,甚至还有可能藏身在那个已然废弃的“皇冠”保龄球馆里面。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忽略了——他们总是那么容易被人忽略——以至于人们总是错误地以为,乞丐们是在某一个约好了的黄昏,整齐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的肢体语言神奇地完成了统一(究竟是如何完成统一的,这几乎是个谜)。他们一个个都显得训练有素,三三两两地跪倒在来来往往的脚边。他们的年龄呈两极分布:一群是上了年纪的乡下妇女,另一群则是孩子,应该正是上小学的年纪。他们的面前都铺着一张纸,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疑难杂症、贫困失学、颗粒无收、洪水、火灾、残疾、丧失劳动能力、被子女赶出家门……纸上还盖有村委会的公章,但公章上面,总有几个关键的字眼,难以分辨。事实上这一点也无一例外地被人们忽略了,巨大的优越感和同情心,总是很容易就让那些衣食无忧的市民丧失最起码的判断力。他们的身边很快就围拢了一大帮好奇的市民,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并且毫不吝啬自己的同情。总会有人率先掏出自己的钱袋,扔一枚硬币或是一张纸币,那个跪着的人也总会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或者直接以头抢地。这样的举止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感召力,人们在对第一个施舍者暗存敬意的同时,大多会开始有所表示。硬币在破碗(他们的面前总少不了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都需要这样的响声,这样的响声使得他们的同情,显得生动而具体。

然而再往前走,在另一个几乎有着同样经历的乞丐面前,他们的同情心和钱袋都开始了犹疑。这可能是让他们想到,有些人的生活,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如意。优越感最后还是战胜了他们,这直接促使他们的同情心,得以坚持到底。这些“他们”中很少包括那些少男少女,这是另外的一群,他们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见惯了世面的样子。他们的同情心,往往习惯于给予某个被抛弃的少女;他们的优越感,常常只显现于他们的服饰和年纪。多次挥洒的同情,终于在又一个黄昏的步行街,显出了不足的底气。在那些黄昏,他们并没有必须要购买的用品,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往步行街,是为了让他们的周末更富有情趣,或者就是带孩子们看看这些小乞丐,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这时候,那些失学的小乞丐很快就成了他们教育子女的生动案例。个别有备而来的家长,甚至教孩子们认起了那些毛笔字,孩子们就琅琅地读出了声来——通常,确实有不少孩子们不认识的字。

这时候,想到施舍的,常常是那些受到教育的孩子。而教育的直接后果,是让孩子们学会了居高临下地扔一枚硬币,是让孩子们学会了问他们的家长:这些字是谁写上去的?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步行街的另一头接受了我的采访(事实上是暗访,我腋下夹着的包里,携带着针孔摄像机)。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他在家长那里没能得到正面回答的问题。

和我一起采访的是两个大四的大学生。他们把职业乞丐调查,当成了一项研究课题。也正是他们后来收集到的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让我知道,这些常年匍匐着的人,百分之九十七都是职业性的,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庞大的乞丐团体。另外的百分之三,真正的乞丐和生活无着者,其实一直只能游走于淮河路的边缘。这是另一个江湖,有着比《天龙八部》里的“丐帮”更为严格的等级制度,他们当中的“帮主”,拥有驱逐出境、殴打致残,甚至还有和团体中任何一个女乞丐同床共枕的权利。

披露这一内幕的是一个真正的乞丐。这个一度想加入团体的孤寡老人,连乞讨的能力也差不多丧失殆尽。那个春末的午后,阳光正好,老人就躺在五里墩天桥下面,一面在身上捉虱子,一面驱赶着逐味而来的苍蝇。

按照老人的提示,我们再次进入淮河路。周日的淮河路人流如织,欣欣向荣。从东到西920米。从南到北22米。我第一次用心地数了数,21个男女乞丐相间匍匐,并且以淮河路中间的一座雕塑为界,南边匍匐着11个,北边匍匐着10个。他们中间的距离大体上相等,误差不会超过一米。

