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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床

2009-05-05周海亮

山花 2009年8期
关键词:王兰木牌麻子

李大麻子的麻脸上又多出了几粒麻点。李小麻子说那是钻进皮肉里的锯末,李大麻子说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弯腰弓腿,咬牙切齿,拉锯推刨,攥凿挥锤,手里的斧头上下翻飞。抱着一碗鱼鳔胶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眼——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爹干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这次李大麻子是为自己打棺材;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记棺材铺”几天后就得执行强制关门的命令。“人民公社了,你这买卖不能干啦。”何民兵一进门就把一只脚踩到一条长凳上,幸灾乐祸地对李大麻子说。那时李大麻子正甩开膀子锯一段栗木,接到圣旨,手一哆嗦,“啪”一声响,刚换上的锯条就折了。“人民公社就不死人了?”他扔掉钢锯,刨木花里闪出一双浑浊的老眼。“死人也不关你的事,人民公社就该姓‘公。”何民兵用力将长凳踩翻,两条眉毛满脸飞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终于盼到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广淀,人送外号何光腚,职业农民,业余爱好打架斗殴。自从荷洲镇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现在他是荷花岘村的民兵连长,管着二百多号手持烧火棍的青壮民兵和两千多口子人。荷花岘家家务农户户种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镇上开了棺材铺。李氏父子也种地,那地却只是一个摆设,春天撒多少粮籽,秋天还收多少粮籽。李大麻子有时回村里吹牛,说:“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顶种一亩地,这地还种个鸡巴意思?”村人啧啧羡赞,何民兵却咬牙切齿。“娘的!”他把一口唾沫啐出很远,“农民不种地却打起棺材,荷花岘咋出这么两个玩艺儿?”

何民兵对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有两个原因。李家有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骗了他何民兵。骗了他何民兵也就罢了,还骗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乌。——这样的罪过,就该千刀万剐了。

还是大前年秋后的一个早晨,70多岁的何首乌撅着粪筐满村转悠着拣粪。“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待转到村头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粪啊!那牛粪是如此气派和壮观,它脸盆大小,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的酱香。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的邻居何党氏,何党氏一边冲向牛粪一边高叫:“宁丢一块金,不舍一坨屎。”何首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扑上那堆牛粪。他把脸深深地扎进热气腾腾的牛粪里,两手呈搂抱状,似乎怀抱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他的动作是那样迅速和滑稽,就像旧时的俳优。何党氏在他面前急刹住三寸金莲,不满地说:“一堆臭牛粪还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乌却毫无动静。何党氏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大兄弟被牛粪灌死了?”何首乌仍然没有动静。何党氏大惊失色,她惊惶地往村子里捣着她的老胳膊老腿。“乌兄弟被牛粪灌死啦!”她的声音就像某一段美声唱腔,拖着尖锐明亮灿烂华丽的颤音。

寿木是早就备好的,撂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状,围着花生蔓猪糠。何民兵把硬梆梆的何首乌扛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厢房扛寿工。他把一段寿木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脸色渐渐灰暗起来。他在那些寿木上发现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窟窿,窟窿们紧密有序,整根寿木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扛出第二根、每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寿木在阴暗的厢房里堆了足有二十余年,只想着防潮,却忘记了杀虫。

