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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册页

2009-05-05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女儿

黑 陶

一家人

是中国各地似乎都有的“福建沙县小吃店”。狭小油腻的门面,被夹挤在农贸市场马路对面同样狭小的馒头店和兰州拉面店之间。今夜,我就在这个旅途中的县城过夜。漫无目的地逛完大半个小城之后,天暗下来,我进入这家小吃店,随便解决我的晚饭。

五张青白色的二人简易小桌子,挤在长条形的店堂里。地上随处是揉皱的劣质彩色餐巾纸和使用过的一次性粗糙小木筷子。店门口的两只小炉子上热气腾腾,在炖煮着什么。这个夫妻排档店里的客人,除了刚进来的我之外,还有两大两小四个人,他们间或说着和此地土著不一样的方言,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人。他们坐在最靠门口的一前一后两张桌子旁。丈夫,那个穿着偏大蓝外衣、小个子的男人,一人坐前面的桌子,桌上一只残剩赤红辣油的空盘子和一双扔弃的筷子,表明他已经吃完。他坐在那里,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经压瘪,看得出只剩几根的纸烟,抽出一根,一番摸索后,谦恭地站起来,问炉子旁的老板讨了火点着,深深地吸一口后,又坐了下来。他身后的小桌旁边,坐着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他们都在吃炒粉丝。尽管脸色倦悴,束扎的头发有些干黄零乱,吃粉丝的母亲仍然看得出是那么年轻。坐在她对面埋头拨吃粉丝的男孩,是四五岁的样子;紧挨母亲身旁的小女孩,估计刚会蹒跚走路。母亲盘子里的粉丝还有一小半,她拿着筷子,总是时时停下自己的吃,把在灰褐的粉丝和青色的韭菜叶间偶尔发现到的细小肉丝,这一根,搛到儿子的小碗里,下一根,搛到女儿的小碗里……

他们走出小吃店的时候,我也吃好付完了钱。店外的街路两边,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冒出了那么多夜间出没的临时摊贩。人车混行的路中间,小个子的父亲让女儿骑在了他的肩上,年轻倦悴的母亲则驮起结实的儿子。走在前面的父亲逗着女儿,女儿咯咯直笑,因为兴奋而在空中左右晃动身体,于是父亲也跟着故意直晃身体。驮着儿子的母亲,被一辆黄鱼车上花花绿绿的袜子吸引,禁不住停下来,翻看,拣找;前面让女儿骑着的父亲回头看见了,便也驻足,耐心等待着后面的妻子和儿子。

在这陌生县城的夜幕街头,我没来由地长久站着,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这一家人,慢慢地,消逝在街巷和嘈杂人群的深处。

夜 行

很浓的暮色,渐渐地浸暗狭窄却空荡的山间公路。中巴车像一条疲倦已极的铁鱼,却依然左旋右转着,奋力向前游泳。这是在福建省,从明溪县往将乐县的途中。汽车喘息着爬过山岭的最高处时,突然而显的细雨浓雾,就从原始茂密的树林中涌出,既而不由分说地从关不紧的车窗挤进车内。司机低低念了句什么。旁边有人说这里就是怪,山下都好好的,上到这里往往就会刮风、下雨、起雾,上辈人讲这里打过大仗,死了很多很多人。突然的浓雾,是战争中死去而至今未安的成群灵魂?

下岭,天完全黑了。中巴车含混的大灯照向前方,可以看清山路两旁高直的护道树。树的基部,全部新刷了过冬防虫的白石灰;由于路窄,两旁高直的树搭成了穹形。中巴就在这下白上黑的山间穹形通道内驶行,让人感觉如在一个奇异的梦境。只有偶尔的一两棵树,会站出行列,汽车毫不迟疑地越过它们像是越过孤独的山中夜行人。

三岔路口来临的乡镇叫白莲。开了一半门的“客家小食”店门前,两辆满载木材、沾满泥浆的超长卡车,粗野停放着,占了大半幅路面。中巴车只得小心避让着前行。除此,好像还有一家卖烟酒的杂货店,朝门外倾泼着浑浊灯光,为这个荒僻的乡镇增加了一点点人气。

