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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歌

2009-04-13夏天敏

昭通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陈彤周家

夏天敏

陈彤那天心情很好,他突然想到街上走走,于是就到街上去。

天热,人行道上的人的穿着叫人眼花缭乱了。他慢慢地走着,细心地品味着。这样的景象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他过去一到天挨黑,骑着那辆破单车狠命往家赶,无暇细细品味,眼前掠过的是五彩斑斓海市蜃楼的景象。今天终于有了放松的心情,可以不慌不忙,悠然自得的观赏了。

看了一阵,他就没有多大兴趣了,无非是红男绿女穿着暴露,无非是各种款式、各种发型、各种质地的服装、裙装和头发造型。他对这种美已经麻木甚至有些厌倦,觉得离他的生活很远,他面对的是散发出各种气味的肮脏的废弃的废品,一堆堆塑料罐塑料瓶,一摞摞硬纸板废报纸以及各种各样的废品,这些废品抵消了他对美的审视,甚至有了淡淡的敌意。

他走到城里的这条河堤上,这是一条流着粘稠、发黑、流动缓慢、气味难闻的河,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一条河。河堤是治理得很好的了,斜坡上栽满鲜花,河堤上柳树婆娑,还有石凳还有凉亭。如果河水是清澈的,他想倒不失为一处好景观了。

河的斜坡上,有一群人在围观一样什么东西。他晓得城里人爱看热闹,就是有一个人蹲在地下看蚂蚁,接着也会围上来一群人。他想走,但他听到了那地方传来了一阵粘粘糊糊不明不白的声音,那声音含混不清既像呻吟又像唱歌,既像独述又像悲鸣,陌生又熟悉,遥远又亲近,模糊又清晰,他被这声音吸引住了,是这游丝一样的声音把他拽到那地方去的。

挤过围观的人群,他看见一个蜷缩在地下的人,这人衣衫破烂肮脏不堪,已经看不出他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颜色了,他头发花白蓬乱,满脸皱纹满脸污垢,手上臂上脚上青筋裸露瘦骨嶙峋,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拾荒人特有的气味。他似乎被人打伤了,双手抱住脚浑身痉挛,头上脸上的血已经干涸变成像眼前的河水一样污黑。这个被打伤的人是很痛苦的,他闭着眼,紧紧地咬住嘴唇,嘴里发出一种又像呻吟又像唱歌的声音,说是呻吟,又没有哼哼唧唧长吁短吟,说是唱歌,又没有歌词,内容不清。但他还是听出来了,是歌,是一首他非常熟悉的他自己创作的歌。

那一阵,陈彤是非常激动的了,多少年了,这支歌曲早已离他而去,他已经把它淡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曾经的岁月曾经的磨砺,这首歌不时还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睡梦中。这是一首怎样的歌曲?是村歌,是当时的村长叫他写的一首歌曲,这首歌曲曾经作为村里每天出工前必须唱的一首歌,村里男女老幼凡是会说话的人,人人都会唱。

再看眼前这个人,尽管是这样苍老、这样肮脏、这样潦倒,他还是依稀地看出了他是谁。闭上眼,过去年轻英俊、果断能干的形象迭加在一起,他终于确认出他就是当年的村长,那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村长。

村长周家柱住院了。那天陈彤出去散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他,是他哼着或者唱着的村歌使他找到了某种联系他和他的密码,奇迹般地遇上并认出了他。他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不光头被打破了,身上多处受伤,脚还被打断了,这就住进了医院。

陈彤从他嘴里得知,他现在过得很潦倒,生产责任制之后他落选了,由于没有一样技能,种田种地也很生疏,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大女儿嫁到外村,剩个儿子跟着他,儿子成家后随着打工潮流到外地打工了,媳妇见不惯他,日子过得窝囊,他就跑到城里来了。他年岁已大,打工人家不要他,他最后沦落成捡破烂的人,捡破烂虽然肮脏低贱,但也勉强可以糊口。只是这城里干任何事竞争都很激烈,也不晓得咋回事,捡破烂的人越来越多,不仅农村人捡,城里那些下岗的没有本钱没有谋生能力的也捡,这一来,生存竞争就越来越激烈。

前些天,他遭到威胁,几个身强力壮的流浪汉子不准他在这一带捡破烂。那几个流浪汉尽管和他一样穿着破烂浑身肮脏,尽管有一个的腿是瘸的,但他们仍是凶巴巴的,他们说如果还在这里再见到他,就让他尝尝棍棒的滋味。他们每个手里都有一根木棍,既可防身又可担物。他当时不以为然,这里又没开金矿开银矿,又没有随风飘来的钱从天上掉下的好东西,大家都是沦落人,靠捡破烂过日子了还争什么?况且,他在这一带捡破烂的资历比他们老,先来后到,啥都有个规矩么。想不到被他们再次碰到的时候,他们果然将他打了个落花流水,连脚都打断了。

陈彤的心情变得忧郁沉重起来,陈彤是个忧郁敏感而又本份的人。他从乡下回城时闲了将近两年,后来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工厂,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不怕吃苦不怕流汗。为此,他还当过几年的厂级市级劳动模范。后来,工厂越来越不景气,厂里开始裁员。裁员是件很麻烦很棘手的事,厂长找到他,先赞扬了他对工厂的贡献,他的模范带头作用,最后希望他在工厂最困难的时候,再带一次头。对这事,他可不比以前那么爽快,这毕竟是关系到一家温饱的生活大事呀。禁不住厂长的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更禁不住头发已经花白的厂长给他的三个躬,他咬着牙答应了。

这一咬牙使他后悔莫及,工厂分工很细,他一辈子只会车螺丝钉,尽管车得很好,可是市场上并不需要只会车螺丝钉的人,于是他只好去贩蔬菜,去摆小摊,现蒸热卖去学煮豆浆、炸油条、蒸包子馒头,尽管辛苦,尽管受尽很多磨炼,包括被城管掀摊子,被小混混赖钱甚至砸摊子,他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又是几年下来,他不仅能养家糊口了,还积攒了点钱。有人告诉他,摆露水摊子只能养家糊口,不如趁手里有点钱做个小老板。他问做什么好呢?现在有钱的人多了去了,他这点钱怕连租好的门面都不够。人家好心告诉他,可以开个收废品的门市,别看不起眼,利润可大啦,以后钱多了再做其它。

废品收购站开起来了,虽然脏,虽然累,成天和各种各样散发出恶浊气味的废品打交道,确实很难受,每天回家,身上那个脏那种气味,和捡垃圾的人也差不多,但确实有比较高的利润,这就使他的心情好起来。

老村长伤好之后自然就住进了陈彤的废品收购站。他已无家可归,出来本来就是无奈之事,腿瘸了他更回不去了。他们俩过去一个是村长一个是知青,现在做的事又是一样的,简直可以称为同道。更主要的是,那一首陈彤作的歌曲,连他都已经睽违多年,从老村长口中哼出,叫他感动万分。这是一种神秘的暗示,是一种联系感情的密码,是一种类似于源于血液中的基因似的东西。那天陈彤泪流满面,激动不已,这首歌曲唤醒了他内心埋藏得最深的情愫,埋藏了他对他下乡的那个村的感恩和内疚。无论他的生活怎样潦倒和沉重,只要一听到这首歌曲,都会勾起他深深的怀念和内心的刺痛。

那年,在一个风雨如晦乌云低压的下午,他孤独地坐在草房外的石条上,闭着眼拉二胡,他很忧伤很压抑也很投入。他拉的二胡曲目是《江河水》,这首如泣如诉低咽悲伤的曲目很符合他的心境,他拉得如痴如醉如泣如诉。

突然,他的肩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拉球啥子嚎丧调子,把人心里整得毛抓火燎的。他睁开眼,看见是村长周家柱,心里老大不高兴,这人是刚从部队退伍回村的,说话粗暴,做事武断。他说不拉这拉啥?心里不舒服还能拉喜气洋洋的曲子?周家柱说你小子不要太消沉了,这样的消沉下去对你没好处的。我晓得你们村的几个知青都分配工作了,剩你一个自然是难过的。但要振作起来,我保证,无论如何费劲也要去为你争取一个名额来。他一听高兴坏了,说真的?说话算数,周家柱毕竟是军人出身,说啥真的假的,我说话唾沫砸坑。

周家柱说我来找你请你为村里写首歌,村歌,怎么样?陈彤楞了一阵,说村歌,我只听说过国歌,军歌,共青团员歌,少先队员歌,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村歌。周家柱说有我来找你,就是没有,我们才要创作一首自己的歌曲。我晓得一首歌曲的凝聚力太大了,我在部队的时候,一唱《国歌》我们就热血沸腾,激动得想流泪,一唱《我们的队伍向前、向前》我就激情万分,恨不得马上上战场杀个痛快,一唱《团结就是力量》,我就感到团结的力量。你想,我们村有首村歌不是就能把大家团结在一起,凝聚在一起了吗?

陈彤没想到周家柱会把这事想得这样远这样深,别看他大大咧咧做事草率,毕竟是从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出来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可创作这首歌曲何其难,陈彤虽然喜欢音乐,二胡拉得像模像样,简谱也通晓,可作曲就是另外一回事,尤其使他为难的是作歌词。村长要求他既要唱起来激情昂扬,又要有浓浓的抒情味,就像村外那条小河,有激荡有回环,有飞流有缓滩,还要把村里的景色描绘下来,使人一唱就深深地热爱自己的家乡,同时,这首歌还要将村里的民歌揉和进去,不管走到哪里,一听那歌曲,就记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村庄。

那些天,陈彤为创作这首歌曲熬得两眼彤红头发倒立憔悴不堪,村长周家柱给了他一个星期时间,他说必须赶在大战刘家湾开工前完成,开工仪式那天必须人人会唱。刘家湾是村外那条河的一片开阔的沙滩,有100多亩宽,那里没有土,要现砌石埂,一层一层的石埂砌好后全村人要到村后的土坡上取土,一挑一挑挑来垫地,何等辉煌的气势,何等浩大的工程,没有一首振奋人心、凝聚人心、热爱家乡的歌曲行吗?

陈彤把自己关在门内,熬更守夜写歌词歌曲,没有时间做饭,他饿到极点就燃起柴火烧几个洋芋吃,渴了就到水缸里舀冷水喝,有时半夜被一句旋律打动,睡梦中蔫然惊醒,穿着一条短裤爬起来就写,就拿起二胡来演奏。没有几天,他就病了,那是冬天的夜呀,他再年轻也经不住这种折腾。

他病得厉害,发高烧打摆子,冷得他把稻草把桌椅板凳都拿来压上,还是抖得像筛糠。屋里没有镜子,如果有镜子他肯定会被自己吓得半死,如果不是秋云及时发现,如果不是秋云破门而入,说不定他啥时死在床上都没有人知道。

秋云其实是一直关心着陈彤的,陈彤下乡三年给她留下很多好的印象。这小伙子不像其他知青,老实、诚恳、善良,还有些忧郁和内向。村里的几个知青在的时候,村里真是鸡犬不宁,他们出工偷懒,到外村打架,偷鸡摸狗拔蒜苗,村里被他们搅得不得安宁。只有陈彤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他默默地干活,孤家寡人般自己煮饭吃,其他几个知青排斥他,孤立他,无事时他一个人在草房外拉些忧伤的曲子,这些曲子把人的心都搅碎了。村里鸡不鸣犬不吠,大家都反感,只有秋云理解他的孤独、困苦和忧伤,她经常被他的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心一阵一阵地疼。遗憾的是,那几个痞子似的知青,竟然先他而被调回城去了,各人有各人的门路,陈彤的父亲是挑夫,母亲在家里织草席,弟妹一大群,这样的家断然是没有门路的。

秋云是村里性格活泼的姑娘,她发现自己爱上了陈彤却不敢表露,再大方的姑娘在农村也是守旧的,她只能默默地关注着他。有时候,家里做了好吃的,母亲会叫他送一碗过去,她和他住的地方只有一段空着的院坝,她送去时,他并没有停下拉着的二胡,仍然把忧伤的曲调送到她耳中,她进屋放下碗出来,他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声谢谢,再也没有其它表示。