何民兵扛一根寿木去“李记棺材铺”向李大麻子请教还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将寿木搬到屋外,斜立墙边,一拳冲出去,只听得一声钝响,寿木折为两截。白色的粉沫在空中飞舞,地上爬动着十几条白色的小虫。“你说还能用吗?”他反问何民兵。何民兵一声不吭,倚蹲墙角,眼珠子无可奈何地往上翻。“让我给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阴沉木和金丝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圆的,可是最起码,咱也得给老哥弄一口红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着不肯起来,哭丧着脸说,“别说红柏,栗子木的也打不起。”李大麻子硬把何民兵拽起来:“看你那个熊样?我还真能收你红柏的价钱?就用红柏打,就收栗子木的价钱。”何民兵说:“这不好吧?”李大麻子说:“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亲爹,就等于我死了亲弟。我死了亲弟,还能袖手旁观?那还算个人?”何民兵还想再说,王大麻子却把他往街口推。“快回去忙吧!”李大麻子说,“夜里你再来。”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号称是红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两遍油漆。那棺材通体黑色,铮亮鲜丽,头部用金漆写一个很大的“寿”字,旁边画着仙鹤和松树等吉祥图案。棺材扛回了家,懂货的人一看,说:“红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后摆出证据一二三四,条条不可辨驳。再往棺底一看,一个个小窟窿密密麻麻状如蜂巢。何民兵当下捞了菜刀,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边的人急忙阻拦,一半劝架一半浇油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先让乌叔入土为安。报仇雪恨是当然的,那等以后再说。何民兵举着菜刀挥舞了一会儿,动作慢慢舒缓,昂扬的斗志也逐渐消减,最后只得先把何首乌请进了棺材,然后在第二天,烧了纸扎,哭了几嗓子,将他爹入殓完事。

何民兵是在几天以后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时李大麻子一家正围在炕上吃饭,何民兵二话不说,蹿上炕拿起一个玉米饼子就啃。李大麻子忙让儿媳妇王兰给何民兵添一双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摆:“不用!饼子酒,年年有。”王兰只得取了烧酒,何民兵一口烧酒一口饼子,直喝得耳根发红。待喝得差不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扔到桌子上,问李大麻子:“能不能钻进去?”李大麻子知道来者不善,给儿子递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战战兢兢地从灶台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头冲小麻子笑:“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又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今天你不钻这口小棺材,我保证你从此没有再钻棺材的机会了。”李大麻子笑着说:“你认为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瘪,“不信咱走着瞧。”说完蹦下炕,头也不回往院子里走。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说:“就凭他那熊样?”李小麻子试探着说:“要不咱把钱给他退了?”李大麻子抬头,“啥?”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抡圆巴掌就搧了过去,“看你那个熊样!”

李大麻子的棺材赶在棺材铺关门之前顺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圆,棺头写了白色的“寿”字,棺尾画了白色的莲花。何谓“整花杉木十三圆”?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盖四根,棺帮和棺底各三根,前后显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样的年轮。那口棺材的板材极为厚实,内里极为宽敞,用李大麻子的话说,在里面跑火车,都没有问题。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攒了五十年。那时他还在北京的棺材铺当学徒,师傅常常教导他:“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好房子,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们的眼里,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圆”。杉木不仅价格昂贵,并且极其少见,所以攒杉木远比攒银元难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攒够十三根并在“人民公社”到来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这叫什么?这叫派。叫本事。叫能耐。叫付出必有回报。李大麻子付出他的精明或者奸诈,回报是一口人人惊羡的“整花杉木十三圆”。

其实不仅何民兵,荷洲镇人人都知道“李记棺材铺”常常干些偷梁换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里死了人,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记棺材铺”。原因之一是荷洲镇的棺材铺仅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让死者重生的机会。

——他在棺材里加进一只哨子。白洋铁皮折叠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观,元宝形状,连一根结实的丝线,挂在死者的脑袋上方或者干脆塞进死者的嘴里。他告诉别人,这样当死者从棺材里醒来,明知自己还活着却没有钻出来的希望的时候,就可以吹响哨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从坟堆里抠出来了。”李大麻子一边说,一边抬起捏着哨子的右手。哨子离嘴唇尚有三四寸远就响起来,一针刺骨,穿透力极强。曾有人做过试验,把自己关进地窖里吹起棺材里的哨子,两三里以外的村头碾屋仍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后机会,弥足珍贵。那时候荷洲镇的老人常对儿子和儿媳们说:“我死后,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万别忘了那只哨子。”

