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村庄的词牌(外二章)

2009-05-05

山花 2009年8期

周 冲

桃花水

桃花在三月的阳光里妖娇一笑,春水看见,生了浓情,推开残冰款款地淌。从此,俩俩相望,把心事开放得羞红。

桃花水以明镜的姿态,倒映着整个村庄。

人家的屋前或者溪边,柳树探出新枝,与阳光相互挑逗。瓜蔓藤萝向着云朵攀爬,紫芸英铺满块状的田野,打谷场上一片浓茵,竹林与桑圃浓妆淡抹,等待着一场即将的邀约。

小石桥的桥洞里,几只鸭子放弃了游鱼,去追逐初落的桃花。

素面的妇人提着竹篮,在水边拣块雪白的浣石,坐下捣纱。虽是春寒未走,但她的容颜里却晒出一抹暖色。捣杵像春天的花鼓槌,随意一擂,便是一串华章。穿过柳烟,穿过新翻的泥土,穿过奋放的油菜花,起伏在白墙苍瓦的静谧村落。

野陌上有背着背篓的小女孩在走,她随手摘下一朵野花,别在自己的发上。牧羊人赶着山羊,轻轻挥着竹枝,对着苍野唱响一曲山歌。山羊咩咩地走着,像一团团移动的云彩,飘过一带澄清的山泉。山泉水的边上,有一个俯饮的行人。他像一株探入水湾的茅草,酣畅地汲水,并不在意黄昏里那抹炊烟温柔的催归。

不知温飞卿的“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的那个多年前,是否也和这个春天一样?也有一样的土地和村庄?也有一样的桃花水?

长桥月

长桥与月,是村庄的清梦。

夜总是静谧的。灯火一起,除了篱笆墙后零落的几声犬吠,风过林梢的沙沙沙,便只有蛙鸣了。像汹涌的月光一样,在夜空里穿梭。

晚归的村人经过长桥,荷锄,赤脚,节奏分明地敲在桥身上。桥下流水长出一双眼睛,替他看到了一颗边沿分明的,凌厉的,有故事的月亮,像远古的插图一样贴在空中。他的心里忽然生出迫切的归意——那个清朗的院落里,躺在竹床上的孩子还在等他讲述昨夜未完的传说。

姑娘穿上好衣裳,抹上桂花油,来到长桥边,在月光里会见她的情郎。他们草地上闲走,拍打着身边闪烁的萤火虫,把它们当成星星般的心意送给彼此。

月上中天。月光被水反射着,在弯弯的石拱桥上投出一带银光。明灭着,依稀映出千年以前的盛唐夜,醉酒的李白正在俯身探水。

一对牵着牛的父子从田野归来,沉入水潭。牛在下游,人在上游,各得其所。孩子一到水边,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半晌后从另一端调皮地钻出来,咯咯乱笑。笑声落在月光水里,荡开圈圈水纹。父亲用厚大的手掌帮他拭去脸上的水珠,也笑。

月光下的水湾里,有两人,他们一高一低,一俯一仰,柔软得荡气回肠。

“爹,有三个月亮!”

“哪有三个?”

“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还有桥上,也有一个月亮!”

满庭芳

农家的院落总是不寂寞的。鸡雏与狗,蛐蛐飞蛾,还有满院庭芳。

谁家姑娘正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低头缝纫,安静眉眼,神情寂然。偶尔拈针微怔,回过神来,浅笑一下,复又投到穿梭之中。几朵泡桐花随着风落下来,想看看她缝的到底是浅青的薄衫,还是大红的嫁裳?

老人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在清光里闻见满院花香。仿佛一场低语,向着天空,向着屋子角落。他忍不住拈须一笑。

菖蒲伏在篱笆的下面,用朝露洗净隔夜的妆颜;牵牛花比比比地向着太阳鸣唱;满江红在池塘里铺开紫锦;芭蕉是大气的,像是一家子的掌事人,纵然再多的悲欢离合,也不动声色,隐匿在丰硕的叶子里。

