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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价

2009-05-05周景雨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海城民工

周景雨

何县长,你……你表示,我……我喝干!岳小戒明显喝高了,舌头冰冻一般不好拐弯,话说得磕磕绊绊。

何方予一把攥住岳小戒端着酒杯的那只手腕,往下压,让他放下酒杯,红光满面地说:岳小戒,你这句话已经说十几遍了!我都“表示”醉了,你还能喝?今天就到这里吧!

岳小戒“嘿嘿嘿”地笑,脸上堆起胖嘟嘟的褶皱。他习惯性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小平头,油滑一句,那就我……表示,你……喝干!

何方予瞧着岳小戒青头紫脸的模样,笑了笑,说你想犯上作乱呀,啊?

俗话说人醉心不糊涂。岳小戒听出了何方予话里的味道,连忙纠正说,那就我……喝干,你……表示。

何方予拍拍岳小戒的小平头,说你也别“表示”了,我也别“喝干”了,酒是好东西,可喝过头了会伤身体!

岳小戒“咳”了一声,耸了耸胖墩墩的身体,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子说:何……县长,你知道圈里人……怎么说我的……吗?白酒喝……两斤,啤酒……只管拎!这点小酒撂不倒我!说罢,头一低,张开大嘴巴一口衔住整个酒杯,脖子一仰,那杯酒一滴没洒全倒进肚子里去了。

何方予无奈地摇摇头轻抿一口酒,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微笑着说:岳小戒,我酒已喝足饭也吃饱了,说吧,为何事掏腰包呀?

岳小戒赤红着脸,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跟你喝喝酒,乐和乐和。

何方予狡黠地笑笑。

岳小戒赶紧摸起那瓶极品“酒鬼”给何方予斟酒。

海城县东临黄海,夏季雨水多,尤其七月份雨水最旺。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落了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山摇地动,眨眼工夫沟满河平。到了晚上,整个海城像沐浴在温泉里,风静蛙噪,树梢纹丝不动,看来这雨憋足了劲还要在夜里下。是这场雨给了何方予一晚上的清闲。快六点的时候,老婆乙莲被县妇联的那帮姐妹拽去搞“内部聚会”了。何方予就自己进厨房打了一碗棒面糊糊(玉米面糊糊),炒了一盘尖椒鸡蛋,卷着小麦煎饼,猛剋一顿。何方予肠胃不好,乙莲从来不让他吃辣椒,今天晚上算是钻了乙莲的空子。自他从政以来,这样清闲的夜晚实在太少了。吃完饭,何方予模仿电视广告幽默一句,味道真是好极了!然后就把葡萄、西瓜、瓜子什么的都搬到茶几上,很惬意地斜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替乙莲大扫除。

就在这时,岳小戒开着他那辆二手“捷达”轿车来了。岳小戒大大咧咧地一把推开何方予的家门,一看何方予的架势,就知道终于逮住个好机会。他二话没说,凭着蛮劲,死赖活缠硬是把何方予“绑架”上了他的“捷达”车。

雨又下起来,豆粒般的雨点砸得水泥地面劈里啪啦响。岳小戒开着“捷达”,一路顶风冒雨来到海边半山坡上的一座酒楼前——“海竹雅韵”。整座酒楼掩映在茂密的竹林中,大有曲径通幽之意。虽然外面下了大雨,由于是周末,酒楼里还是很热闹。岳小戒跟老板很熟,看来是常客。他要了个单间,领着何方予进去了。单间里干净雅致,四壁用天然青竹片装饰,翠色宜人,清香弥漫。撩开窗帘,外面风狂雨骤,海浪汹涌,窗边几竿翠竹,一树芭蕉在灯光的映照下像刚出浴的美人,楚楚可爱。何方予不由自主叨咕一句:真是休闲的好去处!那肚子里熟睡的酒虫给勾醒了,真想喝上几杯了!何方予生性散淡,向来对应酬之类的事情看得很轻,更不喜欢灯红酒绿的热闹,今天晚上能有如此兴致,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何方予伸出左胳膊拦住岳小戒,用右手捂住酒杯,不让再斟酒。何方予觉得不能再喝了,醉酒乱性,若酒失体面实在划不来。再说酒兴已过,喝下去也无聊。岳小戒嘟嘟囔囔地还想喝。何方予只好板下脸,用命令的口吻说,岳小戒,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岳小戒看看何方予的脸色,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放下酒瓶,深深吐口酒气镇定一下自己,然后歪跩歪跩起身去开车。看来今晚大家都很尽兴,酒楼的空气中满布着酒精分子,一点火就能燃烧。何方予拽住岳小戒,告诉他把车锁好,打的回去。两个人出大门的时候,酒楼老板认出了何方予,就自己开车送他们回家。