李大麻子的独出心裁并非空穴来风。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死过一位老太太,尸体在院子里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尸斑。第二天刚刚入殓完毕,就下起了暴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几乎飘浮起来。老太太的儿子怕老娘让水冲走,就在雨停后将棺材挖出,想换一处高点的地方重新掩埋。突然儿子感觉不太对劲,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动过,棺盖不但有了松动,且与棺体有了错位。儿子大叫一声,揭开棺盖,再大叫一声。棺内的老娘圆瞪二目,嘴巴大张,两手紧攥成拳,两腿抬起与身体构成紧张的直角。儿子瘫倒在地足有一刻钟,然后慌乱地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淌一路浊水,嚎叫着冲向村子。这次却真的是死彻底了。却不凉,烫得他胸前的皮肤“嗞嗞”冒着白气。

后来有人说那叫“假死”——人其实还活着,只是属于比平常的睡眠还要深一层的睡眠。这件事传到李大麻子的耳朵里,他一遍一遍地猛搧自己的耳光,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制出连带着响哨的棺材,他的新产品让荷洲镇百姓欢天喜地,似乎那不是一只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长生不老甚至死而复生的灵丹妙药。——尽管他的哨子,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他当然不会忘在自己的棺材里拴一只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后一道工序。哨子很大,调子低沉,发出的声音如虎啸山林般惊悚迷人。李大麻子将哨子拴好,关上棺盖,伸手在棺帮上“啪啪”拍两下,对面前的李小麻子说:“这叫哨王!”两个人“咦哟”一声齐用力,棺材离地而起。平板车早已停顿门口,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

棺材被一个人按回地上——何民兵这次没敢用脚。他的手就像一把搂草的铁耙。

“干嘛呢?”他竖着眼睛问。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何民兵说,“大侄见过‘杉木十三圆吗?快过来开开眼界。哦说错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圆!”

“不是告诉你要‘人民公社了吗?怎么还往家搬?”何民兵斥喝着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这棺材铺还得叫‘李记棺材铺。咱得讲讲道理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

“你都搬光了,还‘公社个什么劲?”

“那我可就管不着啰!”李大麻子说,“不过我就给‘公社一个面子,除了这口棺材,剩下的都当我献给‘公社的。”然后他再一次弯下腰,冲前面的李小麻子大声喊,“一,二,三,起——”他拖着长长的起伏的尾音,那声音快活无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棺材搬回了家,摆在正堂,村人争相参观。他们围着棺材一圈圈转,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声:“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乐开了花。花瓣上点点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张脸日渐光滑滋润起来。

可是日子却不怎么滋润。对于种地,无论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还是王兰都是外行,播种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补种,再出不全,再补种,结果搞得地里庄稼四世同堂惨不忍睹。如果不是靠以前偷偷攒下了一点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饿死了。好在春粮一收,果然彻底 “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了生产队,一段时间后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劳苦大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大麻子虽然身体尚且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不必去生产队上工,也有一份温饱的口粮。李大麻子这个乐啊!街上遇见何民兵,必翘起拇指:“人民公社就是好啊!”气得何民兵满脸紫红一片,像被人摁住猛搧了一百个嘴巴。

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李记棺村铺”现在变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铺”,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妆、小学校的桌椅板凳、马车牛车的大厢,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数量不多,质量也更差。小麻子属于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师傅。只是干活的大师傅,不是掌事的大师傅。好歹也是个头头,属于领导班子。

然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开始闹饥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兰从食堂给他领回来的饭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就有了脾气。“怎么人民公社还不让吃饱?”他决定去找大队长评评理。牢骚还没发完,大队长就不耐烦了。“爱吃不吃!你不吃我还能多摊几粒苞米碴子。”他带着怒气说,“现在全国都这样。咱这里还算好的,听说别处都饿死人了。”李大麻子说扯淡!“我那个在东北的弟弟就能吃饱。半年前我们刚通过信。”大队长嗤笑一声:“你再写信去问问!”说罢挥挥手,做告别状。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当晚就给远在黑龙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中心意思是问他现在还能不能吃饱。

大约过了三个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说吃饱不太现实,不过每顿总还能吃上一点干的。你们的情况我也听说了,如果继续呆在老家,饿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们想来,可以想想办法,云云。他的话让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吃上一口干饭了。

