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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三个瞬间

2009-04-10王朝明

岁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野地叶子孩子

王朝明

一叶

倘若用最简省的笔墨,给大自然的四季分别描摹一幅画像。那么,春天就是料峭山崖上一枝绽放的俏梅,冬天就是茫茫雪野里一角寥落的茅屋,夏天是须颇费些思量的,大红大绿,浓色重彩,都可以用来渲染,却又都难尽其形容;而秋天,却是只要一片叶子,是的,只要一片静静飘落的叶子就够了。

如果说我们对于季节的感知和体味,在春天里是被唤醒的,在夏天里是被激活的,那么,感受秋之况味,是与其他季节有着很大的不同的。在秋天里,感觉最要不得半点儿被动;要真切地感受秋天,则须调动所有敏锐的神经和灵性的触角,最重要的,是要有秋水一样空明净澈的心境。

水暖春江,人说自然是鸭先知。那么,最先感受到秋之气息秋之讯息的,当属这一片黄叶了。节气是冷静的守成的,浮躁和前卫与其无缘,即使世界已很喧闹。而这样的一片树叶,总会因着生命的轮回,循着节气的定制,一岁岁地缀满枝头,又一岁岁地凋落尘埃。当秋水里的天光云影逐渐明晰,当燕子忽然生出南飞的念头,叶子便不可阻遏地向往大地了——在车流如织的城市街头,抑或一爿相对安静的街心公园,你走着,一个人,想着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这时,被噪音和浮尘充斥的空气忽然有了些细微的颤动,有什么物件轻轻扑打在你的肩头一是一片叶子。当一片渺小的黄叶,最先从普遍而时尚的绿的阵营里挣脱出来,这,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勇气。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而被风吹雨打去的,最平常的,却还是叶子,是总把青春留给善于怂恿起人们狂热的激情的夏天的叶子。与风流不同的,是叶子落了,来年总还有新芽萌生于苍劲的枝头,而英雄之当年一旦湮灭于岁月昏黄的底色,却只会给迟暮的落魄者以汹涌的感伤和无尽的怅惘。

一片叶子,或是黄的,或是黄绿参半的,在秋天里漫步,假若能够在生命的尾声,从容地仆落于尘埃,仆落于秋水,或应了叶落归根的宿命,倒也无可留憾一而这却是田野上、乡村里、森林中的叶子了;我也知道有另外的一些叶子,它们通常被囿于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它们多不会归泯于其生命的初始的,关于故土的回忆早已被城市的街道分割成断续的散片。隐藏在变幻的霓虹和夸张的广告后的街道的脸,总在试图一刻不停地将其泥土的本底掩盖。而一片小小的叶子,怎么能够较力得过这坚硬的冰冷的城市的外壳。于是水泥和柏油轻易地阻断了它们溯向根的路。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的叶子要比城市的叶子幸运得多了,当一棵棵的树脱离了旷野里散漫的生存状态,而被城市赋予了不同的角色定位,叶子便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风总是自由无羁的,城市从来也留不住它匆匆的无所眷恋的脚步,它会把叶子残存的记忆里一些关于泥土和乡野的气息捎来,可它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把叶子送回到遥远的故乡,送回到泥土和阳光都很亲切很慷慨的地方。在这个季节,风是从北方来的,有着粗糙的情感和冷漠的心灵内核;而即使有一抹善感的云,洒一掬清冷的泪,却只会引发叶子更多的憔悴和凋零。

人说四季是一部厚重的书,秋天应该是其最华美的一章吧。秋风翻开了封面,秋雨打湿了折页,叶子静静飘落在故事和传奇之外,也许,那是岁月一个无声的注脚……

天,秋天的天

秋天来了,是看天的好时候。

假如现在我是老师,要给刚走进校门的一年级小学生教认“天”这个字,我一定会撇开课本,把孩子们带到教室外的操场上,腆起脸仰起头,大声地说:呶,天——秋天的天。

当然我不是老师,可我执拗地认为,只有秋天的天,才有资格用来诠解“天”的内涵和真义。或者说,只有秋天的天,才是纯粹的天真正的天。

春天很好,可春之天往往氤氲苍茫;夏天很好,可夏之天一贯桀佞无常;冬天也很好,可冬之天未免失之料峭冷酷。那,么,只有秋天的天,洗净而不隐晦,清爽而不黏糊,率真而不粗暴,坦诚而不严厉,高高在上却从无倨傲,襟怀坦荡且毫无城府。所以秋天的天,尽管从来不希求也不习惯于众生的膜拜,但天然就适合仰望。

设若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在一年中的某个季节里,忽然没有来由地对着天空发起了呆。如果是在春天,路过的人们会猜,嘿,他八成是陷入了“维特的烦恼”;如果是在夏天,嘘,爱情的玫瑰羞答答地开啦:如果是在冬天,我们会为他惋惜,嗳,曾经的恋人候鸟一样飞走了。而如果是在秋天,那么,肯定少有人会作诸如上述的联想——因为,在秋天里看天,或者说看秋天的天,该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情。