车子先到何方予家门口。何方予推开车门下车,岳小戒跟了下来,拉住何方予的手说:何……县长,不,何……叔,我昨天早上……给婶娘送了一箱……可乐,你和婶娘……喝了吗?

何方予怕醉醺醺拉拉扯扯的让左邻右舍看到了不雅观,抽出手,拍拍岳小戒的肩膀,说,我和你婶子不喝那东西!说罢转身进屋去了。岳小戒嘟嘟囔囔还想解释什么,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酒楼老板不想多耽搁,就拉他上车,开走了。

何方予个子高挺,长着一张欠债还钱的“国”字脸,大家都怵他。也就是岳小戒,在海城敢和他这样随便的人实在不多。

岳小戒的父亲岳之江有恩于何方予夫妇。何方予夫妻俩都是师范毕业,教师出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全国开始行政机构改革,大力推行干部“知识化、年轻化”。当时知识分子匮乏,每年毕业的非师范类大学生就像泼向大沙漠里的水,哪里够用的。于是各级行政部门纷纷到教师队伍中挖人才。何方予夫妻俩就是在那种特殊的形势下“改行”到了政府部门的。而把他们从教育口挖出来的正是岳之江。岳之江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何方予是乡党委秘书,乙莲是乡妇联主任。岳之江任县长的时候,何方予是乡党委书记。岳之江任县委书记的时候,何方予是常务副县长,两年后升任县长。前年冬天,岳之江下乡检查督促水利建设工作,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在官任上。可以这么说,岳之江和何方予,虽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实际上亲如兄弟。岳小戒从记事起就记住了何方予夫妇,是在何叔叔长何叔叔短的逗乐声中一天天长大的。

何方予进门后才发现乙莲已经回来了,洗完澡披着浴巾正在看电视。何方予有点头晕,想洗个澡早点休息。乙莲让他先去冲澡,自己起身去帮他拿换洗内衣。就在何方予洗澡的时候,岳小戒打来电话,乙莲接了,问什么事。岳小戒不说,非要何叔接不可。乙莲告诉他何叔正在洗澡接不了,岳小戒嘟哝着说,那你去喊他,我……有急事呢!乙莲没有办法,只好去喊何方予。何方予只好草草冲洗一下,裹着浴巾出来接电话。

何方予带着气问岳小戒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天塌了?岳小戒嗫嚅着问他送的那箱可口可乐喝了没有?

何方予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不就一箱饮料嘛,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何方予拿着话筒,大声问乙莲,岳小戒送的可乐喝了没有?

乙莲边看电视边吃葡萄,听到何方予的话,吐掉葡萄籽,腾出嘴说我哪还敢喝那东西,不是你说的,汽水类饮料喝多了,会得老年骨质疏松症吗?

岳小戒没记错。乙莲原来很喜欢喝可乐,还不是一般人那种喝法,她要在可乐里加上切得细细的鲜姜丝,煮开后加点蜂蜜,再喝。她还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起了个好名字:姜丝蜜可乐。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说这种可乐可以预防或治疗感冒,还可以美容。前段时间,何方予从一本家庭医学杂志上看到一篇医学实验报告,说老年人喝汽水类饮料会导致骨质疏松,并且比例很高。杂志上喝可乐与不喝可乐的效果比较表就列了好几项,不由你不信。乙莲关节本来就不好,阴天下雨酸疼得难受,听了何方予的话,自己又仔细研究研究那篇文章,哪还敢喝可乐呀,那可是失钙的祖宗。

何方予笑了笑,拿起电话,说你婶子没敢喝!

岳小戒一听这句话,就急急地嚷:你们一定要喝,那箱可乐味道不一样呢!

何方予听到这话,觉得蹊跷,就问味道怎么个不一样,还能喝成玉皇大帝的琼浆玉液了!

岳小戒不知嘟哝一句什么,然后大声说,可乐里……有钱!

