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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熟了

2009-04-13王佩飞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玉叶修文二嫂

王佩飞

修文回来了。

修文是半年前去城里打工的。

那天,修文送钱给玉米买药,瘫痪多年的三宝突然走了。因修文和玉米年轻时是相好的一对。后来修文伤了腿。玉米大就把玉米嫁给了三宝。玉米婚后不久,三宝就瘫痪了,修文常帮衬玉米,三宝的堂叔吕大爹和村上一些人就说三宝是给修文气死的,玉米当时也是痛哭不语。修文有口难辩,一气之下。便到银川边打工边找致富门道去了。

最先看到修文的是老槐树上归巢的喜鹊,接着看到修文的便是老村长了。

老村长说修文你回了。

修文说回了。

老村长说屈了你了,你吕大爹那倔头,我把他拾掇了一顿,你就莫往心里去了,更莫记恨他。

修文说哪能呢,他是老长辈,说我几句应该的。又说,叔我这趟去城里,谋划了几件事,哪天去家里给你汇报一下。

老村长说你是村长,给我汇报啥。你咋想,就咋干。叔支持你。你回来得正好,把大牛的事管管,他个憨娃要翻天哩。

原来,刚才老村长受下塬村的金锁家之托,去大牛家提亲,到门口时,大牛正跟妹妹玉叶吵嘴。

大牛气呼呼地说:看他那熊样,你图他啥?

玉叶说;图他心好!

大牛吼了:心好,心好他就不会坑我。

玉叶说:你错了,你以为我不跟金锁好,水莲就跟你好么?你这是让水莲看不起你呢。

老村长知道,大牛是要玉叶嫁给塬下那户人家的。人家说要给大牛一笔钱。大牛也知道玉叶和金锁好,但大牛需要那笔钱。大牛要用那笔钱来满足水莲大的愿望,为水莲家盖三间房子,水莲大说只要大牛给他家把房子盖了,就把水莲嫁给他。

大牛便替玉叶应了她的亲事。

玉叶说:你要把我卖了,我就去死。

听了玉叶的话,大牛心里有点慌,眼泪汪汪地说:妹,哥要娶不上水莲,这辈子就打光棍了。

大牛的眼泪让玉叶惊呆了。以往多苦的日子,大牛都没流过泪。那次,大牛为她去偷人家做种的香瓜,被一巴掌打得鼻子出了血,大牛都没哭。那人感到惊奇,说你这碎娃骨头好硬,地下党似的。大牛头一甩,说甫志高也是地下党。那人更觉得这个小孩有种,就放了他。大牛却不走,说你再打我一下,给我一个瓜吧。那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有这么嘴馋的孩子。大牛说不是我嘴馋,是给我妹吃。那人听了一把将大牛抱到怀里,摸着大牛的头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这人,就是现在的老村长。

那一年,大牛十四岁,玉叶九岁。是一对没了父母的苦孩子。

玉叶哀痛地哭道:哥,你莫哭,我听你的。

门口,老村长火了,呼地撞进了屋。

大牛看到满脸怒气的老村长,不由浑身一颤,说叔你来了。

老村长不接大牛的话,吼道;反了你,反了你。你要把玉叶逼出个三长两短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吼着,那坚硬得像铁耙似的大手在大牛的面前举起来,大牛吓得忙惊惶地蹲了下去。

老村长铁耙似的大手举了几举,还是没有落下来。尽管大牛兄妹是在他的看护下长大的,但大牛成人了,到了想媳妇娶媳妇的岁数了,再耙他一下不合适了。老村长便收回了那让大牛胆颤的耙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这是让水莲小看你哩。人家闺女本来是相中你的,你这么做是把自己作贱了。

大牛嗫嚅说:叔,我错了,玉叶的事随她。

老村长本来就喜欢大牛的忠厚,大牛认错了,气也就消了。说,金锁去银川打工了,他挣钱帮水莲家盖房子。我看水莲家那屋也是不能住了,我这去下塬找你老蔫叔,给他说说。村里出面,大伙搭把手,把老屋木料再用上,花不了几个钱。玉叶听了,扑通跪了下来,喊了声叔,就说不出话来。老村长把玉叶拉起,说莫哭,莫哭。眼里也已闪着泪花了。