其实,陈彤并非草木之人,他知道秋云的意思,但他不敢也不能有所表示。他怕在乡下找了媳妇回不了城,城市再简陋总比农村好,家里再贫困总比乡下强,他用顽强的意志,封闭了内心的感受。

秋云飞也似的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又是扎银针又是打小针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把陈彤救过来,他茫然地看着赤脚医生和秋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秋云眼圈红红的,终于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那些天都是秋云在看护陈彤,她的母亲不让她去,怕惹人闲话。秋云说人都快死了还怕啥闲话,一个小伙子在我们村还就在我们隔壁,他死了我们良心上说得过吗?周家柱看出了秋云的心事,对她母亲说三婶,我看还是让秋云照顾一下吧。陈彤下乡在我们村,又是为写村歌病倒的,我们有责任照顾他,这样好了,秋云这几天就不用上工地了,工分照样给,再到村里拿点钱,买点鸡蛋红糖调理调理。秋云的母亲说啥钱不钱的,工分该给,钱就不用了。

就像任何爱情故事一样,陈彤和秋云的爱情故事产生了。在那甜蜜而苦涩的爱情故事中,俩人都有了铭心刻骨的记忆,只是秋云爱得如痴如迷,爱得深入骨髓,在爱的冲动中发生了必然会发生的事。但是,陈彤最终也没娶秋云,回城时,他信誓旦旦地发誓等一切安顿好后再来娶秋云。但最终也没有,这事有父母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这事是秋云心里永远的疼,也是他永远的愧疚。为此,他在心里发誓,只要有可能,他要尽一切力量帮助枣村的人。

在围滩造田即将开始之前,陈彤终于写出了自己满意村长满意全村人满意的村歌。歌词写得好,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既写了改天换地的豪言壮语,也写了村里的自然风光,既写了历史和现实,也写了未来的美丽景象。歌曲谱得更好,高亢明亮激情满怀,又婉转清越,加上揉和进本地人热爱进骨髓里的山歌调子,大家一听就像是从与生俱来的血管里流淌出来的血液,无比的亲切无比的亲近。于是,在他的教授下全村人很快就学会,学会之后尚不满足,一有空闲就缠着他用二胡演奏,大家跟着一起唱。那些天,枣村歌声袅袅响彻云霄;那些天,田地里、小河边、井台上、锅灶间,到处都在传唱这首歌曲。村里人去赶场,一路上都哼着这首歌,外村人奇怪,问你们唱的啥歌呀?村人回答:村歌。

陈彤的废品收购站开张不到两个月就遇到了麻烦,那麻烦还挺大,弄得他焦头烂额痛苦不堪。

那天,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来到店里,问有没有旧单车卖。他说对不起,我这里收的是废品,收到的基本用不成了,你到其它地方看一看。那人说老板,你这店是才开张的吧,怎么会没有这些东西卖?陈彤说是才开张的,不到两个月呢。那人说生意还可以吧?他说还可以,混个温饱没问题,要想发财是不可能的。那人说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你怎样经营,说着抽了支烟给他,他说这一行我没搞过,搞这一行我都是麻起胆子搞的。本小,不瞒你说,这点本都是摆了五、六年的露水摊子才苦起来的,只求有点薄利够一家人吃喝就行了。那人说看来老板是个谨慎本份的生意人,多话也就不说了,你忙吧我走了。陈彤心里有些疑惑,这人说买东西也没买,人生面不熟的,讲的话话里有话,叫人费解呢。他说请留步,请到后院喝茶。

后院是一排放废品的低矮房子,中间有个小小的院坝。陈彤叫周家柱去店里看着,周家柱被打伤住院,陈彤天天跑医院精心照料,但他的腿还是落下残疾,走路就一瘸一拐的了,陈彤见他无家可归,就将他收留在废品收购站,帮他看看院子。

陈彤抬了两个废钢筋焊的矮凳子来,又为那人泡了茶。半响才说我看老哥是个实诚人,才想把我的一点想法说给你。说着瞟了他一眼。陈彤说想说就说吧,啥事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那人说收废品这个行道,没有外财是发不起来的,只能混个肚儿圆,再了不起无非是饭桌上多点肉,要想买房子,要想送娃娃去读大学,靠这是不行的。他这一说,陈彤就明白了,这道理也有人跟他讲过,无外乎就是买脏物卖脏物,脏物收购进来价格极低,譬如偷来的单车、摩托、下水道的瘖井盖、甚至电缆。这些东西是脏物,卖脏物的人不敢要大价钱,随便给点就打发了。可是,卖脏物是犯法的,一旦出事就得进局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他不说话,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不愿干不敢干的事他也不表明,木讷地坐着,一坐就是十多分钟。那人熬不住,站起来说打扰了,算我白说,只是这事你想一想,想通了和我联系。那人撕开香烟壳,用笔写下了电话号码,没有名字。陈彤接过来顺手装在口袋里,那人说各行有各行的道,你干这行不上道,恐怕就难干下去了,你三思。陈彤听出话有威胁的意思,也懒得理了,说请慢走,有空过来喝茶。

后来的一段日子,陈彤的废品收购站来过几拨神秘人物,他们有的送来七、八成新的单车,有的还是新崭崭的,山地车、跑车都有,还有人送来摩托,摩托倒不是怎么好,溅满泥浆,看来是乡下人骑的。陈彤心里明白,这些东西来路都不正。他不敢得罪来人,说我这里只收购废品,这些东西当废品卖太可惜了,请到别处看看吧。来人很横,说你扯球鸡巴蛋,你这里不是收购废品的吗?我又不是当成新车卖。

他说当废品卖太可惜了,价钱低不划算。来人说我就当废品卖,你出多少钱?他说当废品卖我也不收,我只收纸箱纸板塑料瓶旧报纸,拜托你到别处吧。说着敬那人一支烟,那人将烟挡掉,说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哪个叫你开废品收购店,你开首饰店服装店我就不会来你这里。陈彤心里暗暗叫苦,额上渗出细麻汗珠来,他知道惹上道上的了,躲不开走不掉。他努力地挤出笑容,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来,递钱时他手在哆嗦心也在哆嗦。兄弟,你我都是落难的人,我下岗几年了,好不容易攒点钱开这废品店。你不要为难我,这点钱拿去买包烟抽吧。那人一把将钱打落在地下,横着眼说你是打发叫花子?你看老子是叫花子吗?老子堂堂正正卖东西要你来打发。你说收不收?今天老子非卖给你,一百两百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陈彤的手被打得生疼,他忍着,眼睛看着地下那张百元大钞,他怕被风吹走了,这于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果然,刮来一阵风,那钞票随着风在屋内飘起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里紧紧的,唯恐吹到屋外就难抓住了。就在钞票转了几圈落下去时,他飞快地奔过去捡,可一只穿登云鞋的脚把它踩住了,这是黄渍渍脏兮兮的鞋子,可他不敢去挪那脚,这是那人的脚呀。

陈彤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那人,麻烦你,请你将脚抬一下。那人将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要抬可以,你必须把我的东西买了,否则……说着他的脚在地下动起来,那钱在他的脚下很快就变得脏兮兮烂糟糟的了,再捻就成废纸了。那人冷笑着,疼钱了吧,让你发财你不发,你这是发贱。你说收不收?不收我就再踩。说着又踩起来。陈彤急了,去抬他的脚,才抱住脚,那人就给他头上几拳,打得他晕晕乎乎、眼冒金星。陈彤愤怒了,他再也忍耐不住,挣扎着爬起来和那人打起来,无奈那人是个黑大粗壮一身蛮力的人,又在道上混,打架在他们是小菜一碟。陈彤招架不住,被打得鼻青眼肿,但他挣扎着边叫边打,老子和你拼了,老子豁出这条命不要了。

吵骂打架中,周家柱来了,周家柱瘸着腿,手里拿着根棍子,他见俩人打得激烈不好下手。门外密密匝匝地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但谁也不敢开腔不敢劝架。这年头,谁敢惹道上的人呀。周家柱见陈彤被那人压住了,那人一只手掐住陈彤的脖子,一只手狠命地打他的脑袋、脸,鼻子被打破了,流出了殷红的血。陈彤眼睛都翻白了,那杂种还在狠命地打。周家柱终于逮住机会,扬起手中的棍子朝那人头上狠狠打去,那人遭到突然袭击,头上嗡的一声,连哼都没哼就倒下去了。周家柱还要打,陈彤躺在地下厉声叫住手,再打就出人命了。

围在门口的人哗地一下散了,说出人命了,快走。这时,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屋里突然出现十几个人,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手里都拿着铁棍、大刀片。陈彤心想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他让周家柱快走,闭上眼睛等死。瘸腿的周家柱怎么走得了呢。他早已被两个青皮后生扭了双臂,头倾向地面,屁股朝天撅着,情形就像当年斗“走资派”时搞的“坐飞机”。

带头的人看见门外有人在打手机,说把他的手机砸了,让他快滚。陈彤想没有人报案,等公安来了,自己和周家柱恐怕成肉酱了。他心里痛苦起来,闭着眼等死。

领头的人轻言慢语,说老板,别闭着眼了,睁开眼看看吧,今天你将我的弟兄打晕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我们先去救这兄弟,过后再来算账。陈彤睁开眼,见说话的人正是那天来和他商量收购脏物的人,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精瘦、沉稳,说话做事有分寸,一点也没有黑道上的样子。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似乎很清静,没有人上门来找麻烦,连公安也没来过,没有人报案公安是不会来的。

在这清静的日子里,陈彤内心一点也不清静,他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就了决的,他已经惹上了黑道上的人。这是他十分不情愿的,过去他在街上摆露水摊卖早点时,就不敢和他们打交道,更不敢和他们叫板。也许是他本小利微,道上没把他放在心里,只偶尔的有几个小混混来吃白食,吃就吃呗,他从来不敢得罪他们,来了笑脸相迎,吃完还殷勤地问他们要不要再加点。小混混们吃完扬长而去,客气点的还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尽管心里窝火,但还相安无事。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们让他干的事是犯法的事,窝脏销脏,进局子是早晚的事。他再穷也不能干这事,可不干又咋办呢?这帮人已经盯上他了,盯上不说,他还打伤他们的弟兄了。最使他揪心的是,也不知道周家柱那棍子打下去打没打死,如果打死了,他和周家柱和家里的小店是无论如何保不住的了。他知道黑道上的人都是胆大妄为残忍凶狠的。不要说这些年放的警匪片中看到的血淋淋的案例,就是生活中看到的,也是让他背脊发凉、毛发倒竖,惊恐不安的。

这些天他都是在惊恐不安中度过的,这种清静比出事更折磨人,他随时支楞着耳朵,眼睛惊疑地注视着外面,连来卖废品的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安,问他是不是有啥事?他摇摇头强做镇静。他不是多收了别人的钱就是少补别人钱,颠三倒四,在验货和称秤上也不断出差错。周家柱倒很镇静。周家柱每天拿着根铁棍走来走去,他把木棍换成铁棍了,那是工地上的圆钢,很有力道的。周家柱当过兵,当过民兵连长,过去是很霸蛮的,现在落魄了,骨子里还是很蛮横的。他说怕个球,人是我打的,要杀要剐由他们。你放心做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来了你往里躲,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打不赢认倒霉,横竖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陈彤想他是无所谓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死了也无牵挂的。自己呢?拖家带口,一个姑娘在外地上大学,一个儿子在念高中,全指望他呀。陈彤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想哭也哭不出来。

晚上他就和周家柱睡在堆废品的房里,他不是怕他们来砸收购站,他怕他们知道他的住处追到家里祸及家人。堆废品的房子味道之难闻是可想而知的了,周家柱的床上又脏又难闻也是可想而知的。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他在这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是惊恐,堆废品的屋里不知藏了些什么动物,也许是老鼠,是蟑螂,是壁虎,反正一晚上都蟋蟋蟀蟀不得安宁,有时他仿佛听到有人撬门的声音,他一惊忙跳下床,把周家柱的铁棒拿在手,身上籁籁地抖着紧张万分地盯着门。折腾半天没啥动静,刚睡下来,又听到天花板上有声音,心想恐怕是从房顶上动手了,又惊恐万状地持棍而待,折腾半天才晓得是老鼠在上面奔走。再看周家柱,酣然而睡,连身都没翻一下。