一朵花就是一个美的短语,随意排列,便连缀成一篇热闹的华章。早起的燕子或者蜂蝶,群起群飞,像连接上下句的标点符号。

从红窗花的窗户里望出去,处处低小茅檐,溪上青青草,草间有杂花。

屋后的白菊开得正好,采摘,去蒂,揉碎,晾在圆箕里,浇盐装罐,铺垫好明年的菊花茶香。岁月这样静逸芬芳,已经不需要再等冬天的腊梅。

天空很高远,不过,也就刚刚到归雁的翅膀。

这样花鸟风景,村人只道是寻常。大约风调雨顺惯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引不起注意。他们只依了惯性在黄昏里关上柴门,洗净身子,或者燃炊烟,或者沉沉睡。一早醒来,又见芳香暗袭。

渔歌子

江上往来人,悠钓江南景。

在一抹烟水长天里,想念南唐的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远方的山林里隐约传来贞贞的伐木声,芦苇散开满天绒羽,香樟树在潋滟晴光里,对着湖面津津有味地端详自己俊俏的姿容。

一叶扁舟在湖水里缓缓穿行,舟头撑着长篙的渔夫,向江心撒下一弯圆圆的网。

此时落日如倾盘,泄下满湖碎金。

渔家在水边安下茅屋,引山纳水,煮茶烹粥,静观秋去春来。夜晚,他们点起篝火,把鱼一剖为二,用红柳条插在火堆旁烘烤;或者用锅子清炖,把熬鲜鱼剩下的汤汁当茶喝。偶尔有友人来,坐在水声盈盈的屋子里,喝老汾酒,吃干辣子烧鱼,聊些桑麻渔牧,怡然自得。

这湾水域甚是丰饶,清早收网,总能沉沉甸甸。到集市转给鱼商,扯得布帛,买些油盐,再提回两只鲜艳的书包,准备给娃儿一个惊喜。

在归泊的途中,渔人一边摆动舟桨,一边唱响一支熟稔的渔歌:“潮涨流北上,潮落流南淌;早出乘流去,晚归顺潮涨……”

一张网,一枚舟,一个人,一支歌,便是一幅世外之秋了。

摸鱼儿

夏秋最是捉鱼的好时节。

爽利的天气里,浓柳下的一潭,总能扑出大团的欢笑。东家西家的半大娃儿挂条短裤衩,光着小脚,露着黑脊背,像条小泥鳅般穿水破浪,与鱼虾闹个不休。

他们在溪水里挖沙筑坝,用颜色各异的破盆子舀水,水将尽时,全部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去,在一滩黄泥里胡搅胡摸。偶尔有一些被弄得晕头转向的鲫鱼、鳑鮍被撞上,娃儿将之双手一摁,扣住鱼鳃,提上岸来。

夏日的阳光总是欢腾炽烈的。此时,汗水津津地从他们脸上滴下来,他们胡乱地用手一揩,脸上便留下一抹黑黄的泥迹,往复再三,脸便没有留白之处了。回家后免不了被母亲又嗔又笑地说他可以直接登台唱戏演张飞了。

倘若在夏天,连裤衩也脱尽,扎到河底,憋住气,翻开河底的石块,从罅隙中揪出躲在里面的老虾公、大鲶鱼,还有带刺的黄鮕。鹅卵石和他们一样调皮,溜溜地在脚底滑动,他们吸着脚,翼翼小心地走着,但一不留神,还是摔个脚朝天。幸好,在水里摔倒一点也不怕,只不过多洗一个澡。

摸鱼只是孩子们的专利,长者是不摸的,仿佛失了身份。他们要么垂钓,要么把长脚的鸬鹚放在竹排上,坐享其成。鸬鹚雪白独立,静如处子,可一动则若急箭。看,远处水泡一动,便见一道白光一掠而去,水花一扑,嘴里早衔着一条银白的鱼儿。飞回来,乖顺地任人把鱼挤在鱼篓里。

于是,夏秋时节丰盈的炊烟里,便穿梭起缕缕鱼汤的浓香。

采桑子

花朵开过,正是绿肥红瘦时期。陌上两边绵延着一弯桑林绿野,与苍山相接而去。行人路过此间,总疑着浓桑的深处,会不会钻出哪家俏丽的罗敷女。

且随燕子村边看,又是轻风满桑林。

这个季节里,妇姑采桑不向田。包着青头盖,背着竹背篓,彼此调侃着,一边把硕大青实的桑叶一把把捋下来。

多情的南山日,正照着山野和村庄,粉颜素手裁碧玉。满林生命发出郁勃气息,正午的气息,正是大好光景。

有汉子用手帕提了青瓷蓝边碗,装上饭菜来桑田送饭。远远地吆着:“哎,吃饭喽!”妇人的脸从绿色中浮出来,“过来,替我摘一把!”汉子应声走进去,窸窸窣窣,然后桑林深处便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秋后的桑椹红得泛紫,一咬下便满唇绛色,像染了胭脂。女孩们悄悄地拿来涂指甲,或者当成朱砂点眉心,在迷濛的镜前左顾右盼,自觉滟滟生辉。