载客的中巴车穿镇而过。又是黑暗的山路与树。又是下白上黑的树木穹道。奇异的梦境在持续。前面有车抛锚了,山路中间,零零落落站了一圈黑暗的身影。两车的司机是熟识的。于是,我们的中巴停下,黑暗的身影和物品费力挤进车来。关门。愈加沉重的车子重新喘息着开动。司机旁边的发动机盖子上,新增了两只庞大的纸质烟箱。头发染黄、挤坐在小凳上的烟箱主人,点燃了他上车后的第一根烟。戴金耳环的老太,因为晕车而发出的干呕声变得更加剧烈。有人被刚才停车暂时打断了的鼾声此刻又重新接上。只有左前方的那个姑娘,将包捂在怀里,始终是不变的沉默、警觉的表情。我身旁坐着的,是一对探访了乡下的爷爷奶奶返回县城的父子。年轻的父亲正和儿子讨论晚餐问题,等会儿下车后,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吃,是吃炒面还是吃芋饺。在又一个叫南口的乡镇边上,两个有白化病的乘客要求下车。中巴车上的卖票人向他们指示旅店的方向,并告诉他们如果明早要乘返回车的话,七点前就在这里的路边等。他们,也是如我一样的旅人。

漫长的隧道,像巨鱼张开的口腔,在吞食我们乘坐的这条疲倦铁鱼。更加深浓的黑暗。含混的车灯只是更加增添了这一片黑暗的深浓。终于,中巴挣脱并游出了这隧道的巨鱼。似乎是在拐了个弯后,突然,前面的低处,醒目地燃烧有一片繁密细致的艳红灯火。

黑夜山间宽阔的溪河边,这是来临的又一小块人类聚居地——将乐县城到了。

黑暗永远大于璀璨。迷宫之域。人类无限膨胀的聚居之城。环绕、纠缠、盘旋的城中道路,或凌空飞架,或俯居于地,像疯狂的血管和肠管,输送着血液、欲望、营养、垃圾或生死。道路之外的黑暗里,全是喘息拥挤接胸贴背的楼厦,有着深深忧郁神情的夜城楼厦。在你个人的强烈感受中,这些年代不一、高矮各异的楼厦森林,早已自觉获得了某种魔性,它们默默生长,僵硬挤立,麻木俯视或浑身不顾微小的人类,在它们躯体内部的出现、移动或消失,只在极瞬间的时刻,才偶尔扭动一下古老生锈的身子。认真注视,在近旁太平洋的午夜镜子里,会出现这座东方之城的倒影:无法数清的一小格一小格灯火的蜂巢;不过从整体而言,显示的,仍然是一张巨人、忧郁的幽暗面容。