几天下来,陈彤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他不仅白天惊恐,晚上更惊恐,几乎睡不成觉。偶尔地眯一下眼,马上就是叫他失魂丧魄的噩梦,梦里都是血腥恐怖的场面,见到的是肢体的断裂,头颅的破裂,漫天的火光,血的横流。梦醒后他心跳不止冷汗长流,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陈彤现在巴不得事情有个结局,或打或杀或放火烧房子都可以,这比他天天被折磨都要好点,人都快崩溃了,都快疯了还怕什么?那天早上他在屋里大喊大叫,脸上彤红双眼发直,手舞足蹈,要不是周家柱给他几大嘴巴,又在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说不定他真的疯了。

终于来人了,还是那人,精精瘦瘦的,穿着灰色夹克,脚上是双质地很好的皮鞋,擦得亮亮的。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细,你认为他是某个机关的办事员都可以的。他一进来,似笑非笑地说老板,这几天咋样?人咋瘦成这样,病了?陈彤的心一下跳到喉咙,额上冒出一层层汗来,他想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过的。又看只他一个人,文文静静的,像个老朋友似的,他强忍住内心的恐慌,说后面坐吧,喝喝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会去买了条“软云”来,包里随时放上一包。他递烟给他,那人接过来,优雅地衔在嘴上,说走吧,坐坐,是该坐坐了。

也没坐多长时间,那人就走了,陈彤送他出来,那人一脸的亲切,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哥,事情就该这样嘛,多大点事。我那兄弟废了,那一棒把他打得连他爹妈都认不出来了。不过没事,我养着他,我们合手,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人都爱讲郁闷这个词,陈彤是真的郁闷了。他现在不担心道上的人来毁他了,道上的毁是真正的毁,叫人胆颤心惊无比害怕。但他现在揪心的是,他已身不由己地进入到他们的圈里去了,他是他们圈里链条上的一环了,这链条一动百动,真有了事,他是吃不了兜着走的。黑道是什么?黑道是深渊,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他为这个想法而害怕。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门道,陈彤对经营脏物这个门道并不熟悉,不熟悉也无妨,这个门道的各个环节那个瘦瘦的男人都已安排好。就拿收购废品的内容来说吧,最先他收购的不外乎是纸箱纸板废报纸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现在的内容却越来越多了,大街上的瘖井盖,几十斤一个的,有时一次竟收到五、六个,那都是上好的瘖井盖呀,一次性铸造出来的,上面还有图案,有文字,像一块巨大无比的钱币。有的是单车,甚至还有摩托车,现在的单车都是很新的,旧的单车只有在城郊才看得到,那是农村民工骑的,每天早晚,城郊的路上车流如潮,庞大的农民工队伍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单车的需求量是很大的。至于电缆和通讯器材,陈彤是打死也不敢买的,他当过知青,从报纸电视上也经常看到各种公告,公告里的文字透着森森的杀气。收购这些东西都是在夜晚进行,他的废品收购站在城郊,马路上黄尘弥漫车流滚滚,到了夜晚依然不安静,只是来来往往的都是匆忙而过的汽车,路灯也少,显得灰暗而神秘。

每次,都有神秘人物打来电话,接到电话,他门市后边的侧门就悄然打开了,那侧门通着一条黑暗幽深的巷子,巷子后面就是菜地了。周家柱已经上了岁数,上了岁数的人瞌睡少,人警觉,一有点声响马上就警醒,放哨的事自然就是他的了。

第一次收货给陈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那种神秘那种紧张那种惊恐,让他很长时间都难以消除。那晚他和周家柱在院里喝茶,是个闷热的天气,他们趿着拖鞋摇着蒲扇敞胸露怀地躺在躺椅上,躺椅是收废品时收进来的,周家柱闲不住把它修好了。周家柱爱唱歌,日子尽管很潦倒了依然爱唱,他会唱很多山歌,他们那个村是远近闻名的山歌村,但他最爱唱的还是陈彤作词作曲的那首村歌,那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巍巍大青山

悠悠利济水

青松苍苍满眼碧

桃花似海人陶醉

房挨着房

心贴着心

十指捏拢才是拳

打断骨头连着筋

滴水凿穿石

铁棒磨成针

泰山压顶一股劲

没有过不去的河

没有爬不过的坡

大家一股劲

一家一条心

周家柱身子已经佝偻,牙齿掉了好些颗,他唱起就跑风漏气,根本听不清他唱些什么。但他爱唱,一唱这首歌他就忘记了许多忧愁和痛苦,也平添了许多惆怅和迷茫。陈彤呢,这首他作的歌曲在他的生活里曾经淡忘,他甚至记不清歌词是些什么了,但那天的傍晚,在河堤的斜坡上,他从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乞丐似的人的嘴中,听到那深入到骨髓里的旋律,他的心立即就被震撼了,这是来自于灵魂里的歌声,是来自于血液里的歌声,是带着某种神秘密码的声音,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哪怕神色各异,那怕人世沧桑,哪怕找不到半点似曾相识的印迹,只要一听到这歌声,立即就能找到联系生命密码的符号。

日子的困窘、生活的落魄,使他从进城后就渐渐地荒疏和离弃了他热爱的音乐。刚进工厂那些年,尽管工作很忙很累,但他心里是充实的、愉悦的,回到家,在简陋的阁楼上还饶有兴致地拉拉二胡哼哼曲子,到了工厂兼并下岗之后,他再也没有心思拉二胡了。每天清晨出门天黑透了收摊,不仅身体累心里尤其累,混混的骚扰,城管的追逐,使他苦累不堪,心情由焦虑苦闷渐渐变得麻木。

今晚,在这难得轻松的时候,他和周家柱躺在躺椅上,虽然没有稻花的香味,没有虫蛙的鼓鸣,没有流萤的飞舞,但却看得到厚重夜幕下的几点星星。这使他想起了下乡几年的知青生活,想到了村外小河边的青青的草坪和河岸上的麦草堆,有好些夜晚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坐在草坪上或者麦草堆上,拉些忧伤或者欢快的曲子。日子是清贫而孤寂的,但内心却是温暖而又充实的,而温暖和充实,是源于那场短暂而美好而忧伤的爱情。

他突然很想拉二胡,好在那二胡是挂在屋里墙上的,尽管没有拉的兴致,他还是把它带到店里来,哪怕是个饰物,也能使他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一点安慰。

天气渐渐凉下来,有了风,风被郁积在院里的闷热吹得干净。还出了月,这是难得的城里的月亮,没有乡村月亮的明净,有些晕黄,月亮边还有丝丝缕缕的云,像仕女身上的飘带。二胡的声音浮满院子,村歌溢满院子,溢到街上去了,被喧嚣的市声稀释、吞没。周家柱唱得很投入,尽管五音不全,尽管歌词不明,但是闭着眼睛唱的,摇头晃脑,手随着旋律而舞,嘴瘪着,牙齿缺着,但并不妨碍他的一往情深。拉着、唱着,陈彤和周家柱都流下了眼泪,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滴到干涸的地面上立即洇干了。

村歌使他们想起了许多,想起难忘的岁月,想起困顿的生活,想起友谊和真诚,想起凌辱和抗争,更想起了像血一样粘稠的乡情和真诚。

就在他们忘情而投入地进入到忧伤而美好的情景中时,陈彤袋里的手机响了。手机的声音使他一下就从村歌的旋律中惊醒过来,他的心咯噔一下,马上预感到该来的来了。

果然是那个瘦瘦汉子的声音,他说恭喜你陈老板,你要发财了。第一单生意来了,你让人在巷口等着。陈彤的心情一下就糟糕到极点,他即将陷进他十分惧怕的陷阱里去了。

巷道里没有灯也没有人,陈彤却感到身上发冷,他频频地扭动脑袋注视着周围,他感到到处都有眼睛盯着,紧张得身上发抖。来人说没什么,你不要贼惊惊的。他想他是真正的贼,却叫他不要贼惊惊,巷道里确实空无一人,但他还是无由地惊恐,以至于一个声音把他吓得差点瘫在地上,但他回过神才晓得是巷里一家人关卷帘门的声音。他惊魄未定,来人又拍了他的背上一下,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脑子空空荡荡,身上瘫软如泥。

周家柱是放哨的人,周家柱虽然瘸了但身手却敏捷。周家柱都满脸的不耐烦,满身的不得劲,他腻腻歪歪粘粘乎乎慢慢蹲到黑暗处。当他把这件事告诉他时,他低着花白的头,半响不讲一句话。这个身子佝偻腿脚残废生活无着的老人,虽然潦倒而卑贱,却怎么也不愿做这种事。他毕竟当过兵,当过村长,要他做这样的事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俩呆呆地坐着,时间已过半夜,花白的头颅越来越沉,身子佝偻成虾米。陈彤心情异常沉重,复杂,他想他何尝愿意做呢?他一个当过厂级市级劳模的人,生活再艰难,就是穷了讨饭吃也不愿走这条路。可是,他逃得过这帮黑道上人的手掌么?不要说他们三天两头的滋搅,砸店打人他都不顾了,大不了不开这个店了。问题是他们中的弟兄被周家柱一棍打晕了,虽然没死,据说已经废了,这就使他无法逃出他们的魔掌了。黑道上的狠毒是人人知道的,这比犯法可怕,犯了法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个死,可黑道上不一样了,他可以殃及你的亲人,妻子儿女都逃不了,这就比犯法坐牢更可怕了。

漫长的沉默中,陈彤怨恨起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来,如果不是你那一棍子,大不了被他们打伤打残,但你这一棍子就把我推到深渊里去了。可你却在关键时候不和我在一起,你要你的清白,要你的做人底线,可我呢?我的一家呢?多少个夜晚,他都噩梦连连,他都看见自己一家尸体横陈鲜血成河。

想到这里,陈彤愤怒了,爆炸了,他站起来指着周家柱,说你不愿干算了,你走,你走,我不愿意连累你,你去做你的好人,我当我的坏人好了,我不愿我一家人被这帮人祸害。在激愤而忧伤中,他脸色苍白举止失态,流下了混浊的眼泪。周家柱缓缓地抬起头,眼里的表情很复杂,他知道陈彤救了他给他治了伤收留了他,他不能没有感恩之心。他更知道是他那一棍子惹下了黑道上的人,这个后果是很可怕的,他又不想掺和做这事,这是祖祖辈辈都不齿的事。况且,他还当过兵当过村长……他在内心里激烈地斗争着,这两者之间他只能选择一种,要么抽身而退保住自己的清白,要么为了感恩为了那一棍子与他一起下水。他在犹豫不决时看到了陈彤的屈辱和痛苦,看到了他的愤怒和失态,他看到了陈彤已经泛白的头发和沧桑疲惫的面孔,看到他眼里强忍着没流下的眼泪,他知道这个比他小几岁的人已经被逼上了绝路,他面临的不仅是敲诈勒索,还有身家性命的不测。在这个时候,他再犹豫不下决心就对不起人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拉住他因激愤、恐惧、孤独无助而簌簌抖着的手,说兄弟,我不走,我和你在一起。陈彤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他扑嗵一下跪在地上,说我害怕,没有你我不晓得咋个过下去。周家柱将他拉起来,说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和你绑在一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来了一个矮个年轻人,走近陈彤说货来了走吧。陈彤看并没有人,往后张望,那人说看啥,我们进去他就来了。陈彤和他进了院子,他守在门边,身上不由得抖起来。那人说走吧,屁大的事,用得着这么紧张。

果然,就有人背来六块瘖井盖,瘖井盖是很沉的,来人一次就背了三块,走路还出奇的轻巧,看样子他们轻车熟路了。

仓房的门紧闭着,陈彤将灯换成了个瓦数很低的,屋内就一片昏暗,接着过秤、算账、付钱,付的钱是很低的,完全是按废铁的价付的。背瘖井盖的人上来接过钱,说老板你太黑了吧,就这点?矮个年轻人凶狠地瞪他一眼,说识相点,这是姜大哥的生意。陈彤知道姜大哥就是那个瘦瘦的三十多岁的汉子,一听到这个名字他背脊就会发冷。那人白着脸接过钱,再也不敢讲一句话,悄悄走了。