离了大牛家,老村长就去找王老蔫。刚出村口,就碰到了刚从银川回来的修文。

修文听了老村长的话,说叔,水莲家盖房子的事,你就莫去找老蔫了,等两天我去说。老村长说,那好,你就费个心,用着我时招呼一声。

别了老村长,修文回到家,父亲天厚大爹欢喜得好一会儿不知说啥是好,在屋里转了几圈,说大给你把头剃了。修文想起离家那晚也是父亲给剃的头,不由心里泛涩,笑道要回时在银川剃了,五块钱呢。老天厚说五块钱?花那钱干啥?修文说是福娃他们硬拽去的,说回村要有个精神,也没让我给钱。老天厚咂嘴说,咋能要人家垫钱呢,那得还给人家呢。修文笑了,说还啥,给钱他们不会要。说话间,修文见屋里屋外都干干净净的,说大,我不在,把你累倒了。老天厚说哪要我操心,都是玉米隔三岔五来拾掇的。可是个好娃哩。修文听了,莫名地舒了口气,心里有了暖暖的安慰。

父子俩吃了饭,修文正给天厚大爹说城里的事儿,金宝、麻二爹、柳婶、黄三哥等都来了,城里乡下。家长里短地说了半宿的话。待乡亲们走后,都半夜了。大爹说,玉米是好娃,她对你是真心的,明个去看看,莫冷了人家的心。修文说我知,你莫操心了。

父子俩说了会话,打了个磕睡,鸡就叫了。修文起了床,打开房门,又打开了鸡窝门,放了鸡,活动几下身子,开了院门,鸡们抖擞着翅膀,咯咯叫着先跑了出去。修文跟着也出了门,上午,他要给福娃、老顺几个在外打工的人家挨户传个信息。晌午时,回家吃了饭,便把金宝几人叫到村部,说了进城的事和朱宝剑建议利用自然资源搞休闲旅游的计划。大伙都说好,摩拳擦掌地要大干一番。修文受到鼓舞,心里有了底,也更加坚定了信心。

转天,修文就去中塬村找郝建军。打算和他说说,再去下塬村找王老蔫合计合计。

出了村,修文没走大路,顺着地里的小路奔了中塬,为的是再看看那些沟沟壑壑,能在里面派上啥用场。这块塬在三省交界,其实就是那延绵黄土大山中一处站不直身躯的山体。方圆二十多里地。放眼望去,整个塬上丘丘陵陵,一沟有一沟的风姿,一坡有一坡的身形。那些在坡地上旋绕的梯田,犹如一道道皱纹,清晰地刻在土塬微微隆起的额头上。从风景上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所在。

路上,修文还看到有些沟坎里的地都荒了,长着一地的杂草,修文心里无奈地发痛。是啊,村里的青壮年还有几个在家种地呢,都进城打工去了。留下的老人自家门口的地都种不过来,谁还顾得上几里十几里远小碎地呢。修文又想到许多农民工住在城里靠着拾垃圾、拖板车、做苦活挣钱过日子。不由感到心里虚慌慌的,那可是两脚挂在半空中的营生啊。就是挣得了一些钱,可钱有什么用,纸做的,能比得粮仓里年年盛着黄灿灿的谷子踏实么?

也难怪,修文做了半辈子的农活,他总觉得还没有做够。每当他把光脚板伸进泥土,他的心里就觉得痒痒儿的舒服,手握着犁耙,就像是在织一匹锦缎,把种子播进地里,就像把儿子放进了襁褓一样。眼前这么多的地抛荒了,他心里哪能不发痒、不发疼呢?

进了中塬的东山沟,修文见到坡上的豌豆、胡麻、玉米等作物,像是塬上的娃娃们,一个个面黄饥瘦的。这是外出打工的人家,顾不上照看,又缺水,就

撂下了。

水,是塬上人的命根子啊!

