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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白菊

2009-06-29

文学与人生 2009年6期
关键词:文峰

老 鹰

秋天的阳光老练地从窗帘缝隙进入房间,形成白色的条状光亮,照射到白壁上十二寸的相框上。相片里的男人梳着整齐油光的四六开,面孔白净,戴着黑框的眼镜。他的头靠向妻子,嘴角略略上扬,露出一颗智齿和局促的笑容,那是面对镁光灯自然流露的紧张。照片中的妻子身材娇小,神情淡定,只有细细地观看,才会发现眉宇间蕴蓄着转瞬即逝的忧郁。从结婚的前一天起,相框就用两根铁钉固定在那里。陈美菊曾对丈夫小吴说,其实用一根铁钉就够了。小吴站在凳子上,把咬在嘴里的铁钉吐出来,一下一下敲进墙壁,然后看着陈美菊认真地说,两颗铁钉比一颗更牢固。小吴对生活细节的一丝不苟,源于他作为一个中学教师良好的职业习惯。以后每次周末搞卫生,陈美菊都会用抹布擦拭相框的边沿和玻璃表面,先用湿布擦掉落在上面的灰尘,再往上哈几口气,用干布来回揩拭。这样一年以后,它看上去反而比原来更有光泽了。

陈美菊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张照片。现在她坐在床上,严重的睡眠不足使面部变得虚肿,头脑昏沉,看什么都有种不真实感。结婚一年来,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这张照片。丈夫小吴的微笑定格在快门按下的一瞬,空洞、索然。只有那双眼睛仿佛透露了某种欲言又止的信息。陈美菊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洗漱,换衣。在房中走动的时候,陈美菊无意地发现无论自己在哪个角落,小吴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这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门被敲响了。丈夫小吴的母亲站在房间门口。这个苍老矮小的女人头发凌乱,眼睛凹陷。她看到陈美菊略显惊慌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便用一种怀疑的目光,从虚掩的房门打量了空荡荡的房间。她看着陈美菊问,你洗漱好了没有?陈美菊避过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好。小吴的母亲说,车子已经在楼下了,我们去火葬场吧。

陈美菊在兄嫂李淑丽的搀扶下,身着丈夫生前的深色西服,出现在火葬场追悼大厅。宽松的外套已经掩饰不了她怀孕的臃肿身段。前来吊唁的人低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陈美菊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大厅正中摆放着租用的灵柩,看上去沉痛而肃穆。只有整齐地置放在玻璃棺材两侧黄白两色的菊花,在压抑的肃静中呈现出不合时宜的鲜艳。陈美菊看见丈夫小吴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地躺在棺材中间,嘴唇猩红,眉毛粗浓,脸上还打了厚厚的粉底,头发被化妆师自作聪明地弄成了油亮的三七开,显得陌生而滑稽。小吴的母亲则在灵柩的另一侧,在丈夫的搀扶下低声呜咽,哭声时断时续。陈美菊用一只手扶住粗壮的腰肢,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对着丈夫的遗体大放悲声,但便便的大腹让感到她酸痛乏力,她只是出奇的平静,双眼干涩,没有一点想哭的欲望。

追悼会进行得有条不紊,小吴生前熟识和不熟识的亲属好友,无一例外地用沉痛的语气对他的英年早逝表示惋惜,并劝陈美菊节哀顺变。最后,一个粗眉宽额、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纸。陈美菊认出那是小吴单位的领导张主任。张主任饱含深情地给小吴的生平作了深刻的总结和评价。他先是肯定了小吴作为青年骨干教师的业务素质和教学水平,接下来褒扬了他为人师表爱生如子的奉献精神,最后谈到小吴的思想素质和政治觉悟,张主任用一种无比叹惋的口气说,校党工委其实一直把小吴列为入党的重点考查对象,哪里知道……他停下来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开始结合实际阐述学校培养教坛新秀的具体举措。

陈美菊对一切置若罔闻,丈夫突如其来的死亡使她茫然无措,另外,她也不知道这个追悼会对参加者最终有什么意义。恍惚中,她看见一只嗡嗡打转的苍蝇掠过了人群的头顶,在空气中划过几道弧线,落在小吴的遗照上缓慢地爬行,稍作停留,又飞到张主任毫无知觉的鼻尖上,张主任的嘴巴一开一合,配合着生动的手势,鼻子也不安分地摇晃,苍蝇却始终叮住不动,像突然长出来的一颗奇怪的痣。

