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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2009-04-10博爱毛

岁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牛娃二姨寨子

博爱毛

农历的三月初三是刘家寨子的庙会日。刘家寨子在豫西的深山里头,山高皇帝远的,“外面已千年,这里才一日”。岁月和时光仿佛在这山窝窝里停滞了一般,不管外面的世界怎般地变化,山寨子里过的仍是过去的旧日子,守的也还是过去的老规矩。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圣诞”,更不管什么“情人节”,一年到头只有四个盛大的节日:三月三日赶庙会,五月初五迎端午,八月十五吃月饼、过中秋,然后,就是包饺子等除夕了。

三月三的庙会是新年伊始的头一个节日,因而分外地隆重。到了庙会这一天,刘家寨子家家户户都要割肉打酒、洒扫庭院,热热闹闹地迎接客人。客人自然都是自家的新老亲戚,三姑二舅,还有七大妗子八大姨的。离三月初三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牛娃就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了。过去那年月,山里的孩子定亲早,牛娃刚刚十九岁,头年腊月里就定了亲,女孩子名叫巧枝,巧枝家正住在刘家寨子上。这样,三月三庙会的时候,牛娃就要到巧枝家里去走亲戚了,用乡下话说,叫作“毛脚女婿上门”。“毛脚女婿”指的就是没结婚的“新女婿”,新女婿要到丈母娘家走亲戚,很有讲究呢,必须到了规定的时候才能去,不像城里人,头一天才认识,第二天打个电话就又见面了,没羞没臊的,也不脸红。

庄户人家的孩子,虽说是定了亲,要见一面却不是很容易。除非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会有一个正当的见面由头,私下里一般是不来往,也不走动的。否则就要遭人嗤笑,落下不好的名声来。再说,乡下的孩子也害羞,即便有机会,他们也不好意思私自往一块凑,偶尔不经意地碰了面,反倒要绕着弯子远远地躲开呢,跟猫儿见了老鼠似的,只敢躲在暗处偷偷地瞅上几眼。不过,害羞也好、躲避也罢,心里头自然也是想见面的。

牛娃跟巧枝定亲半年了,一共只见过两回面。头一回是在寨子里的二姨家偶然碰上的。第二回是正月里,巧枝她爹生了病,二姨捎了口信儿来,牛娃去了她家一趟。两回见面两个人都没怎么说上话。一则是不好意思,再者也没有单独说话的空暇。牛娃是真想跟巧枝说说话呢,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行。他等啊、盼啊,就等着这个三月初三的庙会呢。到了庙会那一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巧枝家去,也就可能有机会跟巧枝单独说上几句体己话了。

庙会一天一天地临近,牛娃的心里也一天一天地犯起愁来。他娘见他整天苦着个脸、皱着个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

牛娃啊牛娃,你个半大孩子家,整天拧着个眉头子,有啥子事由叫你上心了?

牛娃看了他娘一眼,一声也没响,赶着羊群就上山去了。羊儿在山上吃着草的工夫,牛娃便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想心事。他心里说:娘啊娘,你真是老糊涂了。三月三眼见得就要到了,我咋能不愁呢?我要愁的事情多了去了。牛娃在心里这么说着,便一桩一桩地把要愁的事情掂量了一遍。

头一桩要愁的是天。

别的事情管得了,天的事却是谁也管不了的。它想要晴就晴,它想要下雨就下雨,跟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没个准头。牛娃担心的是,一旦下起雨来,就会弄得浑身水淋淋的,满腿满脚都是泥泞,跟个土猴子似的。那样子,怎么去见巧枝呢?为了这天气的事,牛娃见了村上的老年人就问:三月三会不会下雨?往年的三月三是晴还是阴?老人听了牛娃的话都一愣一愣的,不晓得牛娃这孩子为啥突然关心起—个月以后的天气来了。问了几回,牛娃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第二桩让牛娃发愁的事情是自行车。

那时候,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物。谁家能买上一辆自行车,差不多相当于现如今买了一辆宝马轿车一般威风。村里一共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村长家的,一辆是张满堂家的。村长那一辆新,张满堂家那一辆旧。村里人有了什么迫不得已的紧事赶着要办,一般都是借张满堂家那一辆。一来二去的,就把那辆自行车给骑旧了。

牛娃想:要是能骑上村长家那辆新车子去巧枝家,那该多好啊。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早早地就跟张满堂打过了招呼,张满堂也应承了。可他还是不放心。他想,张满堂虽然口头上答应了,要是到时候突然变卦了怎么办呢?再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说不定到时候人家自己有事要用。或者也许,到时候车子突然坏了,不能骑了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若是没有车子骑,他也可以徒步走着去。一二十里的山路,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走到了。可是,说到底终究没有骑一辆自行车去了风光。毛脚女婿上门的时候,村里的半大姑娘们都爱好奇地打量和评论,看谁寻的女婿好。若是自己徒步走着去,姑娘们肯定要低看他,巧枝的脸上也不光彩。因此,他一定要骑一辆自行车去。他想象着:自己坐在车子上,两只脚轻轻巧巧地一使劲儿,自行车“嗖”地一声就从姑娘们的眼前掠过去了,没等她们愣过神儿来,自己已经到巧枝家门口了。就叫她们在一边眼馋去吧。这样想着,牛娃就偷偷地笑了,笑得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为了进一步敲定车子的事情,牛娃开始日夜守候在山上捉野兔。