以往,每遇干旱时,小麦那蜷曲得像松针的叶子,蚕豆断了生气的秧子,还有蜷缩的胡麻,叶子发白的玉米,看得人心都揪起了。而谷子那业已风干,伸向天空的两片托叶,更是如同那些向天跪地求雨的人们伸出的双手,让人欲哭无泪。等待一场雨水,成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一年中最大的愿望了。

塬上,是该建个水库啊!

到了中塬村长郝建军家时,没想下塬村长王老蔫也在,老蔫拉着修文的手说,听说你回了,正要同老郝去看你哩,咋就跑来了?修文说我来也是想同老郝去找你呢。

就把自己在城里打工的事说了。

老蔫说乡长问你啥时回来,说有情况呢。

修文问啥情况?

老蔫说听说要并村呢。一塬上就设一个行政村。还要迁移一些人下塬。

修文惊喜地问,当真?

老蔫说乡长亲口说的,那还有假!乡长给我透了口风,说县上决定把中塬村那块凹地建成蓄水库,塬上这三个村子要合并成一个大村,人最好集中居住,能腾出几百亩的熟地,盖房子的料钱上面拨,力气活自个出。

修文听了。眼里放出光来,说这下就好哩,事情就好办了。

老蔫纳闷地问,啥事嘛?把你激动的。

修文说大好事哩!我在城里与旅游公司的同学有个谋划,你俩看行不行:

现在城里头喜欢绿色食品,上塬东山坡洼地里,全是腐树根,一年要冒几次蘑菇尖尖,塬上烂树根多,就是缺水,要是有了水,一年产量不在少数。采了送到城里,能卖好价钱。塬上沙枣产量大,建一个土特产加工厂,生产袋装沙枣。村南的断沟里那片草地,坑坑洼洼的有好几十亩,两面是陡壁,是散养高腿寒羊、土鸡好场所,成本也低,在市场上有竞争力。塬东南边有一条好几里长的深沟,沟底是细沙,还有几个水潭,水沟北侧的断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自然穴洞,最大的一个有二十多平方米,山顶上便是明长城、屯兵营,另一侧是几十米深的陡坡,坡底下是一片野杏树和山梨树,这些都是极好的旅游资源。朱宝剑说沙滩上可以日光浴,深潭可以垂钩,屯兵营可以搞舞会篝火晚会。而风穴洞可以供游者住宿、野餐,比蒙古包更具乡土气息;几十米深的山沟还可以开展攀登活动,就像国外流行的攀岩运动一样,贼刺激人。这些是其他旅游点都没有的,开发这些项目要不了多少钱,买几只骆驼、几匹马、几头毛驴、几条绳索,再把那些风穴洞整修一下就可以了。这事在以前牵扯到三个村,不好做,今后并村了,合起来做,人多力量大,也不扯皮,再加上我同他们资金、技术支持。包准能成。

老蔫和郝建军听了,就像怀里突然抱了个金娃娃,激动地拍屁股打腿。热血都沸腾了。

郝建军说日他家的,这么好的事我咋没想到呢?

老蔫打趣道,你整天想套人家老吕麻袋,哪来空子想这些嘛。

郝建军急了,说可莫瞎说,老吕都不信这事呢。

原来,中塬村前任村长,就是现在的乡管水员老吕婆姨病殁了,与寡妇山杏有了意思,一天晚上被人在山杏门口套了麻袋,一气之下辞了职,由副村长郝建军接了村长。后来就有传言说是郝建军使的坏。

修文见郝建军难为情,嘿嘿一笑,打岔说,我刚才说的只是个想法,真要做还得好好计划计划。

三人就又把计划详细谋划一遍。都觉得只要并了村,朱宝剑的公司真支持,这几个事情能做成功。

临了,老蔫磕着烟锅,吭哧吭哧的在嘴里打转转。郝建军见了,又打趣道你老哥平日也不是个嫩脸皮,咋就害羞?秀气了?莫不是把兰花哄转了,把事情做了吧?