一听到这句话,何方予的心头“咯噔”一下,血往头上冲,厉声问:什么钱?

岳小戒在那头听出了何方予的严厉语调,不敢说话了。

何方予带着焦急严肃喝问:多少钱?你说!

何方予连问两遍。岳小戒胆胆怯怯地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共是三万块钱,一箱二十四罐可乐,有六个可乐罐里装了钱,每罐装五千块。

何方予镇定一下情绪,说岳小戒你不是说醉话吧!

岳小戒着急,说这种事你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瞎掰!

何方予听罢,不由自主骂一句粗口“你混蛋,猪!”“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转身问乙莲:岳小戒送的那箱可乐呢?

女人敏锐的感觉告诉乙莲事情不妙,她迟迟疑疑地说,放在那里也没人喝,今天下午我拿到玉芳的零售商店,让她帮忙代卖了。玉芳叫何玉芳,何方予的堂姐。

何方予听到这句话,浑身陡然发冷,打了个寒战,酒意顿消。他清理一下思绪,把岳小戒的话给乙莲复述了一遍。乙莲听完,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抛掉手里的瓜子,连忙穿衣服出门去零售商店找何玉芳。外面的雨“哗哗”地下,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叮叮当当”响。乙莲顾不了那么多,趿拉着拖鞋,顺手摸把雨伞顶在头上,冲进大雨里。

乙莲来到零售商店的时候,何玉芳正把卷帘门往下拽。乙莲一把拉住何玉芳的手,把正在专心致志做活的何玉芳吓了一大跳。乙莲焦躁地问那箱可乐呢?何玉芳嘘了一口气,把乙莲往屋檐底下拽拽,说已经卖了,我正准备把钱给你呢!

乙莲半信半疑,睁大眼睛追问一句:真卖了?

何玉芳“嗨”了一声说:卖了,钱在我腰包装着呢,整五十元!

乙莲狐疑着问:真的卖了?你没打开喝吧?

何玉芳一听这话,带着气说:弟妹,你没发烧吧?怎么净说胡话呢!我喝那东西干吗?还是小姑娘家赶时髦呀!

乙莲盯着何玉芳的眼睛问卖给谁了。何玉芳看看乙莲的脸,表情怪怪的,就猜到里面可能藏着蹊跷。何玉芳静下心来想了想,说卖给一帮民工了——对,他们来了三个人,一高两矮,高的黑瘦黑瘦的,是他付的钱,整箱端走的!没错!

乙莲一听这话,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摔倒。何玉芳发觉她脸色不对,赶忙扶住她。乙莲镇定一下,说你还认识那三个民工吧?何玉芳点点头,说见到他们面应该认识!乙莲拽着何玉芳就往雨地里冲,说你跟我一起去找他们!

何玉芳急了,一甩手,说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到哪找去呀?明天吧,明天我不做生意了,专门陪你去找他们还不成!

乙莲带着哭腔说,明天就坏菜了,来不及了,你跟我走吧!说罢不容分说,硬拽着何玉芳黑灯瞎火地去找那三个民工。

接完岳小戒的电话,何方予清醒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何方予清楚,这三万块钱不是个大数目,可这件事的潜在影响超过三十万抑或三百万!自己和乙莲一世的清名也许就败在这三万块钱上了!若有挽回余地,他何方予宁愿从自家的存折上提出同等数额的钱无偿补上!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听天由命吧!不过何方予毕竟久经官场摔打,历练出一股静性,就坐在家里等消息。

何方予打从政那天起,就和乙莲私下定了盟约:住好吃饱穿暖就行,别贪,平安是福。二十多年来,夫妻俩确实说到做到了,到现在,夫妻俩的存折上没超过二十万。每次看到电视、报纸上报导的那些失足落网的官员,他们都神闲气定,坦荡无比。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外贸部门工作。一家三口,衣食无忧,夫妻俩对待钱财就更淡了。

岳小戒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岳之江忙于工作,当成感冒来治,发现病情晚了点,虽尽力治疗,多多少少还是留下点后遗症:做事情考虑问题有点迟钝,总比别人慢半拍。