陈彤的生意明显好起来,每天来卖废品的人很多,陈彤讲诚信心也不狠,他收的废品比其它地方总要高一点,他知道捡废品卖废品的人都是生活中实在混不下去的人,其中还有不少残疾人,孤苦的老年人,有的人随打工潮流进入城市,他们做的工作都是最沉重最危险的,这样就免不了出工伤事故。出了事故,老板给你医一下再给一笔低微的钱就打发了。这样残疾了的人只能滞留在城里,捡一点废品过日子。陈彤看到他们脸色疲惫衣着肮脏身子佝偻,背着沉甸甸的废品来卖,他心里总是一阵酸楚,他就在价格上提高一点,在称秤时从来不玩手脚,这样他的废品生意越来越兴旺。他之所以这样做,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自己的罪孽很深,他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仅是法律上的威慑使他胆颤心惊,更主要的是道德良心的拷问,内心深处的煎熬。

陈彤现在经常做噩梦,噩梦使他冷汗长流惊悸不安,脸色越来越苍白,人越来越憔悴,他不时回家去,老伴见他这样问他怎么了,咋变成这样?他心事重重又不敢说什么,他连睡觉也很少在家里睡,他怕夜里做恶梦把老伴惊醒,更怕梦中讲出使她担忧的话。老伴是个胆小怕事善良的人,讲出来怕会使她神经错乱。

那个噩梦总是和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有关,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梦见那口黑漆漆的深井,井深不见底,里面蒸腾的阴森森的寒气,井里有阴风怒号,有一颗颗白色的呲牙咧嘴狰狞恐怖的头骨。他梦见他总是不停地掉进深井,不停地坠落,而这种坠落是只有过程没有结果的,如果能坠到底也罢了。人在坠落,阴风在怒号,各种各样的阴惨惨的声音混合其间,他还看见一堆堆白骨一颗颗跳跃的头颅,那些白色的头颅张着血淋淋的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断地向他撞击,企图扑上来啃啮他。而每当快要碰触到他时那只头颅又离他而去,再一次向他扑去,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住了,已经快要被他们咬成碎片了,他大叫一声醒来。

这个梦把他折磨得神思恍惚精神萎靡,每天在热热闹闹的收购门市,他总是在人堆里打量,他总觉得这里面会有公安的人在,他们穿着便衣背着废品其实是来调查取证的。但看着那些人又不像,这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肮脏的人中怎么会有公安的人呢?有一天来了个衣着整齐点气色好一点的人,他疑神疑鬼,一直盯着这人看,弄得这人很不自在,说老板我这废品是捡来的,不信你问他。同这人一起来卖废品的人说再穷我们也不会去偷,老板,这点志气我们还是有的。这话把他说了个大红脸,他脸上热腾腾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开始看报纸,看本市的晚报,晚报上爱登社会新闻。他看报纸时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既怕看不到和他有关的报道又怕看到这类报道,每天的报纸一到手,他就匆匆地浏览,寻找相关的报道,连报缝也不放过。看到没有这方面的报道他就长长地舒一口气,在衣服上擦干手心上的冷汗。但心里又有些失落,有些企盼,他想这是咋啦,没有报道最好,难道你希望有这方面的报道么。但想归想,心里终归不踏实。

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一则短短的报道,说本市的瘖井盖经常被盗,一些不法份子瞅住瘖井盖不放,刚刚换上的瘖井盖不翼而飞,给城市安全造成极大隐患,相关部门为了群众安全,不得不派人守住瘖井口,等待城建部门派人前来更换。报纸上还印上一幅照片,车来人往的路边,一个戴红袖套的老人守在瘖井边,防止行人掉下瘖井,并说这个老人已经看守了四个小时。

看到这则报道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为瘖井没有掉下人而庆幸。他知道瘖井是很深的,瘖井里积满污水,如果是小孩掉进去救助不及时就没命了,就是成年人掉进去救助不及时也很危险。如果发生这样的事,他这一辈子良心就不得安宁了。

过了几天,刚收购了一批瘖井盖不久,他又看到了一则消息,本市的环西路上瘖井盖被盗,一辆夜间行驶的微型车左前轮被陷,幸因瘖井口不大仅驾驶员受点轻伤,被陷车辆在交警帮助下吊出瘖井口。文中特别强调,针对不法份子的疯狂盗窃,公安方面将加大力度查处,以保护人民群众安全。在文章的下面仍然有一幅图片,图片中的微型车倾斜着爬在地上,像一只突然失足而卧倒的巨兽。这条消息使他震撼,他感到背脊上凉冰冰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公安加大力度意味着什么,凡事只怕认真,不要说查处偷盗瘖井盖这种事,就是无头案件惊天大案,只要公安花大力气去查,也没有查不清楚的。

这个消息使他的心理负担更沉重了,他神思恍惚每天都在惊恐中度过,他太怕黑夜的降临,太怕那些人来卖瘖井盖,事情一旦败露,他就只能进局子了。他甚至想把这个收购站关了,回去过清贫而安生的日子。周家柱说回不去了,回得去我不早走了么?他想想也是,他是深深地陷进去了,想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了。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无比焦虑的样子,周家柱说这几天干脆关门算了,避过风头再说。他说门关了更危险,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再说门一关熟客都跑到别处去了。周家柱说关键是要没有人送货,货来了,你不收都不行。干脆我到街上去遛达去,看见有人偷瘖井盖就喊。他说这怎么行,这么大的城你守得过来么?况且偷瘖井盖的都是深夜。周家柱说管它的,有效无效心意尽到,试试吧。他知道这是个没有效果的事,但周家柱的心他是领的,病急乱投医嘛。

天要亮的时候,周家柱回来了,随着他还有一个人。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扛着一个行李卷,周家柱说我在街边捡来的,他叫舒大龙,和我一个村的。那人一开口说话,陈彤就听出了浓浓的乡音。周家柱说我在街边瞎逛,也没指望能发现那些贼杂种,只是心里急散散闷罢了。他说路上无事,我就哼着村歌,谁知道睡在路边门檐下的一个人突然叫我,我一看就是这龟儿。

陈彤的收购站多了一个人,他心里高兴,他的生意现在好起来,正需要人手,况且这个人又是枣村的,这样就更亲切了。舒大龙孤身一人出来打工,打了一年工一分钱没拿到,他一怒之下率领大伙去找老板算账,钱没拿到被老板手下的人打了一顿,他身无分文不好意思回家,就在城里赖着想重新找点事做,谁知刚刚做了几天工就碰到那个打他的老板,老板跑去对他的新老板说这个人你还用,小心他带人来砸你办公室,就这样他又被解雇了。现在有了新的工作,又是原来的老村长引来的,他做事就非常认真,对陈彤可谓忠心耿耿。他说陈哥,不是你写的村歌,我还遇不到一个老乡呢。我一听到村歌就晓得遇到乡亲了。陈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有啥危难我不打头阵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陈彤心里一热,还是老乡亲好呵,在这茫茫的世界里,只有老乡亲靠得住了。

那段日子总算平稳地度过了,使陈彤奇怪的是,那段时间竟然没有人来卖瘖井盖,他想这道上的人也是蛮机灵的,风声紧了他们就收手,风声一过他们又继续干。陈彤内心仍然紧张,那个噩梦仍然在做,只是没有原来频繁罢了。陈彤心想要不了多久,城里的瘖井盖又会被盗了,瘖井盖被盗,难保不会出现有人掉进瘖井的事。这样一想,他的背脊又冰凉冰凉的。

那天看着报纸,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瘖井口是铁铸的,铁铸的就能卖上好价钱,能不能让它变成塑料的?现在有一种塑料质地很坚硬,坚硬程序可以和铸铁相比。他为这个想法而激动,如果换成塑料的,这个发财的门道就断了,他也不再担惊受怕了。他把这个想法写了一封信寄给报社,寄信的地址他随便写了一个,名字也是假的。信寄出后他天天看报纸,连续几天都没有任何反响,他的心很失落,看来这封信没引起重视。

又是几天,他终于看到报纸上有一则短短的答读者的信,信里说收到热心市民的信,转有关部门后,有关部门很重视,请专家提出意见。有关专家称目前尚未有这样坚硬的塑料,只能沿用铸铁,但感谢热心市民关心城市建设。看到这封短短的答读者的信,陈彤的心跌落到低点。看来,这场噩梦还得做下去。

那天是重阳节,陈彤的妻子送来了好些吃食,她说看你累成啥了,脸都只有二指宽了,再这样下去非得躺倒。我说来这里照顾你你也不让,你呀你。看着妻子这样关心自己,他心里很感动,但他怎么能让她来这里呢?他自己提心吊胆不说,还怕她知道这里的真相。一旦被她知道了,她是怎么也不会让他再做下去的。

妻子送来的食物很丰盛,有酱卤肘子,有猪头肉,有风肝,有做好的水饺,当然还少不了重阳糕。妻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论年龄五十多,看相貌,你比周哥还老,也算是老人了,你们晚上好好吃一顿,过个重阳节吧。

那天晚上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金秋季节,看不到黛青的山峦,看不到金灿灿的稻谷,看不到结满枝头的果子,但他们仍然感到了田野的气息。他们三人在院子里尽兴地吃喝,酒是瓶装酒,也还正宗,他们吃得畅快喝得尽兴。吃饱喝足,又泡了浓浓的酥茶,坐在院里喝茶聊天。

周家柱一有空闲就哼歌,哼的仍然是那首村歌。舒大龙不大唱歌,但对这首村歌也是很熟悉很有感情的。当初陈彤下乡时,他也就是十多岁的娃娃,但这首村歌却深入到他的灵魂里,他也是在这首村歌的旋律里长大成人的。以后好些年,这首村歌逐渐被人们淡忘了,每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们苦于应付穷于奔波。到了后来,年轻一代就几乎没有印象了。舒大龙突然提出想请陈哥用二胡拉拉这首曲子,舒大龙说他是听过陈哥拉这首曲子的。那年元霄,村里在广场上开会,他就见他坐在土台上拉这支曲子,当时他就激动得想流泪。

这段时间日子算是平静一些,陈彤心里虽然压抑但总算好了一些,他希望那些道上的人不要再来找麻烦,就这样过下去多好。在周家柱和舒大龙的怂恿下,他接过舒大龙取来的二胡,拂去了上面的灰,调试了一下弦,就拉了起来。陈彤是有音乐秉赋的人,只要一进入境界,他就能忘记忧怨烦恼。二胡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流动,在院里弥漫,很快就到街上去了,三人沉浸在村歌的氛围中。周家柱和舒大龙在二胡的旋律中不由自主地唱起来,二人尽管声音粗哑却唱得忘情,唱得投入,他们忘记了生活的艰辛和困顿,回到了那青山苍翠、河水环流、杏花怒放的村庄去了。这时,铁皮做的门响了起来,门敲得小心且胆怯,还是被陈彤听到了,他对敲门声太敏感了。他放下二胡,凑到门边问什么人?有啥事?门外的人说没事,我是听到你们拉我们村的村歌才敲门的。周家柱说听声音这人是咱们村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牛仔衣裤精明强健的年轻人。他端祥了一下周家柱,说老村长,你不是老村长吗?你怎么会在这里?经过介绍,四个人激动不已,陈彤让舒大龙重新收拾好桌子,将吃剩的酒肉拿出来,围着桌子他们又开始推杯换盏,喝得格外酣畅。