你进入过它局部的璀璨空间。A、餐厅。在灯火的幻彩之间,你和等候你多时的朋友,走进某座圆形的、像多色蛋糕的高楼内部。中空,四周是一层层的环形楼廊。落座,洁白桌布上的银质餐具在发出冷寂的高光。眼光向下,可以俯看到极低处大理石泛射光线的大堂内,有细小鲜艳的人流。黑色围裙白色衬衫的侍女。接近于无声地引领你到洗手间。她有着类似银质餐具的皮肤和神情。音乐低旋。记着点单的侍女手臂令人惊讶地润长。她礼貌却漠然的面容中,只有眼睛,像两点灵动的黑漆。B、商业街区。露天的电子大屏幕正在播放一部最新外国电影的片花。音响激烈。杀伐。中国南方水稻成熟的沉郁场景。死亡与胴体。【阿玛尼(ARMANl)】街道和百货商厦似乎有众多隐秘的通道相连。爆米花和烤红肠的灼热气味在局部形成浓厚的小小云团。【GUCCl】局促的金属电梯间因为光洁,所以具有了镜子的某种特性,因而使得内部上升或下降的人数成倍增加。【施华洛世奇】只有宽敞的电动手扶梯,沉稳不变,载着表情各异的人,好像可以直达物质天堂。【兰蔻(LANCOME)】深黑的咖啡倾入白瓷杯时,会有微小的激荡;细细的钢匙无意间撞击杯壁的刹那,声音,如此低,如此清脆。【路易·威登】就要落尽叶子的法国梧桐旁边,一位黑头发的男子和一位金色头发的女性,在深情拥吻,旁若无人。【三宅一生】有温度和没有温度的服装模特,互相模仿,互相,是多么逼真,在很多场合你几乎无法区分。【DIOR】衣裳散发香气,霓裳隐显舞影。【劳力士(ROLEX)】夜晚在这里的人类看来无比光明。这么多的人脸处于巨幅玻璃的深处。灯影猩红,像广告上女子的炫耀艳唇。【夏奈儿(CHANEL)】奶油。冰块。甜筒。巧克力。冰激淋。橙汁。【范思哲】甜蜜的楼厦,甜蜜的灯火。地铁驶过有轻微的震颤。【芝华士(CHIVAS)】无数的点钞机在歌唱。无数的点钞机从来没有停顿过它们流畅、欢乐、欲壑难填的昼夜歌唱。C、汽车制造公司。这是深藏于千万人口的都市内部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架于半空的参观廊道,始终追随着巨大、复杂的生产流水线。触目皆是汽车的肢体,连视线里,充满的全是汽车肢体的逼人气息:科技的涩,切割后金属的腥。漫长的工业流水线上已经很少能见到工人,只有各种长度、功能不一的机器手臂,在单调重复、不知疲倦地劳作。所有钢铁的、塑料的、橡胶的汽车肢体拼装完成,一只人工的甲虫,便从这里封闭的巢穴中拱土而出,开始在人类的世界里滚动奔跑。最终,这只饱经沧桑的甲虫会因衰老而停歇下来,复归为钢铁的、塑料的、橡胶的垃圾。D、摩天大厦顶层。人类向上欲望的展示。说不出颜色的云在幕墙外流转。恍惚间,人与城市是倾斜的。目睹地球的伤口。E、电视直播间。最初需要刷卡进入。你无意去听那位牛仔衫裤、干练、杂生白发的传媒领导的礼貌介绍。你的强烈感觉是进入了一座微型的原始丛林。不规则的空间内,横七竖八上天入地粗细各异的电线电缆,是丛林间牵连疯长的藤蔓;纵横的钢铁支架,像茂盛发达的大树枝柯:所有的机器和大小屏幕都在闪烁光影,这些一刻不停的彩色光影,如此接近于丛林中幽暗的朝霞和晚云。而角落里那位似曾相识的疲倦女主持,则是活命于丛林间美艳的母性动物。她正在慵懒地喝水,那种叫做“依云”牌子的小号瓶装水。F、磁悬浮列车。非常宽敞。悬浮中飞驰。时速430公里。在这种交通工具内前进,等同时间的缓慢和延长。因为用的是减速玻璃,所以车外的建筑和人像,并不因飞驰而模糊。G、剧院。马友友。柏林爱乐乐团。巨幅招贴画。最给你震撼的是一排排舞台倾斜的红色座椅。幻视之中,那是血浪,一道向前奔泻的血之波浪。

报纸的一段摘抄:“到哪里去看大都市上海?今年8月30日正式对外开放的世界最高(楼高101层,492米)的超高层综合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将是新的去处。当乘坐不到两分钟的电梯上到100层的观光天阁(高达474米)的悬空观光长廊时,可以平视到东方明珠的尖顶,而金茂大厦的屋顶就在脚下,整个过程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非常舒适、轻易,而毫不觉察到这幕后其实是多么高难度的工程。97层的观光厅带有开放式的玻璃顶棚,大顶可向两边滑动打开,让游客体验到真实的高空。这幢世界最高楼从一开始就有着诸多热议:从顶部圆形风洞到倒梯形,再到现在的‘劳伦斯魔咒,所谓‘高楼建成之日,即是市场衰退之时。不过,森大厦株式会社社长森稔在记者会上这样说:‘原本打算2001年竣工的,结果要拖到2008年。但这不是单纯的工期延长,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在睡梦中也在成长。”

你在夜色里这座城市著名的河流之上。通往人海的河流。被楼厦森林夹住的通往大海之河。无论在哪个位置,都能看见那个矗立的尖塔。它的体内,已经抽满了熠熠闪耀的五彩药液。尖塔的巨针,挺立着,就要给谁、注射什么功效的世纪之药?