三个月前,县里把经济技术开发区往北面扩展了几百亩,这几百亩地多是河滩荒地,需要填土整合才可以再使用。县财政掏出四十万来做这件事情。岳小戒手下有个小工程队,平时会搞一点小工程,没赚过大钱,也就勉强度日,听说这个工程后就盯上何方予不放。这本来就是一项简单工程,没有太高的技术要求,只要老老实实做就行了。何方予还是了解岳小戒品行的,认为他能做好,再加上本来就对岳小戒心存怜悯,认为给谁做都是做,在不违反大原则的情况下,就卖了个顺水人情,拍板给了岳小戒。没想到岳小戒赚了点钱就想到感恩。岳小戒太了解何方予了,才会想出这种有点小儿科的感恩方法……

就在这时,何方予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乙莲打的,乙莲把何玉芳那里的情况如实向何方予说了,要他有思想准备,想想该怎么办,她正和何玉芳一道去找买可乐的民工。另一个电话是县公安局长汪怀政打来的。汪局长告诉何方予,和平路派出所报告,他们辖区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发生民工集体斗殴的恶性案件,波及面大,情况严重,他正赶往现场。何方予敏感地问一句是什么原因引发的。汪局长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可能是喝可乐引发纠纷打起来的。汪局长还很气愤地骂一句,这帮民工素质真低,喝口可乐就干架,要是见到金子银子还不闹出人命呀!

何方予是事必躬亲型干部,对两件事特别用心:一是抓经济,他认为只有发展经济才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二是抓治安,他认为社会安定了才能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发展经济需要时间,而社会治安则具有不稳定性,所以他对这一块尤为关注,他不止一次要求汪怀政,有事一定要汇报,不许隐瞒,不许拖延。今天这事虽不大,可影响大,汪怀政接到报告后,在第一时间就向何方予作了汇报。

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何方予,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何方予没有慌乱,关键时刻他异常冷静。他果断地给乙莲打手机,让她回家,别乱说话。然后挂通县委书记袁帆的电话。袁帆家住市区,本来该回家的,这个周末他老婆硬要领着孩子来县城,说是下基层体验艰苦生活。何方予挂断电话,冲出家门。雨下得更猛了,像消防车上的喷头往下浇,憋得人缺氧。

何方予戴着近视眼镜,雨水一淋就认不清路。他抄起一把破雨伞,遮住脑袋,骑上自行车往县委大院赶。袁帆是去年年底从市里调过来的,临时住在海城宾馆(原来的县招待所),为了方便工作,他平时干脆就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何方予赶到的时候,袁帆已经站在一楼小会客室门前等他。何方予扎稳自行车,往里走。何方予只有被雨伞遮盖的脑袋还能找到干燥的地方,其他部位则是小河流水,脚上的牛皮凉鞋泡透了,一踩到地面上就“哇叽”“哇叽”叫个不停,让人心烦。何方予恨不得扔掉鞋子赤着脚走。袁帆早就料到这一出,拿出一套自己穿的干净衣服递过去。何方予往里面躲躲,到灯暗处把衣服换上了。何方予比袁帆个头高,袁帆比何方予胖,好在是夏天,衣服长短肥瘦都能凑合着穿。何方予软塌塌地坐到沙发上,脸色苍白。袁帆拿起一次性纸杯,倒上一杯热乎乎的纯净水递给他。

何方予接过杯子,放到茶几上。袁帆坐下后,何方予把那箱可乐的事仔仔细细说了。袁帆听完后,脸色凝重。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整间会客室除了外面的雨声就是墙壁上石英钟传来的“滴答”“滴答”的“脚步”声。

何方予、袁帆,两个人渊源很深。何方予师范毕业参加工作那年,带的第一批学生里就有袁帆。当时,何方予是班主任,袁帆是班长。袁帆家里很穷,靠啃地瓜(红薯)煎饼就咸菜喝一分钱一碗的青菜汤过日子。袁帆喜欢看书,何方予喜欢买书,他每月的工资基本上“报销”在书籍上。就这样,何方予不只是袁帆物质上的兄长,更是他精神上的老师。后来袁帆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团市委工作,一步步做到团市委书记。前年冬天,岳之江去世后,市里安排何方予任县委书记,袁帆任县长。组织上找何方予谈话的时候,何方予力荐袁帆任县委书记,他继续担任县长。他向组织陈述的理由是:组织上既然要锻炼年轻人,那就直接把他放到重要位置上去,没有必要搞过渡;再说袁帆一直搞党团工作,理论水平高,基层实战可能有点弱。如果这样安排,他可以更好地帮助袁帆,更有利于袁帆的成长和成熟。组织上最终接纳了他的建议。

