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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和她的叙说方式

2009-05-05陈峻峰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霍邱墨白淮河

陈峻峰

对于坚持精神写作者来说,面对或置身于事物和景物,——在这里可能就是一条河流,及其它的自然恣肆和文化滥觞,可能会有叙说的警惕。但这种叙说的警惕如何超然事物和景物之外,返回审视的内心,并成为叙说的自觉,依然考验着我们的天赋和能力。因为一个古老国度漫长文化的书写传统,感性和理性有余,而智性不足,是一个已被逐步认知的事实:十分滑稽的是,在全球化巨大背景下的中国,节制而宽容地向我们开放了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米洛拉德·帕维奇、村上春树、帕慕克以及猫王、披头士、麦当娜和好莱坞,我们并不因此而有当下叙说的惊慌和困扰。

也许更多的中国受众都还立足未稳,手足无措间有点失却风度,因此一些人机遇和权力合谋一夜暴发的难以置信的财富,首先需要享受一款真正的意大利“芬迪”或法国“香奈儿”的品牌香水和皮草;而在另外一个城市,带孩子去吃一次麦当劳,比去书店购买一本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女作家莱辛的作品,显得更为重要。但这如果也成为叙说者肉体的趋同和精神的认可,就不能不说是我们于一个无序时代的无赖和无耻。

当然,现在我要说的是一条河流。是的,一条河流,一条被我和墨白先生一起称之为母亲的河流,——我只能用“母亲”这个词,并在我和友人墨白的行走最后到达古蓼之地的安徽霍邱,与她不期而遇。为表达我们彼时所能有的欣喜,“不期而遇”我想把它换作“直面相逢”。前者是盲目的出其不意,我们是;而后者是自觉的必然结果,我们也是。

这条河流,就是淮河。

我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唯物主义者,因此我不愿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愿说这是神的佑护和命的注定,但我与友人墨白及其与事物和景物构成一系列连环的巧合和巧妙,到了霍邱,我俩就再也说不清究竟是谁计划并安排了我们的这一次类乎天意的结伴行走。

其间,一切就这样发生着。

最先是在霍邱马店镇换车,听到了“临淮岗”和“临淮岗工程”这两个名词。这对于我是一个没有感觉的陌生概念,而墨白内心已经有了不为人知的触动。因此一到霍邱我爱人小叔夏全来家里,他就要霍邱的地图看,他眼睛明亮,面容光鲜,显示了他内心的激动;他整个身体几乎是爬在地图上,他在找临淮岗,他在找淮河,他在找流经霍邱的淮河和整个淮河构成的方位和关系。

他爬着的姿势,就像是用身体在抱着那张地图,以致让我想象他也在抱着霍邱,抱着淮河。他用指头在地图上用力地敲着,仰起脸,张了张嘴,吞咽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他没有找到他那一时应该有的表达。

事后,我才知道,他那会儿在突然而来的激动中,发现了自己几乎不能原谅的无知。——如果我们还认为自己是一位生长在淮河并努力成为她的叙说者的话,这种无知便是内心莫大的羞耻。墨白说,他和我一样,这条被我们称之为母亲的河流,我们可能记住了她桐柏山的发源地,记住了她上游千米落差流经信阳迅速到达息县濮公山、固始三河尖、淮滨港、安徽的王家坝,再下就是正阳关和淮河浩荡的下游了。他曾一个人徒步从自己的家乡周口沿颍河支流而下至正阳关,再沿着淮河一直到达她的尽头。因此在他的自信里,一定没有他没去过的淮河了,一定没有他不知道的淮河了。但在霍邱,他知道了他淮河的情怀里,忽略并缺失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这就是淮河从固始流经霍邱到达正阳关的这一大片交错纵横的流域,淮河在这里呈现出一个水的世界。

墨白敲着桌子,说,我就是写这个的!

他的这个惊呼,除了说明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位淮河精神的叙说者、文学书写者,由于霍邱的发现,他应该还有一句,我的老天爷!