何民兵常来光顾。他站在炕台前,盯着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开嘴笑。“慢慢熬吧!总会熬过去的。”他说,“年轻人摊上这样的年月还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气得李大麻子捏紧拳头,把窗台砸得轰轰响。“麻叔省点力气吧!”何民兵无限悲悯地说,“已近树老藤枯日啊!”往下他没有再说。他也想省点力气。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铺”已经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们也被一搬而空。搬走是为了当柴烧,那时荷洲镇周围的山上早已经光秃秃只剩下石头。他们烧光最后一条板凳最后一口棺材,又去挖坟岗里的棺材烧。那个死去一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们抠出来,撬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着突然闯入的人们,每一个关节都“喀嚓嚓”响。她的儿子就坐在不远处抹着眼泪。他一边抹泪一边淡然地说:“煮了稀饭,别忘多给我分半碗。”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东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结果有多严重,总比饿死强;王兰的意思是请示一下,毕竟全国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里跑?如果能够批准,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头,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偷跑是不行的啊!”他说,“那样的话这口棺材就没办法带上了。”李小麻子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棺材?活都活不成了还想着死去以后的事?“当然!”李大麻子说,“要强一辈子,有个好房子便知足!……再说那能叫死吗?那得叫仙逝。”王兰鼓着肿眼泡子说:“再这样搞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全村人都得她娘的仙逝。”

全村人并没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里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时候,日子突然有了转机。虽然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出人命。特别值得庆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没有一个人仙逝。有那么几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进棺材,闭上眼睛,又将哨子塞进嘴巴,可最终他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咬咬牙就挺过来啦——既没有去黑龙江,也没有仙逝。”李大麻子很有成就感地对何民兵说。

“仙不仙逝,那口棺材你也住不上。”何民兵坐在炕沿上,自信地说。

夏夜里李大麻子耐不住闷热,常常钻到棺材里睡觉。他说棺材里面凉飕飕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他在热浪翻滚的夏夜里醒来,抖着一身鸡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条破毯子,再钻回棺材接着做梦。早晨醒来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头唱上一段京戏: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赛过神仙。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的某一天,何民兵满面春风地迈进他家的门槛。那时一家人正在吃晌饭,李大麻子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到雄纠纠气昂昂的何民兵,嘀咕一声:“坏菜了!”王兰问:“怎么了爹?”李大麻子说:“你看何光腚那表情!坏菜了。”

果然坏菜了。何民兵告诉李大麻子,从现在开始鼓励火化,你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惊地问:“一把火就把人烧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说:“万一烧不成灰,就再来一把火。”李大麻子问:“到底是鼓励还是必须?”何民兵说:“一回事嘛。”李大麻子哈哈大笑,“扯你的鸡巴蛋!鼓励和必须能一回事?等什么时候‘必须了,你再来找我吧!”话虽这么说,可是李大麻子知道,有时候“鼓励”和“必须”完全一回事。两片嘴唇子轻轻一翻动,就他娘一回事了。

当天晚上何民兵就跑过来告诉李大麻子“必须”了。为证明其权威,他还拉来了村里的大队长。李大麻子胆战心惊地问:“真必须?”何民兵和大队长一起回答:“刚下达的文件。真必须。”李大麻子再问:“哪的规定?”何民兵和大队长再一起回答:“县里的。”李大麻子两眼一黑,高呼一声:“我的娘啊!”就晕了过去。吓得小麻子和王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儿子满天星更是一路惨叫着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着李大麻子的脸说:“麻叔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起码你也得再挺些日子响应一下国家号召啊——火化炉还没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睁开了眼,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干渴的鲇鱼。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准时带人过来收缴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圆”。屋里屋外转一圈,不见李大麻子的影子。掀开棺盖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瞅着他笑呢。“你连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我不会记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李大麻子瞪了瞪眼睛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和我做对吗?你这是在和县里做对,和省里做对,和中央做对。今天我是来没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让我为难。”

“没收棺材?”

“当然也叫砸棺材。越是好棺材,我的兴趣就越大。”

“可是我家没有棺材啊!”

“你耍大刀?”

“这是床啊!”

“床?”