来人是他们一个村的。叫李小军,二十啷当岁,他在一家夜总会当保安,读过高中,精明而有头脑,见识也广。今晚他公休,到城边去找朋友玩,走到这家废品收购店的门口,突然听到一阵他异常熟悉的音乐,这不是咱们村的村歌吗?这首村歌创作出来并在村里广场传唱的时候,他才两三岁,可以说他是在这首村歌的旋律声中长大的,吃奶的时候听母亲唱,睡觉时听母亲哼着这首歌把他送入梦乡,村歌简直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摇篮曲。读书时又天天唱,这首歌难道不浸入到心灵里溶化到血液中吗。听到这首歌他的脚就迈不动了,目光迷离精神恍惚,仿佛吃到迷魂药一般摇着头哼起来。听着听着,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疼痛最敏锐的地方被撩动了,他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他忍不住去敲紧闭的铁门,他要寻找拉这首歌曲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长谈到深夜,陈彤醉眼朦胧心事沉重地把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苦衷和盘托给李小军。陈彤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是个有见识有主意值得依赖的人,他虽年轻,但他读过高中,出来闯荡的时间长,见识多,又在夜总会那样复杂的地方当保安,他肯定能为自己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李小军果然是有见识的,他想了想,然后问了他的经营情况、经营内容、规模及资金,又让他领着去看了看店面、库门及周围的环境。回来坐定,他说叔,你光经营废品收购没有多大意思,你想合法经营养家糊口,这也罢了,你现在连这都做不到了,你已经陷进烂泥塘里去了。你想挣扎着爬起来却越陷越深,就是爬出来你也说不干净自己了,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头疼。陈彤像听一个知晓天上人间过去未来指点迷津的高人的话,他急切切地问这要咋办才好呢?我都快疯了。李小军沉稳地说不急不急,我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他说你这废品收购门市照常开,我看你废纸资源很丰富,堆到天花板上去了,我有个朋友是搞餐巾纸卫生纸的,我听他讲技术并不复杂,场地也不要多大,你这房子是够用的了。后面还有一片空地,可以租过来做化纸池,这样你就可以从收购到生产到销售一条龙了。陈彤说这样好倒好,可是我不懂技术不会管理又无资金,恐怕搞不起来哩。再说,那帮人也不会放过我,我已经被他们栓牢了哩。舒大龙说怕个球,我们先去报案,等狗日些卖脏物时就会被警察抓起来。陈彤有些鄙夷地看着他,这人对人倒是真诚,只是空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得像猪。这事可以报案么,那不是连自己也报进去了。周家柱说大龙兄弟你说话太好笑了,如果可以报案,你陈哥还会愁成这样,那些杂种啥事都干得出来,上次我没在场,他差点被打死。陈彤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感谢周家柱的帮助,另一方面也恨他,不是他那一棍子他也不至于陷进这烂泥潭里去。见他脸色难看,舒大龙捋臂搓掌,说和杂种些打呀,别的我不行,打架倒是喜欢得很哩,上次讨工钱我带头去,抓住老板的领口当胸就是一拳,不是他养的打手多,早被我打扁搓碎了。周家柱瘪嘴,说你能,你能打咋被人家打伤,落得个睡大街的下场。舒大龙脸涨红起来,正要张嘴申辩,被李小军堵住了嘴。李小军说大龙叔这一说我倒想起对付黑道上这帮人的办法了,说着他又喝茶,慢慢啜,陈彤沉不住,说你快说哟,到底啥办法?李小军说我们把这个纸厂搞起来,资金不够,大家凑一凑,我再找朋友些找点,这个厂仍然是陈叔当老板,技术不复杂,我请那个朋友来帮忙,他和我很铁,我帮过他大忙哩。搞这个厂从收购到生产再到销售,怕得有二十多人哩。这些人都要清一色,都要是自己的人,贴心贴骨的才好办事。这些人呢,我看最好是咱们枣村的,刚才我一听到陈叔作的村歌,我就激动就流泪哩,没有啥歌能像我们村这首村歌一样能凝聚人团结人了,将来厂子搞起来了,我看就把这首歌作为厂歌算了。我们枣村的人在这首村歌的感召下,没有谁会离心离德。

陈彤、周家柱、舒大龙都被李小军的话感染了,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陈彤心里还是不踏实,说这事好倒好,但那帮道上的烂崽的事你还没说呢,他们再来纠缠咋办?我搞这个店本小利微,又被他们逼着收脏物,他们敲骨吸髓,收脏物卖脏物的钱大半被他们拿走了,我还背着罪名。这个厂搞起来成块肥肉,他们不是更要疯狂地来啃来撕,恐怕连点渣渣都不剩。李小军说刚才我说到厂里的人全部要召我们枣村的人就是这个道理,陈叔你放周叔一段时间假,让他去召枣村的人,现在就是回村去也找不到年轻力壮的人了,人全部跑到各个地方打工去了。周叔当过村长,还是有点名气的,让他唱着我们的村歌到处游,只要一听到这首歌,枣村的人都会站出来,都会和我们汇合的。到那时,我们就不怕黑社会的了,你知道黑社会横行靠什么?靠手黑心狠,靠人多势众,靠不要命,我们人多势众了,我们团结一致了,我们还会怕这些烂崽吗?

谁也没想到李小军会想出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说是简单却谁也没想到。

那些天陈彤听了李小军的建议,让周家柱到城里城外去游,游的目的是寻找枣村的人,他为周家柱制定了路线,即顺着城的东南西北方向一条街一条巷一个商场一个建筑工地地游,每个地点都不要放过,这就有点拉网似的味道。城是不大不小的城,既不能登广告也不能发放寻人启事,这样做太招,你寻人干吗呢?让人猜测招来麻烦。

周家柱事实上已经是老人了,六十多岁的年龄在城里不算什么,可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身体已经垮了,加上又被人将脚打伤,走路就很困难了。陈彤让他慢慢走不要着急,他拄着拐仗却心急马慌,他感激陈彤,体谅他的难处,巴不得他的厂迅速办起来,巴不得他摆脱道上那批人的控制。一天下来,他走得头晕眼花也没走完几个地方,人累得几乎瘫倒,脚疼得钻心,尤其是嗓子哑了,讲不出话来更“唱”不了歌。

周家柱的行为太像,一个讨饭的,尽管现在他穿着陈彤买给他的绒衣、茄克,脚上还是一双半新不旧的旅游鞋,尽管衣服已不再是油腻皱皱巴巴的,但他苍白的头发刀刻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子,加上瘸着的脚,怎么看都像个乞丐。他到一个饭馆里去,又不点菜又不落座,就是那样站着无由地唱村歌,他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瘪着嘴,讲话不关风更别说唱歌了。那曲调优美而高亢的村歌在他嘴里就变成不明不白的哼哼声了,开馆子的人见这类人见多了,就让人丢了几枚硬币给他,他一下子脸红脖子粗,觉得受到了侮辱,想发作也忍下了。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地站在人家店堂里“唱歌”,不是疯子就是叫花子,影响了人家的生意咋还能发脾气呢。他压住自己的火气,磨磨蹭蹭又“唱”了几句才不情愿地走了。走到饭店门口,他拄着拐杖站了一会,看会不会有人追着出来,因为最后那几声他几乎是吼的,他相信如果是村里人肯定听到了,他(她)说不定就在后边厨房里呢。但站了一会还是没人出来,他才确定没有村里的人,迈开脚走了。走了几步,听到背后有人说疯子,周家柱在心里说,老子村长当了好多年,到现在真的快成疯子了。

他到一个建筑工地去,一般情况下在城里干苦活累活脏活危险活的,多是民工。他想这是个巨大的怪兽呵,他将千千万万的民工吞下去,自己变得越来越漂亮,不光四肢体格健壮,就是毛皮也金灿灿的,看着多讨人喜欢,可那些民工呢,却黄皮寡瘦,走路都打闪闪了。这样想他的心里就有些凄凉,有些悲伤。

这是个很大的建筑工地,工地里有七、八栋建筑同时开工,房子已修到七、八层高了还不见封顶,说明这批房子是高层建筑。每栋建筑都有密密层层的脚手架,脚手架上都有蜘蛛似的人在上面施工。工地上有巨大的搅拌机嗡嗡作响,有电焊机闪出耀眼的蓝光,这么多人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他顾不了许多,进去看看吧,进去唱唱吧,遇到一个家乡人也好的。

他才进大门就遇到麻烦,看工地的人认定他是来捡破烂的,工地上有许多废弃的材料,半截半截的钢筋,连接脚手架钢管的套头、弯管,水泥袋啥的。但工地管理是严格的,决不允许收破烂的进入,他们会顺手牵羊的捎走一些东西。周家柱脸红脖子粗的和人家争执,反复地说自己是来找老乡的,他说你看我这身打扮像捡破烂的吗?我又没带背篓,就是我捡了我还能放在口袋里带走?我这套茄克也有七八成新吧,你送我一个铁疙瘩我还舍不得放在口袋里呢?我是来找一个老乡的,找到讲几句话就走,找不到也马上走,你看行吗?看工地的人看了看他的打扮,听了他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就让他进去了。他在偌大的工地上转悠,张着缺牙瘪齿的嘴唱歌。工地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加上各种机械的声音,讲话都得大声讲走近了才听得清,谁也没在意这个拄着棍子神情怪异的老头。走到高高的建筑面前他就泄气了,这样高的脚手架让他四脚四手也爬不上去,既使上去,这么多的层数,他哪能找遍呢?

快到下工的时候了,走得又累又乏的周家柱泄气而又能沮丧地站在工地大门口,他想等下工的时候,做工的人就会潮水般地涌出来了,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他要站在门口唱村歌,他一直认为他是在唱,并且是唱得很深情很感人的。他相信总会有他们村的人听到他的歌,一听到他的歌就会像听到某种神秘的呼唤,就会站到他的面前,就会盯着他看,然后就会认出他,然后就会拉住他的手使劲摇,讲着叫人热心热肠热肺的话。

然而,潮水一般涌来的人群又潮水一般消失了,尽管他站在很显眼的地方,尽管他憋足了劲地唱着,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下班的民工提着安全帽推着旧单车或者走着路都急匆匆的,他们嘤嘤嗡嗡的讲着话,步子虽然沉重却又匆忙,不少家都在郊外农村的还要骑着单车赶回家去,谁也没在意这么个半疯半痴的人。

人都走完了,望着空空荡荡的建筑工地,周家柱怅然无比,他正要迈开已经站得酸疼的脚朝回走,却看见一个小工头样的人提着个小小的录音机从工棚里出来,录音机里正放着街头公园里对唱的山歌,那是些城边的失去工地而又因卖了土地有了些闲钱的人唱的山歌,他在捡破烂的日子里去听过。他突然心里一动,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产生了,他想陈彤不是为他买过一个小型录音机吗?让陈彤用二胡好好地拉一曲村歌用录音机录好,不是就可以不用自己的沙嗓子去唱了吗?自己跑风漏气的歌谁听得懂?况且又是那样低瘖沙哑。

陈彤为周家柱的想法叫好,好些事原本是很简单的,但大家习惯于用惯性思维去想问题,这样想出来的结果当然是习惯了的办法。就像对付黑道上那些人,按习惯的思维去想,他就只能永远地受制于人,永远地陷进烂泥塘而不能自拔。李小军为他出了主意,按这个主意既可扩大经营增加财富又可与他们对抗。正因为这样,他这几天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要不然他真的快崩溃了。

那首曲子肯定是陈彤近些年来拉得最好的。他运足气,屏息凝神,情感非常投入地拉了起来,这首已经烂熟于胸烂熟于指间的村歌,他在拉之前却久久地不能运弦,他在胸中酝酿情绪,在脑中寻找最佳的表现手法,他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村庄,在当年的生活里翻捡生活场面,浓浓的乡音,醇厚的乡谊,淳朴的感情,美丽的山川,牧归的晚笛,豪情似火的青春。突然,他睁开眼睛,琴弦扬起,指尖流淌出来的,竟是粘粘的泪水殷殷的鲜血……