雕塑下的那个妇女怀里搂着个孩子,孩子伤心欲绝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如果不是老人为我们揭秘,我很难相信这样伤心的哭声,原来竟来自于录音机。那个孩子,其实一直都在昏睡,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摆在妇女的脚边,孩子的哭声,正是从这里响起。市民们都沉浸在孩子伤心的哭声里,以至于其他的东西,都被人们忽略了,谁也没有太在意。

而一个正常的七八岁的孩子,为什么能够昏睡一天?个中原因,我想大家都不难猜测。当然,作为道具的孩子,和这个妇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许多孩子,都是他们“租”来的。而这些孩子的家长,也都看中了孩子们身上潜在的巨大“商机”。吃喝不算,一个孩子一年的纯收入,大约能有五千元。五千元的年收入,以我的老家巢山村为例,大约需要两个劳动力,在四亩地里,不吃不喝地耕作一年,这还得是风调雨顺,一年两季。而这些带孩子乞讨的人,行话被叫做“香主”(在他们的字典里,乞讨也不叫乞讨,而叫“吃香”),他们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两到三万元人民币。一群“香主”里还有个领头人,他们被叫做“带香”的。

其他的几个孩子,也都不是因为贫困而失学,他们中的一些家长,其实同样也匍匐在地。我看不出在这些人中间,究竟谁才是“带香”的,据老人说,“帮主”从来不轻易在街上露面,具体事务,都是“带香”在现场打理。“帮主”一旦了解到警方行动,会立即将信息发到“带香”的手机上。警方的清扫,在“帮主”和“带香”的手机上,都不叫“清扫”,而只是几个具体而固定的数字(在其他地市,叫“王八扫街”)。究竟是哪几个数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有知道的权利。

是的。手机。这个曾经的身份的象征,如今同样别在这些职业乞丐的身上,这样的情景多少会显得有些滑稽。在明教寺门前的石狮子后面,我亲眼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地上,手里是一款贼新的带摄像头的手机。他的声音竟然是那么的欢快,以至于我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视力或听力出了问题。这样的情景彻底颠覆了我对这些乞丐的最初判断,我终于开始相信,传言中的“乞丐村”, 以及“乞丐村”里“五万不算数,十万刚起步,廿万称小富”的名言,看来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帮主”发布的信息看来精准无比。随后进行的几次大清扫,步行街上,我们都没有发现一个乞丐的影子,倒是先后抓获了几个小偷,也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我这才了解到,有时候,某些乞丐还和小偷沆瀣一气。他们中的某些人,在乞讨无收的情况下,还自学成材,练成了“三只手”,出没于公交车(他们享受着免费乘车的优厚待遇)、汽车站和火车站。而这些乞丐依靠“第二职业”得来的钱财,是不需要上缴的。似乎乞也有道,任在哪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一个有雨的黄昏,我所坐的九路公交车车厢昏暗,一路拥挤(公交车总是那么拥挤,且无人过问它更为严重的超载问题),行至和平广场的时候,一个女性市民发现自己的钱包和手机不翼而飞了。车子停了下来,每个人都逃不过被盘查乃至于搜身的非法待遇,而大家都急于表明自己的清白,对这样的“待遇”,谁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在大家的一片指点和提醒声里,女性市民最后也将信将疑地承认,钱包和手机,可能确实是丢在办公室里。两个蹴在地上的乞丐再次被人们忽略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竟然也是那么的世俗和虚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总是那么容易被人们忽略,总是那么容易让人们相信,他们是弱者,而弱者,总是善良和需要同情的。事实上,这样的一群更像是伤疤,谁也不愿意轻易揭开,一旦揭开,总会有一些不美好的记忆。

另一个雨天的淮河路,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一左一右地跟住一个背包而行的妙龄少女,矮个子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包里。片刻工夫之后,他们就得手了,而他们居然能不即不离地,盘数起得手的钞票,而后便将空空的钱包,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和我一样,许多逛街的无所事事的市民都目睹到了这离奇的一幕,但和我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制止。两个小乞丐随手扔钱包的动作,一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长久地扇在我的脸上,回响在我的心里。我常常想,究竟是些什么,让我们变得如此麻木(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又究竟是些什么,让我们那么热衷于同情,而不愿意揭开内心薄如蝉翼的外衣?