空气沉闷得一捏一把水。何方予的手机响了,是公安局长汪怀政的号码。何方予接了,说我在袁帆书记这里,你把详细情况汇报一下,我和袁书记都需要知道真实情况。说罢,按下手机的免提键,并把音量放到最大,搁到茶几上。

原来,买那箱可乐的是一帮搞建筑的民工。眼见着到了雨季,也到了月底,工地老板经不住民工们的死打烂缠,也想趁雨季休整一下,今天下午把拖欠的三个月工钱发了。民工们高兴,就想找点乐子。这工钱不敢乱花,要拿回去养家糊口。他们就把平时在工地上捡到的破铜烂铁拿去卖了,得了五六十块钱。工地上严禁喝酒,其他的娱乐又太贵了消费不起,这钱呢大伙又都想花出去,怎么办呢?下午,天气热得厉害,电风扇吹出的风都能烫晕人,民工里有一个叫二憨的就提议,干脆一人一罐可乐得了,听说那东西里面的气能把人身体里的热带走,解渴又解暑。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附和,大伙就让二憨去办这件事。他们一伙原来是二十七个人,三个年长的说别替他们买了,喝不惯那怪味。二憨就带着两个人出去买可乐。

到商店的时候,他们中一个人想买雪碧。二憨坚持买可乐,说可乐听起来喜气。

二憨他们刚回到工棚,天上就开始下大雨。工地上的民工没法干活陆陆续续回到工棚吃晚饭。吃完饭后大伙就坐到一起胡侃,二憨就把那箱可乐搬过来,打开箱子,大伙一人一罐拿了喝。打开可乐罐的时候,出怪事了,其中六罐是空的,装了钱,每罐五千块。

这六罐钱就像六颗炸弹扔进工棚,整个工棚给炸翻天了。一罐五千块,他们一个人一年的工钱才多少!二十七双眼睛一下子就冒绿光了。喝到钱的人大板牙都乐掉了,认为自己运气真好,天上掉下的馅饼正好砸在自己头上,让他们给逮着了;没喝到钱的就嚷,这钱得大家平均摊,不能你们六个人独吞了,买可乐的钱是大家的嘛!

开始是吵是争,后来就动手动脚,再后来就扭成一团大打出手,开始抢钱!

幸亏附近一位好心的居民在瞧热闹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拨打了110,和平路派出所的民警及时赶到,才避免了更为恶劣事故的发生。

袁帆对着手机大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汪怀政说事态已经完全平息下来,受伤的民工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袁帆又大声喊:你汇报一下受伤情况!

汪怀政说,两个人肋巴骨折断了,三个人断了胳膊,五个人打断了腿,其他的伤势不太严重。不过医生说了他们应该都没有生命危险。

袁帆和何方予同时嘘了口气。袁帆拿过手机交待汪怀政:你必须确保他们不会再出乱子,实在不行,你把那三万块钱先没收了再说!

汪怀政笑着说:我们对钱的来历正在展开调查,至于这笔钱,我看他们住院正需要钱呢!

袁帆严肃地说:你派民警在那里二十四小时值班,再出乱子,你是第一责任人!至于调查的事以后再说,你等县委指示。

汪怀政收起笑声,沉默片刻,一板一眼地说:袁书记,请放心,绝对不会再出乱子了,他们自己处理得很好。领他们出来干活的头头年纪大,有一定的威信,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这三万块钱既是不义之财,又惹大祸了,那就拿它去平息祸端吧,大伙谁也不许再占为己有,都交出来,作住院费吧!民工们还是讲情理的,他们现在都很冷静,都认为这样做合情合理。目前钱已经全部收起来,交住院部了!

说完这番话,汪怀政感慨一句:咱农民兄弟还行,淳朴得跟黑芝麻似的。

袁帆挂断手机,摇了摇头,慨叹道:这钱呀!感慨完后冲着正在发愣的何方予带着征询的语气问:是不是通知一下县纪委书记杨波同志,让他出面处理这件事情?

