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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拉卜楞

2009-04-13第广龙

延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僧人牦牛巷子

第广龙 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第广龙石油诗精选》、《水边妹子》、《祖国的高处》、《多声部》、《军舰鸟》;四部散文集:《感恩大地》、《走在吹风的路上》、《低处的时光》、《八盘磨》。其中《第广龙石油诗精选》1999年11月获中国建国五十年首次评选的石油文学最高奖“中华铁人文学奖”,获奖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于2001年6月正式收藏;《祖国的高处》2006年获甘肃省文学最高奖第五届敦煌文学奖。2001年4月,参加了第五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2007年11月,参加了全国第二届德艺双馨中青年艺术家表彰大会。中国石油作协副秘书长、长庆文联副秘书长、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我傍晚到甘南的夏河,找地方住下,听见阵阵喧哗,走到窗口看,几乎伸手能触摸着的,是一条夕光下颜色暗红的河流。河道里高低的石头,使河水起伏和动静不已。这就是横贯夏河县的大夏河。这一夜,枕畔水声激荡,我竟然睡得踏实,睡到天放亮才起来。这时的大夏河,却显示出熟铁的色泽。

走到外头,头皮冻得发紧。已经六月天了,嘴里哈出的气,一团一团像抽着烟。就在几天前,夏河地界还落了一场大雪。我没有看见积雪,怕是已经融化成雪水,汇入了大夏河吧。土路边的地坎上,杂生蒲公英、猪耳草、蒿草,叶子上明亮着露珠。小叶杨身躯高大,成排生长在大夏河的北岸。猫舌头大的叶子,在树上安静。是一动不动的安静。叶片上却像被镜子照一样,不时闪过一道道晨光。一株茂密的柏树,顶端伸出去的一段树干却干枯了,奇的是一只鹰就选在最高处立住,似乎是树干的一部分,不但不动,好像就不会动似的。夏河的海拔在三千米以上,高处才是鹰的领地。高处的鹰,不动是石头,是铁,动起来,就是风暴,就是雷霆。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谷地,两边起伏的山体,紧身覆一层植被,如牦牛皮。褶皱的部位,似乎也是肉身扭动形成。墨绿的脊背上,一大块又一大块浅色青草,也像是脱了毛一般。仲夏的动作,在这里却滞缓了,似乎春天才立住不久,这里还是藏语发音的慢了一步的季节。在谷地的南边,烟岚飘散,散布着三两排藏式民居。空气中混杂着燃烧牛粪的气味。正是早上六点多光景,几个穿浅蓝色校服的孩子,奔跑着从大夏河的石桥上过去了。书包在身后一张一合跳荡。过了桥,却停下不走,一起说着什么。我过去,问了几次,都不答话。小孩脸蛋青紫,生铁模子铸出来的一般,眼睛盯着我看,又笑着跑向一片青稞地对面的学校。小孩笑的时候,牙齿雪白。青稞油绿着,两柞高的身段,穗子还没有出来。地埂上铺满刚高出地皮的青草,叶子略略弯曲,挂一层两层露珠,逆光看过去,纷乱着瓷器碎片般的锋芒。两头毛驴,一大一小,悠闲在河畔,一口一口啃食青草。长长的缰绳,一头用木橛钉进了地里,显然是早晨牵过来的。驴的主人已经回去了。

一位穿藏袍的中年妇女,背着木桶,在河边的土路上走着,和我相遇,微微一笑,走过去了,在立着两块大石头的河汊,她拐下去,卸下木桶装水。这里大概是她每次取水的固定位置。

夏河的一天,在这个晴朗的早晨,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我步行去拉卜楞寺。在大夏河的下游,北岸边的凤山下,集中着一个建筑的群落,一尊金顶在潮湿的晨光中闪耀点点光斑。由于坡度的高低变化,依山而建的佛堂经殿,分明出错落的层次,都是平顶多层或单层,窗口与墙体平齐,檐口细窄的样式。墙体的颜色,有红色、白色、黄色几种,不是化学色,是矿物色,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土地上原有的那种色调。拉卜楞寺是敞开的,在大经堂和续部学院前面,一大片空地,是撒上石子的泥地,人走过去,就带起一股子土尘。两侧则延伸出几条巷子,巷子两边是一个紧挨一个的院子。里头的房子也是平顶,低矮,狭小,裸露出泥土的颜色。许多院子的大门都挂着铁锁。空地上来往的人,有的背一只编织袋,弯腰走进一条巷子,有的抱一个包袱,靠墙站着,似乎在等人。一台三轮车突突突开过来,停下,车槽里装着菜筐,杂货,也挤着人,其中还有一个年长的红衣喇嘛,脸带喜气,他利索地跳下来,进了一个院子。三轮车开走了。