巨型的喷汽飞机起飞。机翼下“海鸥”般展翅欲飞的机场,由一个生于1938年的法国人设计。你读过他的被翻译成中文、并在这个东方城市出版的书《记忆的群岛》。“雨滴从黄昏酝酿风暴的云层里解脱出来,击打在温热的大地上……我会在令人眩晕的灰色的铅与蓝色的氧的混合中不可避免地窒息。”这个前额荒芜、有着瘦削长脸的老人在书中叙说。巨型的钢铁飞机升空。你又一次看见大海。黎明前的大海朦胧不清,有着与黑夜里这座巨城

同样的,忧郁神情。

哀牢山中

淡绿、浅绿、黄绿、碧绿、白绿以及接近天上乌云的发黑深绿——这是叶子,无法穷尽的植物的叶子,在我身体的周围交织、缠绕、怒放,阻挡了我眼前局部或整个的天光和太阳。圆形的、椭圆形的、卵形的、倒卵形的、心形的、三角形的,硕大的、微小的,边缘有锯齿的、边缘没有锯齿的,光滑的、毛糙的,叶脉凸显的、叶脉细隐的,粗厚的、近乎透明的……行进的过程中,无穷无尽的叶子被我分开,然而它们又总是像水流一样撞击着我的衣裤、手臂、脸、耳朵和头发。我喜欢随手摘下它们,撕开,在鼻尖嗅闻这来自山地和丛林内部的气味:激烈的树腥,突袭的青涩,或者是萦回如缕的细香,顿时,猛烈袭击我突然敏锐起来的嗅觉。

此地的志书上记载有一整座广袤无边的植物王国:秃杉、云南山茶、野茶树、粗榧、云南黄连、云南石梓、鹅掌楸、荔枝、大树杜鹃、水青树、云南七叶树、翠柏、苏铁、龙眼、云南紫薇、思茅木姜子、红花木莲、楠木、红椿、灵芝、茯苓、回心草、贯众、侧柏、鱼腥草(狗青菜)、荜拨、鱼子兰、虎杖、辣蓼、何首乌、弓腰老、士牛夕、青箱子(鸡冠花)、商陆(山萝卜)、草乌、虎掌草、大木通、三棵针、十大功劳、金线吊葫芦、土厚朴、乌药、杜仲、仙鹤草、乌梅、山楂、草决明、铜线麻黄、苏木、石莲子、香木绿、白虎草、山芝麻、犁头草、通草、刺五加、杏叶、防风、山白芷、益母草、薄荷、藿香、曼陀罗、灯笼草、铜锤草、臭灵丹、肾炎草、红花龙胆、千张草、白花蛇舌草、金银花、天南星、半夏、天冬、麦门冬、七叶一支蒿、仙茅、黄豆蔻、石斛、白芨、坠千斤、竹叶石风丹……

这里是全世界饮茶人的故乡和圣地。因为,此处的山地密林中,至今旺盛生长有一棵树龄已高达两千七百年的世界野生古茶树之王。在幽暗如夜晚的原始丛林中,攀越者的呼吸声特别清晰,我们前去拜谒这位茶的“始祖”。

粗黑的藤萝密密悬挂,不时有朽坏的巨木躯体,倒卧在林中通往前方的小路中央或湍急暗闪的溪涧之上。这些往昔森林中的健壮生命,或为雷劈,或被虫蛀,倒塌之后,现在生满了湿滑的绿苔。横在路中的,有的需登爬而越,有的要躬身钻过;架在溪上的,则成了极易滑人的奇形怪状之桥。视觉、听觉、嗅觉以及额头或颈脖皮肤的接触中,到处是冰凉的水。突然眼前如大光般一亮的,是当地人称为“吊水”的轰响瀑布,更多的,是热带雨林中积聚并不时滑泻的发绿宿雨或露水。地面是厚厚的腐叶,脚踩过后,便冒出水泡。最为扰人的是雨林中的蚂蟥,褐色,前后两只吸盘,细细的身子异常灵敏柔韧,在你稍微觉得有些搔痒的时候,它锐利执着的吸盘就已经深入进你的血肉。同伴的手上不知何时被蚂蟥侵入,鲜血流淌;另一只蚂蟥,也光顾了我的脚背——它是怎样突破我的鞋袜掩护的?——偷偷将吸盘牢牢地钉在了我的皮肤之上。