这里是捉迷藏的孩子的乐园,高大茂盛的桑树,仿佛茂密的山林,躲进去,好半天也无从寻起。有的孩子在林间睡着了,一醒来,月正皎洁风正好,别人都已经回家了。赶紧撒开脚丫跑回家,第二日遇那群叛徒,少不了争执一场。

桑林四季总是旺盛的,即使是落叶,也落得大气磅礴。一夕之间,枝干全卸下了绿裳,早来的北风吹过,卷起新落的叶子,飒飒作响。所幸这一带绿水逶迤,青山迤逦,村人走过时,总会撂下隐隐歌声,桑林也算不得寂寞了。

大概南北朝的天空,也是如此清澈的吧,否则怎么流出那么妩媚的《陌上桑》?

踏莎行

乡间的草是温顺而近人情的,恰似荷担经过的姑娘。丰肥,缄默,顺命。不比城市的草地,徒有其表,外强中干。

村庄的草地俯下身子,以一种亘古的隐忍,迎接着人来人往,冬去春来。

若是逢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少年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从阡陌上呼啸而过,短发赫赫,白衣猎猎,去往某个山间踏落花。

许多人在春末打马离开,草野代替着泪眼,柔情依依地阻碍马蹄,直到某些面容一再地,一再地回顾。

浓夏时分的空气里总飘满了植物分娩的气息,草野也开始生儿育女,郁郁葱葱,和稻子一起,把村庄的土地平分颜色,一半金,一半翠,一半炽烈,一半清冷。两只啄泥的燕子忙碌着,跟着农忙的人们,穿田过野,把某些安定带回了家。

到了秋末,裹着白头巾的农人开始烧田埂,点燃一丛火,毕毕剥剥,流过苍黄的草末,像翻滚的金流。偶尔有指长的草灰从空间落下,像院子里落下一阵黑芦花。扎着红绸结的小姑俚在门口的梨花杌上坐着,高声念起午课时教过的句子:“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她的句子念完,冬雪就落下来了,苍野张开怀抱,迎接这个迟来的情人。草籽与根蔓在雪地里做了个月光无垠的大梦,一觉醒来,看到清清白白的人间里,已有早行的脚印,向着未知的春天绵延而去。

手指上的生活

在我们乡间,民众从不奢望一夜暴富,他们虔诚地对待土地,对待生活,晴耕雨织,信任因果循环。他们明白,手指的忙碌与生活的充实成正比,勤者富足安定,极少斤斤计较,懒怠者捉襟见肘,抱怨终日。

年关围炉,黑陶罐在炭火上扑扑作响,溢出鸡汤的浓香,满筛的苕子正踊跃着表演跳水,豆泡串子象金珍珠项链般挂满厨房的檐梁。糖果处处都是,多得不被珍惜,娃儿被这富足的场景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口里含着,手里攥着,间或把空闲的手揣进新棉袄的口袋,在新钞票上熨了又熨。

父亲不失时机地授予他的朴素理念:“娃儿,记着,日子都是长在自个儿手上的。偷懒的话,就什么也没有,只有手脚勤快,才能过上好生活。”这种不加粉饰的论点被我日后获知的各种直接或者间接经验所再度证明:生活从来不会薄待殷勤侍弄它的人,它是有情者,知恩图报,以你想要的方式和结局。

在白昼消失的时候,人们坐在白炽灯下看电视,听歌唱家用红嘴唇替自己表达心声:“幸福的生活,要靠双手来创造……”每当这时,父亲总在老木椅上举起皲裂的手,摸摸青筋和厚茧,眉头轻轻地舒开。

我曾经有个婶婶,是好逸恶劳者,但外表是光鲜的,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年轻不经事的叔叔被美色催眠,娶了她。婚后不久,我陪奶奶去探望,正碰上新媳妇在修指甲,坚定地嵌在沙发里,对那十指用着功,剪,挫,磨,抹,仿佛那是世间最考究的工艺。奶奶不吭声,坐在一边,眼中怒气渐甚。那时正是饭点,叔叔正在厨房忙活,一头大汗,喊她来帮忙,竟半天得不到回应,奶奶和我只好去打下手。我那艳丽的婶婶独自留在客厅,依然在那恋爱她的指甲,翻来覆去,左剔剔右搓搓。