老蔫这才抬起头,红着脸说,是要和兰花合灶呢,先给你俩说说。郝建军听了,笑说结婚就结婚,还合灶,亏你想得出来。

老蔫说黄土都埋胸口了,还说啥结婚。

也是的,老蔫和兰花都四十好几了,当初,兰花大嫌老蔫家成分高,棒打鸳鸯。老蔫就打了光棍,兰花死了男人后也守了十几年的寡,两人好了半辈子,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修文也说,早该办了,我一定去贺喜。就又把水莲家房子的事说了,老蔫一口应承下来。

别了老蔫和郝建军,回村的路上,修文思念起了玉米,想老蔫和兰花都要结婚了,待把并村的事办完了,自己和玉米的事,也该系个结了。

并村的事成真了,修文回村没几天,乡长把塬上三个村子的干部叫到中塬村部,正式通了气,说乡上县上已作了安排,三村合一,提议修文做村长,老蔫做书记,郝建军做副村长,吕管水做副支书。金宝做会计,愿意迁移的人家迁移到塬下去。乡长还带了两瓶新出的银川液,说是上百块钱一瓶。要和几人好好喝一顿。修文听了心里暗笑,这酒是新出的,他在城里见过,一瓶才十八块钱。

会开了一半,乡里来电话说县里组织部长来了。乡长一听,坐不住了,说我得回去,并村迁移的事,你们再讨论讨论,把工作想细了,莫出差错。

乡长走后,老蔫说听说乡长要做副县长了。吕管水说这可是好官,乡里离不了,我看给他编造儿句坏话,让他走不成。大伙都笑,说你这诸葛好,就推举你去编造肥。吕管水听了,说看看,这班子还没宣布,你们就日鬼我了。老蔫说你聪明人咋转不过弯来,你说乡长官大还是县长官大?乡长当了县长,怕塬上的事要好办多哩。吕管水听了,直拍脑门说,看我这脑子,咋就成了糨糊哩。

大伙说笑一会,便又把乡长说的事反复议了议,信心都绷得鼓胀胀的,郝建军更是喜得手舞足蹈,说他奶奶的,看人家那些村长多牛皮,要啥有啥,等村里有钱了,昨说也得弄辆车。

老蔫笑说你们听听,啥事没做就先腐败了。我看你这货日后麻达哩。

郝建军却急了,说我说弄车,那不是我想坐,是村里需要。当初要是有车,德昌大爹儿子的命能丢吗?

修文听了,说是得有车,还得培养个医生,不然头疼脑热的都往塬下跑,也不是个办法。

说话间,天就过晌了,事也议完了。吕管水说该吃饭了,他请客,就把修文他们往家里领。谁知,到了他家门口,却不进去,指着一旁的山杏家,说山杏做饭好吃,去她家吃。

老蔫打趣道,你这是拿我们做由头,想和山杏亲热吧?我说老都老了,还骚情个啥嘛。

吕管水说好心请你吃喝,咋还贬损人嘛。

老蔫说贬损?那晒玉米是咋回事嘛?不是你和山杏的暗号么?把你日能的。跟地下党似的。

老蔫说的是实话。吕管水住在水闸房,山杏和他有个约定,不在屋顶上晒玉米,不许吕管水去找她。

吕管水难为情地笑了,说我说你老蔫坏吧,咋啥事都瞒不过你哩。

说话间,进了山杏家,山杏正在往脸上擦油,金宝说,哟,老太太搽粉,想日鬼老头子了。山杏听了,羞得捂着脸就往屋里跑。

吕管水说咳。把她家的,还大姑娘似地,有啥羞的嘛。老蔫和兰花要办了,明年咱俩也办哩。你就快给几位领导做饭吧。山杏听了,脆脆地应了一声,把个吕管水自得得眼晴眯成一条缝缝。