在丛林中的海拔2450米处(哀牢山主峰人雪锅山海拔为3137米),我以敬仰的心情驻立。这里散生着万亩野生古茶树群落,而那棵著名的世界茶树王,就挺拔在我的眼前。“树龄2700年,树高25.6米,树干胸围2.82米”。枝叶滋润碧绿,神情遗世独立。我须用劲仰头,才能看清它的冠顶。这是地球上的“茶祖”,缓步绕树一周后,我俯身捡拾数枚落于地上的阔大茶叶(叶叶皆碧),以纪念这场珍贵的相逢。

莽莽哀牢山深处,同样跃动着人的身影。这方地理空间内的土著居民,有一支是神秘的苦聪人。云南省西南部的镇沅县者东乡,在群山、竹丛、浓云和芭蕉掩映间的一座苦聪村寨里,我自认为倾听并触摸到了这支神秘部族内心的声音。六把已被肌肤磨得细腻的简陋三弦,由他们或坐或立旁若无人地演奏着,羊肠弦上奏出的琴音,低、闷,嘈嘈如语,忧伤的旋律和着竹叶风声,缓缓地流过我身前的万古峡谷,就像长夜里没有尽头的私语诉说。我懂得了什么是人世的忧伤,一种平静的、本质的忧伤。

哀牢山中的镇沅县,据统计有苦聪人15200多人,约占云南全省苦聪人总数的一半。由于重山密林的阻隔,他们“以叶构棚”,“环火而眠”,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苦聪人还被人们视为“野人”。

在山中,我们访问过一户过上新生活的苦聪人家,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对于我们的冒昧到访,他们显得腼腆,但随即拿出的整篮的青红间杂的李子,整碗的红皮花生仁以及热热的茶,又显示出他们待客的真诚和极大热情。告别时候已近暮色,在他们门前高高的坡地上,这对夫妇不舍地向我们招手——西天是浓卷的晚云,因为逆光,他们的脸都已看不清楚,清楚的只是两帧黑黝黝的招手的剪影。我拍下了这张印象深刻的暮色的照片。

是的,暮色,哀牢山中的那些暮色和夜晚,尤其让人难忘。

恩乐,新县城的所在地,似乎到处都是瀑布般的三角梅,我喜爱的绿叶红花的三角梅。傍晚,四周群山的清新之气,一刻不停地倾泻在这个平整的谷地,每一幢建筑,每一个人都沐浴在清新而又磅礴的山气之中。新识的朋友,燃起来的古老篝火: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深夜火焰映照的脸,都是发烫的酡红。

三章田,奇异而又美好的地名!三章——田,这是蕴涵丰富的自然的书籍。“老皮饭店”的晚餐,在凌空架起的发黑的木头房间内进行,探向窗口的,是整树尚未成熟的青涩芒果。而者干河,那急流的山溪,正穿越在木头房子的下面。我无法忘怀三章田黄昏的街边,那绽放的寂寞缅桂——花朵之香,是我认为的全世界最为极致的香;花朵之白,是我认为的全世界最为纯洁的白。暗下来的天色,掩不住者干河滩上大片裸露卵石的斑斓花纹。漆黑的山影。急流的水声。坐着的人。极亮极绿的乱舞萤火。繁复纷纭的世界,此刻得到简化,简化为眼前的山影、水声、绿亮的萤火和三两夜坐的人。深夜的山中小酒铺内,依然有人在饮酒打牌。呈现坡度的山街上,朝向旅店行走的脚步声,是夜的清晰心跳。

