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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墟废落

2009-05-13朱珊珊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媳妇杜鹃走廊

大年初一的早上,在暖融融的光束里我接到刚刚离家去单位值班的老公电话,他的声音很激动:“你家着火了!电火!是三十儿夜里着的!看样子火势不小,你不想来看看吗?正好陪我值班。”

听这个电话的全过程我都是在发抖的。隔壁屋里传来细声细气刚过两岁生日的儿子与妈妈的说话声,让我的神思在温暖的氤氲中有些恍惚,惊恐之余感觉一些事的发生好像都有神在安排,因为,我们刚刚急急地搬完家!就是从那个失火的地方出来!

我的家是在街角的一座古老的欧式三层老楼里,那旧时哈尔滨特有的暖黄色的楼体白色浮雕花,墨绿色花栏杆的凉台,暗红色扶手、窗户,楼下两扇高大厚重斜扭掉胯的大木门,房檐、浮雕处、转角的洋灰走台都长出了蓬勃的小榆树……老楼的外表即使年久得很落魄,但依旧掩饰不了它的天生丽质,正因此,它成了二类保护建筑,尽管它的内脏早已全部老化。

当我站到楼门口,这里的地面已冻了一层厚厚的冰坡,很滑。楼门口的两级高高台阶被黑黄的冰漫死了,大敞的两扇门已焦黑,只边缘处还有点儿墨绿的颜色,由门洞内散发出一股难闻得让人头疼的旧洋灰与寒冷、焦 混合的气味。我几乎是爬着上的这两级台阶,进入楼内立刻被这种劫后余生的寒气袭裹住,四壁的焦 状又被冰封上一层薄厚不均的壳,地面到处是高高低低的灰土也被冰盖着,很滑,但我的心越发强烈地想进去看看我的家。楼梯扶手只剩下铁栏杆,上面还凝着冰凌,楼梯太滑,必须把着它上去,可它竟一整扇地晃动!

二楼的走廊里似乎变化不大,急急地打开我家的门锁,空荡的屋里只有地板变得波浪起伏,走上去不住地崴脚。四壁有水印,其他还算安详,看来水是从楼顶浇下来的,很想看看我家楼上如何。来到三楼,果然房顶有露天的地方。

在黑洞洞的走廊里,那个露天的地方格外亮,而且从那里吹来寒凉的风,望着望着我忽然喜欢独自一个人走在这栋残破的楼里的感觉,像一个幽灵。

眼前的这道门就是冰冰的家——

冰冰,在想

冰冰是和我同岁的小伙伴,她很美,拥有一双浅琥珀色的大眼睛,眼神是很没神的那种,却异常的美。她有一个很深的长酒窝,白净的脸上有些雀斑,牙齿有些喑哑的四环素牙。她只要和我在一起就非常爱笑,笑声很痒痒地好听。我们俩一起在通往三楼的宽大的缓台上跳绳,她摇绳,我们面对面离得很近地一起跳,她就不住地笑,发出那种笑声,让我也不能不笑,我们的嘴都笑得很大。她说我:“你不会省着点儿笑!嘴太大了!”

一次,我上楼找她,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酸酸的白醋味儿,听到冰冰的哭声和她妈妈发脾气的训斥声。她妈妈的声音虽是女人的细声却总是不干净利索地附带着很多的唾液,所以给人的感觉很粗俗,而她的双眼很瘪,还不停地眨,像个瞎子。她的一颗门牙叠在另一颗的上边,干姜皮似的脸上长了满满的令人发冷的雀斑,干姜似的两手,生姜似的身材,不像能有个这么漂亮女儿的妈。

一开门,看见冰冰一头的湿发披在脑后正坐在床上哭着。她哭的样子也很好看,垂下的双眼像两个蚌壳,泪水不住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流淌,嘴唇很红伴随着哭诉带出亮晶晶的泡泡,脸很干净地白。她很撒娇地埋怨同时也就向我哭诉了缘由,她妈妈在我身后申辩并让我评理。原来她妈用醋给她洗头!我心里也难以接受,因为冰冰让我闻她的头发,实在是不敢真闻。不过,她的头发确实是很好看,让我羡慕。她圆润的额头发际边缘都是好看的小卷发,耳鬓、后脖子的发根处也都是柔柔的卷发,满头浓密黑亮的头发都如同黑丝线。