秋天的天很率真也很性情。与秋天的天对视,不必设防,不必猜忌,无须左思右想,无须瞻前顾后,更不用有所忌惮、顾虑重重。相反,它喜欢这样一些人与它对视——诚实,朴质,心地澄澈,胸无遮拦,有一些呆气和傻气,有一些勇气和想像力,或者再加上那么点儿寂寥、落寞和惆怅。

譬如孩子,有着秋水一样眼睛和心灵的孩子。譬如农民,有着泥土一样秉性和气质的农民。譬如诗人,最好是失意的落魄的时乖运蹇的诗人。

但秋天的天也是有脾气的,它一向拒绝进入功利者的视野。过于聪明的人也不适宜与秋天的天作长时间的对视,事实上他们也不屑于这样做。

秋天里,人们把目光投向空中翱翔的雄鹰,鹰的心思却专注于大地上奔跑的一只兔子。慌不择路的兔子跳进了一口枯井,却发现井底的青蛙正在安静地读着一则寓言。

秋天的天就是一则寓言。文字简练,寓意深远。随时可以翻看,但又不必想得太多。

秋天的天还是一个童话,或者说它可以被演绎成一台童话剧。通常,火烧云是它绚丽的舞台装饰,夜幕下忽然亮了许多的星星是道具,主人公可以骑着大雁、天鹅或者随便一棵庄稼的秸秆满世界旅行,而中途歇脚之所,兴许就是那高高的秋天的_天穹之下,一个散发着新鲜麦香的憨态可掬的圆圆的干草垛。

在秋天的天空之下,大地轮廓分明,海平线无比清晰,远山与旅人亲昵对视,所有粘连的纠缠不清的事物及念头刹那间恢复为独立的个体。高粱的穗头和玉米的棒子在澄净的空气和通透的天光中微微颔首,最能理解秋之天的是它们,而最能理解它们的是我的大伯父。70多岁的他仍然在田野里劳作,正在行进的这个秋天,他把带着泥土芳香和阳光味道的花生棵子从地里刨出,比他小的已经退休的我的父亲和叔叔从县城回家,跟他一起将花生果摘下、拣净、晒干。再过些时候,在一个阳光很好的腊日里,伯父会用架子车将饱满的黝红的花生仁推到邻村的油坊,然后一年里每一个季节和所有的日子,都将因着这纯正醇厚的油香而变得有滋有味。比他更老的我的奶奶在土炕上看着他的儿子们劳作,老迈的她思维已经不再清楚,这让我的姑姑和婶娘们时常感慨不已——要知道想当年一个大家庭的柴米油盐和辛苦岁月,可全是由她的勤劳和明白来托底。

仰望天空,于今人似乎越来越有些奢侈。而一个人,如果在秋日里竟然没有仰望天空的念头和实践。那么,这该是多么

的暴殄天物和不可理喻。对秋之天的仰望,不仅是一种身体的姿态,还隐含着一种灵魂的取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宁愿相信李白是在秋天的天空之下给卢侍御写的信。而这封没贴邮票的信,从千年前的庐山出发,在每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刻,总会提醒一些眼睛和心灵开始向上的仰望。

寥廓的秋之天光下,总会有些什么勾起人们对往事的回想和惆怅,也总会有些什么让人止不住要发呆和仰望——那就只管回想,惆怅,发呆和仰望好了,有什么不可以暂且搁置一下的呢;听,校园里有刚入学的孩子在朗朗地念:天——秋天的天……

在野之树

秋渐深,风的冷砺日甚一日。霜降之后,太阳照常升起,野地却换了另一番模样。雁阵南指,落木萧萧,天地间流行着无边的凋零。

有谁会比一只蟋蟀对节气的交替更加敏感呢?“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然而这样一只敏感且幸福的蟋蟀,大概生活也只能生活在《诗经》和那个浪漫的时代里吧。从“在野”、“在宇”、“在户”直至“床下”,蟋蟀抖着灵敏的触须,相时而动,从容转场,这是它的聪明,也是它的幸运。而同为“在野”者,树就很少能有蟋蟀这般走运了。

有谁会比一棵树更执拗更可靠呢?一棵树,不管诞生在大地上的哪个角落,再也不肯挪窝。即使脚下的土地再怎么贫瘠,水脉再怎么孱细,也不见有哪一棵树闹情绪,嚷嚷着要“在宇”、“在户”,更不用说什么“入我床下”乃至“在朝”了。一棵树,不比一只蟋蟀,也不比一匹马,你若非要拽它走,它甚至不惜以死来抗争。