这样,“临淮岗”无疑成了我们在霍邱期间的主题词。因之有了国家“临淮岗治淮工程”,“临淮岗”便由原来一个普通的地名而成了国家“临淮岗治淮工程”的代称。

说“临淮岗”,就知道我是在说“临淮岗治淮工程”。

这是一项国家迄今为止淮河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投资达23亿。从这个巨大的投资数额推测,“临淮岗”这个名词,一定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成为了国务院工作的主题词,温家宝总理,顺嘴就能说出这个词,甚或夹杂一点极不明显的天津口音。其间,他还来过。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也来过,是在2006年11月6日,来为历时5年建设的临淮岗治淮工程竣工剪彩。

是我爱人的小叔、小舅陪我们去的。除了去看这一项矗立在现实的国家重点工程之外,还有将故土、亲情联系在一起的美好。在临淮岗,23亿投资的概念变得具体化了:一条8公里长的大坝,和大坝上壮观的包括了49孔浅水闸、12孔深水闸以及进洪闸、船闸等5座闸门建筑,换句话说,就是漫漶汹涌的淮河在这里先分流为五条河流,——如果航拍,在视觉上更像一条手臂和五指的延伸,——再被一条大坝并连起69公里的南北副坝横断拦截:而那5座闸门不用说,是分别担负着全部与水利有关的功用。譬如蓄洪,譬如分流,譬如航运。这就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语:控制。

而那现代化的水闸工程建筑设计,让我想到另一个词组:国家艺术。

再有这样一组数字,淮河干流发生100年一遇洪水工程设计,滞洪库容85.6亿立方米,下泄流量7362立方米每秒;校核标准为1000年一遇,滞洪库容121.3亿立方米,这就让我耳边响起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过去一到关键时候就说耳边响起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都是假的,那是哄人的。而这一回,是真的。

这个季节,是枯水期,姜塘湖泄洪闸的河道原是淮河的中心河道,现在裸露出它宽阔的河床。当年上万人挖土筑坝时留下了一方又一方大坑,现在看去,成了一片又一片沼泽、一方又一方大塘、一湾又一湾小小精致的碧湖。芦苇和荻草从水里密密地长出来,蔓延到“岸”上来;“沼泽”或“塘”的中间生有柳,必是被夏日肆虐的洪水冲击过的,主干扭曲着,只有二三劫后余生的枝丫垂挂下来,叶子也早已落尽了。芦荻和柳的影子倒映在水里,使那小小水面的安静,近乎安详。

真的,那一会儿的感觉美极了。无论你怎样走过淮河,看过淮河,亲近过淮河,但你都没能像我和墨白这样站在河底,一直往前行走。我们感到我们现在真正就是站在淮河里了,其上没有汤汤淮水一如汪洋的倾覆;其间没有滚滚波涛汹涌腾卷的推进。我们在淮河散漫的行走,仿佛走在遥远而又崭新的岁月,尽情享受一条河流到达我们内心的真实和幻像。秋日澄碧的天空飞过了一行大雁,——20年或30年我都没看到的大雁,——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优美的人字形,队列的规则和翅膀扇动的整齐划一,显示了它们生活的自信和从容,一点点,一点点,渐渐地在我目光的赞美中远了,在我两眼的泪花中远了。侧脸,一只巨大的灰色鹭鸟从芦荻的丛中飞起,我能感觉到它身体和翅膀在飞起时的重量。仅仅是,它选择了不远的另一处的芦荻丛中,在那里落下它的重量。——这一处淮河枯水期的滩涂,到处都是它的幸福乐园和生活。倏然,一条体态修美的鳙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瞬间的停留,仿佛给你一个不及抓拍的精彩转身,轻盈落下,不复再现。这时,一个人赶着他的牛走过来了,这才发现,“塘”埂上长满了翠绿的青草。间或想,这些青草因为淮河漫长的汛期,没有给它们提供生根生长的机会,而枯水期一到,河水退去,它们便忙不迭地来到了湿润丰美的这里,即使到了眼下清凉的晚秋,它们也不听季节的催促,只管按照自己的思想,去表现和完成生命所能有的形式和内容。

因为每个人,来一趟这个世界不容易。

——我和墨白那天在那里一直走,整整半天。后来我想,兴许就是为了那些苇荻、大雁、鹭鸟和青草吧。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却一直涌动着一些凝重和酸楚,间或站在一个地方,想哭。