一个夏天的清晨,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领着冰冰跑出了我们大楼。我们俩那天巧的是都被我们的妈妈们换上了白色的小布拉吉。我俩手拉手跑向道对面的“哈一百”。那个时候“一百”还没有开门,街道上也很少行人,早晨的阳光都被“一百”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所以这一侧的街道都在它的阴影里,令我们俩凉爽得有些冷。就要接近我们的目标了,就是那面对新华书店一侧的街角,那里有我们可以享用的护栏!一个个墨绿色的漂亮铁桩,它们之间有铁锁链连接,而那锁链的高矮正适合我们坐上去荡秋千!

我们带着咯咯的笑声奔向各自看中的秋千坐了上去,立刻笑声就消失了。我俩很害怕地看着各自的双手、雪白的布拉吉,再检查发现我们腿上、雪白的小裤衩都有那新刷上的绿油漆!我们急速地想着合理的谎言,狼狈地朝家走去……

寒假总是和过年联系着。一晃儿,我们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假期里只有我们在家,大人们还在上班。冰冰和我一样一个人待在静静的屋里,她虽然还有个哥哥,可她哥已是十多岁的大人了,常出去找那些大小伙子们聚。每当这时,冰冰就兴奋地敲着暖气管子叫我上去。我听到后会立刻回敲,高兴的时候我们的敲击就像演奏一样变换着花点儿。冰冰已会收拾屋子了,家里还点上了好闻的香,她还向我展示她买的动物造型的蜡烛、纸灯笼、年画,她梳着两条卷得像螺旋似的触肩的马尾辫,穿着全楼女孩子们都羡慕的她爸爸从上海买来的好看花棉袄。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上海的。她从床与窗台处的面袋里拿苹果,吃着多汁的脆苹果,很大的核儿还有很多果肉就被扔到玻璃烟缸里……

她越来越好看,好看得常常会招来他哥哥的朋友来逗她,她会很生气地歪着脑袋抹眼睛,冰冰好看得做什么都让人感到美即使生气时。

我会削苹果就是那时候,回家以后戴上干净的劳动手套脑子里想着冰冰的样子拿着筐里妈妈单位分的苹果……

可谁又想得到长大以后楼里最漂亮的冰冰竟然一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那是听别的邻居说的,因为我家楼上很早就成了她哥哥的新房,再后来又被她哥哥租了出去。据说,改革开放了,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离婚后去了上海,其实那里早已有了她爸爸的另一个家,这个打击给她妈和她都太大了……

我准备从后楼梯下去,于是走过黑黑的走廊,对这里太熟悉,闭着眼也走得很准确。拐弯,上台阶,下台阶,真的如同幽灵,也毫不惧怕,小时候的后楼梯常被大孩子们吓唬说那里有鬼。

又回到二楼我们的走廊,从后楼梯口直对着走廊的尽头是小媳妇杜鹃的家。自从小媳妇死后那间屋子就空着,而那门上的旧暗锁被她的家人卸了下去,于是留下个圆圆的孔洞,在黑黑的走廊里透出一道幽幽的亮光和凉凉的风——

杜鹃啼血

小媳妇杜鹃嫁到我们楼的时候正是“哈一百”变成“古加希”的年代。

那天,走廊上她家的门口点起了黄灯泡,我们的走廊是L型,她家的位置恰在L的中间犄角处,所以通照两侧,很得人心。她的公公叫她出来扫走廊过界的垃圾,于是我们很友好地见了第一面:她低眉顺眼地拿着一把崭新的大笤帚,梳着长马尾辫,穿一件深蓝色的薄开衫,很会干活。此时的她才十九岁,因为已经怀孕,所以老公公家出钱将她的年龄改成够结婚的法定年龄二十二岁。

想来,小媳妇最幸福美丽的一段也只几个月,一个夏季而已。那时的她梳着奢侈的盘头,就是每次洗头都要到发廊花十元钱盘一个新式样。服装多是纱的、丝的套装、连衣裙和睡袍。杜鹃好像喜欢素色,都是浅灰、淡蓝,最艳的颜色是藕荷色即发蓝的紫。她常常幸福地高声喊着吊铺上她老公的爱称,还在她家门口的脸盆架上给老公洗头。她家的门帘很长,被风吹得鼓鼓的飘,她的睡袍很长也被吹得呼呼啦啦……