还有九甲。白天杂闹赶集的乡亲已经散空,那我注视过的、往中巴车顶堆放整捆芭蕉的妇女身影也不复存在。夜雨中的“杀戏”表演。密密的撑伞的老幼观众,教我“跳歌”的人。拉二胡的老者以及喜欢提问的小女孩。陷在低处的烧烤店。瓶上积有灰尘的啤酒。云和月亮——因为是在高原,所以在午夜的未眠人看来,云在人的底下,而月亮,则与我的心脏如此接近。

呼 兰

出生于中国的东北角,活了三十一岁的一位女性:萧红(1911—1942)。

在她生命的最后十一年,这位女性,沿着中国版图的陆地东缘,作着自由落体运动——

呼兰。“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支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

哈尔滨。

北平。

哈尔滨。

北平。

哈尔滨。与汪姓男子同居于东兴顺旅馆半年多。怀孕待产,欠旅馆住宿费600余元,被汪遗弃。旅馆老板欲将其卖入妓院。秋,哈尔滨发大水,在萧军帮助下逃出旅馆。生一女孩,因没钱,将孩子抵押交费,匆匆离开医院。与萧军同居。

青岛。辗转大连再乘船到达青岛。写作。

上海。见鲁迅。

日本。与萧军在生活和感情上发生矛盾。去日本。

上海。

北平。还是因为感情,只身前往北平,欲借此排遣苦闷。

上海。

武汉。“八一三”上海抗日战争爆发。撤退武汉。与萧军感情矛盾加剧。

临汾。应李公朴邀,前往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任教。日军欲犯临汾。萧军在临汾车站送别萧红,结束他们长达六年的患难夫妻生活

运城。

西安。正式向萧军提出“永久分手”。萧军同意,两萧正式离异。

武汉。同端木蕻良结婚。

重庆。战乱。日军轰炸武汉。船票紧张,端木蕻良先行撤退入川。后走兼又怀孕待产的萧红,在宜昌码头被绳索绊倒。流产。

香港。重庆遭遇大轰炸,到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用重炮、飞机猛轰香港。病重。被庸医误诊为喉瘤,喉管开刀,伤口迟迟不封,痛苦万分。最后确诊为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已回天乏力。临终遗笔:“……身先死,不甘,不甘。”

——柔弱的女性身体,在自由落体的短暂过程中,与人事、情感以及动荡不居的大时代急剧磨擦,诞生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颗颗珍珠般的倔强火星:

《生死场》(中篇小说,上海容光书局,1935);

《商市街》(散文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旷野的呼喊》(短篇小说集,重庆上海杂志公司,1940);

《萧红散文》(散文集,重庆大时代书局,1940);

《回忆鲁迅先生》(散文集,重庆生活书店,1940);

《呼兰河传》(长篇小说,桂林河山出版社,1941);

《马伯乐》(长篇小说,重庆大时代书局,1941)。

此刻,就在手头的一本书,是萧红两部著名小说的合并:《生死场·呼兰河传》,系“萧红文化节丛书”之一,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9月出版。书的空白扉页上,盖有一个特别的红章:一所矮小的平房,房后是一本大大的打开的书,书上印着“萧红故居购书纪念”八个大字。

我又想起在呼兰,那个阳光强烈的盛夏。故居门前的萧红雕塑坐像,一手安放膝上,一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颌,似在沉思,又似在凝视。因这白色的雕像,奇异地,盛夏的故居周围如此清凉。

受尽煎熬的女儿,回归了宁静故乡。

雅鲁藏布江

在它的内部,我没有看见鹰影、大团浓重的云影或者钢蓝雪山的倒影。我到的时候正是雨季,雅鲁藏布江浊黄、愤怒、汹涌,像龙,一条蓄满了力量的、黄皮肤的龙,一刻不停地,从我的身边俯冲腾跃而去。但弯下腰来,用手触碰到它的水,仍然是冰凉,仍然带有发源处——极地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麓冰川深凉意味。