奶奶回来后不停嘟囔:“这么不晓得过日子,娶来干什么?只知道打扮,一双手能打扮出饭来么?”那时我年少,容易被肤浅的美所吸引,迫不及待想长大,想像她一样穿高跟鞋,盘发髻,跳贴面舞,被许多人爱慕。父亲和伯父们却厌弃,说起她时总是未语先叹:“碗搁在水池里几天不洗,连袜子都交给洗衣机,懒得这样了,老五怎么和她过得下去?!”果然不久后,叔叔离了婚,另娶了一个实诚的妇人。

我的前婶婶呼天抢地了半个月,最终绝望地离开,独自去了外地,不知所终。前年听知情者说,她活得也不好,跟了许多男人,却屡遭抛弃,渐又苍老,身体也不好起来,竟一日不如一日。我听了很怅然,亦开始明白,一个女人的幸福与表面光鲜绝不成正比,后者只是一种诱魔术,沉迷此术者大多主动或被动地陷入错误认知,偏离正轨,走向幸福伪途,难以触到幸福生活的真实核心——浮浅的美丽大多只有一个结局:成为罪恶葬品。

我有时会遥想婶婶在他乡的情景,穿着长风衣点着红唇烟视媚行?浸着《夜上海》的舞曲,斜卧着陌生人的怀,用红指甲点着一个蒜头鼻,说“讨厌,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或者,她正点着卷烟,对着夜色流下眼泪,许多年前的旧事乱麻般涌上心头?……我的这些假想风尘莽莽,溢满肉欲的气息,这并不是我恶毒,不给一个昔日的亲人留以情面。而是除此之外,我难以想象还有哪种生活格局能够容下她骄奢淫逸的身体和挑剔的手指。

当然,把一个婚姻的解体原因归结于一双手的勤快与否,的确有些牵强。但有一点却是勿庸置疑的,由一双手透露出来的生活态度,却真实而准确。在无以凭证的时候,我们总是愿意相信从细节传递出来的信息。

年少的时候,我朋友稀少。对于一个粗笨的孩子,人们总是吝于付出没有回报的宠爱。情感交易的概率与一个人的生活技巧熟练程度成正比,八面玲珑者处处逢源,拙于表达者如逢绝壁,在我年少时,这种生存教育已经开始,于是,孤独在我的生命序幕里提前预告。

好在田野是公平的,它张开广阔的怀抱,赐予我鸣虫,草根,花朵,以及泥土——那是我最和谐的玩伴,它们听任我的支取,安排,创造,变成我指尖的鸟兽虫鱼人的形似品。女蜗于人间游玩,觉得太寂寞,就依着潭中影捏泥人,灵魂亦同时通过她的手指注入那些泥坯的身体,它们活过来,跳到地上来喊“妈妈”。我没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不能让我的泥人起死回生,但它们的每一个却在我的心中风情万种——我成了自己片刻的神。

我用手指拔动它们,自导自演一场场剧目。《白蛇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七仙女下凡》,我沉迷于神话幻想之内,怡然自得,暂时忘却寂寞所致的苦恼。

河边的草甸到了秋天还是绿油油的,大片的灯芯草铺在阳光里,一如象姑娘刚洗完的头发,柔滑得心惊。折下一根来,做了一个小指环,用右手小心地为左手套上。躺在草垫上,想象静静的河滩上走来一个英俊的男孩,站在对岸,向我微笑,隐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依然前来,不靠近,远远地看着。眸子忧伤,笑容柔软。直到第N天,他终于走到河这边,带着一枚灯芯草戒指,和他的爱情。当草戒指戴上我的无名指的时候,我们的泪水都溢满了眼眶……寂寞者的想象总是甚于常人,因为无所凭寄,只有任思维天马行空。然而,再如何善于想象,我的思维都被迫停止,无法前行下去。各种媒介向我传递的爱情,总是以婚戒的套上而终——那个圆环金属仿佛神奇句号,生活从此顺着手指在圆满中顺势而行,无忧无虑。

