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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源水一布衣

2009-04-13颜长江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布衣

颜长江

我总把灵源山奉若仪态万方的神尊,不仅因为它积淀着“海滨邹鲁”深厚的底蕴,曾填补过我心中一小片乡土文化的空白。还缘于浸寻深秋的山坳疏林时,探迹林知之墓,才憬然感悟一缕戢影凄美的魂魄,千百年来,就这么寂寂地苍绿着一脉永恒的山水。

我只知道林知是北宋神宗年间的不仕文人,晋江马坪村人。年轻时倜傥不羁,曾假灵源庵刻苦读书,以期求取功名。其他也就不甚了了。好在朝山时,朋友赠送我一本介绍灵源禅寺的精美小画册,还能从书中读到几行有关林知的文字,才勾起了我对他的认识和缅怀之情。据说熙宁初年,林知对王安石变法心存抵牾之情,屡次应试,皆因针砭讥弹时弊的犀利文才,被主考官视为悖论,只有名落孙山的份了。他奋然呕心沥血书成万言,赴帝都上疏,抨击新法的种种弊端。果真如此的儒侠风骨,我现在想来,难免还会诧怪其书生意气太痴了。汴京山遥水远在千万里之外,那种仅仅依赖驿马递送官文的年代,很多朝野纷争的事象,大抵是无需一介布衣子民去绕舌的。即是光凭他一篇檄文,加上一腔为民请命的气概,也不一定能上达朝廷。林知却还是走上了独闯京都的悲壮行旅。

也许他窥知福清有个叫郑侠的小官,进谏一幅《流民图》给朝廷,画中详细描绘了两年干旱灾荒,黄河流域民不聊生、惨不忍睹的情状,并呈上奏章痛诋“去安石,天乃雨”,年轻的神宗动摇了推行新法的决心。况乎此际,那个昔日同为泉南士子的安海人吕惠卿,这么些年过去了,已起进士,为真州推官秩满后入都,深得宰相王安石“取材”赏识,被“遴柬其贤能”加以重用。参加制定了青苗、均输等法,王安石的章奏也大多由吕惠卿执笔起草,可谓乘时崛起大红大紫了。祠部员外郎苏东坡对新法持不同政见,就曾参了一本,严辞诘责变法是“惠卿指伎教导,以济其恶”云云。

然而,林知此行难道不想寻求一线仕进的希望吗?现在已无从摭拾他到京后的片言只语了。大概还是布衣的缘由吧!历史的长河激不起一点点微小的浪花。我自作多情摹仿时髦,也来个戏诳之说。设想林知如能一改初衷,自甘沦作弹铗无鱼之客,情形又会是怎样呢?也许能够在吕惠卿的官邸栖身托足吧?抑或求得个幕僚或其他什么的闲差,有朝一日能逢风云际会之时;设若他们共同拥有过一段高山流水的风华时光,那么山风海涛浸洗的那一轮灵源落日,还会染出一段紫红的回味吗?诚然如此,林知尽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地畅谈他“治国平天下”的灼见,不亢不卑,也并不讳莫如深。只是话题一旦触及王安石与苏东坡、欧阳修等旧党人对垒的时事,我妄自揣度着吕惠卿定然不会苟同的。因为他为维护变法,曾经理直气壮地“环泣帝前”,从容地冒死犯颜哭谏,表现出一种尽瘁事国砥柱中流的斗士风采。联想到此,我自然深感他们彼此的志节。已随各自境况的悬殊落差。而如蒹葭倚玉相去甚远了。谁是谁非呢?挺身在社会变革的风口浪尖,很多问题都是具体而且严酷的。绝非当年灵源山中切磋学问时,那样的抽象和充满书卷气。

我以为故事可以虚构,使其内涵更加完美生动。而历史怎能戏说呢?吕惠卿颠踬宦海,后虽擢升显赫的参知政事,却也在官场的角逐中几经大起大落,甚至不能算有所善终。司马光恢复旧法时,他遭贬谪外放;蔡京执政后虽曾标榜新法,又“成畏恶其人,不敢引入朝,以是转徙外服,讫于死云”。由此可知,吕惠卿并未上过大奸臣蔡京的“贼船”。而使我困惑的是:吕、蔡二人最后竟都一起被历史所唾弃,殊途同归地被贬人了《奸臣传》。这是题外话了。