拉卜楞寺属于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主寺,办学院,兴研修,出智慧,由此地位高,影响大,赢得第二西藏之誉。在寺里的僧人格布带领下,我进出了五六座佛堂。佛堂空间窄小,光线暗淡,弥漫着浓烈的酥油味。佛像皆高大独尊,须仰视。不时进来信徒,也不言语,拿着装了酥油的矿泉水瓶子,给桌案上的佛灯一一添加。动作自然娴熟,一定经常过来。一座佛堂,通常都格局出一个院子,出了院子就是巷道。在一处院子里,七八个僧人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或坐,或半躺,相互说笑着,其中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孩,身子裹进宽大的红衣里,稚气未脱,脸上洋溢着欢乐。我猜这样的好天气,也是他们欣喜的理由。我就常常为一片早晨的阳光而深感幸福。院子的一角,通常砌一座焚烧炉,里头燃烧着柏叶和麦仁,青烟飘散,略带苦涩的清香钻入鼻孔,我有某种被开启的感觉。我在续部学院,见到了一排一排坐着念经的喇嘛,跟前是长条形木板,贝叶状的经文单片放在上面。每人旁边放着一碗酥油,一碗白糖。询问了一下,原来这是他们的午餐。

格布说,别的寺院是寺院养僧人,拉卜楞是僧人养寺院。原来,进了拉卜楞寺,吃的,用的,住的,都得自己负担。成了出家人,没有收入,全靠供养人。供养人是家人,亲戚,也可以是朋友。出家人也要睡觉,拉卜楞寺两边的巷子里那一排排土房子,有六百多间,全被先来的出家人的父母买下了,后来的只能找这些人借宿、租住。出家人还要上山采药,绘制唐卡,印刷佛经,制作酥油花。这都是份内的事,也同时给寺里出了力。而这些本领,基本上都是出家后通过学习掌握的。自然,寺里的日常维持,只能依靠僧人和信众。

学习是拉卜楞寺僧人的第一要务。来了就得学习,就是为了学习才来的。学习什么呢?显宗、密宗这些佛法内容自然是主体,还要学习藏药、天文、音乐、绘画等诸多方面的知识。拉卜楞寺更像一所大规模的高等院校,虽然没有定录取分数线,也不搞等级评估,但几百年形成的重教重学的传统,使拉卜楞寺在藏传佛教领域具有浓厚的知识色彩。如今有三千多名出家人在此学习。来自藏区各寺庙的一百多个活佛也在这里修行进步。拉卜楞寺教学的严格也不亚于任何一所社会上的大学。到了拉卜楞寺,只算是出家人,要拿到僧人证,得完成学业,通过考试,通常要学习十年以上。大致分十三个年级,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每年的大考能通过的也就五六个人。有的出家人已经学习了三十年,还没有通过考试,还在继续学习。如果不用心学习,还面临被逐出寺门的危险。那是很没有脸面的,佛原谅了,自己也不会原谅。出家人生活费自理,但不用交学费,学费佛祖承担了。即使拿到了僧人证,也没有我毕业了的说法。离开拉卜楞寺的僧人,不论到那座寺院去,学习都是一个永远的过程,学习不会停止,学习是皈依佛门的试金石。不学习,就不是佛门中人。

十一点多,时轮学院和闻思学院出来了许多出家人。他们有说有笑,散漫而自在,就蹲在墙根下,坐在离合塔前的台阶上休息。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热量增多,情绪也松弛了。短暂的调节,他们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从大经堂的大墙内,传出一阵阵锣声和吼声,激越高迈,撼动肺腑,原来在排练金刚舞,准备举办法会时演出。这既是拉卜楞寺的文化娱乐项目,也是弘扬佛法的常用手段。外面,除了坐下放松的出家人,还有一些出家人走动着过去过来,有的就走进了巷子,身影越来越远。也有穿藏袍的老人,或年轻的男子,和穿红衣的出家人站在一起说话。亲情的温暖,被眼神交换着。会递过去一个包裹,一只袋子,几张纸币,也递过去了关爱、期望和对佛的执著。这样的情景,在拉卜楞寺每天都发生着。一个家庭,送过来一个人,交给拉卜楞,交给佛,心里头有了一份牵挂,生活中多了一份寄托,精神上添了一份安慰。