一天,她的大姑姐很漂亮画着烟熏妆穿着超短皮裙超高高跟鞋带着超夸张的耳坠和手镯上身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又是带子又是荷叶边又亮片等等的高级露肩透明衬衫,坐在圆折凳上,说:“你们结婚啥不是我家拿的钱,别以为我家是大款,就能这么白养你们两个大活人呐,你就要生孩子了,需要的东西多啦,自己不挣钱,还想让我们帮你养孩子吗!虽说我弟在我老爸公司,那也基本是啥不干白拿钱……”

小媳妇很快在街角的一家卖头饰的高档小店找到了工作。她每天穿着她的素雅的高档夏装,梳着常常变换的奢侈盘头,画着淡雅的妆,隐瞒着已婚的真相。柜台里的射灯照着她十分青春幸福的脸,甚是好看。很快,店老板的儿子就被她迷住了,不断地给她送玫瑰,甚至还有比别的小姐妹多的红包,于是遭到其她真正未婚黯淡无光的女孩子们的嫉妒!

为了捍卫他们的爱情与新婚的幸福,她的老公与家庭抗争并胜利,两个人双双到他父亲的公司里上班。那时的杜鹃肚子圆鼓起来穿着她老公的轧趟儿红羽绒服,每天晚上吃着糖葫芦幸福地回来。

小媳妇很争气地生了个大胖小子,不仅老公公满意,也令总是皱着眉头极其厌弃她的老婆婆在大姑姐的陪同下,带着大批的食物来看她并留下“把我的孙子喂好”的指令。得到这些食物的第二天,杜鹃一身深蓝色的薄绒衣套在白色的衬衣外红毛裤,白袜子趿拉一双棉拖鞋,从此这身装束就固定下来,跑到如同冰窖的公用厨房煮排骨。聋婶儿惊讶地大喊:“小媳妇儿!月子里不能下地!厨房这么冷你穿这么少以后要坐病的!你妈呢?你娘家妈怎么不来啊!”

“我妈不能来,我妈正喂我小弟,来了怕把我的奶水带走。”

立刻,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很同情这个能干的小媳妇。满月后,杜鹃的娘家妈来了,黄瓜纽的身材穿着黄底儿大红花掐腰连衣裙,高跟鞋。她的突胯骨与极度承重的小腿的曲线在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内很难和缓,烫着新婚的满头卷发,怀里抱着与杜鹃一样大的婴儿,也就是杜鹃的小弟!刚刚刚地来了。邻居们都很好奇地装着干活去厨房,以便观察同是新婚得子的母女。

小媳妇很孝顺,常常将家里的大扇排骨、饮料、洗发香波等物偷偷送给她妈。

小媳妇的孩子很可爱,胖乎乎憨乎乎,很健康,从来不哭不闹,很快就在学步车里哗哗地走。她老公这个阶段好像很勤劳,整天整天地上班。小媳妇一个人照顾孩子,收拾家务,到走廊的尽头厨房去做饭,她家的门就大敞着。聋婶儿还有查大姐和她十五六岁的女儿就会一撩帘逗会儿杜鹃的孩子。尤其白天走廊里所有上班的都走了之后,剩下她们会一起去市场买东西,一起出去洗澡,或聚会到杜鹃家交流……

寒冷的初春,我回娘家小住,擦地时不小心手扎了刺,去找隔壁的杜鹃。她正跪在窗前的沙发上擦着窗台,马上扔下手中的抹布,将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奔过来。她的指甲留得很长,修得很尖。奇怪,这么能干的一双手,竟还这么柔软。她很准确地将我手上的刺掐了出来,一边还说:“还是换个不锈钢的拖布杆吧,去透笼市场买,不贵,木头的以后还会扎刺,其实像咱们这样的女人从来不乱花钱,那改善一下咱们经常使用的劳动工具不是对自己也好嘛,还是对自己好点吧,给他们男人省钱,这钱他们也不会用到好地方的。”她的话听起来不知为什么让我很难过,又很怜惜她,说:“你干完活我再过来给你化妆啊?”她的眼睛一亮,立刻笑眯眯地弯成了两个月牙:“好哇!姐姐。嘻嘻嘻……”

