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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白

2009-04-13陈元武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白色

陈元武

洁白、晶莹剔透,雪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纯净的物质了。许多化学物质的基本形态是白色的结晶,比如盐,化学名称氯化钠;比如芒硝,化学名硫酸钠;比如石膏、碳酸钙、硝火粉、滑石粉、萤石粉。化学上可能的物性与现实生活密切关联,这种无处不在的白色结晶,将我们的生活与生命的最基本物质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体内有大约30-40%的物质可以分解成为最基本的氨基酸、碳水化合物和无机盐,这些形态各异的化学物质就是我们肉身的原物质。它们是各种形状奇异、具有水溶或者不溶的性质,再加上60%左右的水分,就构成了人以及绝大多数动物的肉身。它们莹白、晶莹剔透,具有水和冰的双重构造。分子左旋或者右旋,人的DNA和RNA沿着阿累尼鸟斯曲线旋转并聚结。水合冰是冰的一种异形体,它是冰在超大压力下经过亿万年岁月缓慢形成的物质,在南极大陆冰层底下,这种水合冰像幽蓝的岩石,在零上十几度依然无动于衷。碳原子在几万个大气压下,上千度高温的绝氧环境下,会形成碳的异构体之一:金刚石。它以六面体的结晶来显示最为强大的分子力量和硬度。它被抛光打磨成为著名的钻石,炫彩灿烂,无以伦比。而另一些碳则永远以纯净的黑色出现。它们柔软、润滑,比如石墨。碳以白和黑两种异形体的形式存在,解释了一道哲学难题:白与黑的对立互换关系。按照此逻辑,其他的一切对立关系都是互相转换并对称的。刚与柔,白与黑。水至柔,结成冰则可坚如岩石。甲烷是至虚至无的气体,在某些星球上却可以形成蓝色的冰体,甚至是白色的岩石状结晶体。洁白是世界的阳面,黑色则为世界的另一面,就像八卦里的阴阳两极图。白鱼和黑鱼互为依存和转换。光的最复杂形式就是白光,它包括了所有的可见光和不可见光,赤橙黄绿青蓝紫,红外、紫外和超紫外、远红外光线。白色也就包括了所有的颜色,它反射出所有的颜色,呈现为纯白,而当一种物质吸收了所有波长的光线,就成为黑色。黑窗原理:在一个只有一扇窗的屋子里往外瞧,一切都是白而亮的,相反,当一个人从外边看这个小屋时,他只看到一方黑魆魆的窗子而已。这个窗就是白与黑、光明与黑暗的分界面。仰望天空,白云悠悠,天光云影,何其惬意。云反射出一种精神层面的白来,多么洁净、柔软和博大,白色包容了一切,也遮盖了一切,白让世界变得极其简单,就像黑夜将世界吞噬一样。经历过雪天的人们都有一种感觉:天地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一切都具有了童话的美,简单、纯净,甚至线条简洁,古老的、新鲜的房屋,成了清一色的雪白的童话世界,村庄具有了永恒的旷美,白色覆盖了一切,也颠覆了一切秩序,让世界重新异构,简洁是美的最高境界,而施白是绘画中的最高层次。石涛画论中说:画之工。尤以画雪之难为也。雪却轻轻松松地以洁白之色,重新绘就了人间。

相信古人在第一次烧制出白瓷时,应该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这种浑浊的高岭土。它浑黄、带着杂质和瑕疵,却能够在两千度的高温下脱胎换骨般——变成为雪白晶莹的瓷。在涂施无色透明釉的同时,瓷闪着迷人的光彩,China是它的外国名字,也是我们中国的名字。我曾经去过德化某瓷窑,看到那些工人在精心地打坯、上釉,用一种特殊的搬运工具——长板瓷挑,一趟趟地往瓷窑里送那些瓶瓶罐罐。窑火工赤膊着上身,浑身上下沾着烟火之色,浑然一个个灶王爷似的。窑口映出熊熊的火光,那烈焰就是一种无形的手,一切发生着改变:白色诞生了,瓷的白色是永恒的那种,可以经历时光和轮回的考验。烈火不仅让泥土复活了,有了坚硬的身体,不再容易被水损毁,而且有了灵魂,那就是白,洁白无瑕。地上铺满了破碎的瓷片,我拾起一些瓷片,对着阳光仔细观看:那种白是有生命的,晶莹,如同冰或者钻石般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它同时莹白似雪,那种白是无以伦比的,是冰雪所不曾有的,它是火焰的结晶,或者是将未来某段漫长的时光提前凝固在其中,使之永恒不易。我曾经得到过一块来自天山的昆仑玉坠,就是所谓的羊脂玉,那种白是灵动的,像一个精灵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那玉摸上去是冰凉的,柔润如雪,细腻如处子之肌肤。那种玉是水涵出来的,天山千年寒冰凝冻出这种羊脂一样细柔的玉来。它娇弱无力,似乎承受不起弹指,但它却如此坚硬,超过寻常的岩石的硬度。寿山石中有品名荔枝冻的。也是这般莹白剔透,似荔枝国色,那石是柔软的。我怀疑它是水的精华所变,是关于山和水的梦幻,是南方大地温润毓秀的胎孕结果。握着一段白,心里仿佛握着一段洁净的人生。握着一只白瓷碗,看里头的水映出阳光的炫斑,如此的精华,如此的细妙。白色人生,是诗一样的人生。人生下来,如同一张白纸,却要被岁月浸染成斑驳杂色,这是人生的荣幸,抑或是人生的悲哀?