最好的朋友结婚,我去做伴娘。婚礼很低调,没有大宴宾客,没有奢华装束,新娘甚至没有盘发,亦没有穿礼服,只以无名指上的一个绿宝石戒指作为婚礼的凭证。然而,我还是羡慕得几近悲哀,我多么想也有这样一个婚礼,同样不张扬,只在亲友的微笑间,我的爱人为我套上手指,牵着我,走进一个新的格局。

不过,后来我明白,许多事情是不可强求的。上帝对一切了解于心,必会公平安排。失此,必会厚彼。给予我的,我将承受;没有到来的,我将静静等待。

我的性格一直孤傲清绝,这使我一直困守内心,疏离俗世。我的母亲刚刚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再次探问我婚嫁的可能,这令我又一次陷入郁闷。我的成长历程曾令她心碎,以至于她对我今后的生活缺乏信心。我告诉她不急,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强求也不来。她越发哀伤,几乎绝望。喃喃着说:“别挑了,有合适的就嫁了吧!”

我明白她的担心,她希望的是她能看得到的好,然而,多么可惜,我给不了她这种世俗的成全。母亲年事渐高,看到邻居的女儿渐渐成亲嫁人,很羡慕,她半是自语半是暗示:“又嫁了一个!”她已经不喜我的颠簸流离,“你又大了一岁了,日子不等人啊……”我调过头去,把话题叉开,心又酸酸地疼了一晚。

这个春天格外冷,北中国听说又落下雪花,桃花迟迟,阳光在乌云后闭紧眼睛。我的屋外一直下着漫长的雨,孤独与困苦宛若屋内的冷空气,我几乎能闻到内部霉变的气息。在无法抒解焦虑的时候,我打开电脑,在word2003的空白文档中敲下文字。我说出生活种种,痛苦,甜蜜,跌宕,哀伤,绝望。在这个过程里,我惊喜地发现痛苦被抒解,忧伤被释放,甚至有某种光明,从字符的背后升起,如一场雨后阳光,照亮陈年阴霾。

对于写作者,敲击键盘的手指是他们再度接触生活的唯一凭借,由此,他们重理次序,俯视生命,审度自己,获得继续前行的智慧与力量。我的手指就此保留两种功能——黑板上的书写,电脑前的敲击。也唯有这两种,才让我觉得自己不在排斥生活,和被生活排斥。

我想起一个舞蹈,《千手观音》,这是一场手指的盛典,一群聋哑艺术家摆脱声嚣束缚,沉入听觉真空,贴近神的境域。他们在内心的节奏里舞蹈,套着金箔的手发出光,舞出美,说出慈悲,圣洁,宁静,圆满。神此时立在指尖,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所有临场者倏然失语,喧嚣被扼住,不得出入。那一年春晚节目评选,《千手观音》众望所归,成了最受欢迎的那一个。许多人都说:“太美了,美到窒息!”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场金红煊赫的舞蹈,形如一场圣浴——温柔颤抖的金指轻拂着,替我们洗去心上的尘埃与龌龊,真善美瞬间复苏,水涔涔地升起,在那一刻灿烂夺目。

因为器官的病变或者残缺,聋哑者在健全人面前,总会被加上某种异类的标签。但是,请省下我们居高临下的同情心吧,他们于宁静里,获得的真谛更多。

我曾在车站见过两个年轻的哑女,她们背着书包,伶俐的手指上下翻飞,交流一种惟独她们自己才能心领神会的语言。喧嚣被屏蔽,流动的肉体对她们失去威胁,小贩无休止的兜售于此驻步。她们靠着手指的曲张演变,制造意义,沉溺于某个美丽的情境之中。许多人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说话,被这出纯净的手部舞蹈所吸引——这种安份的羞怯的语言,仿佛被提纯了的果糖,只提供吸收者营养,而不留下渣滓。它不比人声,释放信息的同时,也强迫着无关事件者的听觉神经。声音总是用获得来破坏,汽笛,迪厅音响,高声大叫,均借着私念,造成强大污染。

我本是不爱与陌生人交流的人,那天却破了例,起身走到她们面前,在手机短信息上摁下了一句话:“我很喜欢你们!”她们笑起来,一个圆脸的姑娘从书包里掏出她掉漆很多的老式手机,手指跃动,摁下:“我叫林坚英,她叫辛婉。怎么称呼您呢?”我注意到,她话里的第二人称是“您”而不是“你”,这个小细节让我再次确定脏器残缺的她们褒有常人难及的善良与真诚。