待山杏做好了饭,吃毕,日头已偏西了。几个人

相互告辞,老蔫拿出一包烟丝,递给修文,说这是自个种的,给大爹尝尝。修文接过,谢了。回来路上,修文和金宝没走大路,上了东南面山梁。修文有点追不及待了,他要再看一看,数一数那些洞穴。待回到村口时,日头已坠了,在村后坡底那片转莲旁,遇到二嫂和大妈。二嫂傻傻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条纱巾。修文说二嫂,快回家,莫冻着了。二嫂没有吭声。大妈涩声说,收转莲了。就又犯了。修文叹了口气,说等忙过这一阵,带她到银川看看,凤嫂家的豆豆不讲话伪病都治好了。大妈说,是该去看看,可手头子紧,一下拿不出多少钱。修文没有言语,金宝说大妈你莫愁,往后村里有钱了,借给你。大妈说谢你的好心,就怕你二嫂这病等不得呢。

二嫂这病是脑子里的病。二嫂的脑子出了麻达。是二哥害的。

那年,夏天,转莲金灿灿地开放了,阵阵香气使人心颤。媒人就是在这里让两个青年人见的面。

二嫂那时弯了一朵转莲遮着脸,红脸似熟透的西红柿。看得二哥的眼睛都直了。

二哥当时长得就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也深深地栽进了二嫂的心田里。

自此,两人经常相约于此,说情话,诉相思。听碎娃们说,二哥还在转莲下哄着摸了二嫂的奶子。

婚后,每当二嫂有病的时候,二哥就做好饭给二嫂端来,喊着二嫂的名字让快吃下,喊得二嫂眼里湿漉漉的,心里热乎乎的,感到幸福就像转莲花儿一样开放。

然后,二哥去了外地下煤窑。把命丢在了煤井里。

二嫂听到消息,只哭喊了一声我那苦命的哥吔!脑子就有了毛病。

别了大妈,修文和金宝默默地往村里走。二嫂也是个苦命的人啊!修文心里感叹着。金宝许是心里也记挂大妈和二嫂,脚下没注意摔了一跤。就骂:狗日的路,七拐八弯的,一点也不省心。修文笑笑,没吭声。心想,怪路作啥?村路又不像城里的路,咋能不拐不弯呢?好的地方,都让房屋、场院、耕地占了,留给路的,实在太少了。不过虽说不直溜,也不咋干净,牛屎狗尿满地让人讨嫌。但却比城里的大马路强。不是吗?狗撒点尿,比起汽车放的臭屁,也就不值一提了。想到这里,修文扑哧笑了起来,说这路是得修了,要一直修到塬下,没路,啥事也做不好。

进了村,天已暗了。一处处房屋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这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长着蒿草的窑洞,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融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很清楚,树顶上干枯枝权间的那个老鸦窝。模糊在月色里,像是洇在夜空的一滴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热闹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人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喧笑。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村西破庙里锣鼓震天,二胡声、笛子声向四面扩散,秦腔、花儿撩得人心痒难耐。这是村里的会家子在排练节目,闹社火。

修文和金宝分了手。向自家走去。路过玉米家院门口时,小黑听到了脚步声,跑了出来,刚张开嘴巴,忙又闭了,摇头摆尾地迎了上来,用脑袋一个劲地在修文裤腿上戕。修文弯腰,拍了拍小黑,小黑顺从地趴在门口,却转了脑袋,要送修文进屋。

玉米家的院门没了。院墙也塌了一截,屋子里面洇着一盏清冷的灯光,像是种在黑夜里的一粒豆子。

修文定定地立在院门口,心里呼喊道:玉米,苦了你了。往后,再莫怕人说三道四了,我一定要亮亮堂堂地娶你。这时,玉米屋里的灯光明亮了起来,门开了,玉米站在了门口。修文心里一热。那曲深藏在心底,在摔伤那年,玉米被逼嫁给三宝时写的花儿,在心里又颤颤地漫了起来:

白生生的胳膊血痕痕的伤

红嘟嘟的嘴唇泪闪闪的眼

妹妹。你大大是不是又生了气

你妈妈是不是又打了你

妹妹

把你的窗花花剪好

把你的荷包包藏起

把你的腰鼓鼓敲响

妹妹,这辈子我就在塬粱上等你

等你的苜蓿花花

开了又开

开了又开

修文的脸上,满是泪水。

半夜三更的,莫给玉米惹闲话了。终究,修文还是没有踏进玉米的院门。

小黑失望了。头贴在地上,呜呜地叫唤起来。

拐过了玉米家的院子,远处,一点火光亮着,修文知道,那是自家门口,大在等他。修文掏出老蔫给的烟丝,心里暖暖地发烫。

父亲这辈子,除了好烟锅,没有别的嗜好。青铜烟锅,枣红杆儿,玉石嘴儿,父亲在烟锅里燃烧着人生,吮咂着日子的苦涩、艰辛,也有坦然的甘甜。父亲曾一脸满足地对修文说:有锅烟吃着,连骨头都舒坦哩。修文知道,父亲的烟锅里装着的是荒塬的沧桑。每一辈父亲的父亲都是在旱烟中熏完他们的一生的。

其实,即使在今天,荒塬上的夜晚。也没有灯光,只有烟锅的光亮。这是一种历史的光亮。什么时候烟锅不亮了,人生的微光也将熄灭了。烟锅,是荒塬上一盏永远的灯,一朵生命的烟花。修文无声地说,大,村子就要大变了,乡亲们真正的舒心日子就在眼前了。

就在修文、老蔫、郝建军他们紧锣密鼓地筹划塬上发家致富的事由时。老蔫也和兰花悄悄地把事办了。吕管水、郝建军和修文他们好不乐意。第二天上午约好了赶到老蔫家里,把老蔫狠狠地数落半天,直到老蔫老父亲和兰花也赔了不是,这才消了气。

待修文他们喝了酒,吃过晌饭刚走,乡长带着乡里几个干部和塬下几个村头也来贺喜了,礼钱是乡长定的,每人二十块。乡长趁人不注意时,又塞给老蔫一卷钱,老蔫刚要拒绝,乡长那眼瞪得牛卵子似的,吓得老蔫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临了,乡长说,我可能真要到县上了,其实,这乡长当得也没脸,塬上村子没致富,三个村长还都是光棍。好在你和兰花办了,老吕那家伙鬼点子多,山杏和老山大爹也经不住他哄;就是修文,书生一个,他和玉米的事你得多撮合撮合。

老蔫动情地说,乡长,塬上这几年托你福呢,真舍不得你走呢。不过你放心,待水库修起了,再把那些项目搞起来。日子就好过了。

乡长一把握着老蔫的手,说你是老村长了,塬上的事就拜托你了。

老蔫听了,嗓子发涩,紧紧地抓着乡长的手,摇了又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蔫婚后第三天上午,乡上来了人,组织塬上三个村子的村民开个座谈联谊会。座谈并村迁移的事。乡上顺便征求一下村民们的意见。小半晌时,就来了两百来口子,大多是老人妇女,虽说不及三村人口的一半,倒也把中塬村部的会场坐得密密麻麻。对并村的事,大伙都说好,而迁移的事,没想到多数人竟然不感冒。麻二爹说祖坟在塬上,源在塬上,魂也在塬上,离不了了。再说,到哪里还不是种地呢?

有人说,塬下一马平川,好得很哩,咋不去?