何方予叹口气,沉思一下,认为这样做符合组织原则,比较稳妥,就点点头。

袁帆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杨波的号码。

一夜的大雨并没有冲淡海城的炎热。第二天早晨,一轮大太阳准时从海面上一跃而起,又激情四射地挂在海城的上空,整个海城笼罩在一派热辣辣的氤氲里。早晨八点,海城饮料经销公司门前贴出大幅宣传海报,具体内容如下:

你今年夏天喝到钱了吗???

为了帮助广大海城居民度过炎炎夏日,饮料经销公司倾情推出喝可乐拿大奖回馈可乐酷族活动。当你打开可乐罐时,喷出的可能不是爽口的液体,而是人民币,是金戒指,是银耳环……喝吧,喝出你的激情你的财运!喝吧,喝去你的炎热你的烦恼!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让我们高举可乐罐,碰杯!我们只想问您一句:

你今天喝到钱了吗?

祝君好运!

活动时间:××××年7月22日—××××年8月2日

当然,可乐宣传海报是今天早晨贴出去的,活动日期却是两天前就开始了。不过,海城居民看完海报前面的内容就激动不已,没有多少人往下看活动的具体时间,或者说看了也没有怀揣那么多疑问。

本城一处建筑工地因为喝可乐喝到了钱发生集体斗殴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整个县城,市晚报在头版报道了事件的详细经过,再加上可乐经销公司宣传广告的策动,海城居民大受刺激,开始猛喝可乐。

三天时间,只有二十来万居民的海城县城就销售出一百多万罐可乐。

这下忙坏了可乐经销公司,公司带拖挂的三辆大卡车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周边地区往海城调运可乐。整个海城淹没在可乐的气泡里。

不过,现代居民的激情容易激发也容易消落。到了第四天,海城的可乐就开始臭市了。因为居民们虽然个个喝得肚大腰圆,一弯腰嘴里就往外冒泡泡,但真正喝到钱的没有几个人。有个精明的人作了统计,在他家周围那几个居民区,只有一个人喝到金戒指,两个人喝到一百块钱,远远没有传闻的那么悬乎,没有报纸上报道的那么多,最起码没有一个人一下子喝到五千块(先前的那帮民工除外)。好在可乐产品可以长期存放,可以慢慢消受,海城居民虽然花了点冤枉钱,还不至于血本无归。想到这一层,人们的心态平和多了,就没往深处里想。

此后半年时间里,可乐事件对海城还是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由于家家都大量购进可乐,造成家庭可乐积压,于是海城居民开始想办法消费可乐。最为居民们认可的还是用姜丝煮可乐加点蜂蜜喝,味道独特,男女老少春夏秋冬皆宜。

这一喝还就喝上了瘾,还就喝成了时尚。这种喝法是谁发明的,谁传播的,海城居民不得而知。不过,海城居民给这种饮料改了名称,叫“呛死你”(“姜丝蜜”的谐音)。

从那以后,在海城的酒席桌上,无论是公款还是私人掏腰包消费,开始流行两句话。

一句是“你表示我喝干”,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我喝干你表示”,这句话在干部中最为流行,可以说风靡。另一句话是:在有女人的酒桌上,原先她们不喝酒只喝奶,当然是牛奶,现在不喝奶了,改喝可乐。客人都到齐后,主人会冲服务的丫头快活地喊:丫头,来X罐“呛死你”。开宴后,女人们会举起盛满可乐的玻璃杯,互相碰杯,然后粗着嗓门来一句“你喝到钱了吗”?然后大家开怀大笑,酒桌上的气氛因此而异常活跃。结果当然是酒桌底下多出了许多空酒瓶和可乐罐,大街旁边常常躺着找不到家门的醉汉。至于醉酒会对海城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那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验证。

到了年底,市文明办主任禹永正退休,何方予主动请求辞去县长职务,担任市文明办主任。对于一个年富力强的正职县长为何主动要求去清茶淡水的文明办任职,海城无论官员还是居民都是满头雾水。

开春的时候,何方予把手头工作全部移交给代县长杨波。上任那天,是个大晴天,轻吹的东风中已经能嗅出春天的味道。袁帆、杨波、汪怀政给他送行。车子驶出县城后,何方予停下车子,踉踉跄跄跪到路边的田野里,面朝海城,泣不成声。他周围是一片从积雪中醒来的麦苗,青翠耀眼,一直延伸到大海边……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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