车站里也有其他候车的人,他们坐在位子上发呆,看报纸,打盹,也如我们发短信的人。拇指跃动,把情绪和时间都借以挥发。只不过,他们短信传递的方向,是一个不能相及的肉身。

留下手机号码,我们此后时常聊天。短信成了一扇位置巧妙的门窗,我得以从中窥见那个万籁俱寂的世界。我惊讶于它的丰富与多彩,智慧与敏锐,犀利与柔情,有时候读着那些灵光闪烁的字眼,十分惭愧,作为一个健全人,我对事物的感性认知与理性整理竟都比不上信息渠道窄小的残疾者。而此时也免不了一种感动——我巧而又巧地到达这样一个藏宝地,它隐于乱世之中,不为人知,却风光无限。而这个探宝仪只是一根我的手指。

我从此相信,手指的意义已超出平时我们能知的简单的物质创造,它在某些时候已经代替语言,向这个世界倾诉,或者求知。《千手观音》借手来表现艺术,无声者借手来说出语言,盲者借手来感知世界,正常人同样需要手来传达信息,它们的交握让彼此确定对方的友善,达到一种情谊的和谐。

人类进化的一大标志是手脚分工,上帝让脚以行走,让手以创造,具化意识,进化生命。不同职业者赋予手的意义不同,然而,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可以说:我们在生活。

此时,白蒙蒙的不远处,有人在劈柴,种麦,养牲口。一个老人坐在炉前对孩子讲述传说:“从前,有一颗摇钱树——一颗树,五个叉,摇一摇,开金花……”

唇上的爱情

喜欢《风月俏佳人》的原因,不仅仅因为理查德•基尔的贵气令我颠倒,还因为影片中明言暗喻的一个理论——“可以和任何人性交(朱丽叶•罗伯次在此片中饰演一个拦街女郎),但绝不亲吻。除非有爱。”这种前卫言辞对于以婉约保守著称的东方人而言,真可谓是惊人之语。然而在慌乱之后,相信也有如我者认为它犀利精妙,如同一刃狠匕,准确剜开模糊表相之后的真实。

不论人类如何纵欲滥情,我们都不可否认一个事实:每一具肉体其实都有着或重或轻的洁癖。它们挑剔气味,质感,色泽,体积。对于认同状态之外的状态总觉尴尬。嘴唇是所有脏器之最,它的敏锐与挑剔超出我们预料,如同花朵挑剔季节,鱼儿挑剔水泊,船只挑剔航线,对异类毫不苟同姑息。就这种意义而言,嘴唇算是最听从灵魂的器官。

也曾与多个看过此电影的友人交流:你可是这个理论的信徒?结局很令我吃惊,它的被认可程度高出我的意料。诚然,在勃勃的欲望之前,理智总是礼让三先。就好比流氓与哲人狭路相逢,逞能的终归是前者。有一个不算熟也不算陌生的网友,有一天和我谈起他的私生活:“我无法拒绝异性,她们就好像不同的果实,总是不断地吸引着我去采摘和品尝。但是,在这个意志薄弱的世界里,对这种人性的本能,我们却找不出丝毫理由去批评它。”是啊,在这个与生俱来的隐蔽而强大的敌人面前,任何雄辩的声音与缜密的思维都将失去立足之地。

但总有一些东西令我们坚持着,爱,信仰,或者希望,它们扭绳为缆,维以东倒西歪的人生。好比胸口朱砂痣,好比床前明月光,为生活的激流所无法磨化。汗垢与泪迹凝建起保护壳,不遗余力地替它阻却外界尘埃与喧嚣。它如同隔离病房中的婴儿,清白,坚贞,独立。

回到电影。当朱丽叶•罗伯次在纽约街头以一种低廉的妖娆姿态站立的时候,我们不难看出她面容憔悴,眼睛灰黯,对生命前景了无信心。生活于她,已经简化成一场速度,她狼狈地奔跑,奔跑,却不知这场行程的终结之处。道德与理想在悭苛的世俗和求生欲望的双重驱使下,遁入逼仄的夹缝里。她在肮脏的床单上与陌生的男子交欢,生殖器官成了商品,青春跟着嫖客的远离而远离。她的绝望像纽约街头的灰尘一样盘踞着她的白昼与夜晚。好在,她还有爱,虽然岌岌可危,虽然眼见着就要被生活滤尽。可她用一种可怜而绝决的方式来保全那块象征爱的地方的纯洁——嘴唇。可以性交,但,绝不亲吻。直到后来,她遇到理查德,他的睿智与宽容将她感化,她内心里卑微而顽固的抵御开始解构,消除。她成了婴儿,爱的婴儿,怯懦而欣喜。她吻他,把她全部的依恋倾泄在那张柔腻的红唇之上,深情地吻他。