拉卜楞寺有一百多个高僧,他们已经修行到了极高的层次,以学知、感悟力和德行赢得声望和敬仰。八十八岁的活佛群来仓就是这样一位。我想去拜见,但不知群来仓活佛住在哪里。我的朋友说,咱们自己去找吧,便随意进了一条巷子。巷口遇见一位大个子的出家人,就打听,他重复了一句“群来仓”,神情庄重起来,用手往里面指。我们便朝巷子深处走。土路泥泞,不时遇见水坑,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缕缕热气。便曲折了步子,一会儿踮着脚尖,一会儿跨步跳跃,我走得劳累,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巷子两边的院子,大部分锁着木门,有一处院门前,有人在和泥,泥堆旁堆着木料,还停着一台手扶拖拉机。大概在对房子进行整修。一个院子出来了一个人,穿着藏袍,头上却戴一顶蓝布的帽子,脚上穿一双黄胶鞋。送他出来的出家人,打着告别的手势。他们脸上浮现的,是平和自然的笑容。一个穿着僧衣的小孩匆匆走了过去,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铜瓶,里头装的是水,还是奶茶?我们遇见的,几乎全是出家人。这条巷子是出家人的居住区。巷子里头,隔五六米,又向山坡方向穿插一条巷子,便不知如何走。又问两个僧人,他们却听不懂汉语。还是听清了“群来仓”,同样眼光一亮,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又往巷子里头指去。我们接着走。这样走走停停,又问了三次路,最后一次,终于指向山坡方向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比我们一直走的巷子要窄一些,土路的中间凸起,两边是排水沟,往里面走,地势缓缓抬高,走到巷子尽头,抬眼就看见一个土台子,上面一个院子,木色的大门,比巷子里别的院子大门大,门轴前头,有两块石礅。旁边再没有别的院子,便判断就是这里。拍响门环,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僧人,我用佛的礼节,合手说明来意,他说是群来仓活佛的管家,引我们进去。里头的院落,铺一层青砖,清扫得干净。一侧的角落,种一些时令的花草,一侧是一间偏房。正面是高台,砌了水泥的台阶上正对着上房。管家说,活佛的房子里有客人,要等等。让我们进了偏房,便坐下,说了三两句话,就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响起开大门出去的声音。管家带着我们,从正面的台阶上去,却拐进了右手和台阶下面齐平的偏房。进去,光线暗了一下,待看清,简单的陈设,靠里头的窗户下盘着炕,炕上置一小方桌,桌旁斜躺着一位老者。他就是群来仓活佛。群来仓活佛给我们打招呼,声音像是从幽深的井里发出的。我们忙上前,把哈达和心意敬献上。活佛笑着,消瘦而慈祥的面容,动作迟缓,笨,似乎身体不好。管家在一旁介绍:这是北京来的,这是西安来的。群来仓活佛点着头,艰难抬起身子,拿起一块细长的木板,木板上裹着一层蓝绸,给我们一一摩顶祝福。我原想和群来仓活佛说说话,看到他的精神状况,不忍打扰,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但我从心里庆幸见到了群来仓活佛。联系一路打听,在巷子里穿行周转的过程,我感到我已受到了明白的启示,对生命的意义有了另一种感悟。