“是啊!这是一张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这明明是‘杉木十三圆!”

“谁说杉木只能打棺材?我还偏偏用杉木打一张和棺材一模一样的床!棺材床。怎么着?”

何民兵呆立不动,眼睛死死地盯住眉飞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见,李大麻子脸上的麻点似乎又多了起来。那些麻点排列整齐有序,让他再一次想起几年前的那几根寿木和那一口棺材。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那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好,就当这是床。棺材床。”他低下身子,凑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时每刻都躺在这张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暂且饶过你这张床。”

“我爱啥时躺我就啥时躺我的床怎么还必须时时……”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过政策?能硬过用政策武装起来的民兵连长?”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答复,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阖上眼,两手抱到脑后,长叹一口气。他在棺材里翻一个身,将身体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会儿,见李大麻子不吱声,就搬了一条长凳坐下,耐心地等。他趴在棺帮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大麻子,“最后问你一次,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来,盯着何民兵。他用手指点着何民兵的鼻子,却发出很低的声音。“行!”他站起来,一条腿往棺材外面迈。

“别动!”何民兵退后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个标准的手枪瞄准的姿势,“别出来!往后,你必须每时每刻都呆在这张棺材床上。我会天天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哪一次我见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们的李大麻子说到做到。他在棺材里睡觉,吃饭,唱京戏,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兰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内急,他就会偷空出来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壶,又“噌”一下钻进棺材,动作迅速得就像树上的猿猴。

何民兵每天都要过来检查。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若干次。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王兰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再起来。”王兰再喊:“光着腚呢!”何民兵再喊:“光着腚再穿上。”没有办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来开门。门开了,何民兵却并不进屋。“现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话落,人已经走出了很远。

有一次何民兵对李大麻子说:“昨天我看见你出来了。”李大麻子背靠棺材帮,两手抱膝,说:“扯淡!”何民兵说:“那时小麻子和他媳妇都不在家,你从棺材里出来,去灶台舀一瓢凉水喝了,又拿便壶接了一泡黄尿。你是在棺材里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钟。”李大麻子闭着眼说:“扯淡。”何民兵说:“扯不扯淡,你心里有数。你那鸡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吗?”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变的姿势:“扯淡。”何民兵呵呵地笑。“那就算我扯淡吧!”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过下一次再让我看到,就算门锁上了,我也会从窗户跳进来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还是在里面好好地呆着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那天李大麻子对小麻子和王兰郑重地宣布了一条新律令:水,要备一大桶,放在棺材旁边,必须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壶,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边再放点地瓜干花生饼什么的,以备随时磕嘴之用。王兰连连点头,李小麻子却有了怨气。“你就出来吧爹,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板着脸说,“火葬就火葬,怕什么?——纸扎也是被我们一把火烧了,还不照样去阴间为咱们服务?”王兰就有些不愿意听了。“你这是什么话?”她说,“爹千辛万苦省下一口好棺材,凭什么说砸就砸了?”小麻子说:“当初就不该骗人家何光腚!”王兰说:“那已经骗了你说怎么办?其实就算你和爹当初不骗他,他也会来砸这口棺材的。最开始他的确想发泄仇恨,后来呢?后来是他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现在呢?现在我猜他已经上瘾了,就算什么也不因为,他也想把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凭什么让他砸?偏让他砸不成。”李大麻子半瞪着眼,思考良久说:“我猜,他可能又有别的什么目的了。”李小麻子和王兰一起问:“什么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声:“政治目的!”吓得小麻子一屁股蹾到地上,面色土灰。

他分析得不错。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许何民兵一开始并没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终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的墙壁就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大字报。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让小麻子和满天星帮他抄回来。他躺在油黑锃亮的棺材里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时日以后,他就开始钻研《毛主席语录》。他躺在棺材里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饥似渴的学童。他拍着棺帮对李小麻子说:“现在,我只能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和保护自己了。”话语里透着惊恐,又透着底气不足的自信。