河流是蔚蓝色地球上一条最长的生命带,无论她的空间长度、时间长度还是她所拓展的广度,河流作为生命,她几乎创造了人类全部的文明。因此,无论历史历经多少野蛮的动荡和文明的更迭,我们都会记住尼罗河、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恒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黄河和淮河,并成为一种现实的亲近和悠久的神往。我们常常会脱口而出,将哺育了文明的河流称之为“母亲”、“摇篮”、“发祥”,而只有当她有一天生命突然枯竭和消失之后,我们才会在回望间真正地从内心生出对她的感恩和感激。

无疑,我们现在对人与自然、与水的构成关系有了新的认知,并不断上升为人类关于河流的充满了巨大慈悲和温情的伦理。因为,河流作为生命,有她独立的存在,同时繁衍、滋养推动了众多生命体的存在。而在河流的生命共同体中,水生和陆生的动植物,也就是那些苇荻、大雁、鹭鸟和青草,组成了一个个生命链条,它们都是河流的儿女,和人类一样,共享奔流不息的河水、食物以及蒸腾的热量和潮湿。那么,如果全部依赖于河流而繁衍成长的生命共同体包括人类文明,都享有价值、尊严和生命权利的话,那么作为母亲的河流,是否首先拥有自身独有的一份生命价值、尊严和权利呢?

回答是肯定的。

但我们人类长期以来在其中都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看到,一方面是贪婪和狰狞的暴虐形象,一方面是无奈和诅咒的无所作为:我们从河流汲取纯净的营养,却把污浊和肮脏还给河流。我们在下游无尽地用她灌溉,却在源头砍伐她涵养地表的森林植被。我们既无敬畏之心,也无敬重之情,终不能与我们的河流达成善的和解,构成美的和谐。也许,我们和河流都还没有走到时间的尽头,因此认识自然,人类应该从认识自己开始。因为刚刚过去或正在发生的海啸、山体滑坡、泥石流、洪涝、大旱、非典、艾滋病、禽流感,——这些自然的叙说形式,其愤怒溢于言表,——可能就是你使用的那几滴洗洁精,成为了导致灾难发生的直接原因。

我不是过激的自然中心主义者,当然我肯定也不是偏执的人类中心主义者,我仅仅以为,洗洁净和废气排放、地球变暖、浓缩铀、核武器在意义上有什么不同呢?这是根本无需争辩的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无论你的那几滴带有化学成分的洗洁精流到了哪里,但它总是有害的物质,存留在我们生存的地球上,而最后,一个谐谑的结果,就是那些有害的物质,仍将被我们自己摄取。

我记起了1845年的一个晚上,美国作家亨利·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提着一串鱼,拿着鱼竿,穿过森林回家,他看见了一只小土拨鼠从他面前横穿过小路,心里马上涌出一种无法言表的野性的喜悦,真想把它抓住,于是想,“——而且到现在还是如此——我的心中有一种本能,希望过一种更高贵的生活,那种所谓的精神生活,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而且我还有另一种本能,想进入一种原始的状态,过一种野蛮的生活。我很尊重这两种本能。”

我和墨白突然觉得,我们需要暂时离开了。小叔、小舅告诉我们说,在霍邱,还有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孙叔敖建造的万亩水门塘,还有直通淮河的无边际的城东湖和城西湖。可能,在那里,淮河呈现给世界的是另外一种水的自然形态和文化形态。

仍然没有找到有关一条河流和她的叙说方式,在绵延于目光尽头的水门塘,在烟波浩渺的城西湖,以及时间不能允许我们去看的城东湖,大自然以其超越想象的富丽堂皇的呈现,让我们耗尽了生命。淮河不仅原始地表现了她伟大的自然之力,也表现了她广阔的生命内涵和精神造化。她包纳了和人类共有的动荡、苦难、悲悯、焦虑、自由、欢乐、大美、爱和憧憬。