我努力抑制着激动。因为,眼前的激越之江,即为我们居住的星球表面,位置最高的大河。古代藏文文献中,它被称为“央恰布藏布”,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在切近的江水之旁,我深刻感受到的,首先,是它骨子里天然隐带的君临一切的骄傲。在众生的仰望之中,它应该是高度仅次于天上银河的一条大江。其次,是江水的力量,充满于我的耳目感官,不可遏制、无物可挡的巨大力量!(从源头到最后的结束处,此江拥有着数千米的巨大落差。)

浊黄的大江先是自西向东奔涌。北端,是雄伟的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南端,是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山脉。江水一路奋力,不断挣脱南北磅礴山脉的夹挤。由于不同地段的河床形貌不一,江水有的呈现深深的漩涡,有的在奔流中喷涌出无尽的莲花,有的则因阻碍而耸起微型的嵯峨山峰;甚至还有小股的江水,因为前路艰险而畏缩欲退,却被后面的浩荡军团不由分说挟裹着继续前驱。这条著名的大江东行至藏东,突然折而向南,继而向西返流,从喜马拉雅山脉的北面,绕到了山脉的南面!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大转折!随后,它由西而再南,携手古老的恒河之水,最终汇入浩瀚的印度洋。

雅鲁藏布江,这是一次历尽艰难却始终自信勃勃的伟大长征。欢乐、清新、激荡的笑声在漫长的征途中似乎总是充盈在耳。雅鲁藏布江,这是星空可以照耀到的、用东方各民族的文字与生息写就的年轻而又壮美的史诗。

因为跋涉而渴极的东方神龙,终于,汲饮到了南方的深蓝海水。

地震一页

因为四川大地震,所以,二零零八年五月的中国,是黑色的。

五月十二日大地震过去两周多后,我在成都,依然遭逢了一场六级余震的波及。当时,人在室内,大脑有片刻的晕眩。后来去绵阳。下面这个发生在这场地震中的人间悲剧,来自绵阳晚报记者贺小晴的叙说。

陆世华是五月十二日早上从上海回来,在绵阳下的火车。上火车前,他就和在北川中学高一(2)班读书的女儿陆芳约好,十二日中午一起吃饭。

女儿是陆世华的生命。十六年前,就因为生这个女儿,妻子在片口镇老家的妇幼保健院难产去世。十六年来,他和女儿的奶奶一起,艰难地将女儿拉扯成人。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陆世华没有再娶;也为了更好地监护照顾女儿,作为一个小包工头,索性连工程也不做了。

陆世华又是欣慰和幸福的,因为女儿不但听话懂事,学习成绩还特别出色。在片口镇中学读完初中,参加绵阳全市的统一考试,女儿以绝对优秀的成绩,超过了在四川全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绵阳中学和南山中学的“国重线”(国家级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陆芳升上高中后,母校片口中学的老师,还一直都以她作为教育、激励学生的榜样。

不过,最终陆芳没有选择到绵阳读高中,而是留在了北川中学——这是因为北川中学刘校长的诚挚挽留。刘校长的儿子刘清林,同样以绝对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国重”,但也没有走。刘校长对陆世华说了:我把自己的儿子都留在了这里,我能不尽力吗?陆世华相信刘校长,相信他的为人也相信他的真诚。再说,女儿留在北川读书,离家近,爱女如命的他可以经常看到女儿;还有,如果到绵阳上高中,昂贵的费用对于这样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男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女儿陆芳就这样留在了北川中学,并进了“火箭班”。父女俩感情极深,每个星期都通一次电话。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出差到上海的陆世华与女儿通电话,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声音十分凄楚可怜。陆世华当即决定尽快回来。临上火车前,与女儿约好,回来的那天中午,父女俩一起吃午饭。

五月十二日中午十一点半,陆世华带着水果和一包卤牛肉,早早等在北川中学的校门口。十二点十分,久别的父女俩终于开心见面。成绩优秀的女儿还是那么朴素,脚上穿着的,是奶奶给她做的布鞋。父女俩一起乘车到五公里之外的北川县城吃午饭。吃好饭,又一起去车站买票告别。两张车票是连续打印的,一张去北川的片口,一张回北川中学。陆世华的车票在下面,编号为251070710295;齿轮的上端,便是女儿陆芳的车票,编号应该是251070710294。