那一刻,我喃喃不止:原来爱情的巅峰,就在嘴唇——也只有这方至柔至美的厘寸之地,方可凝聚和停驻得下同等质感的爱情。

幼时读童话书,记得几个至今难忘的片断——王子俯身一吻,一个受魔咒所缚的城堡磔磔复苏,植物开始拔节,动物开始跳跃,城堡中沉睡千年的美人,撩手一拂,媚然坐了起来;另一个故事里,女主角为毒苹果所害,恋人不相信她的死亡。他深情地吻她,一如她生时。这时,水晶棺材中的艳尸忽然悠悠睁开眼睛,惊叫着:“啊,我怎么在这里?”……我幼小的心灵在阅读的时候被亲吻的魔力所震慑,以为凡俗臣子依靠嘴唇的拼接,亦能如神般带来盛世春风,天地人和。这种简单的心念直至年长后才得以纠正——颠覆生死的力量,其实,不是由单纯的唇部肌肤交接、唾沫交汇所至,而是来自于那借唇舌倾吐的爱情。

抽屉里珍藏着一管唇膏,橘子味,款式普通,是超市中到处可见的一种润唇产品。然而,我却视之如珍奇。那时,我与一个人在恋爱,有一天他要去远地,临行前坐在他车里,相互看着,翻来覆去地叮咛,要保重,要好,要为彼此照顾好自己。他打开车内的一个小屉子,取出一管唇膏,在唇上抹了两捺,揽过我,吻我的唇,低低吟着:记得我的味道!走后,他留下那管唇膏。我在每个思念的时候取出它,抹上一点,湿腻的感觉让我轻易产生错觉:那覆在上面的就是他的吻。

曾经,有一个友人爱上一个女孩,他们分居两地,只靠书信和电话维系相思。三年以后,他们终成眷属。在婚礼上回忆恋爱经历时,他说,他之所以等待这么多年而守身如玉,只是因为一个小细节——恋人每次都会在寄来的信笺上映上红红的吻痕。每次打开信,看到那些红通通的印子,他就感到她就在他眼前,嘟着小嘴,等待着他的亲爱。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不已,我们都没有想到,使得他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坚守着他们爱情的贞洁,竟然是这种微小的细节——不过,从来给予人类力量的,都不是大而广的东西。

一晃,我亦到了婚嫁年龄,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每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里,自然不乏真心者,也有假意人。对待这种游戏,从来都无法用科学仪器来丈量和辨识,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隐秘的尺度,来完成情感的纯度与深度测试——这个男人,是否愿意亲吻我的唇?

也许可以这么说,人类所有的肢体接触中,握手拘于形式,流于客套。政客表演式的社交,总是以点到即止的握手为礼。拥抱嫌粗糙,是一种做在表面的敷衍。性交代价太大,它在爱情的盖尸布上纠缠,器官交媾,一晌贪欢。唯有吻,至清至洁至浓至深,那是灵魂与灵魂在唇上的相遇,是剔除了杂质的柏拉图式爱情在人间开放的最鼎盛最恒远的花朵。

拜伦有一句诗:“我的愿望可说是个奇想,其实点子也不赖——希望女人都只有一张娇红的嘴,好让我一直亲吻,从南到北。”这句话令我一见倾心。爱情所需的居身面积其实十分狭小,一缕目光,一粒针尖,一瓣唇,便足以四两拨千斤,爱情就此发散升腾。神否定欲,却肯定爱。对于爱情盲区内的苟合,神眨眨眼睛,不置可否。而光明的美好的甜蜜的,被他笑吟吟地,用手指轻轻一点,按在我们的唇上。

作者简介:

周冲(1983—),女,江西武宁人,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曾获江西武宁首届形象大使比赛冠军,现为某中学语文教师和舞蹈教师。2008年开始写作,作品多发表于《山花》、《萌芽》、《创作评谭》、《佛山文艺》等纯文学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