吕大爹想得深,说下塬了,那地是有数的,听说一个人还不到两亩。眼下有了新政策。荒山一包四十年。满眼都是空地,只要舍得力气,就能来钱。

老村长说,一个村子住惯了,再好的地方。住起来也不感到舒心了。

老村长说的话,引起了共鸣,确实,塬上三个村子都算得上是个好地方,各自背靠着一座大山坡,像卧在一把长长的躺椅上,享着一份闲散的清福。屋舍虽说简陋了些,但宽敞,住起来舒心。不像城里的楼房,太矮,四面的墙壁,给人的感觉,像是鸽子笼,让人喘不过气来。家具没有几件,也都是老式样,但都是山榆、沙枣实木打造的,用上几代人都不散架。每一件农具,都有了灵性,用起特顺手,这是许多年来用血汗滋养的呢。院子里,还有柴房、猪圈、羊圈、牛圈,走不了几步,抱柴、喂猪、养牛都很方便,院子前面,或屋顶窑洞顶上,家家都有个晒场,虽不算很大,但打点麦子晒点粮谷子,还是绰绰有余。且冬日可以晒阳,夏夜可以乘凉。咋能说走就走,说舍就舍了呢?舍了这个去处,到哪里能找回来了。

德昌大爹磕着烟锅说,要迁移你们迁移,我是不迁。山下有些人,算人么!

老根附和着说,塬下的人可不像塬上人,有的女子家心比木炭还黑哩!

听了两个老汉的话,有人想笑,却投敢出声。德昌大爹是在说乡上饭店的苏老板,那年,大爹的儿子摔伤了,求苏老板的车送到县上,苏老板没去,误了抢救。老根是在说林业站的小马站长,黑了老根给儿子找工作的钱。

老蔫家王大爹接着老根的话说,塬上人都念着情分哩。这可比金子都珍贵呢。

对哩,对哩!人情值千金哩!还是乡里乡亲的在一块住着好。人们附和着王大爹的话。一个个眼里都闪现着温情。

是啊,乡情是个宝,几辈子住在一个村里,家里缺个什么东西,去向人家借用一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不忘给人家送去一些。一家有难。家家都来承担。一家有喜,家家都来分享。一碗红烧肉香遍大半个村落,一个小病会得到几十声问候,一场夫妻仗惊动数十户近邻。各家与各家之间,鸡也混熟了,狗也混熟了,一家来了生人,他家的狗叫了起来,各家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为那条狗助威。到了源下,人生地不熟的,怕是心里要憋闷呢。

乡亲们大都不走,留下的乡亲就觉得亲切和激动,吕管水也来了情绪,嗓子痒痒了,说难得凑到一起,乐乎乐乎吧。麻二爹、金宝他们带头响应。人们就往院场四周挤,让出了两分地大的场地,这时,有好事的已从村部找来锣鼓,随着鼓点的节奏,吕管水、金宝、黄三爹、大玉、荷花、玉叶他们就进场欢快地扭起了秧歌,跟着,许多人也陆续进场扭了起来。生生将这清冷的九月的黄土塬舞得群情欢快、热气腾腾。

在锣鼓间歇时,吕管水适时地亮了嗓子:

成一门亲事多一个娘

翻一座大山认一道粱

汗珠子落地和成泥

苦辣酸甜我先尝

皱纹爬脸茧上手

总有那风雨在心房

闯一回天下逞一次强

唱一曲山歌围一群羊

西北风卷土抹把脸

悲欢离合心不凉

婆姨汉子朝前走

留住这岁月好时光

修文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激动地对看着院场里衣着不整、欢声笑语的乡亲们,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有人说,中国的农民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忠厚、最易受人欺骗、最能吃苦受累,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这是他们的缺点,更是他们的优点。假如没有善良、忠厚,人类何以能够繁衍生存,又何以体现人性的光辉呢!而在这片黄土地上生息繁衍的人们,却一直得不到这片土地的惠顾,一代又一代的就像被自己的命运雇来的奴仆一样,无条件地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地劳作、耕种。年复一年地靠天吃饭,过去,也许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种深受苦难的日子究竟还要多久?而今天,他们将认真地思索怎样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怎样成为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修文的脸上透出一种决然的坚毅。

晌午了,日头正硬,汗水从欢快的乡亲们的脸庞上成串地涌出,又成串地跌落到地上,在瞬间被日头蒸干,阳光中弥漫着一种香喷喷的味道。这是塬上特有的味道,是谷子、玉米的醇香,是黄豆、胡麻的油香,是土豆、山芋的清香……

九月,塬上的日头熟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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