一棵树,最适合长在哪里呢?毫无疑问,如果树能做自己的主人,“在野”应是其唯一的选择。但事情往往由不得它。

曾几何时,毛发葱茏的沃野已成斑秃,血脉充盈的河川黯然枯涸,野地里的树也越来越少了。仿佛中年人加速谢顶的额头,秋风起了的某一天,人们突然惊讶地发现了野地上的空旷和阔大。然后,幸存的大大小小的树一下子被推上了前台。众目睽睽,仓促的树有些羞涩,有些拘谨和畏缩,有些惶惶不知所措。

秋风在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游荡。此时的野地是一部粗糙的书稿,敞开在寥廓的天光下。然后风赶了来,它是野地丛书的责任编辑,热爱洗练干净的文字,习惯把作者最为得意的华美章节咔嚓咔嚓刈去——它甚至想把野地上的每一棵树都篡改成五言律诗。

野地接受了简洁,野地上的事物却日渐远离诗意。

正如“在野”开始成为一些树(特别是那些珍稀的、古老的)的奢望,树也日益成为野地之上稀缺的存在。剩下的那些树,它们跟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活得可真不容易。野地里曾经充斥着树的存在,就像野地上曾经疯跑着无数的孩子,还有无数的风。是的,一茬一茬的风,一茬一茬的孩子,嬉闹着,追逐着,吹着尖利的口哨,从野地上撒欢跑过。野地默默看着这一切,它的心里充满着葱郁的温存。树和孩子一起在野地里生长。树一向比孩子长得更快,可孩子总是比树走得更远。

野地里,树总是孩子的朋友。孩子把小手伸向树,看看树给了孩子什么吧——果子,青的、红的,酸的、甜的,浆果、坚果;知了,知了的幼虫,或者一个空空的蝉蜕;一枝口气清新的柳笛,用且只用三月的春色来装饰;挂在枝桠上歇脚的风筝,嘘,不要问它从哪里来……树甚至把自己弄得遍体伤疤,只缘于孩子们对一把弹弓的渴望;但树从来不把小小鸟的秘密透露哪怕一星半点,相反,它通常会在顽童的肚皮上留下一道深浅适中的划痕,用以警示那些跃跃欲试的觊觎者,最好离丫权上的那窝鸟蛋远一点。

岁月的手从容地拨拉着季节的册页,一个又一个冬天春天夏天飞快地翻过。秋风又一次从遥远的北方赶回,却惊诧于野地上的孤寂和空荡。它们四下逡行寻觅,就像一把小心翼翼的梳子,惴惴不安地游走于疏朗的额头。野地看到了风的犹疑——那些孩子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孩子们长大了。长大的孩子不再留恋野地和野地怀抱里的村庄,他们走向了野地的边缘,那里通常是一个或大或小的城市。可是那些树呢?风狂躁地吼着,茫然四顾,一个个醒目的树墩在野地里大睁着眼睛。事情是不是这样?——有人借口要弄清树的年龄,于是他们伐倒了那些树,然后把树装上车拉走,却没有耗费一分钟去清点树墩上的年轮,那些甚至比他们的祖父诞生更早的年轮。这些人中间,有一个是曾在野地上奔跑的孩子,但如今他背弃了野地,并坚硬地割断了他当初的朋友树的记忆。满载树木的货车发出沉重的嘶鸣,蹒跚着开走,那孩子的背影在野地的眼里越来越小。

一群大雁从村庄的上方飞过,一只喜鹊站在高高的白杨上。白杨落尽了叶子,树干和枝桠裸露在沁凉的空气里微微颤动。冬天尚早,雪意远在天边,喜鹊有的是工夫把它的巢修得更结实更美观一些,眼下它可以安静地享用属于自己的清闲时光。喜鹊俯视着庄稼收获后光秃秃的野地,它的视线因为后者的太过空旷而无所着落,直到一只野兔从田垄尽头的枯树桩后竖起警觉的耳朵。

不仅野地,野地上的村庄也越来越空荡。越来越多年轻的夫妇们决然地涌进城去,随后孩子们也一个个离开了野地的怀抱。风在村子里的每一条胡同穿行,它多么渴望与慢吞吞的老牛以及奔跑的孩子们撞个满怀,然后彼此厮缠笑闹。然而风却畅行无阻,最终它只在村头老槐树下的碾盘旁边,发现了一条恹恹的打着呵欠的狗。

秋天里,还有一棵橡树顶着一头黄灿灿的叶子,站在风里哗啦啦地唱歌。一个秋天过去了,又一个秋天过去了,歌的旋律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改变。有个老婆婆走出村子,她在野地上走走停停,有时她望着远处的什么,好半天不动,好像一株瘦癯的沉静的树。后来她发现了橡树,她走近橡树。她仰起头,抚摸着橡树龟裂的树皮。望着老婆婆苍老的脸和干枯的手,橡树暂停了一下它的歌唱,它忽然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蹲在它脚下捡橡实的小姑娘。然后橡树继续歌唱起来,它的心里涌起了温暖的苍凉。“当你老了,头白了,……”橡树这样想着,然后有一朵云从它的头顶上孤独地走过。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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