以后的日子,老村长周家柱就再也不用张着他那缺牙少齿空空洞洞的嘴唱村歌了,尽管他是那样喜欢唱村歌,但曲调优美舒缓有致撩人心屝的歌曲被他唱得五音不全荒腔跑调,毕竟不能给人美感。现在,他可以从从容容地提着那小型录音机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那泉水般清纯的二胡演奏的村歌就流淌出来了。用不了几天,周家柱就在工地上、街沿边、广场上找来好几个他们村的人,他们都是在无意中听到那首他们睽违已久但又深深刻入灵魂深处的歌曲,在听到歌曲的那一刹,他们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四顾茫然地寻找曲子的源头。人海茫茫,市声喧嚣,但他们那神情,却仿佛是在漫天漆黑,荆棘遍布,茫然无措中看到了一点薪头,听到了一缕乡音似的愕然、惊异,悲喜交加。他们都是分散在城里各个角落的枣村人,有的在建筑工地上挑沙浆,有的在城建工地上挖沟埋管道,还有一个推着板车卖蜂窝煤。城里的每一天都是热闹非凡的,汽车的轰鸣人群的吵闹更使他们感到孤独、寂寞和孤立无援。听到这带着浓浓的乡音的村歌,他们竟木然而立,半天回不过神,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李小军果然有能耐,他约了他的朋友来看地点。这人是个技术员,对废纸再生产很有一套,已帮好几处建了小型的造纸厂,这种造纸厂生产用量很大的餐巾纸和卫生纸,场地不大,工艺也不复杂,只要有足够的废纸就行。

看完场地,他说厂房是够的了,关键是要将后面那空地租过来,没有化纸池是不行的。好在后面这片空地是个死角,修房没出路,种菜少光线,这地方本来就是城郊结合部,很多地方情形都差不多。

钱是不够的,大家就倾其所有集资,李小军还拉了一个朋友来入股,陈彤也将自己的老房子拿去抵押贷了一笔款,就开始动工了。李小军已经辞去了那家大酒店的保安,专门来做这件事了。

陆陆续续的,周家柱已经寻找到将近七、八个枣村的人,这么多人一下住进了他的废品收购站,废品收购站就热闹非凡了。现在,堆废品的每间房子都住满了人,生活条件的简陋和艰苦是难以想象的。这里没有床,即使有床也没有地方摆,他们睡在废纸堆上,废纸堆离天花板只有两尺不到,爬上去必须小心翼翼,更不能猛地坐起来,有的睡得懵懵懂懂的猛地一坐,头就碰得嗡嗡直响了。不仅没有床,连铺的盖的也是各人带来的,五花八门,臭气薰天,但大家都毫无怨言,每天面对的是自己的乡亲,听着的是亲切无比的乡音,讲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熟悉的,有着天然的理解和默契。他们觉得奇怪,过去住在一个村子,朝夕相处,头碰头脚碰脚,但却显得生分,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一塌糊涂。现在远离故土,再有多大的矛盾也变得亲热无比,这就是城市对他们的挤压而产生的心态。

他们的伙食也是很糟糕的,陈彤再也没有更多的钱来开支,每天由老村长周家柱当饮事员,周家柱做的伙食和猪食差不多。缺油少盐不说,连米饭也吃不上,到农贸市场买人家作饲料的粗粮来吃。尽管这样,大家仍然很开心。改建造纸厂的基础工程全部由他们来承担了,他们挖坑、抬土、运料、砌石、夯基础,每天累得爬下就睡,夜里身上疼得惊醒过来,但他们仍然过得很愉快,很充实。

陈彤现在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不再感到孤独无援,不再感到惶恐不安,连那个折磨得他差不多要疯掉的噩梦也很少做了。他想人是需要有个集体的,失去村庄的农民工在城里的孤独和被人凌辱、欺诈,他同样也是感受到了的。在工厂,他是个老老实实诚恳干活的人,收入虽然微薄却也受到人们的尊重。离开工厂,他像一叶飘落的树叶,谁都可以践踏的,现在有了自己的收购站,又开始建自己的造纸厂,有了一帮知恩感恩的弟兄,他找到了自信和尊严,不要说周家柱、舒大龙,就是智囊似的人物李小军也当尊他为老大,其他后来的更不用说了。他觉得他们处处在维护他的地位和尊严,处处在塑造他的威信,一个流浪在城市里的群体,没有一个有影响的头是不行的。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李小军不仅有管理能力更有组织能力,却事事看他的眼色行事。他把枣村来这里的人组织得像一个坚强有力的队伍,每天啥时开工啥时吃饭啥时休息都有规定。尤其是每天洗漱完毕,都要把人集中在院子里用周家柱的小型录音机放村歌。每次放村歌,大家挺胸而立,神情肃穆,激动异常地跟着唱村歌,村歌是他们的灵魂,是他们的精神支撑,是连接他们心灵的纽带,村歌使他们凝聚成一体,在城市的海洋里,他们有了自己的一个孤岛,虽然弱小却坚强无比。

李小军还组织他们训练,老村长周家柱虽然当过兵,现在却是废人了,担当不了这项任务。李小军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保安,在保安中出类拔萃,当了大酒店保安的头。他擒拿格斗样样精通,身体强壮反应灵敏,动作既规范又灵活,很具实战能力。每天晚上这些赤裸着背只穿一条大裤衩的精壮农民工认认真真训练,他们要在这个被人凌辱的地方站稳脚,既需要集体的力量又需要个人的技能。陈彤年纪是老大不小的了,李小军不让他训练,但他想到被人欺凌的苦楚就坚决地参加了训练。

每次训练完毕,陈彤心里就有了充实感,他想那伙道上的人再来纠缠,他就可以和他们较劲了。

也许是追查得严的缘故,将近一个多月了,道上的那些人也没出现。前一段时间,公安机关集中整治偷盗活动,偷单车偷摩托车偷公共财产如瘖井盖、电缆的人被抓了一批,判了一批。开宣判会那天陈彤还悄悄地去看了一回,他发现一长串偷盗犯里有一个和打他的那个人十分相似。这人剃着光头,眼光凶狠而狰狞,虽被押着却高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挤上去认真看,这人真的就是打他的人,他很奇怪,他不是被周家柱用棍子打晕的那人吗?黑道上的那个瘦瘦的老大不是说已经被打废了,胁迫他收购脏物贩卖脏物吗?看来这一切都是圈套,这人被打晕不假,但并没有打废呀。

陈彤觉得那人认出他来了,那人的眼光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脸上转了转,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却身上发凉四肢发麻冷汗涔涔了。这黑道上的人眼光确实叫人害怕,他们的眼光可以剜入你的心里叫你不寒而栗,那眼光里含着阴森森的杀气和毒辣凶残至极的戾气,陈彤不敢再看,悄悄回来了。那天他的心情也陡然变得空虚起来,人好好地坐着也会突然惊悸,他甚至怀疑李小军把枣村的人组织起来有没有作用,这些黑道上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他们又躲在暗处,时时可以寻机动手。自己这批人是要做正事的,哪有时间专门来对抗他们。

刚刚隔了一天,那个瘦瘦的汉子就出现了,他穿戴得更加整齐,这次来穿的是一套黑色西装,还打了条腥红的领条,白衬衣洁白无染,皮鞋铮亮,很像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仍然是他一个人来,他彬彬有礼地和陈彤打招呼,陈彤差点认不出他来。他说陈老板好久没见了,怪想你的,这段时间你也晓得风声紧,弟兄们栽了两个,休息休息吧。咋样,昨天的宣判会你去了吗?没事了,宣判过了又可以喘息一段时间了,宣判完这段时间正是最好做事的时候,他们下一轮的重点是打拐了,我们的业务可以开始了。陈彤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些人是多么嚣张多么无所顾忌呵。陈彤说我不再做事了,我是上有老下有小,栽进去就一切都完了。那人说怎么,反悔了?被吓倒了?你现在要收手也收不了手了,你不要忘记我们在这里销售过多少脏物?光凭这一条你也洗刷不掉的。陈彤说我是被你们逼迫的,我从来没想过做这种事。那人说自愿也好逼迫也好,反正你是已经做了。况且,谁人来证明呢,我手里可有你写的字据。陈彤说那字据是你们用刀逼着我写的,说我打废你的弟兄,要灭我的门,烧我的家,昨天那人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废了?根本没废。陈彤的声音大起来,在后院施工的人一下涌进来,舒大龙说陈哥怎么了?哪个杂种敢来这里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看了看七、八个赤裸着上身,一身都是铁疙瘩肉的人恶狠狠的看着他,他知道遇到强悍的了。这人何等的沉稳,说没事没事,我和陈老板为生意上的价钱有点分歧,声音大了点,陈老板你说是不是?陈彤怕惹事,说没啥事,我俩谈生意,价钱悬殊大,我的声音高了点。

那人从收购门市的后门看到了里面正在施工,问陈老板你改行了?准备做啥呢?陈彤说做个小型造纸厂,将收的废纸做餐巾纸、卫生纸。那人说好,这个主意好,业务一条龙,这生意要大发呢。你不再收那些东西也好,提心吊胆的没多大意思。只是你也晓道,你不管干什么,在这一片都需要有人保护的。没有人保护你这厂一天也经营不成。陈彤又气又恼又惊又怕,他强作镇静压住内心的恐惧,说我这里正当生产正当经营,不偷税漏税不生产违规产品,我不需要保护,那人阴冷地看着他,看得他汗毛耸立起来了。那人说真是这样么?你见这条街上这么多店铺,谁偷税漏税了,谁违法经营了?可他们还是需要保护,晓得不,那些不需要保护的店铺,不是三天两头玻璃被砸了,柜台被砸了,就是人被打伤了,顾客不敢上门了,没有我们的保护,再硬的也撑不下去的。陈彤心里虚了下来,冷汗又不由自己的冒了出来。他是看见过黑道上砸店铺的场面的,与他这里相隔几家的一家四川人开的餐厅,玻璃莫名其妙被砸碎,那是整块的几厘米厚的玻璃呀,哗啦啦的碎了,惊得吃饭的客人遇到地震似的疯一般的夺门而逃。等店里的人追出去,人早已不见踪影。过了几天,又来一拨人吃饭,啥菜贵点啥菜,鱿鱼、鲍鱼、海参、清蒸甲鱼啥都点了,等吃得差不多了,他们突然指着一盘甲鱼汤的盘底说有苍蝇,他们吵闹着不给钱,让老板出来说话。老板出来,晓得被讹上了,这名堂他是晓得的,他们随身带了苍蝇来,吃完往汤里一放,你咋说都说不清了。老板忍住怒火,说各位高抬贵手,今晚这餐席就免费了,算我请大家的。这样一说,那些人更不依不饶,啥免费?我们是叫花子来你这里讨吃的。你汤里有苍蝇是我们发现的,还有啥我们看不见的脏东西,吃坏我们的肚子你负责。有人站起来,说不要费口水了,狗日太侮辱人了,把我们当叫花子。砸,砸他狗日的。一群人站起来,拿到什么砸什么,店里的人也不敢出来制止,顾客也跑完了,等警察赶来,这帮人早跑了。老板望着一片狼籍的店堂,蹲在地下哭了,他不明白警察为啥珊珊来迟,每次出事等他们赶来时,人都早不见了。

老板经人点拔,每月按时交纳保护费,餐馆从此清静了。

陈彤看见院里的人,见到他们健壮的身体凸起的肌肉,他想起李小军的安排,他心里踏实了一些,背脊上的冷汗又收了。他说我晓得你手下弟兄的厉害,不过我和我这帮弟兄也是穷疯了的,人穷疯了走投无路了,也是啥都敢干的。那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冷冷的说是么?凭那几个憨头憨脑的乡下人,你也敢较劲?我怕他们还没干起来就各顾各的了,我还不晓得乡下人的脾气。这样吧,你考虑一下,何去何从你自己定,我是不会勉强的,过几天我在得月楼请你喝茶,等你消息。说完他从从容容地走了。

那几天又是陈彤难熬的日子,陈彤是个内向的人,他不敢把那人的话和李小军他们说,他在脑里反反复复地斟酌到底该咋办。白天他又变得心神不定神思恍惚了,晚上那个噩梦又不断的出现,他梦里老是出现店堂被砸,人被打伤横七斜八躺在地下的画面。他常常被架在头上的大刀吓醒,惊叫着醒过来,他想要逃出这帮人的魔爪是不可能的,枣村的这帮弟兄靠得住靠不住?会不会拧成一股绳?临时他们各管各怎么办?他作的那首村歌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即使他们真的愿意拼命,可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呀,打伤打残咋办?这样一想他的心又往下沉了。