第一次这么近地欣赏她。她真年轻啊!她的脸上没留下任何来到这个世界的痕迹,没有痦子、斑点,甚至青春痘!皮肤极细腻,还有如桃毛似的小绒毛,皮肤极富弹性。她的化妆品都是结婚时买的高档品,拿着海绵粉扑在这样的脸上游走,真是一种享受!她高兴我为她化妆,小妹妹撒娇般仰着头又不时地朝我眯眯的笑。她的牙齿很短很小很密,嘴唇、口腔都那么干净。她的长尖小下巴如同扣个鸡蛋黄圆圆的,我不由得捏捏点点那弹性的小下巴……

夜里突然被小媳妇尖锐的骂声惊醒。第二夜又是,她老公的骂声也很大。第三夜又是,并被她老公愤怒的摔门声震得心乱跳,因为有门的那面墙整个的都忽悠了。从那天以后她的老公就再没回来。妈妈说他们这种战争已经很久了。小媳妇得病了,她告诉我是阴道炎,但她却极其害怕,怕得像得了性病似的,每天一个人早早地去医院点滴,让聋婶儿帮着照看孩子,回来后再做饭收拾家。我到厨房倒脏水,厨房里静悄悄的,结满厚霜的窗上塑料布哗啦哗啦地响,冷飕飕的。从角落里小媳妇家的炉台处发出炉火呼呼的声音,以为没人,只想回头瞄一眼那炉台,发现杜鹃埋着头正蹲在地上,很可怜,我便问:“你累吗?还是不舒服?”“我只是腰疼,没事儿。”她向我仰起了连嘴唇都苍白的脸。

只是第二天的早上,我从厨房回来,在走廊上看到杜鹃家敞开的门,门帘内传出她老公的声音,很柔和:“你想吃点儿啥?我给你做!”我像被磁力吸引了直直地走进她家,一直走到杜鹃躺着的床前。不知啥时她家把放沙发的地方变成了高高的单人床。杜鹃躺下了,露出来的皮肤都变成了姜黄色!我的眼泪一下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再次抚摸她的手,那里已没了任何力气。我退出她家后,门帘内传出“鹃儿!你想喝粥吗?”她的老公后悔莫及的哭腔。

小媳妇的葬礼是“五一”。那天阴阴的下着小雨,走廊的门大开着,从楼下传来外面淅沥沥的雨声与寒冷的潮气。青春的小媳妇在春天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当时真实的年龄才二十三岁。聋婶儿问着已能满地跑的杜鹃的孩子:“妈妈呢?”那健壮的孩子满头茂盛站立的头发,仰着胖嘟嘟的脸蛋儿看着这些邻居,用一只手指指着另一只手背,聋婶儿马上说:“噢!妈妈扎针儿去了啊!”

自小媳妇死去,破败的楼里立刻阴气很重,很多的邻居都陆续搬走,剩下的都是衰老羸弱的几家邻居,和一些空房子。老邻居们议论着传来的关于杜鹃的一些事:她的老公受大姑姐等家人对小媳妇的谗言影响,早已有了外遇,杜鹃知道了这事。杜鹃死后她老婆婆说:“孽缘啊!”指着一直不会说话的孙子则说:“孽子啊!”

一个日本女人的寻访

我曾写过一首诗《古楼断想》,灵感来的时候正是站在眼前的这扇门前。后楼梯通往走廊的门有两米多高,墨绿的油漆大概在我没出生时刷的吧,有的地方干裂得如同鳄鱼的皮,门常年地开着,为了将后楼梯的破窗射进的天光引进漆黑的走廊里一段。

当时站在这里是想起一个唱歌的邻居说:“过去这底下是水牢——”她是一名有癫痫病的演员,是生活中极少遇见的女中音,用她特有的嗓音加上那神经质的夸张眼神,至今挥之不去……

“我藏好啦!你来找我呀!”一声稚嫩的童音从楼上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侯婶儿的外孙女,她一点儿没惊扰我的遐想,却又加进我对又一代人在重新上演着我刚刚过去的童年游戏……