李白之母怀孕时,曾经梦太白星入怀,生下李白,就以太白为字。李谪仙果然非同寻常,诗情万丈,才华盖世,常自以为谪仙下凡。太白星在西方,古人以西方为白色。白。也等同于虚无、消灭,佛教里讲人终究要寂灭为虚无的,人死后,柴薪焰炽,一把火烧个干净,唯余一缕蓝白青烟不灭不散,袅袅娜娜随风西去。白是一种成熟到极致的颜色,寂灭,多好的词啊,寂而灭,如灯灭,入寂静涅槃境。人成为一堆灰白色的灰烬,从而超越生与死,臻于永恒。道存于虚无之间,庄子说:虚室生白。白者,日光所照;室者,心也。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让内心空虚起来,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的事情。佛教里说:人有六根难清净,故无缘于证得菩提,眼、鼻、耳、舌、身、意六根,眼根贪色、耳根贪声、鼻根贪香、舌根贪味、身根贪细滑、意根贪乐境,有此六根,心何以空虚洁净?佛教说肉身为臭皮囊,它只是一个贪欲的容器,因此臭不可闻。内心和肉身相似,内心清净,是为证阿罗汉果,是佛的第一层境界。虚室生白,内心澄净则光明自照,这也是金刚经的一段内容。这白是多么高的境界啊,我们凡人肉身,六根只要能够去除两三根,就是上上的大善人了。六根皆净,何怕心室不烛照如昼,大光明境生于内心,人就成为圣人了,出凡入圣,这何止是一种蜕变啊。庄子是道家的二主,道家也讲究内心的修养,心空则无尘。同样有一句禅诗: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竹影扫阶,无非徒劳罢,月轮穿沼,虽然光华洋溢,却不干水底事,水何来动静,一波不起,水平如镜。外界的因只有内心的因相对感应,才会有效果。比如对一个聋子弹奏美妙之乐,他听不到,自然不会哀忭,聋子无动于衷,呆若木鸡。心有所应,心就不再空虚,则无光明可言了。那时候,就像聋子突然听得见声音,内心就会慌乱、欣喜或者害怕了。

古人以白为美,“白玉不毁,孰为圭璋”,故玉以白为至色,服以白为至诚。白衣者,未仕之士也。御玺多为白玉雕就,卿大夫以上,即所谓三公九卿上朝用白圭之板,腰系白玉带。千员之将,乘白马披银铠。首白为老,老则为尊。岁月像一荆漂洗剂,将青春黑发一

点点漂洗至白,皓首穷经,犹为童子。“白者,光明之象”。雄鸡一唱天下白,《夷坚志》卷二有一则故事:“南丰城南一庙名松峰宫者,夜显白衣观音之像,乡人异之,敬而事为神,焚香甚勤。有一独目书生不以为然,此生住庙侧一破落屋,未曾见过此像,乡人以为其不敬神,故不得见。书生日,此月光耳,何奇之有。其言甚善,此像除月满之夜现,它日并未见也。书生于月满之夜,置书案于庭除,借月光之白读书甚乐,其砚台盛水少许,而砚台形似葫芦,故有光投于庙壁,如白衣大士状。后书生得子甚贵,为天子讲席,侍讲于翰林院。以为昔白衣大士显故。”月满之夜,一地皆白,月光遍地,是一种大境界,而在此时读书者,自然是书中至痴者。十多年前,曾经和朋友去永安乡下吉山小住数日,吉山分上吉山和下吉山,汶川溪横穿吉山两村,村里有古堡、民居甚久,安然若世外桃源,其中有旧国民党省政府办公处若干,抗战时,永安吉山为临时省府所在地。福建省主席刘建绪的办公地点就在现今的春谷山庄内,庄前有荷塘一片,时值仲夏,荷花盛开,暗香阵阵袭人衣袂。其荷甚白,名月光白,月光之下,荷叶田田,如沐着牛乳,一层粉白的光在荷叶上荡来荡去,像水似地灵动。那荷花浑圆、硕大,荷瓣盛满了月光,一种梦幻般的景象。月光从乡间小道一直铺到村庄里,那条路变得极其宏美大气。诗人某说:这就是诗了,无以伦比的诗句。而50多年前,这里的永安监狱却关着当时著名的诗人兼报人羊枣。1945年7月,抗战胜利前夕,国民党当局利用美国新闻处东南分处派人到浙江与新四军联系一事,大作文章,在永安展开了大逮捕,抓捕了共产党员及进步文化人士29名,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事件。该事件被称为“永安大狱”或称“羊枣事件”、“羊枣之狱”。羊枣在事件中被捕入狱,虐待致死,由此引发了国内外人士对国民党当局的一片抗议浪潮。在那个现在叫做“柴排厝”的旧式大连屋里,还能够见到那间关过羊枣的黑屋,一间毗连着一间,诗人羊枣愤怒地摇着狱门的木栅栏,院里有天井,漏下一片洁白的天光,是柴排厝里唯一光明的地方。他吟道:“腐尸在黑暗里发臭。蝇蛆爬满了泥泞的地上/窗外是日寇的飞机炸弹在呼啸,胆小鬼们躲在树下瑟瑟发抖。/锁链,禁锢不了正义的喉咙。天地间进发着春天的激情,野草蔓过冰冷的铁窗/光明,就在咫尺之外,我选择了黑暗/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光明!”那一注白色的天光,是青天是白日,是正义的光芒。羊枣死了,但他的名字却永远留了下来。