许多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丧失了同情的资格——同情,其实也是需要资格的。

我偶尔还会去淮河路闲逛。纯粹的闲逛。毕竟,在那条不长的步行街上,有领风气之先的各色时尚,有我喜欢的名叫《母亲》的雕塑,还有妻子爱吃的必胜客和肯德基。但每次路过那些乞丐,我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目不斜视。妻说,喂,你这人怎么这么麻木呢?你少抽一包烟,就够他们吃两天的!我无言以对,常常,我只能找一个借口,匆匆逃离。

妻其实也有些怀疑,但在我,却一直不忍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有时候,一些明知故犯的错误,却可以使我们卑微的灵魂,披上虚荣和自欺的外衣。

如果这件外衣也能拥有自己的牌子,我愿意把它的名字命名为“感恩”,或者是“珍惜”。

印象:骨折

那个六月的黄昏,我无奈地跌进栏目稿荒的焦虑之中。就在焦头烂额之际,在栏目的短信平台上,我惊喜地发现了一条即时短信,大意是:我们是两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我们把一个摔伤的老人送到了医院,可现在他们认定摔伤和我们有关,还告到了法院索要赔偿。

那条短信让我眼前一亮,我第一时间拨通了他们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学生姓张。下面的叙述基本来自他的原话——

那天下午放学之后,张同学和周同学(化名)像往常一样结伴而行,就在两人走到校门口公交站牌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老奶奶躺在地上呻吟。张同学和周同学想都没想,就上前搀起了老奶奶(后来得知老奶奶姓叶)。当时据张同学回忆,叶奶奶摔得不轻,他们努力了两次,才使叶奶奶佝偻起腰身。叶奶奶左手捉着一个塑料瓶,右手拎着一只蛇皮袋。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只是惶恐地摇头,哽咽着,像是在说话,但含糊不清。

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拨打了120。

救护车开进街口的时候,围观的群众就散了。医护人员在对创口进行了初步处理之后,便让张同学和周同学协助他们把叶奶奶送去住院。张同学和周同学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做了好事,因此同样是“想都没想”,就在救护人员的招呼下爬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之后,叶奶奶的家人和两名同学的家人随后也到了,因为叶奶奶的家人当时正忙于急诊和筹钱,两名同学于是在家长的陪同下,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不久之后,叶奶奶的家人忽然一纸诉状,将这两名中学生及其监护人告到了法院。在他们的诉求里,两名中学生并不是“助人为乐”,而是“意外伤人”……

“那到底是怎么伤的?”我问。

“叶奶奶是自己摔伤的!”张同学粗声粗气地叫了起来,“当时我们许多同学都在场,还有冷饮店的老板,他们都可以作证。”

事实已经基本清楚了。尽管现场已经无法还原(这个问题时常令我头痛),但我还是非常兴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联系叶奶奶的家人。

第二天上午,叶奶奶的女儿在事发现场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在她的描述里,放学的时候,叶奶奶恰好也路过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牌,当时这两名中学生正在打闹,结果把叶奶奶撞倒在地。她的语气非常笃定,“好好的一个人,怎会摔倒?”叶奶奶的女儿说,“要不是他们撞的,他们会多管这闲事?你信啊?鬼才信哩!”

“助人为乐也有可能吧?”我不能说我相信孩子是“多管闲事”,那等于承认我是“鬼”,这实在是件令人尴尬的事。

“我妈都快100岁了,哪有诬陷两个孩子的道理!”

事实出现了严重分歧。作为当事人,我想听听叶奶奶自己的意思。

已经伤愈出院的叶奶奶住在女儿的家里。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居室,逼仄的客厅兼做餐厅,室内的光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六月的上午,而像是十月的黄昏。叶奶奶已经98岁了,身边靠着一根拐杖,把手上的龙头磨得光光的,露出了木质本来的纹理。叶奶奶的卧室大约只有七个平方米,像是一间储藏室,堆着许多饮料瓶、废纸箱和旧报纸。叶奶奶的女儿解释说,平时我们都有事,她又闲不住,经常一个人上街拣东西。如果不这样,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叶奶奶和她女儿一样笃定。她说,“我走得好好的,就是那两个孩子撞的。”

“是怎么撞的?一个人撞的还是两个人一起?”一时间,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们的镜头一直对着叶奶奶。叶奶奶看了女儿一眼,又说,“就是那两个孩子撞的……”

“哦,”我岔开了话题,“像您这样的百岁老人,好日子都赶上了,真福气。现在身体恢复得还好吧?”