突然,大厅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号。陈美菊看见小吴的母亲把干瘦的躯体扑在玻璃棺材上,身边的女人们急忙上前死死扯住她的胳膊,像捉住一只痩瘪的蚂蚱。陈美菊猛然意识到火化的时间到了,她感到身体被抽空一样,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吴的母亲抬起头,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盯着陈美菊说,你快抱住他,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把他烧了?陈美菊突然害怕起来,小吴的死在这一刻变得具体而真切,陈美菊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臃肿的身体微微抖着向后倒退。陈美菊嗫嚅地说,我怕。小吴的母亲挣扎着朝陈美菊身上扑过来,再次被人死死按住,她绝望地看着陈美菊,用一种悲凉的语调说,你巴不得他死掉,是你害死我儿子的。你这杀人不偿命的狐狸精!

前来吊唁的人无一例外地目睹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人们普遍同情小吴母亲老来丧子的悲痛,但对小吴母亲把儿子的死归咎于妻子陈美菊则感到大惑不解。火葬场的几个员工也探头探脑地过来打听,被参加追悼会的亲属呵斥了回去。只有陈美菊的兄嫂李淑丽作为娘家人跳了出来。她一把抹掉了未干的泪痕,指着小吴的遗体说,你搞搞清楚,你儿子是给汽车轧死的,凭什么往我们身上扯?小吴母亲浑身颤抖着,扭曲的脸因为过度悲愤而显得狰狞,她带着沙哑的哭腔说,要不是她叫他去买杭白菊,我儿子怎么会死?李淑丽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她拍拍袖子,冷笑说,那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死,横竖都是命。

陈美菊后来回忆起小吴死亡的最终缘由,是南街的杭白菊。那种泡起来甘甜如饴,芳香四溢,又清热降火的菊花出自一位杭州师傅的手艺。在陈美菊妊娠反应日趋强烈的日子里,她对所有食物抱有一种深刻的恐惧,有时候甚至只是闻到味道,就能让她把黄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有一天陈美菊突然很想喝菊花茶,丈夫小吴迟疑了片刻说,喝这么凉的东西恐怕对胎儿不好吧。陈美菊低下头剥着指甲不说话了,小吴抿了抿嘴唇,他把手放在陈美菊的肩上说,我去买吧。陈美菊扑哧一下笑出来。小吴其实是个容易心软的男人,他对妻子的容忍使一切可能发生的争吵平息在萌芽状态。

小吴是在过马路的时候给一辆大卡车轧死的。围观的群众惊魂甫定地一遍遍转述着事件的经过。卡车司机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在把小吴拖出很长一段路以后才被人拦截下来。司机气势汹汹地跳下车质问,为什么把我拦下来,我又没有闯红灯!直到人们告诉他车下还有人,这个男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嚎,我杀人啦!我杀人了啦!人们催促着把小吴老师从车底拖出来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包被血洇透的杭白菊,腥稠的血液混杂着甜丝丝的杭白菊,在阳光下散发出奇怪的黄紫色香气。

丈夫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美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怀孕的日子像皮筋一样被无限拉长了,空旷而寂静。傍晚,陈美菊会在这轻盈的寂静中,听到从楼梯传来有节奏的熟悉的脚步声,她跑去开门的那一刻,才知道这是某种习惯产生的错觉。另外,她也总是在开窗的片刻闻到从楼下街道对面飘来淡淡的杭白菊的味道,状若游丝,又沁人心脾,这加重了她心里的烦躁。秋天已经很深了,陈美菊依旧穿着单薄的孕妇装临窗而立,思绪万千地凝视着摆放在窗台上的一盘文竹,看着它在日渐萧寒的季节里萎靡枯黄,陈美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未来其实缺乏任何打算,心底浮现出一丝苍凉。