我和墨白长久地坐在城西湖的水边,长久地坐着,我们正在拥有一个淮河辉煌的黄昏,我们正在观赏淮河一场自然的盛大演出,我们正在聆听一曲激情澎湃的河流的交响。而这仅仅是一条母亲河流的叙说,我非常清楚,这不是方式。那么我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桐柏山淮源最初的那一滴水了,也永远不可能知道所有支系是如何最终寻找到与淮河的欢聚,先是获得了力量,然后历练为精神;更不可能知道渗透在大地和人类血脉中物质与文化进行演化的属性含义。那么我们的体态、毛发、骨骼、脚掌、皮肤以及语言、笑容、忧患、愤怒和哭泣,是否就是她的叙说方式及其形式。

无疑,这是一个结果的替代和置换。如果临淮岗、水门塘、城西湖及其流域的男人、女人、生育、种植、酿造、腌制、烹煮、购买、小解、洗晒、梦呓、问候、节庆、婚娶、祭祀、哭丧,哼句小曲儿,串门儿,都被我们发现并成为一条河流的叙说方式,那么淮河便将在我们文字的诉诸里清晰起来,并触手可及。

这样,我和墨白就自觉的不能坐在这里了,我们需要到那条停泊在水边的船上了,有一条淮河形式的狗睡卧在船头,我需要听它向我们狂吠的声音;我们需要沿着仿佛国画线条优美延伸至湖中间的茅草田埂,去和那位垂钓的老者一起,屏声静气地等待一条淮河形态的鱼上钩,钓上来的那一刻的喜悦,未必不是淮河在许多时候给与我们的更加深刻的启示和感动。

因此,我们终于委婉谢绝了霍邱城里朋友手机的频频催唤和丰盛晚宴预期的诚挚邀请。随意找一个市民聚居处的小店,一定是此时我们领会心情的不错选择。随意点一些霍邱的地方小吃,绿豆丸子、干炸小河鱼、粉皮、腊菜、茄盒子、五香馍、牛肉粉丝汤,于是想,这为什么不可以被视为一条河流呈现为食物形态的民俗风情的叙说方式。

我们和那些市民、学生、单身青年男女、匪夷所思者一起,吃得心满意足。

我说,真香。

墨白说,真美!

豫皖交界的先期行走,在霍邱民间的这一处小吃店里,有了一个幸福的结束,而之于我们整个计划中的行走,却仅仅是个开始。

结过账,我和墨白依然坐在那里,不愿意马上离开。天色渐渐晚了,门外昏黄的灯光里,氤氲着淡淡的雾霭。我们静静地朝外望着,让霍邱上晚幸福的时光在心上绵延持续。我们知道,淮河就在不远处生生不息地波动和流淌,无论她与人类在征服和被征服间的敌对相搏或和睦相处,最终都形成了我们日常生活朴素的动态和形态。就像霍邱的这个幸福恬淡的黄昏,就像来来往往的我们似曾相识的人群,就像四周嘈杂的生活的声音,就像我们两个不为人知的游客,静静地在小店里坐着,凝望、倾听和思想。

一切就这样发生着,一切都这么美好,河流、湖泊、霍邱、小店、粉皮、腊菜、五香馍、墨白和我,在到达眼睛和精神的深处,全部都是我们内心的奇迹!

难道不是么?那么,为什么让我无数次走过淮河的上游,而让墨白徒步向下游走去,把淮河中游最为浪漫恣肆的一段留下,好让我们终究有一天会代表着上游和下游,在这里有一次与两个淮河叙说者的汇合;为什么上古时期惊天动地的大禹治水,皋陶成了他最有力的助手,而皋陶就是封国在淮河边上的霍邱,及至固始人也是他的后世子孙;为什么让二千年前的楚国令尹孙叔敖和二千年后的中国国家总理把两个都堪称空前巨大的治淮工程共建一处,并如此富有想象;为什么在霍邱,蓼国的祭器和陈国的祭器同在一个墓葬出土;为什么在霍邱的这个傍晚,我们会那样心领神会选择了这家民间小吃店,并在这里暂且结束我们幸福的旅程……

手机再一次响起好听的炫铃,是从信阳来接我们的司机急了,问我们晚上究竟走还是不走。而那刚才的炫铃恰恰是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离开》,我和墨白相视而笑。

我们是不是安静地离开?我问。你定,墨白说。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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