拉卜楞寺对面横着一座山,能看见半坡上的一面巨大的晒佛台。每年定下日子,会把唐卡佛像展示出来,晒一晒太阳,以防霉变,对信众也是个安慰。这一天,成为节日,极为热闹和隆重。我错过了日子,没有看到晒佛的盛况。晒佛台空空荡荡,裸露出镶嵌的片石。看到晒佛台下的草地上,晒佛台边的草坡上,悠闲地坐着人,我也起了兴趣,便一路攀登上去。夏河早晚冷,中午热,在山坡上,凉风吹来,感觉舒适。往下看,拉卜楞寺清清楚楚的,我去过的佛堂,我刚拜会了的群来仓活佛的院子,都能辨认出来。由于头顶的云朵在移动变化,一会儿拉卜楞被太阳充分照耀,白亮白亮的,隐约还有一层雾气浮动着;一会儿遮了几片云彩,颜色变深了一些,层次却分明了。山坡上不断有人攀爬上来,找个地方坐下,放松着身心。有一个穿校服的少年,一脸喜悦,但似乎不安生,一个地方坐一会儿,又起身走几步,在另一个地方坐下,刚坐下不久,又起来走。我看着奇怪,问他乱跑啥呢。他的原因真让我想不到。他说,刚考完试,轻松得不行,就到山上跑一跑。我看到,在拉卜楞寺旁边,有一所学校,水泥的地坪,方正的砖楼,还有几个学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在山坡上也有喇嘛闲坐,一句一句说着话。有一个年轻的出家人,手里提着暖瓶,后面跟着一起上山的两个人,像他的亲人,也到一片柏树林旁席地而坐,消磨着其乐融融的时光。我猜测这位出家人租住的房子小,到山坡上来和亲人相聚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我在夏河逗留了好几天。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宁静的,带有永恒意味的气氛。不论是一棵树,一粒石子,还是一头牛,一张被紫外线和朔风雕刻出来的面孔,都让我有一种陌生感,又有一种归属感。我几次都不由自主到拉卜楞寺走走。就是走走,看看,我也获得了一份知足。我感觉到,在这里,宗教和俗世的界限似乎是分明的,似乎又是模糊的。庙里的器物和街巷的景象,都神圣而质朴,穿红衣的人和穿藏袍的人,都是幸福的表情,都是快乐的。这快乐是简单、专一、清澈的生活态度给予的。我这样认为。在拉卜楞寺的西边,一圈围墙,装满了转经筒。每天早晨,年轻的,年老的,一个个都念念有词,把转经筒扳动。旁边的空地上,晾晒着柏枝,散发持久的清香。再靠前一点,是一个小集市。许多人转着转经筒,转完最后一个,转身走上几步,便进到小商店里采办日常的用品,出来,手里是一袋盐,一块肥皂,一节电池。还有一些人,绾起藏袍,径直走进地里,侍弄庄稼。庄稼就在跟前不远。这里商店不多,就是烟酒店,电话间,面包店。面包店有三家,牌子上写着“夏河面包”。我挺好奇,就爬到一间面包店的窗口看,里头一个妇女,正在烤制面包,烤面包的模子都是单个的,一个模子装一个,烤出的面包刚好把模子充满,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长。每个面包一元五角钱。我买了一个,在手里还热烫着,很蓬松,撕开,一股粮食本身的香味钻进鼻孔。口感好,不是甜的,也没放盐,是小麦发面的纤维和分子构成的洁净、纯净的味道。多少年,都是这个味道,多少年,从不去改变。人们认可和接受的,也是这种自然的,原生的食物。不仅对面包如此,对于生活的许多内容,也一直这样,直到固定下来,而成为习俗。我第一次品尝,就觉得每天能吃上几口这样的面包,也是莫大的福气。每天十点多,这里的出家人会多起来,买一些吃的用的。我有一天见到了五个女喇嘛,是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里的,都很年轻,健康的外表,短发,脸上总带着笑容。她们中有一个,在电话间刚通了电话,心情好,买了冰激淋,和同伴分享。在白度母佛殿外墙下,一排架子车连成的摊位,全是卖柏叶和麦仁的。一位老师带着十多个穿校服的学生,拥挤在跟前,每人都买了一份,进到佛殿焚烧。我问老师,这是举行什么仪式吗?老师说,他们是从乡里的学校过来的,参加会考,到这里来,就是拜托一下。我相信他们拜托的真诚。我相信,佛也会接受他们的拜托。从西边的街口,两头牦牛一路走过来了,路上人走着,牦牛也走着。这也是牦牛的路。牦牛走过来,也不见人跟着,自己一直走过大夏河桥,走到晒经台下的草地上吃草去了。牦牛走过时,粪便排到了地上。一个年老的藏族妇女,拿塑料袋收集着牦牛粪。我知道,牦牛粪晒干后,是取暖烧茶的最好燃料。老人弯腰的瞬间,脸上是喜悦的,为收获了牦牛粪喜悦。这时的牦牛粪,和黄金同值。

我要说,拉卜楞是一片生长信仰的土地,不光在泥土里生长,更从人的心里生长。一颗信仰的心,是快乐的。信仰的本真,不就是为了让人快乐吗?快乐的心,柔软、单纯、明亮,包裹着这片高海拔的土地。

责任编辑 苑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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