熬了两天,他实再熬不住了,他想不管怎么样都该到派出所报个案,要不然以后出事了人家要说他咋不报案。

那天他也没说出去干啥,自个儿悄悄到派出所去了。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人说你有啥事快说,我们管的这片事多。他就把那人威胁他交保护费的事说了。那人说你交了吗?他说没有。那人说他们来骚扰你了吗?他说没有。那人放下手里的笔不耐烦地说那你报啥案?我们这里只管已经发生了的事,又没人来砸你的店打伤你的人,你这不是瞎胡闹么?行了,行了,你可以走了,我们手头事多哩。他心里很不高兴,他说一定要砸了店伤了人才能报案?他不是已经来威胁我了么?警察说我说我要打你,但一直没打,能把我抓起来么?我们只讲证据只看事实,这点法律常识你都不懂还当什么老板。看见他脸色惨白虚汗直出,警察说这样好了,你平时警惕点,有了事及时来报,我们不会不管的。

从派出所出来,陈彤的脚一软,差点跌倒在派出所门口。

请吃茶的日子终于来了,陈彤没想到来人竟然带来一个精致的大红请柬,请他拨冗晚上八时到得月楼喝茶。接过请柬,陈彤的心反而静下来了,他想该来的都要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天天这样煎熬,不如早点有个结果。他想通了,他这生意要做下去厂要办起来,不出血是不行的了。与其这样煎熬,不如妥协了,看看他们每日要交多少保护费,要交只得交了。

到了得月楼楼上的一个雅间,陈彤看见那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茶桌上端,茶桌边坐了几个横眉怒目面目狰狞的人,这些人年龄都不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的剃成光头,眉毛也是剃掉的,把烟刁在嘴里,滚来滚去的;有的精瘦,细胳膊细腿的。陈彤想这样的人恐怕不是自己的对手,一脚可以踹得老远的,可他手里拿着一把亮铮铮的匕首,抛来抛去的,他想这些人主要是不要命,不把命当回事的;再其次是有组织的,来无影去无踪一涌而上,放在明处也是没多大实力的。但那亮铮铮的匕首看着确实碜人。

陈彤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他仿佛走进了电视剧里的场面,他不是江湖上的老大,可以把匕首插在胳膊上也眩眼的人,他确实感到恐慌感到畏惧。那人招呼他坐下,再也不讲一句话,端着茶杯在手里玩。这无声的沉寂,让他的背脊又冒冷汗了,让他的脸又因紧张而痉挛,眉头跳个不停,脸上的肌肉紧张得扭在一起,身上也颤抖了起来。看着把他折磨得差不多了,那人才说陈老板想好了没有?我说过的我不会勉强你。他眼里阴狠的眼光使他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你开个价吧,我按时交,按时交。开价?你他妈的晚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嚯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封住他的领口,你了不得呀,手下有了几个烂农民就和我叫起板来了。你他妈的不去打听打听,老子在这一带是干啥的?想和老子叫板的人还没生出来,你不是去过派出所报案了么?去呀,你有本事叫他们来抓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彤看见那几个人全站起来了,手里玩匕首的把匕首握在手里了,嘴上玩烟的,把啤酒瓶子握在手里了,有一个甚至把坐的椅子也举起来了。陈彤吓得全身筛糠,尿也不争气地流出来了。他说我、我错了我赔罪。你,你说要咋办?我全答应。那人手一松,他瘫倒在地。那人说老子不要保护费,我不差这几个钱,老子要入股,入干股,你听明白了吗?

陈彤回来恍恍惚惚神智不清的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他倒在床上,把头蒙在被里全身发抖筛糠一般。李小军、周家柱、舒大龙他们围着他,问什么他都不讲,蒙着被子呜呜咽咽地哭,嘴里说你们走你们走。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大家面面相觑,气氛紧张而压抑。李小军说陈叔肯定是被这帮杂种欺辱了,他有苦讲不出。这样吧,大家都去休息,我和周叔陪着他。

陈彤终于住院了,他发高烧、惊悸、惶恐、神志不清,一听到一点声响就呼地爬起来,大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跑,快跑。他的眼睛充血嘴唇上全是水泡,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水,大家见他这样心里都很难受,又不知道怎样劝慰他。李小军让大家回去,只留下他和周家柱。李小军说陈叔你心里的负担太重了,你若把我们当自己的弟兄、亲人看待,你若相信我们会在你作的村歌下团结得像一个人,你就把内心的苦楚讲出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若不相信我们就算了,我们就当是给你当民工。话说到这份上,陈彤觉得不能再隐蒙了,人是需要互相帮助的,况且还是这么一帮忠心耿耿的弟兄。他把那晚的遭遇和自己的担忧、惧怕讲了,周家柱说怕球啥子,他们会把老子们的鸡巴咬掉,大不了血拼一场。李小军止住他的话,说陈叔你放心,黑道上的人心狠手辣不假,但他们也怕硬的。他们一步一步逼你,就是欺负你老实善良。免子急了还咬人,况且我们还有一帮弟兄。你放心工程我们加快做,厂子照样开,这帮弟兄没有一个软骨头,我有办法对付他们的。

住了几天院陈彤就回来了,他妻子不忍心让他回到废品收购站,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他却怎么也坐不住了,心里是悬悬的,担心那里的事。妻子不放心,要随他去好照顾他,他说那里有啥住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回到自己的店里,他心里踏实多了,尤其是一进店门就听到自己作的那首村歌,歌曲从店里溢到店外,流淌进他的心里,那一刻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心里暖暖的。他见李小军、周家柱、舒大龙他们正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地做事,工程进展很顺利,厂房和化浆池已修好。大家见到他,呼啦一下围过来问长问短无比亲热,他想有这帮弟兄,或许真的不用那么怕他们。

十一

冲突不可避免的发生,那天中午有人来店里,叫他晚上接货。他说我不是说过我不干这种生意了么?那人说由不得你,这段时间没来是风声紧,现在风头过去了正好做。他说我不管你紧不紧,这种事我再也不做了。那人狠狠盯着他,你说不做就不做了?你去问我们老大给答应,你怕是忘了得月楼那晚的事了。陈彤认出来人正是那晚在得月楼的人中其中一个。他态度硬了起来,说没忘,我想通了,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随便你们咋整。那人见到院里人多,说领教了,你记好,今晚八点我们再会。陈彤说放心,不会忘记。

那人走了,陈彤的冷汗一层层出来,人有些虚软,但又有些兴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讲出这强硬的话来,他甚至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他有些悲怆又有些悲壮,但又有底气。他知道这底气是院里这帮弟兄给的,他知道在走投无路时,他作的村歌真的会产生力量。

当天的晚饭是丰盛的,陈彤让大家去隔了几家的那家四川人开的餐馆吃饭。大家充满激情,大碗喝酒,喝的是散酒,用碗盛着,菜也丰盛,但全是肥坨坨肉,城里人不吃的。舒大龙脱了光着膀子,说老子手早就痒得难受了,老子在这城里受的鸟气太多了,恨不得见人就揍,揍他妈的鼻青脸肿嘴歪牙落。李小军说我们也不是见城里人就揍,我们要揍的是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周家柱说我只说一句话,陈彤是我们村出来的人,他对大家好不好?大家说那还消说,比谁对我们都好。周家柱说你们是我用村歌招唤来的,只要村歌在我们就会有依靠,就会有主心骨,就会有好日子。今晚就能看出各人的表现了。大家说哪个狗日的拉稀摆带,从此就不是我们村的人,就让他滚蛋。

吃完饭回到住地,他们就兴奋无比,坐也坐不住了。周家柱的录音机早已响了起来,他们脱了上衣露出黑黝黝的健壮身子,在院里扭的扭扁担摔的摔跤踢的踢腿。周家柱说你们瞎闹啥子,你们不会把小军教你们的擒拿术演习演习。李小军说随他们去,到时候啥好使使啥,不要死搬硬套。李小军对陈彤说叔,人来了你不要出来,只管看。如果我们招架不住,你打电话报警,这是万不得已的事,一般不要惊动他们。陈彤说那怎么行,我不参加让你们卖命,这说不过。李小军说群龙不能无首,你是首,你在大家心里就踏实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那帮人还不见现身。大家烦燥起来,说这帮杂种搞啥名堂,是不是不敢来了?李小军说不能麻痹,各人拿好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也就是些铁钢管之类的,真刀真枪他们没有,也不屑于拿。正说话,有人敲门,李小军说来了,周叔去开门,大家作好准备。门一开,果然是那帮人,为首的老大,那个瘦瘦的穿着讲究的人没出现,他们猛的冲进门来,手里拿着铁管、大刀片、匕首,气势汹汹说陈老板呢?叫他出来,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按时上门来领教。李小军说陈老板没在,有话对我说。领头的人说哪个裤裆豁了掉出你,你算啥东西,说着挥起铁管劈头就打。

一场混战在院里展开了,这个场面很惨烈,很悲壮。那台录音机在屋里,周家柱把音量开到最大,一场惨烈的斗殴就在村歌的音乐声中进行。村歌的优美的旋律和铁器相碰的声音,和恶狠狠的骂声、被凶具击中的惨叫声混和在一起,变成一种很复杂很不和谐的声响。但就是在这歌的旋律声中,枣村的这些流落在城里的人越战越勇,他们把积蓄在心里的仇恨和维护自己生存条件的因素融合在一起,没有多大功夫,就把这帮人打得抱头逃窜,纷纷从门口逃出去了。

枣村的人太兴奋了,他们相拥在一起,叫着、喊着、流着泪互相拥抱着。有人哎哟叫了一声,是周家柱,这个头发苍白身子佝偻瘸了一只脚的人也参与了械斗,他一叫,像引发了什么一样好几个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大家都受了伤,陈彤也受了伤,他是在打得激烈的时候从屋里跳出来参加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什么惧怕,只感到热血冲顶激愤异常,和这样一帮凶残之徒械斗不可能不受伤的,有的伤到胳膊,有的伤到背脊,有的血流满面,好在没有严重伤害。大家也不当一回事,纷纷回屋去清洗清洗,敷点药完事。这点伤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大家嚷着要喝酒吃肉,陈彤不好让他们进馆子,这事传出去不好,打电话让餐馆送酒菜来。那晚大家兴奋得像打了胜仗的军队,唱着歌喝着酒吃着肉反反复复讲他们的英勇无畏,豪爽得像梁山泊聚义的英雄。

尽管那场恶斗是关着门在院内进行的,尽管陈彤交待不准对外讲一个字,但这事还是很快被人知道了。起因是舒大龙爱炫耀,他曾偷偷溜出去,捋着他那比人家小腿还粗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讲他们怎样将那帮黑道上的人打得哭爹叫娘抱头鼠窜,讲他一棍子撂翻一个,那人的大刀片被他的铁棒撞到房顶上。大家听了都十分解气,这些商铺受他们欺凌盘剥太深了,个个兴奋。但他们兴奋归兴奋,他们只敢在屋内兴奋,他们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样?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他们更知道黑道上的人阴险毒辣,一旦被他们知道他们和废品收购站的人混在一起,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们客客气气送他出门不敢多讲一句话,但暗中,这消息还是在这一片传播开来了。

十二

用废纸再造餐巾纸、卫生纸的厂终于建成了,用并不复杂的工艺生产的餐巾纸、卫生纸质量十分好,原料便宜利润很高,这使陈彤一扫阴郁的心情,变得精神振奋容光焕发。

生产成功后,他这厂子又陆陆续续来了一批枣村的人,这个厂就像李小军预想的全是枣村的人了。李小军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建议陈彤定制了厂服,那种灰黄色的夹克衫似的工作装;又办起了食堂,全厂人就像一家人似的聚在一起吃饭,吃饭时那种热闹那种亲热就甭说了。他还建议将村歌改为厂歌,歌词曲调不变,原模原样,听着亲切深入骨髓。于是,每天早晨在那并不算大的院子里,大家肃然而立,衣着整齐神情激动地跟着唱厂歌。这首歌不知被他们放过多少遍,歌声溢出院子传到街上,许多人不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只是觉得好听,问他们是啥歌?他们说村歌,大家不惑不解,村歌?怎么会有村歌?