聋婶儿、小媳妇、查姐和她女儿一起向我讲述最近有位日本女人来咱们走廊,说她童年的家就在咱们这儿。

日本女人很瘦小,画着艳红的口红,走过的地方留下的香水味儿久久不散。她说她小的时候整个这边走廊都是她一家的,而且查姐家、我家和小媳妇家的房间是通的,很大,她和她的弟弟在这里可以骑车。她还在这层楼上钓楼下的鱼,楼下有个喷水池……

她沉浸在童年的幸福里,高兴之余在小媳妇家还与大家合影。临走时查姐、小媳妇各得一双无跟袜,在场的聋婶儿也伸了一下手不想最后还是讪讪的……

想到这,此刻又站到这扇门前,再一次想起我那首诗里的句子:

“叠影的手

拉开了时空的

无数断面

…………”

铁房盖儿上的花花

厨房的窗户洞开着,破窗框上的塑料布青面獠牙地随着寒风哗啦哗啦地响,一看就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连撕带拽地打开的。窗下的长梯子还依然在,看来楼里的邻居们就是从这里逃生的。

站到这里如同外面的街上,满是寒风和嘈杂的街市杂音。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看冬天里的后院那高低错落的铁皮房盖儿,因为每年的冬天聋婶儿家的大爷都用家里的旧塑料布将没有一块玻璃的窗户封上,于是这扇窗就像盲人一样只能感觉到天光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望着对面那角落里的房盖儿,那是花花家窗下的疆界,也曾是我俩的乐园。

夏天,西晒的太阳,那个房盖儿烫烫的。花花与我非常友好,我是唯一被邀请到她的乐园里的伙伴。花花家在那个时候是朝鲜族,现在据说是韩国人,没想到我那么早就有了韩国朋友。

花花家里窗前是很宽很高的大炕,炕上光溜溜的,看不见一床被。她的家人都愿意让花花和我交往,所以我可以被花花领着,脱鞋直接上炕再上窗台然后再扑咚跳到那个铁房盖儿上。她和我玩的时候才肯吃饭,所以她的奶奶就高兴。她的奶奶瘦得像木乃伊,永远穿着朝鲜族的小衣服大裙子,脸和手就同秋林红肠,褶纹里还留有熏黑的木炭粉似的。她将两个大碗摆到窗台上,一碗是盛着一坨小米饭还掺了一点点大米,上面浇上一些辣酱,另一碗就是凉水。花花用大勺子将饭拌得红红的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吃,再咕咚咕咚地喝水。她长得很白,皮肤很细腻,像瓷器娃娃,两个大脸蛋像婴儿的胖脸蛋一样鼓鼓的,嘴都被挤成红樱桃了。她的奶奶坐在窗口看着她这样吃饭就张开没有一颗牙的嘴安静地笑了。她总是和我玩的时候才肯写作业,她的写字本和我们的一样,不过他们的字让我感到很好笑,就对她说:“你们的字怎么像杂技团的演员骑着那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的车轱辘。”她就哈哈仰头大笑……

长大以后,我们就没再来往过。当我忽的一日想起她,才知道她早已不在了。她得了淋巴结核十五岁就死了。我真的好意外,她不是很胖吗,挺健康的感觉呀,脑中努力寻找着她的样貌,全是她大口吃饭的样子,想起来了,她虽脸很胖,其实她的身体很瘦,还算是一点儿安慰的理由罢。

浮雕下的女孩

眼前虽是寒冬却已有春的萌动,这种隐隐春的感觉此刻让我想起那一年的春天。

到处都冰消雪化,一冬的坚冰都变酥了。楼房的水流子叮叮冬冬地响就会有冰凌脆脆地摔出来。春风吹着,凸起的屋檐处就像伞角的雨滴飘着融化的雪水。

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的心也随着这春风野起来,就想到外面跑跑。那对儿来自内蒙古的小姐妹我已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大概被吓忘的。只记得那个姐姐很漂亮,是很精神的那种,浓眉,眼睛很亮,脸蛋很红还有些皴,性格直直野野的。她们是刚来不到一个月的新伙伴,她不受楼里那些权威的大孩子们威胁与挑唆,单单认准来找最老实的我。她从不敲门,直接拽我家门把手,如果门内没锁,拽开她就直接进来并说:“玩不玩了?”会把喜安静的妈妈吓一跳。如果门内锁了,她就不停地拽着门把手嘎噔嘎噔地响。