木匠铺又开起来了,却没有再打一口棺材。现在木匠铺只打造一样东西:木牌。木牌供不应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挂在墙上或插在地头,上面用粉笔写着《毛主席语录》或贴了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红纸,以便社员们饭后或者田间休息时抓紧时间学习;小的木牌则挂在阶级敌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时木牌上还打了叉子,叉子们张牙舞牙、杀气腾腾。李小麻子因为把木牌做得结实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铺里的大师傅,地位日渐不可动摇。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画了向日葵或者红太阳,这样木牌们派到用场的时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画向日葵和红太阳的麻烦。至于挂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显示其技术含量啦。那木牌其实不是挂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两个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进阶级敌人两只反动的毒手。这样的木牌极大地打击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木牌一戴上去,敌人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这邪,两只插在月牙形孔洞里的手扭动不止。却是越扭动越挣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紧。那手于是开始肿胀,那脸于是开始变紫。人瘫倒在地,喉咙里连声求饶。这时何民兵就会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钥匙为他开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经过这一番折磨,所有的阶级敌人全都老实得像一只绵羊,他们眼泪汪汪心甘情愿地接受属于或者不属于他们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张开嘴“咩咩”叫了。——那木牌其实就是旧时桎的变异,或者完全是旧时的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们叫做“小木牌”。

李大麻子听着小麻子的讲述,脸色愈来愈白,几乎有了身临其境的表情。李小麻子说:“爹,出来吧!就算你真的死在棺材里,他们也会把你从棺材里薅出来。或者,像何蓬子一样,连人带棺材推进火化炉。”李大麻子说:“可是可是……”李小麻子说:“别可是了爹。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全家人着想啊……这个时代,爹,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李大麻子缓缓地抬起头。他两手拄着棺帮,吃力地撑起身体。他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跨出一条腿。他的目光呆滞,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了思想。这时炕间的满天星突然朗诵起一首诗,这首诗让李大麻子重新缩回棺材。

学校早已经停课,可是满天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缺头少尾的烂书,正坐在炕头上高声朗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李大麻子就喊他过来。“你给我再读一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停!”李大麻子看看李小麻子,表情严峻地说,“原来老祖宗早就给咱们定下不能扔掉棺材的规矩啊。听听,棺棺锯就,在河之洲。”

李小麻子说那不是棺材的棺那是关门的关。

李大麻子争辩说:“诗歌流传了这么多年,个别字必然会走了样子。原本的意思,肯定是说棺材。并且还‘在河之洲!咱们这地方不是叫‘荷洲吗?这又怎么解释?”

李小麻子给他爹连磕三个响头。“算我求你了爹。出来吧。”他说,“再这样坚持下去,全家人都会跟着你倒霉的。”

李大麻子重新在棺材里慢慢躺下。他闭上眼睛,抱着肩膀,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睁开眼睛,对李小麻子说:“我再,坚持几天。最后几天。”然后歪过脑袋吩咐满天星:“拿纸笔来!”

他在三个月以后接到远在黑龙江的弟弟的回信。那三个月李大麻子加速了衰老,他的身体飞快地变短变弯,脸上堆起的皱纹掩埋了满脸的麻子。每一天都有疯狂的人群从他的房前屋后汹涌地滚过去,其中一人或者几人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将他从棺材里拖出然后强行给他戴上李小麻子打制的“小木牌”。李大麻子的嘴角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抽动。他一个嘴角往上抽,一个嘴角往下抽,一张嘴巴斜着穿越了整张脸。现在他终于收到了来自黑龙江的回信,他躺在棺材里把信整整看了三遍,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脸上有了舒缓的笑意。信写得很长,李大麻子认为与他有关的,只有其中一段:

……暌违二十余载,甚为思念。北大荒天寒地冻,有风没景,惟大黄饼子管吃管呛。到处都在跟旧社会告别,这里也不例外。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牛鬼蛇神们等待我们去改造,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难的人们等待我们去解救。兄长与我责任重大,不敢松懈。现在我每天激情澎湃,而非以前的自然虚明……说到火葬,这里还只是鼓励,并非强制,人死后多是殓棺入土。山林之中,处处可见坟茔……