“还可以……就是下不了楼梯。”

“拐杖也不行吗?”我紧跟着问了一句,“照您老人家这样的身子,以前不要拐杖啵?”

“那哪照?”叶奶奶直摇头,“不照!这只脚跟死人脚一样的。”

叶奶奶的女儿匆匆看了我一眼,小跑着进了另一间屋子。

叶奶奶的女儿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份病历,和几张住院费的单子。股骨骨折,花了两万七,叶奶奶的女儿说,我只要求他们赔点医药费,其他的就算了。这些钱都是我们姊妹凑的。

我翻了翻病历,病历的前几页被订书机订在了一起。我悄悄地掀了掀中缝,发现就在今年三月份,叶奶奶也曾挂过一次急诊,诊断那一行写着——

“印象:骨折”。

当天中午,我又和张同学约好了采访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下午放学之后,地点是学校门前的飞凤街,也就是叶奶奶那天出事的地点。

从下午五点开始,我们的采访车就一直很醒目地停在路边,但差不多等学生都散尽了,我也没有看见张同学的影子。焦急的等待显得极其漫长,就在我们决定打道回台另行联系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张同学的母亲。她开门见山地说,张同学不方便接受采访,更不能在电视里公开露面。

那周同学呢?张同学的母亲说,他也不方便。

在采访车里,张同学的母亲向我们叙述起他们一家最近“噩梦般的生活”。他们根本就不能出门,邻居们逮着他们问他们,逮着孩子问孩子。邻居们的意思都大致不差,这孩子也是的,管的哪门子闲事呢!这事啊还是私了好,求个平安,最好别打官司。

“什么叫私了,那不等于承认是我们撞的?”

学校里更是说什么的都有。学校以往对这样的好人好事都会公开表扬,但唯独这一次没有任何表示。学校的意思是既然有人告了,暂时就不能断定是不是好人好事。

“如果判我们输了呢?这种可能也有啊!”

原本“话痨”的张同学最近也变得沉默寡言,回家之后什么也不愿意多说。连作业也不愿意写了,一问他,就叹气。

“连我们大人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她始终不同意录像,对即将到来的官司也不愿意作任何预测与估计。她只是说,我们已经请了律师,如果需要,你们可以和律师联系。喏!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名片上有他的手机。

我只好说,“我们没有任何恶意,这点请你相信。我们会对头像和声音进行技术处理……”

张同学的母亲笑了一下,“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再说了,我说不是孩子撞的有用吗?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

我无言以对。接受采访是她的自由,不接受采访是她的权利。

张同学的母亲接着说,“不瞒你讲,我自己就是教师。我那天问孩子,今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顿了顿,“孩子说,我真喜欢多管闲事呢!”

我再次无言以对。采访进行到这个份上,我当初的兴奋度在一点点地降低。我只好决定放弃对她的采访,但我想,或许可以再找周同学试试。如果能采访到周同学,新闻还是可以做出来的。张同学的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临下车之前,她再次强调说,如果你们实在想采访,你们可以联系律师,但希望你们别去打扰孩子。说到这里她犹豫了片刻,包括那个孩子!

如果尊重她的意思,新闻将就此夭折——新闻靠事实说话。在某些情况下采访律师,是一件画蛇添足的事——可如果不尊重她的意思,我们又没了继续采访的可能和余地。

但我不想轻易放弃这条新闻。第二天,我又和学校教导处的倪主任取得了电话联系。

谁知我刚表明自己的身份,倪主任就说,“那事我不清楚,现在我也不方便说这事。”

我好奇地问了她一句:“不方便说什么事?”