那一天我就这样被她叫了出去。我俩领着她的妹妹跑出大楼外,在春风里高兴地蹦跳着,绕着大楼坐落的那条街转了一大圈儿,回到我们的楼下时,她妹妹一下踩了黑黑的稀泥。姐姐说:“你怎么不看着点!回家妈肯定得说!”从兜里找到一块纸又分一半给我,“帮我给她擦擦!”我们俩弓着腰很认真地擦着她妹妹的鞋。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满楼找我的妈妈一出楼门口发现了我,哄骗着将我领走。我们刚迈腿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凄厉而短促的“妈呀!”叫声,回头看时,只有那妹妹小小的站在那儿哭,身边是巨大的砖砣和一地细碎的石块、小榆树枝……

妈妈说:“哪来的石块?不好!孩子呐?压在底下了!快!你快上楼告诉她妈妈!”我急忙往楼里跑,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唉!早知这样我怎么没都叫回来呀!是哪来的这么大的石块?”街上立刻嘈杂起来,有人说:“是楼上的浮雕!”

刚巧一小队解放军经过,他们将浮雕翻开抱起漂亮的姐姐急送马路对面的朝鲜医院,不幸当时就死亡了。我去楼上找她妈妈时,她正在上厕所,立刻就像疯了一样!第二天她真的疯了,她最喜欢的是这个漂亮的姐姐。听说那妹妹的一个小拇指也被砸掉了。

邻居们说再过一天就是那姐姐的六岁生日,她妈妈刚给她买来快同她妹妹大小的娃娃还有书包文具,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上学了,他们家就是为她上学才来投这里的亲戚。

事后这栋楼有很多人来验看,全楼里的大人小孩都动起来将那些“千钧一发”指给这些人。这时的楼龄就已超过保险期三十年。

告别童年那一天

还想回到家里再看看,空荡荡的。再三的心理暗示:这只是空房子,只是非生命的物,有妈妈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可看见天棚那些纹痕所形成的抽象图形依旧与小时候躺在床上看它的感觉没变,这里像戴帽子的人,那里像……

唉!告别童年的那一天也是这种感觉。那天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太阳虽已转向我们的楼后,但它如火的艳光照射到“哈一百”那侧的楼体上,又远远地折射到我身后开着的凉台门玻璃上。我正心情很好地站在凉台上望风景,因为我刚刚处理完有关我童年的一些物品,从今以后我就长大了,这是我一直盼望的事。我向那火红、金灿的地方看,欣赏着,却突然看到:

垃圾车正铲起巨大的垃圾箱往车上倾倒着,而有一样我如此熟悉的东西正挂在了空中那铲子的齿上!铲车为抖掉它一遍遍地震动着,之后从那被挂的物体里下落出我的皮球、我的布娃娃!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心立刻悬起来,就像悬在那个铲车上!那是我的装玩具的冻柿子皮色的旅行袋,尽管它的一侧一直是开裂的,但从见到它时就如此,装着我所有的玩具,当时我却从没在意过它,而此时,我却这么难过!

其实那个皮球因为有股钙片味儿而不被我喜欢,我的布娃娃是小朋友里最破的一个,它的脑壳被小朋友的哥哥用一个指头粗暴地给点碎了,我伤心地抱着它跑回家让妈妈给它做了小帽子和一套小衣服……

它们和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好像它们已有了生命,和我共同经历寒冷与阳光,怎么舍得舍弃呢?我真想有超能力飞到那个铲车上解救我的宝贝……

眼前的凉台门已打不开了,涨的。即使拽开,也怕那长拖拖的颤颤的门会将玻璃震碎。

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只是一瞬,这把火将一切鲜活幻化为另一个维度的空间,只有灵魂能穿梭触摸到……

作者简介:朱珊珊,黑龙江省萧红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发表中短篇小说《寒蝉凄切》、《晃》、《可可》等及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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