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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葱郁

2009-05-05林盛青

山花 2009年8期
关键词:黄泥塘村李老师

许凤站在空寂的走廊上,望着学生们远去的背影,心里那种难言的隐痛,悄然地又爬了上来。排队行走的学生们知道,许老师会一直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走过丫口的。每次学生们走到丫口处都会转过身来,一起用力挥舞着手中的红领巾向他们的老师表示致敬。在这个满目葱郁的春日下午,那些挥舞着的红领巾显得异常生动。望着那传递着学生亲切问候的红领巾,许凤的眼睛润湿了。她抬手揩了揩眼睛,转身匆匆向宿舍走去。今天是周末,她得去镇上赶最后一班车到县城去。

两年前,许凤和牛老师是被热情的李老师接到黄泥塘的。一路上,李老师对他们献身山村教育的精神夸个不停。其实,他们都知道那些夸奖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许凤和牛老师都是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经济实力的人,所以自然只得服从组织安排了。离开县城的时候,政府和教育局的领导还给他们戴过花。那朵鲜艳的红色绢花,现在还压在许凤的箱子底下。许凤在去黄泥塘的当天就想走的,但是想到弟弟还等着她拿钱去报名读书,如果不要这份工作,弟弟就会失学。万般无奈之下,许凤选择了留下。

黄泥塘村小共有四个班,除了临时负责的李老师是民办转为公办的外,许凤和牛老师都是师范毕业待分配的,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补助。

从黄泥塘到镇上要走一个多小时。许凤赶到镇上的时候,班车已经启动了。她踉踉跄跄地一边跑一边喊,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一歪一扭爬行着的班车。司机将头伸出窗外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去了呢。许凤上气不接下气地上了车,喘着气说,有点事耽搁了。

班车在发动机刺耳的吼叫中缓慢地向县城爬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许凤搭乘的班车长鸣一声开进了车站。下车后许凤走进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店。

女店主烂笑着说,来了。

许凤点了点头。

还住那间?

许凤又点了点头。

接过女店主的钥匙,许凤买了包方便面,径直朝二楼转弯处的207房间走去。她用温瓶里的开水草草地把方便面泡吃了,然后拿着盆子去厕所接了点自来水,回房间后,又将温瓶里剩下的热水倒在盆子里。她伸手试了试水温,觉得不冷也不烫,就从包里取出脸帕洗起脸来。她先摸了摸有些冰冷的脸,接着把整个面部浸在了水里。三四秒钟后,她抬起头来,长出了口气,拧干脸帕的水,轻轻地蘸着脸上的水珠。洗完脸,她走到窗边,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画起妆来。她用的底粉、眉笔、口红,全都是最廉价的,总共不会超过十五块钱。但是,她画出来的妆,却是扎眼的。细细的柳叶眉略略向上挑着,浓淡相宜的眼线将原本疲惫的一双眼睛勾勒出了一种令人神往的精气神,暗红的口红更是别有一番风韵。每次在画完妆后,她都要对着镜子发一阵愣。她不敢相信,镜子里面那个跟陈白露差不多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看着看着,忧怨悲凉的眼泪就爬出来了。她赶紧用纸巾轻轻蘸干就要滚出眼眶的泪水,又掏出眉笔补了补眼线,然后挎起包,走出了小旅店。

丁字口是县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歌舞升平的卡拉OK厅,羞羞答答的发廊,遮遮掩掩的洗脚城,全集中在这里。这个靠着国家转移支付发工资的县城,娱乐业却空前的发达。入夜,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故意扭动着腰肢,挺着用海棉衬托着的虚大乳房,从栖息之地走出来,款款地迈上歌厅灯火辉煌映照下的台阶,开始了她们又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

许凤来到丁字口时,正望见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嘴唇涂得血红的女人前前后后,一摇一晃地走进金大地夜总会。她躲进街边的一处暗影里,左右望了又望,见来来往往的确实无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才从暗影里走出来,几大步跨过大街,闪进了金大地夜总会。

次日,许凤醒来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昨晚,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回到小旅店连衣服也没有脱,倒床便睡。要是不急着给在省城医院治疗的弟弟寄钱,她真想就那么睡它个三天三夜。

上课的第一天,许凤用标准的普通话报了自己的姓名,毕业的学校,然后叫学生们也跟着介绍自己。学生们没有一个响应,全都睁大惊异的眼睛望着她的那张嘴。她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便赶紧陶出手绢来揩。学生们用手遮挡着小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她心中有些生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和蔼可亲的。

学生们没有回答。

是不是老师说得不好?