看着女儿上了开往北川中学方向的中巴,陆世华也跨上了另一辆开往片口的车。也许是潜意识里有某种预感,上午之后,陆世华突然感觉头晕,当即便退下车来,重新返回候车室,昏沉沉地睡去。

里氏8.0级的大地震,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等陆世华从天崩地裂中冲出来,赶到北川中学,女儿所在的那幢教学楼已经倒塌,化为废墟。

女儿坐在第二排,他记得很清楚。多少次来看女儿,去的都是那个方向。陆世华腿脚发软不顾一切朝那个废墟奔去,一路跌撞,一路喊叫。

满目之下,都是被断裂的横梁、水泥楼板压着的学生。有个名叫周凤还是杜凤的,腿被压没了。她是女儿的同学,也是考上“国重”的。女儿的班上,都是最好的学生,十几个考上“国重”。

从那一刻开始,陆世华就一直在废墟里刨,直到筋疲力尽。人力无法再刨下去,他就守在那里,不肯离开。偶尔,会到停放尸体的地方去查看。那里面,有女儿最喜欢的简老师的女儿。

五月十六日早上六点多,女儿陆芳被抬了出来。父亲首先看见的是那身衣服,还是分别时的样子。特别是那双布鞋,那是奶奶为她做的。除此之外,女儿的面容已经很难辨认,肚子浮肿,手脚严重弯曲。父亲想为女儿换身衣服,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将路边的一床被子,扯出被芯,用被单将女儿裹住。他最后一次抚摩了女儿的脚。那双穿着布鞋的脚。布鞋里,奶奶的牵挂,父亲的爱,比麻线还要绵长。穿着这双布鞋上路,女儿也许能以轻快些的脚步,走向大堂。

东坡词

在鄂地黄州之夜,心中默念东坡词一首,感慨系之。此词名为《临江仙·夜归临皋》,全词如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九百多年前,这位晚年曾想在我的出生地——江苏宜兴(古称“阳羡”)“买田归老”的四川诗人,于黄州贬所与客醉饮之后,深夜回到城南江边的住地临皋亭。江面际天,风露浩然。家童早已鼾声如雷,敲门不应。诗人倚杖静立,黑暗里身旁的长江,隐然有涌流之声。

宦途。劳碌。奔走。早生华发。困顿不顺。饱经沧桑。在这样的深夜,在世界沉沉睡去的深夜,宁静间惟有“倚杖听江声”的斯人独醒。堆垒心头的复杂人生况味,已不愿过多诉说,只以寥寥数言交代。彼时彼刻,中国知识者的一种典型文化心理又一次得到呈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或者,是这样的表述:世皆浑浊,莫如渔樵。

“临江仙”,如此贴切于词中内容的词牌。文字神奇,仔细并且缓慢地默念此词数遍,你甚至能够潜入这位遥远古人的身体,体验到一瞬间东坡的血流、呼吸和精神情状。

偶 遇

喂,前面的人小心点啊,那个毯子里包扎的是电视机,不能坐的!谢谢啊!你也是刚下火车?你是江苏人?那和我来的地方很近。我是昨天从上海乘火车回来的,抱了这么大的电视机,一晚上,火车上挤坏了!对,我就是这边的人,这趟中巴到金溪,我再转车回家。你现在去我老家的那个镇?那个很破的乡下有什么好玩的?!应该到上海、南昌那种大城市去,那里才好玩!我在上海做水果生意,这次老婆要生孩子了,所以回来看看。我有很多老乡都在上海做水果生意。我不小了,今年二十二岁了!我老婆原先也在上海和我一起做生意,因为要生孩子,所以她提前回了老家,在老家生孩子总归要方便一点,钱也花得少。这次买一个电视机回来,可以让老婆在家看看。在上海买电视机好像要放心一点,所以麻烦归麻烦,还是买了带回来,你看我用旧毯子包扎好后,就不怕小碰小撞了。我父母也在上海打工。我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也全部不在老家。我哥今年二十七岁,他在浙江乐清打工;我姐二十五岁,她在深圳打工。我们村里早就没有年轻人了——除了实在实在走不开的,现在还有谁愿意呆在家里?!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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