吉山之夜是诗意而浪漫的,但我在了解了那段历史后,却再也浪漫不起来了。汶川溪水映夜白,夜里,有星星点点的渔火,有月光婆娑,在斑驳的月光之径,在风声竹吟里穿行,想象着那一段历史,不知道羊枣可曾在黑夜里聆听过那淙淙的溪水,那遍山遍野的虫吟风咏?“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我选择了黑暗。”这就是先驱者的襟怀,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那个名叫南池的荷塘,让我记住了白与光明的意义。

永安多梅,在东坡路旧县府大院里有几株,在我所在的汶州村附近有几亩梅园,在罗家山有,在下墩有,在樟坊村有。梅开则白若晨星,璨然若糅,渥者似丹,乃崎岖岣嵝之树杆,曲折有致。一月而梅开,白似雪未消尽。站在高处望去,泠然如雪拥,似冰凌未霁。一段洁白,三分雅韵。或者逢溪水曲折过梅下,则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妙。旧县府里有一株三色梅,分红白粉三色,可能为嫁接的产物,然此梅开最早,凋谢却最迟。一段溪流潺潺而过,院墙着三分春色,堤岸边,正是春草方要没马蹄之时,遥看近却无的春色,让古色古香的曲园芳径里旌荡着无比的雅与洁白,梅香是沉而暗的,那白却让玉人输三分姿色。寒梅着衣香三日,当时年少,不更世事,只将什么事都想象得格外美好。梅是文人的雅事,洁白的心灵从那时起苏醒复活。朋友朱某家有青花梅瓶,春来必上山寻梅,拈来数茎,插于瓶中,于是,一室风雅,目之所触,嗅之所及,无不欢欣鼓舞。

二月梨花开,楼下有一处高阜,兀立着一株老梨树,梨花盛开,却是好景致。星星点点,那白来得更加猛烈,堆云漱玉般,将一高处的风景尽皆点亮,我名之为雪阜。寻常时节,也有白鹤苍鹭来栖,泠然若临风之云缕。折鹤临空之时,就想起苏东坡的《放鹤亭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不览兮择所适……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我那雪阜也对着西山,对着一条大河,也曾有“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之妙。可是,那时,我郁都不得志甚,于是颇有点放浪形骸之意,经常去田野间转悠,曲折来回,欲寻风雅之事,却不料无事方知时光慢,一天的光阴。长得似年。当时曾口占一首:“白阜经雪色,风摧玉关开。欲寻芳无径,纷纷簇拥来。丹书欲何寄,借于鹤羽白。竹冷含骨气,冰坚磨砚台。”就这样,我在那里磨了十六年的砚台,丹书终究未曾寄出,一事无成。

宁化和永安都有自酿米酒的乡俗,毗连的连城出的酒酿最佳,用的是冬米或者粳米为料,米蒸成饭,凉后,掺入酒曲(即白曲),放入酒瓮中发酵数日,即米粒化为浓浆,乳白色,芳香甜冽,浓酽似酒,饮起来甜味胜似酒味,不知道厉害的人往往一饮数杯,结果醉得一塌糊涂。酒在春天酿,称春酒,酒味略薄而滑;秋后酿称冬酒,则酒劲厉害凶狠。妇人坐月子以冬酒为水,炖鸡炖鸭,所以,客家人酒量惊人,特别是女人,酒量更是非寻常男人可比。试想,一个将酒当成水喝的人。是何等的厉害。所以,当时革命老区多壮烈慷慨之士,想必与酒大有关系。山村的白物甚多,花是一种,酒是一种,然事过境迁,那些事如雪泥鸿爪般断断续续的。然而,我却记住了那段白,洁白的白,雪白的白,于是,有时候,梦里竟还萦回着那段梅香,那段酒冽。人有志则洁,就怕人被时光磨没了脾气和本色,那就真的完蛋了。“竹冷含骨气,冰坚磨砚台”,我还会继续磨下去,直将皓首终无悔也。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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