学生们拼命地摇头。

那——你们是不是不欢迎我这位新老师?

欢迎!学生们齐唰唰地回答。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那天,许凤给学生们讲了巴金,并声情并茂地朗读了看图学文《海上日出》。她甜美的声音,带着学生们越过教室,越过山冈,飞到了朝霞满天、海鸥飞翔的辽阔大海上。

下课了,学生将许凤团团围住,不肯让她走出教室。一个胆大的学生说,许老师,我想看看你的嘴巴。

她不明白学生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但还是把嘴巴张大开来。先是那个提问的学生垫着脚望,接着学生们就一个跟着一个地望。

望过之后,提问的那个学生摸着脑袋说,老师的嘴也没啥不同,咋说话读书那么好听呢?

学生们感到奇怪,以前听的也是普通话上课,可从许老师嘴里说出来的普通话却格外地好听,就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林中鸟儿的鸣唱。

猛然醒悟过来的许凤,开心地大笑起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感觉到了教书的乐趣和价值。所以,尽管收入低,尽管心情很不好,许凤仍然把书教得极其的认真。她那她甜美的歌声、灿烂的笑容、抑扬顿挫的讲课,使以前如一潭沉寂死水的黄泥塘村小充满了生机。那些曾经嚷着要转学的家长,从孩子们的话语中,从活泼的许风老师身上看到了希望,不再找李老师转学了。

走进邮政储蓄所,许凤向营业员要了一张汇票,然后表情凝重地走到那张粘满了干浆糊的玻板前坐了下来。她沉重地拿起一端套着线的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填写汇票起来。她那写字的手仿佛有千万斤重似的,半天才挪动一下。当她在收款人栏里写下“许来”两字后,一直强忍着的泪水便奔涌而出。她没法继续填写了,伏在满是浆糊的玻板上抽泣起来。哭了一阵后,她坚强地把头抬了起来,以极大的毅力控制着绞痛的心,填写完了那张寄托着她弟弟生命希望的汇票。

从邮政储蓄所出来,许凤已经身无分文了。她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朋友可访,只能回到那家小旅店,等着又一个夜晚的降临。

世间的事真是难料啊!许凤刚刚在黄泥塘村小安下心来,她那身壮如牛的弟弟,却在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昏倒了。许凤接到镇教办几经转折带到的口信时,天已经黑尽了。她哭着去向临时负责的李老师请假。李老师二话没说,拿起手电筒就跟她上了路。

夜像泼洒的浓墨将远远近近的山峦涂得不见了一点亮色。心急如焚的许凤,一边哭一边磕磕碰碰地朝前奔。跟在后面的李老师尽力把手电筒射出的那团昏黄的光,照着许凤前面的路。山风呼呼地刮着,林中孤寂的小鸟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它的同伴。这样的情景,使得许凤的心情更加地悲凉。他们赶到镇卫生院的时候,许凤的弟弟许来还在昏迷中。许凤不顾医生的阻拦,扑在许来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个夜晚,在许凤看来是世界上最漫长、也最难熬的一个晚上。因为整整一夜,她的弟弟都没有醒来。天亮后,医生把他们的怀疑告诉了许凤。许凤听了,木纳纳地半天没有愣过神来。她像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天啊!