另外,陈美菊对这个零碎的家庭也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火葬场事件以后,小吴母亲的敌意更增添了她对这个家庭的隔阂。陈美菊发现婆婆身上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常常捧着小吴的照片喃喃自语,哭着哭着又突然破涕而笑。这让陈美菊滋生了对她的同情。但每次小吴母亲发现陈美菊在身边,都会射来犀利而悲愤的目光。这种目光使陈美菊心中残留的悲悯荡然无存。小吴的父亲在这场意外的打击之后,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从来不进厨房的他,包揽了从买菜到洗碗的所有家务。这个曾经梳着背头,喜欢抱着和他一样老的黑猫在书房晒太阳的老头,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昔日挺拔的躯干也显得伛偻而委琐。三个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他们之间并不说话。吃饭的时候,小吴的母亲会在陈美菊旁边多放一副碗筷,并且不时地朝里面添菜,小吴的父亲只是低着头吃饭,他偶尔用卫生筷夹一点菜放到陈美菊的碗里。陈美菊对这个细节感到心怀疑虑,但她依旧只是顾自己低头吃饭。有一天,小吴父亲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妻子的不满。她打掉了丈夫的筷子,积压已久的郁恨在瞬间喷发出来。她指着丈夫的鼻子说,你为什么把儿子的菜给这个狐狸精吃?小吴的母亲掀掉了桌子,她冷笑着扫视撒了一地的饭菜,突然轻声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事,是你们合谋害死我儿子的。我会叫儿子回来报仇,叫你们都不得好死!陈美菊对婆婆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感到莫名其妙,她只是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小吴父亲,轻轻退进了房间。

过了凌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大起来了,夹带在萧瑟的秋风中,不时扫过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啪啪声。陈美菊经历了难以煎熬的失眠,终于有了轻微的朦胧睡意。她侧身而躺,迷迷糊糊中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孕妇特有的敏感神经让她立即清醒过来,黑暗中传来细微脚步声,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正朝床头逼近。陈美菊想到丈夫死后还没有人进到这个房间,她的心被拎起来,在嗓子眼里扑扑跳动。她死死地攥紧被头,不敢睁眼转身。迟缓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陈美菊惊声尖叫的一刹那,床头的玻璃杯落在地上,发出了迸裂的破碎声。陈美菊从床上一跃而起,按开了床头灯。她看见幽微的黑暗中,面如死灰的婆婆披散着头发,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小吴的母亲把凛寒逼人的目光盯在陈美菊身上,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怕。一点都不疼。我只要把你的狐狸尾巴剪掉,你以后就不会再出去害人了。陈美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头,蜷缩着大声尖叫。这时候,房间的灯亮了。

第二天的天空深邃明亮,呈现出奇怪而炫目的湛蓝。除过嶙峋的树木伸向天空的枝丫和路上堆积的枯黄残叶,没有任何下过雨的痕迹。陈美菊披着丈夫深色的西服站在窗口,她看见楼下小吴的母亲神情混沌,行动迟缓,被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架着胳膊推搡进了一辆急救车。小吴母亲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剪刀,那把剪刀好像和她干瘦如柴的手长在了一起,怎么也夺不下来,这使得一个身材魁梧的医生显得气急败坏。在上车的一瞬,小吴的母亲猛然记起了什么,她朝陈美菊投来尖锐犀利的目光。陈美菊飞快地转过头,拉上窗帘,把身体倚靠在墙上。