造纸厂生产一个月了,一个厂子喜气洋洋的,枣村二十来人被安排到各个岗位。废纸源料远远不够,李小军就跑外务,他人精明,认识的人多,对机关单位也熟悉,把成车成车的废报纸、印刷品、印刷厂切下来的边角废料拉回来,保证了生产所需。陈彤还是在门市上守着,不时到车间看看,同时联系销售渠道。

日子平平静静,可陈彤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眼看一月已到还没有上门要钱,他觉得奇怪,他想道上的那帮人不会轻易罢手的,他们要的不光是保护费,他们要的是干股,这是他们用刀子强迫他签下的协议。可他们却没来,他知道他们不会善罢干休,越不来他心里越发毛,时刻想着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这样又使他内心焦虑神思恍惚。

这天陈彤看晚报,看到一个外地老板因拒绝黑道的威胁拒不交钱,这个老板办的一个小厂的厂房被炸毁,所幸房内无人,尚无伤亡,此案正在调查之中。同样,报纸上登了一幅照片,那个老板站在炸坍的厂房旁边,一脸无奈地指着成为废墟的厂房。看到这幅照片,陈彤的心凉了半截,他想要是这些人来暗的怎么办?炸塌厂房不要紧,如果把人炸伤炸死他的罪过就大了,即使警方破了案,他的良心也永远不会安宁。

李小军看出了陈彤的心思,他说陈叔你是不是又要去与他们见面了?他一惊,说没得的事没得的事。其实他真的想去见那帮人的头了,他想蚀财免灾,钱是赚不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担心受怕不如把钱给他们算了。李小军说如果你去了,我们就只能永远受他们控制了,人是纵容出来的,大家都怕事,就使这些人横行无忌了。我在琢磨他们一定会来的,但会有一场恶斗,斗赢了以后他们就不会来找麻烦。斗不赢就永远被他们欺凌,黑道上的规矩我还是知道的。

果然,不出三天陈彤接到一封信,信上声称他该按时履行诺言了,如果按规矩办大家相安无事,不按规矩办他这厂永无宁日。按规矩办,把钱交给一个全身都穿黑衣服戴一副墨镜的人手中;不按规矩办,定于本月十五日晚上八时在菜市场西口决一输赢。陈彤把信拿给李小军、周家柱看了,两人说不拿,一分都不拿,开了这个头就永无出头之日。陈彤面有难色,说不拿就是一场恶斗,我怕伤到自家兄弟,万一死了人怎么办?周家柱说人死卵朝天,死就死了没啥了不得的。李小军说陈叔说的也有道理,打架斗殴谁也说不清,难保不会出事。我看吃饭的时候把这信念了,看看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都不怕,我们就和他们硬干一场,如果有顾虑也就算了。陈彤说要不要给派出所报个案?李小军说又不是没报过,派出所有人和他们穿连裆裤哩。陈彤叹气,上次报案不但没引起重视,反而被道上的人知道了,那个接待他的警察对他不是恶狠狠的吗。

当晚吃完饭,李小军对大家说不要走开个会,大家都觉得新鲜,好些年没开过会了,开会对他们来讲很陌生了。厂里没有会议室,就在食堂里将凳子排列起来让大家坐,又将两张饭桌拼在一起算是主席台。周家柱是老村长,过去总爱开会,多少年没开过一次会了,他觉得振奋,找到了感觉。他说小军说的对,是要开会,以后凡有事都要开会,这才像个厂嘛。李小军让他去把录音机拿来,要开会嘛总得有个仪式。他做保安队长时是经常开会的。

巍巍大青山

悠悠利济水

青松苍苍满眼碧

桃花似海人陶醉

房挨着房

心贴着心

十指捏拢才是拳

打断骨头连着筋

……

歌声响了,二十来个汉子神情肃穆一脸庄严地跟着唱,尤其唱到大家一股劲,大家一条心时,大家的心都紧紧贴在一起了,满脸豪情陡然升起,恨不得找个地方一泄满腔激愤。

李小军才把信念完,会场里就乱做一团了,摩拳擦掌的,搓手捻脚拍桌子的,把茶杯一摔溅碎一地玻璃的。大家都气坏了,都说拿钱给他们?拿干鸡巴给他们,他们算啥东西。有的说老子们进城做工,受够这些杂种的欺负,现在还想,没门;有的说他们就是不要命嘛,老子们拿命不当事还怕他们;有的说前次还没把狗日杂种些打怕,不怕就再试试嘛,只要心齐,打遍南城区也不怕。

看看火侯差不多,李小军说陈叔,你看咋办?这事你作主,我们都听你的。陈彤受到感染,一腔热血也沸腾起来,说干,死都不怕还怕啥,我也把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

说干就干,他们按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出发了。那时天刚黑,天气有些冷,大家都穿上了厚衣服,这衣服是陈彤为他们买的,穿上整齐、精神、气派,他们都将各自的武器藏在厚厚的衣服里,大家顺着街边走,不像去械斗,倒像去参加一个活动。周家柱坚持要去,陈彤奈何不了他,只好交待他站远一点的地方观看就是了。他提着那个录音机,说这东西不能少。过去我当兵时,训练还要吹军号呢,这比军号还厉害。

那晚天冷,行人较少,到了菜市场西口,这里更是一片漆黑。这个地方是个农贸市场,其实是专卖蔬菜的,供城郊的农民来这里交易,既无门市更无相应的设施,只是一片空地。交易是清晨时进行的,有人开着车来这里收购蔬菜,过了早上十点钟这里就没人了。

他们到达的时候另外一帮人也到达了,黑道上是有规矩的,他们手持各种器械站在一边,没有灯,看不清他们的面目。陈彤他们站在相隔十来米的地方,他们的服装是米黄色的厂服,黑夜中还能看出一团晕黄来,这时他们也把各自携带的器械拿了出来。对方那个瘦瘦的男人出场了,他跨前两步拱手作了个揖,问陈老板呢?咋不见人?陈彤推了一下李小军,李小军只得出去了。那人说我不和你说话,你没资格,叫陈老板出来,他咋尿啦?尿屙到裤裆头啦?尿了认输了咱们就不打了,照规矩办事就行了。弟兄们,撒。陈彤那一刻真的有些晕乎,头脑里是骨头和铁器相撞的声音,是骨断筋裂的呻吟声和血流滚滚的惨象。等听到瘦个男人的话,他被激怒了,所有的凌侮屈辱喷薄而出,他大叫一声走啥走,要打就打。话音一落,周家柱音乐声就响起来了,在音乐声中双方扑在一起,黑暗的菜市场里只听得到一片沉闷的声音,这声音里有器械相碰的声音,有人的骨头与器械相撞的声音,有叫骂声有哀号声,这些声音在陈彤他们的村歌里被淹没了,变成一种背景音乐。

突然,村歌中断了,叫骂声、嘶杀声、器械声凸现出来变得尖锐刺耳。陈彤马上意识到周家柱被打了,他朝周家柱站的那个地方跑去,见到周家柱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在不远处,一个黑衣人正在狠狠地跺录音机,从熟悉的身影上,他马上认出了那人是那个瘦子,这个黑帮的头。陈彤气不打一处来,凶猛得像一头吃了野狗的狼,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和那人撕打在一起。好在那人手里的铁棒早已丢弃,两人赤手而搏。那人也是有些功夫的,看似瘦弱却异常敏捷,手上脚上也很有力道,陈彤尽管是下力人,尽管被愤怒撑得红了眼睛,但很快就被那人打了趴在地下。那人用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陈彤被卡得两眼翻白,心慌气短几乎晕厥。那人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拿不拿钱,不拿老子卡死你。陈彤被憋得说不出话来,手脚也不会动了。那人把手放松一些,陈彤像死鱼似的喘气,说不拿,卡死老子也不拿。那人变得异常凶狠,使足全身力气卡他,陈彤感到一陈窒息,大脑一片空白,手脚瘫软一动不动。突然,那人哎呀叫了一声,从陈彤身上软耷耷地倒下。他挨了李小军一棍子。

十三

陈彤他们彻底打败了盘踞在南区一带黑道人物的消息,很快就在这一带传遍了。这一次胜得很彻底,瘦子手下的人伤了六人,六人都是他手下最凶狠最不要命的人。这六人伤得不轻,纷纷抬到医院去治疗了,其余的也全部受伤,就连他本人也差点丧命。治好后脑袋时刻在摇晃、清口水淌得老长,这股黑势力就此退出了南区,而陈彤他们呢,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但没有伤到必须住院的人,可见他们的骁勇和不怕死。

双方都没有报案,黑夜里的一场打斗似乎没有发生过。第二天早上菜市场照样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来这里的人只是觉得地下多了些碎砖和一些血迹,但很快就被水淋淋的蔬菜上流下来的水、人脚上的泥抹得看不见了。

陈彤、李小军、周家柱成了南区这一带最受尊敬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地打招呼,有的店家还要硬将他们请进屋去,好烟好菜招待,请他们讲和道上那场恶斗的经过。陈彤心情很复杂,他很不愿意提这些事,这事是他内心之痛,是无可奈何的事,又不是见义勇为勇斗歹徒,讲出来他觉得不光彩。另一方面他也暗暗有些自豪,只是他不愿讲,他每次都是支支唔唔地应付。李小军也不愿多讲,周家柱、舒大龙就不同,每当有人请他们进屋去,他们喝着茶抽着烟讲得眉飞色舞,神采焕发,把那个过程讲得就像战场上发生的事一样,听得那些人咂舌赞叹,钦佩万分。

一天,陈彤接到川菜馆老板的大红请柬,说这一带商铺店家的老板赞慕他们,联合请他们去赴宴,地点就在他的餐厅,他将做出最好的菜献出最好的酒,大家在一起联谊。陈彤疑惑,问仅仅是吃饭?川菜馆老板说仅仅吃饭,仅仅吃饭,你们将那股恶贼打跑了,大家感谢你们,凑在一起表表心意。陈彤说如果吃饭就免了,我和大家也是被逼无奈,我是一心想过点平安日子的。那人说谁不是这样,都是逼了无法,我们请你们,无非是敬杯薄酒,说说心里话,倒倒苦水。陈彤敏感,说孙老板,这帮人已散了还有啥苦水呀。孙老板说散是散了,其它地方的又来了,这不,又要收保护费了。陈彤心里不悦,说这事该找派出所,找我有啥用?孙老板说我们也不想惊动警方,那些人都黑得很,警察一来人又不见了,你说咋办?陈彤知道他们的苦楚,说这事我还得和弟兄们商量一下,你晓得我说了并不算的。孙老板说咋不算,你那村歌一放,人全部出来了,个个都不要命。

当晚吃饭时,陈彤把孙老板他们请客的事说了,大家都异常兴奋。舒大龙说该去吃,凭啥不吃?他们现在也认得我们的厉害了,晓得尊重我们了。哪个狗日以后去骚扰他们,老子们就去打,打他个披盔弃甲喊爹叫娘。只是,不晓得他们给要给报酬。周家柱说报酬是该给的,现在哪样不要钱,这城里屙泡尿都要收两角钱,没得钱你只得屙在裤子上。有人说确实是这样,这城里啥都要钱,那天我看到一个人问路,那人说一块钱,这叫问路费。大家都说该收该收,我们去保护他们保不准被打伤,伤了谁负责?打架不比干力气活,危险多着呢。李小军不说话,他一直默默地喝茶。陈彤问他你说呢?李小军说我看也不是不可以,当保安要拿工资,没有工资谁干呢?只是这钱要统一收统一支配。陈彤沉默了,他没想到李小军是这样的想法,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只有周家柱说我看这事到社区争取一下,成立一个社区的自保组织最恰当,收的钱就当活动经费。他当过村长,当过民兵连长,他说这话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

陈彤一句话没说,他说散了吧,这事以后再说。他在心里说如果这样做,我们不是又成了一个黑社会组织了么。

【责任编辑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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