由不得许凤不信,也由不得许凤有没有钱,医生说,要想救命,必须送往省城医院。

我——我——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块的生活费,那有钱送弟弟去治病啊!许凤绝望的嚎哭,令在场的李老师和医生都掉了泪。

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决定将许来先送到省医治疗。

事情过去差不多一年半了,在这段时间里,为了救弟弟,许凤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迈出了那对她来说是一生一世也洗不尽耻辱的一步。

这个星期一,同以往任何一个星期一一样,许凤又准时站在了黄泥塘村小的讲台上。当学生们齐呼“老师好”时,许凤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把犀利的尖刀穿刺着。那种疼痛是难以言表的。她千万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毁了,但我决不能毁了孩子们。

“三八”前的一周,镇教办的领导到黄泥塘村小检查工作时,高兴地对许凤说,许老师,你被镇上推荐为县表彰的“三八红旗手”了。说完,慢慢打开提包,十分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一张表来交给了许凤。

许凤连连后退,接表的手像着火烫了一般,居然没能把拿张薄薄的纸片接住。

是不是太激动了?教办的领导笑着说。

我——我——许凤本想说“不我配”,但出口的话却是,我工作做得不好。

谦虚啊!好。年轻人就应该谦虚。教办的领导高兴地夸奖了许凤几句,躬身将那张“三八红旗手”推荐表捡起来,递到了许凤的手里。

许凤不接。李老师笑着替她将推荐表接了过来,羡慕地看了又看,然后对许凤说,咱黄泥塘村小出了个先进,这是好事啊!

可我——

不要说那些了啊。

李老师,我真的是——

像你这样兢兢业业教书的人,就是应该受到表彰。莫要说是县上 ,就是省里表彰,你也是够资格的。

李老师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一年前,跟许凤一起来的牛老师,嫌黄泥塘太偏僻,报酬太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他教着两个班的语文,这人一走,几十个娃娃可怎么办?正当李老师正急得没办法的时候,许凤主动接教了那两个班的语文。课增加了十多节,报酬仍然只是那一百五十块。

不管李老师怎么说,许凤就是死活不接那张推荐表。

你不接,那我替你代填了啊!

不不——不不——许凤慌乱地说。

许老师,我给你说啊,这表彰对今后的转正可是有大用的啊!

听了李老师这句话,许凤心里一阵涌动。她何曾不想要那份荣誉,何曾不知道那份荣誉对今后的转正有着非同寻常的作用。可是,一想到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她的心颤抖着。

李老师以为自己的这番话把许凤说动了,就很高兴。当他把手中的表递给许凤时,许凤惊慌地往后退着,退着——然后突然捂着脸哭了。

哭啥呢?李老师没有注意到许凤表情的变化,还以为她是太激动了。

这天,许凤走进教室,顿时就呆住了。在那张三只脚支撑的木板讲桌上,堆满了各色野花。那些花全都是学生们从山上采来的。面对桌上的鲜花和一张张纯洁的笑脸,许凤的鼻子直发酸。她深情地走到讲桌前,望着散发着山野气息的鲜花,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扎着羊角小辫的班长站起来,喊了声“预备起”,学生们便一起高呼:祝许老师生日快乐!

我的生日吗?听到学生的祝福,许凤疑惑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我就知道你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一直站在窗外的李老师微笑着走进教室,把藏在身后拿着野百合的手伸了出来,我也祝你生日快乐!

望着讲桌上的野花和手中的野百合,许凤的心都要碎了。她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些鲜花。她想给学生们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都没有把话说出来,末了,她深深地给李老师和她的学生们鞠了一躬。

下课后,许凤把那些野花带回寝室,插在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装酱油的瓶子里。

就在这天,许凤接到了参加县“三八”表彰大会的通知。

我——不是没有填表吗?许凤奇怪地问李老师.。

是我替你填的。李老师高兴地说。

那我也不去参加。许凤生硬地说。

教办领导说了,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镇的光荣。你一定得去参加。李老师着急地说。他哪里知道那张烫金的红色参会通知,就像一团烈火在烧烤着许凤的心。

又一个周末来临了。许凤目送她的学生在丫口处消失后,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急匆匆地到镇上赶班车去了。

入夜,许凤画好妆又去到了丁字口。趁着夜色的掩护,她猫着腰闪进了金大地夜总会。

作者简介:

林盛青 男,侗族,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戏剧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省铜仁地区教育局,业余从事文学、戏剧创作十余年,出版有长篇小说《乌江怨》、《林盛青文集》(短篇小说卷);先后在《贵州剧作》发表了大型话剧《乌江上的太阳》、《白云深处》及喜剧小品二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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