李淑丽匆匆赶到吴家的时候,陈美菊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她靠着李淑丽的身体,嘤嘤地啜泣,肩膀随着身体的抽动而微微颤抖,泪水洇透了李淑丽的衣服。哭什么哭。李淑丽摸了摸陈美菊的头发,用鄙夷的口气说,我早就看出她有神经病。陈美菊不敢做声了。小吴的父亲手中抚摩着黑猫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李淑丽朝他瞟了一眼,说,你这就跟我回娘家去,我倒不信还真有人敢吃了你。李淑丽意味深长的话锋直逼小吴的父亲。这时候,小吴父亲手中的黑猫叫唤了一声,跳下地一溜烟蹿出了门。小吴父亲的眼神里透露了某种坚毅,他看着陈美菊,用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知道你迟早要嫁人。我不会拦你。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吴家唯一的骨肉,你要把他留下。陈美菊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感到虚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淑丽嘴角轻轻抽动,睥睨了一眼小吴的父亲,你说留下就留下?凭什么?小吴的父没有说话。李淑丽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得寸进尺地说,你别忘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不兴那一套。再说,要不要这个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你说了算。李淑丽还想借题发挥的时候,小吴的父亲把嶙峋的手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打翻了茶水。陈美菊和李淑丽的身体同时震动了一下。小吴父亲盯着陈美菊,目光中流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他几乎是哀求地说,我只想听你一句话。陈美菊低下头抚摸着高隆的小腹,泪水在手背温热地滚落,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陈美菊本质上是个怯懦的女人。吴家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另外,她也害怕小吴父亲盯着自己肚子看的那种眼神,所以当李淑丽提出让她回娘家住的时候,她几乎毫不犹豫就点头了。李淑丽说的娘家其实就是陈美菊的兄长家。陈美菊的父母过世以后,留下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自然就成了给兄妹俩的唯一遗产。陈美菊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有一天,李淑丽看似漫不经心地对陈美菊的哥哥说,早知道这么多人挤一个破房子,当初我还真不如不嫁给你。陈美菊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低头抽闷烟的哥哥,知道兄嫂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后来,李淑丽热心地向陈美菊介绍小吴。陈美菊和小吴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说话。陈美菊后来伤感地回忆起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约会。她记得那天小吴特意打了一条大红的领带,斜斜地挂在脖子上。最后陈美菊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了。小吴的脸上满是困惑,只好尴尬地跟着笑了。陈美菊脸上突然露出严肃的神情,你有没有房子?小吴一头雾水,他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陈美菊不说话了。

陈美菊把人造皮革的箱子放在昔日闺房的地板上,用手揉了揉酸痛的腰。她打开褪漆的木窗户,阳光斜斜地注入房间,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徐徐飞舞,逼仄而阴暗的房间亮堂起来。陈美菊坐到钢丝床上,半旧而素净的床单散发出樟脑丸的气息,柔软地诉说着少女时代的种种记忆。她感到搁置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冰凉而沉重。陈美菊的眼泪马上下来了。

在陈美菊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李淑丽的儿子文峰只好把地铺打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文峰这一年十九岁,中专毕业的最后一年,在城南的机床厂实习。他看到陈美菊的第一眼,脸上就流露了怏怏的不快。李淑丽忙嗔怒着对陈美菊说,这孩子,真不懂事,见了姑姑也不叫。陈美菊只好僵硬地笑笑。那天晚上,陈美菊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客厅传来摔摔打打的声响。陈美菊对一切前因后果了然于胸,但她只是躲进被子,用手捂住耳朵,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陈家庸俗琐碎的家庭矛盾,蕴蓄着种种微妙的矛盾,这一点,和吴家其实并无二致。有时候,陈美菊看到兄长在李淑丽的冷眼嘲讽下显得郁郁寡欢,这不禁让她心中滋生了无奈的怜悯,但一想到自身的处境,陈美菊又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另外,陈美菊发现平日口无遮拦的李淑丽,在文峰面前却显得温顺而服帖,文峰对自己的父亲,又显露出几分矜持的忌惮。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使整个家庭看上去就像是天天在玩石头剪刀布的游戏。

除过清早出去排队倒一次马桶,陈美菊很少出门。每次陈美菊出现的时候,原本熙攘吵闹的队伍就变得悄无声息。陈美菊对背后的指指点点心知肚明,却怎么也不习惯街坊邻里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一次,陈美菊在天井晒衣服,对街的杨婆讪笑着过来说,你肚子这么尖,保准生儿子。陈美菊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奉承感到好笑,她愣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儿子女儿都无所谓。陈美菊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杨婆感觉自尊受了伤害,但她只好应和着说,是的,现在社会进步,生男生女都一样了。过了两天,李淑丽神秘兮兮地拉着陈美菊的手说,你知不知道?陈美菊说,知道什么?李淑丽用手指指陈美菊的肚子,对街的杨婆逢人就说,她一看你的屁股,就知道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孩。陈美菊拂开李淑丽的手,女儿就女儿,女儿也没什么不好。