“不就撞人那事吗!”倪主任说,“还能是什么事?我没时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倪主任就挂断了电话。再打,无人应答。

张同学的班主任、授课老师、同班同学,还有学校门口冷饮店的老板,他们像开会约定过似的,联系的结果大同小异。这样的受挫让我始料未及,当初的兴奋度再次降低。

没办法了,我只好联系上了张同学母亲的代理律师。律师接受了我的采访,但在摆事实讲条例的过程中,律师一直垂头丧气。

“那个冷饮店老板,说不知道这事。原先的那帮学生,现在没有一个人愿意提供证词。”说到这里的时候,律师显得非常激动,“我走访了十几个学生家长,竟然没有一个家长同意!如果没人作证,我没把握赢这场官司。”

“除了学生的证词,还有没有别的方式?比如叶奶奶自己?”

律师摇了摇头,“推理代替不了证据。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那结果按你估计?”

“现在还不便估计。但这肯定是把双刃剑,无论谁输谁赢,都是悲剧性的。”

事情再次变得复杂起来。律师无法取证,我们也采访不到我们想采访的东西。唯一能将新闻进行到底的线索再次中断了。

我只有苦笑。这条新闻,我只好无奈地决定放弃。推理代替不了证据。推理对于观众而言,同样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沮丧地告别了和我一样沮丧的律师。就在告别的一刹那,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篇题为《心石》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律师看到一个老人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颇有“预见”的律师在让老人签下“此事与他无关”的字据之后,才答应把老人送去医院。由于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老人半路就死在律师的车上,于是,一幕幕闹剧徐徐开启……

大约一周之后,我忽然接到了叶奶奶女儿的电话,她说,“那条稿子哪天播啊?”

我愣了一下,“哪条稿子?”

“就是我妈被撞的事,你们来我家采访的呀!”

哦。我们现在还在采访,估计,暂时……我有些语无伦次。

“还采访什么啊?”叶奶奶的女儿说,“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我只好字斟句酌地告诉她,为了客观,我们还需要采访学生,但目前进展很不顺利。

“你们拿人逗猴啊!”叶奶奶的女儿叫了起来,“我妈都快100岁了,你们讲采访就采访,讲不播就不播。搞哄个哉?逗猴啊?逗猴也不能这么逗啊!”

这样的责难我差不多已经听习惯了,因此,对叶奶奶的女儿,我同样未作任何承诺,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你们想搞哄个哉?”叶奶奶的女儿接着说,“你拿二两线纺纺,我都六十好几了,我妈都快100岁了,还能诬陷两个孩子?你不信人话信鬼话啊?我非得找你们台长评评这个理!”

“新闻如果能做出来,我再和你联系,”我心平气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但现在,我不能答复你。”

她在电话那头呼呼地喘着粗气,直到她终于确信我并不是在“逗猴”,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我也是为我妈,我妈都快100岁了,还是第一回上电视。

这个电话让我把已经了解到的情况在脑海里重新过了过。过了三四个来回之后,我忽然发现,对这件事情,我已经彻底地丧失了判断力,脑子乱得像糨糊似的。我只好召集全部门的记者开了次会,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和建议。

会议很快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事实也只有两种可能),对于究竟要不要继续做这条新闻,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记者倾向于放弃。

继续采访的可能确实已经不大了,我决定服从大多数,等待法院审理。真相只有一个。有时候,我们确实只能借助于法律来擦亮我们的双眼,从而真正看清一些东西。尽管法律,也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法院已经受理了此案,但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我一直没有听到开庭审理的消息。台历在忙乱中一张张地掀过,在日复一日的俗务中,我慢慢地淡忘了这件事。直到八月上旬的一个下午,我忽然接到张同学母亲的电话,她哭哭啼啼着说,孩子失踪两天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是和那个周同学一起失踪的。

怎么会失踪呢?我惊讶地捂着话筒,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把孩子的照片给你……”张同学的母亲呜咽了好半天,“你可不可以在电视上放放,后天就要开庭了,可孩子……”

我想了想说,“可以。”

猜你喜欢

乞丐律师奶奶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没钱
奶奶驾到
善良律师
调音
现代乞丐
乞丐
赢得很惨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