信读到第五遍的时候,何民兵走进屋子。李大麻子将信抖给何民兵,何民兵连看两遍,问他:“想去黑龙江?”李大麻子点点头:“大侄肯不肯帮忙?”他的身体散发出奇异的臭气,何民兵用一只手快速地搧动着鼻子,“麻叔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李大麻子想了想,没想起来。从钻进棺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洗过澡,棺材几乎可以当成所有的东西,唯独不能当成浴缸。夜里李大麻子偶尔会拿一条湿毛巾擦拭自己酥脆的饼干一样的身子,毛巾搓过去,就像在黑色干燥的浆糊中划一条微不足道的水渍。何民兵接着说:“如我所料,你到底还是熬不住了。”李大麻子目标明确地接着问:“大侄到底肯不肯帮忙?”何民兵转身去院,掮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踅回来,对李大麻子说:“麻叔先出来吧。”李大麻子问:“到底帮不帮忙?”何民兵笑笑说:“你说呢?”李大麻子便也笑起来。他颤魏魏地站直了身子,在何民兵的搀扶下,终于跨出他的棺材床。几年来李大麻子头一次离开棺材,离开棺材的李大麻子顿觉天地混沌。李大麻子说:“地球在自转。我站不稳了。”王兰从旁边扶过他,解释说:“像在海上飘了两个月的渔民刚回陆地,晕地。”李大麻子干脆先坐到地上,然后伸腰撅腚,一步一步往炕间爬。他拒绝了王兰、李小麻子和何民兵的搀扶。他说他得练练。练练走路。实际上,他还是在爬。

棺材终被何民兵砸了。砸了,却没有烧掉。他用十三根杉木做为主要骨架,在村子里盖起一个厕所。那几天全村人有了屎尿都不在家里解决,他们欢天喜地地钻进那个厕所,褪裤露臀,尽情享受着“杉木十三圆”所带来的排泄的快感。时间久了,外村人也来,外公社的人也来,杉木上便留下很多题词。“某某某到此一游。”“谁谁谁到此一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王兰的奶子上有颗痣。”“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只有李大麻子一家一次也没有去过。不但没有去过,从旁边经过时,看都不看一眼。李大麻子天天坐在炕头上,双拳无力地捶着炕沿。“做孽啊——”他的声音就像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嘶哑的哨声。

李大麻子终于挤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火车上人山人海,车厢里随处可见戴着军帽或者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一位胖墩墩的圆头圆脑的男人给他让座,李大麻子忙拔起他高梁杆般的小细腿,两瓣尖尖的屁股重重地砸上座椅。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大爷这是去哪里?”男人问他。

“不到长城非好汉。——去东北呢。”大麻子回答。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探亲还是闹革命?”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是去落户。”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再回来了?”

“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不回来,死也要死在那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那就是死在他乡了。”

李大麻子猛然愣了一下。他急忙把头扭向车窗,看窗外风景。只剩下石头的灰色的群山在远处屹立不动,近处的村落却箭一般向后逃蹿。村落的土墙上贴满了红色或者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纸张,纸张上用墨汁写着各种各样看不清楚的句子。李大麻子盯着那些贴了纸的房舍,觉得它们就像一口一口的棺材。当黑色的字迹占据主体,房子就像黑色的棺材;当纸的底色占据主体,房子就像白色或者红色的棺材。突然李大麻子开始了猝不及防的伤感,那伤感越来越强烈,欲罢不能。终于,几十年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李大麻子斜倚座椅上,老泪纵横。

“是啊。”他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就算我有了自己的棺材,可是最终,我是被埋在他乡了啊!”

车厢里混乱嘈杂。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列车一路向北。每一节黑黢黢的车厢,都像一口疾速奔跑的棺材。

作者简介:

周海亮,男,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读者(原创版)》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大家》、《芙蓉》、《飞天》、《长城》、《鸭绿江》、《雨花》、《芒种》、《红豆》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个人专栏,出版有小说集《刀马旦》,散文随笔集《分钟与千年》等四部。现居山东威海,职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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