陈美菊不知道讨论男孩女孩的问题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肚子里的孩子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也许是失望,也许是同情,但不管怎么样,胎儿依旧保持着正常的生长速度,每晚睡觉前,陈美菊准时感受到胎儿在体内像一条鱼一样游弋。这让她在感到片刻的兴奋之后,落入更深的失落。有一天,陈美菊从医院做完例行的产检回来,李淑丽在门口拦住了她。李淑丽说,你去哪里了?陈美菊说,我看了陈医生。李淑丽没有说话。陈美菊补充说,就是人民医院的陈医生,所有的孕妇都会找她看。李淑丽的嘴角动了一下,突然用一种惊诧的语调问,你真打算要这个孩子?陈美菊被问住了。李淑丽说,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生出来怎么办?李淑丽的问题戳到了陈美菊的痛处,她怔了一会,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李淑丽叹了口气说,小吴的父亲来过了。

陈美菊不知道小吴的父亲和李淑丽说了什么,她只是从心里害怕见到他。这一天李淑丽却对她显示出过分的热情,吃饭的时候不停往她碗里夹菜,连文峰也第一次挂着笑意,跟她谈起找份工作的种种难处。陈美菊对文峰的话题感到唐突,另外,这种过分的客套也让她极不适应,但她没有理由拒绝。吃过饭后,李淑丽叫儿子文峰去洗碗,文峰一口答应了。陈美菊开门见山地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李淑丽迟疑了片刻,说,也没什么,我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陈美菊说,谁?

陈美菊是在位于解放路的一个茶馆里,见到人事局王科长的。王科长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五十来岁就秃了顶,堆砌在脸上的笑意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王科长随意地对陈美菊说,叫我老王就行,别客气。陈美菊注意到老王看她的时候,是用眼角的余光,这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老王说,李大姐是个热心人。陈美菊知道李大姐其实就是李淑丽。老王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原来也见过几个,不过像你这样的大肚子,倒是第一次。老王说着哈哈笑起来。老王的笑声中气很足,声音爽朗,引得旁边的几个服务员凑在一起,侧目而视。老王没有注意到陈美菊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老王说,我们也都过了那个年纪,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有一说一,坦诚相待。老王说,说实在的,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孕妇,有女人味。老王把话题渐渐引到陈美菊的孩子上,他说,我也蛮喜欢孩子的,我老婆怀孕的时候,我就喜欢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感觉他的心跳。老王说着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陈美菊一眼,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王的胆子渐渐大起来,陈美菊看见老王的目光迷离起来,粗短白皙的手指像五条蠕动的肉虫,慢慢靠近了自己的肚子,在快要碰到的瞬间,陈美菊抓起了桌上的一杯热茶,泼到老王脸上,老王大叫着抹着脸,陈美菊冷笑着说,想摸老娘的身子,你也配?

李淑丽带着儿子文峰,气势汹汹地踢开房门的时候,陈美菊已经拾掇好最后一件衣服。李淑丽指着陈美菊的鼻子说,你个忘恩负义的婊子,我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你。陈美菊不紧不慢地说,你把话说清楚,谁忘恩负义?李淑丽没想到陈美菊会这么平静,李淑丽叉着腰,露出自得的表情,别忘了是谁吃我的,喝我的,又住我的。陈美菊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打什么算盘?你卖了我一次,又想卖我第二次。陈美菊朝文峰看了一眼,文峰的脸上就挂不住了,说,妈,少跟她废话,把她东西扔出去。陈美菊把头发捋到耳根后,一只手扶着粗壮的腰,另一只手提着皮革箱,淡淡地说,我长了脚,自己会走。

几个月以后,陈美菊风尘仆仆地回到吴家,人们发现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大家对吴家接踵而至的变故作出了种种猜测,陈美菊的去向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否出生,成了一个个悬而未决的谜团。但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小吴父亲的死亡。小吴父亲选择自杀的方式十分诡异。人们先是听到深夜中传来猫的惨叫,毛骨悚然,又时断时续,而后是椅子倒地的声响,最后则是绳子摩擦的吱呀声。第二天,人们发现小吴父亲和他的黑猫,双双垂直吊死在房间里。嘴角的血渍、吐露的长舌以及圆睁的双目使他们的神态看上去极为一致。人们对陈美菊的出现并不感到多少惊诧,作为吴家唯一的儿媳,她享有对吴家房产永远的继承权。陈美菊推开房门的一瞬,闻到房间里涌动着潮湿的霉味,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露出倦怠和厌恶的表情。陈美菊抬眼看见白壁上挂着的十二寸相框,丈夫小吴微微侧过脸,露出文静而生涩的浅笑,而身边那个女人的面容,已经模糊得无法辨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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