只是以林知禀性的耿介、志行的高洁,不可能去阿谀奉承趋附权贵,纵有满腹经纶,也自是报国无门。他没能施展自己的学识才华,悲怆沉郁的心境是可鉴的。遂将此行权当人生的一次壮游罢了!辄戚然从急流中勇退,隐入乡梓的灵源山麓。

那一天,灵源庵的晚钟依旧悠悠,琅风韵篁传来几声红翠鸟的啁啾啼唱,俨然广寒宫里捣药的玉兔,敲落铜臼玉杵悦耳的铿锵声,给古佛禅境带来了怡然的生趣。林知推开蓬居的柴扉,投射在木牖里的冷月,还是“长安一片月”这句名诗的意境,穿透窗前那几杆扶疏的瘦竹,抚慰他仕途失意的落寞情怀。他点亮一豆油灯,低头猛见书案前的镇纸底下,压有一折手札,即急急展开,默诵了起来:

先生平昔命何非,万卷诗书一布衣。

回首长安成底事,吴山苍翠几时归?

原来是惠安主薄林迥,寻访知音不遇。就询问灵源山僧,方知好友“尝诣阙上书论时政,久不报”。援笔留赠七绝一首于读书处。林知读罢,眼圈早已湿润了,这短短四句诗中,所流露的循循善诱的规劝之情,跃然于蒙尘发黄的纸笺之上。他懂得了友人的尺素寸心,从此不再谋求入仕的契机,文化人格终究走向了“逸”的境界。

林知归隐山林后,也并非竹冠草鞋粗布衣的仅作鹤鸣之士,而晦迹韬光心灰意懒终其毕生的。他所关注的还是人间的真情,还是与芸芸民众息息相关的事。志书记载他目睹泉南的烟浦埭废弃后,好多年来旱涝严重,影响农耕,他就奔走呼吁倡修。乡人感其功德。以“立祠”的风俗纪念他,可见他还是甚孚众望的。还有仰慕名儒硕德者,尊崇他的声名及渊博的学问,纷纷送子弟人山求他开课教化。于是,林知“于山巅筑室,名日‘望江书室”。把自己未竟的抱负,寄托在兴学育才的书香余韵之中,这是不仕文人另一种积极向上的振作了。

林知老去之后,南安有一位奇逸多才的文士刘涛,凭吊了灵源山中的一抷黄土,就依循《礼记》之典,为林知这样一个饱学之士早年的壮志胆略,抠衣而行以示谨敬。刘涛空对一抹青山夕照、半丘萧瑟的白发芦花,触景生情,仰天喟叹:

处士坟三足,关山松万株。

空余著书业,不见炼丹炉。

道古言难合,年高势最孤。

盛朝礼乐备。无处用真儒。

怀着一种无奈和忧愤,也索性假灵源山规避隐逸,并自号“灵泉山人”移情于松涛绿韵之间。林知的后世子孙,也一直把望江书室作为淬励奋发的攻读之所,历代乡贤辈出,人文荟萃。其八世裔孙林外,更以一首《题临安邸》的千古绝唱,把灵源山孕育的铁血气质和冲天豪情腾播人口。

我轻轻地触摸着粗拙的墓碑,一任秋风舒卷残落的晚霞闲云,一片片飘过身旁挺拨的苍松翠柏。夕阳抚过的铁色痕迹,透出的不是宋神宗的熙宁“盛朝”,那美人首饰王侯印的悲凉锈蚀。而是古代泉南不仕文人高风亮节的坚硬。当我眺望鸿江隔岸的山外青山,感受迤逦的峰峦远影奔人海门的大度气势,也因灵源山走人能为老百姓做好事办实事的“真儒”,而倍感欣然了。

山水信美。不管石碑的古旧,还是口碑的常新,都赋予林知生命的美丽,我也感到一方乡土对文化和文化人的敬重。如果能留给乡土一种美德一个美名,也是人生之幸乡土之幸吧?这兴许就是林知处士留给灵源山的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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