山里的野兔虽多,却是不好捉。要先寻找它们留下的蛛丝马迹。野兔这东西动作迅速,身子又轻,几乎是羚羊挂角、雁过无痕,如同一阵风一样,偶尔地才会在某一个地方留下几颗粪蛋蛋,跟黄豆粒差不多大小,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草稞子里,不仔细寻觅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寻找到了“黄豆粒”以后,再顺着它们的踪迹往前摸,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能摸索到它们的窝了。不过,寻到了窝也不—定能逮着兔子,“狡兔三窟”,那家伙们滑头得很,有时候会伪装出好几个窝,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扑空。尤其是春天里,窝里都藏着小崽伢子,它们才不会让人轻易寻到呢。

不过,牛娃有的是耐性。他像一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一样,从容不迫、按部就班地跟兔子兜着圈子进行智力竞赛。昼伏夜出、机灵善战,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时而使用游击战,时而进行阵地战;时而诱敌深入,时而又突然袭击。百般战术都用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捉了两只肥肥胖胖的野兔,诚恐诚惶地给张满堂送去了。张满堂爱吃野味,见了一身肥膘的野兔子,喜得眉毛梢子都在笑,牛娃的心里这才稍稍踏实了一些。心想,借自行车的事情基本上搞定了。

另外让牛娃犯愁的事情还有许多:走亲戚时身上要穿的衣裳,脚下要穿的鞋子,随身要带的礼品,样样都叫人犯愁呢。不过,与自行车相比,这些就样样都是小事情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作打算也不迟。话说回来,虽说要愁的事情有一大堆,牛娃却到底还是压不住心里头的喜悦。愁来愁去的,其实都是为着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呢。这样,这愁也就掺杂进了几丝甜滋滋的味道,苦中有甜,甜中有涩,涩中还泛着酸,像山里红红的醉桨果,愈品愈叫人心醉,如同喝了醇醇的糯米酒一般。

牛娃一边慢慢地咀嚼着这些苦中带甜的愁事,一边想着巧枝。一想到巧枝,那些愁事便云一样又轻又淡了。

巧枝长得不是很高,也说不上很漂亮,但

也不丑。皮肤白白净净,嘴唇鲜润娇嫩,如同桃花瓣一样,一看就叫人爱见。眼睛更可爱,又细又长,笑起来就像两弯月牙儿。牙齿小小的,排得又细密又整齐,跟石榴籽似的,叫人看上一眼就心疼呢。一想到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够见到巧枝了,牛娃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亲近起来,心里也暖融融湿漉漉的,特别想跟谁说说话。牛娃坐在石头上,抬眼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周围除了埋头吃草的羊儿以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没有人他也还是想说说话。心里头仿佛装下了一眼活跃的山泉,那话儿就像水泡泡儿一样,自个就要咕咕嘟嘟地往外涌,想堵都堵不住。于是,他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他说:云彩啊云彩,你浮在那么高的天空中,你看到刘家寨子了没有?刘家寨子里有个姑娘叫巧枝,你可认识她吗?云彩一动不动地堆在空中,看上去如烟似霞,令牛娃的心里波澜壮阔、翻江倒海。只有在微风掠过的时候,他那滔滔的心事才会顺畅地流动一瞬。于是,他便问道:风儿啊,你跑得那么快干啥子去哩?你是急着往刘家寨子赶的吗?到了那里,你替我看一眼巧枝姑娘吧。风儿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对他不理也不睬。只有太阳热辣辣地抚慰着他,像是懂得他的心事一样。他便低低地说道:太阳,你整天发着光、放着热,累不累啊?你要是不累的话,就多往刘家寨子照—会儿吧。照照刘家寨子的山,照照刘家寨子的庄稼,再照照刘家寨子的巧枝姑娘,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像山丹丹花一样好看,行吗?

牛娃就这样想着说着,说着想着。不觉间,一大晌的时辰就过去了。阳春二月的天气里,地上的草儿青青嫩嫩,一掐一兜水,那清淡的香味氲氤在空气里,如丝如缕、挥之不去,叫人看也看不够、闻也闻不足,羊儿也一个个都把肚皮吃得圆滚滚的。牛娃问:羊,都吃饱了吧?吃饱了咱就回家去。羊儿们抬起头来,拿腼腆而又温顺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我们是吃饱了,可是你呢?牛娃突然觉得:那羊儿们的眼睛都变成了巧枝姑娘的眼睛,毛茸茸的,如一潭月光下的泉水,波光潋滟、溢彩流锦,他的心在一刹那间就变成了一颗石子,噗通一声就被那泉水淹没了。他沐在那泉水里再望羊儿的眼睛,羊的目光就变得缠缠绵绵的,如同绒线团一样,他扯着那丝丝缕缕的绒线再把自己从滔滔心事里打捞上来,然后,慢慢地领着一群羊下山往家里走。

到了家里,牛娃一眼就看到了二姨。看到二姨,牛娃的脸便腾地红了。牛娃从小就跟二姨相熟,见了她原本极自在的。可是,自从二姨作了媒人,把巧枝介绍给他以后,他再见了二姨就有些扭扭捏捏的,跟个害羞的姑娘一样了。二姨见他红了脸,便说:这孩子,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还这么抹不开脸儿,叫人笑话呢。听到“娶媳妇”这句话,牛娃的脸又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腼腆地笑了笑,就把羊赶进后院的旧窑洞里去了。

二姨来家里,一则是看看自己的姐姐,也就是牛娃他娘;二则是给牛娃送一双鞋的。鞋是巧枝做的。二姨说:巧枝是个有心的姑娘。正月里牛娃去她家的时候,她看到牛娃穿了一双半旧的鞋,底子都磨薄了,就赶着给他做了一双新的,叫二姨趁便捎来了。听说巧枝给自己做了双新鞋子,牛娃心里一热,当即就想拿来好好看看。娘和二姨只顾得说话,像是完全不理会他的心思。他不知道二姨带来的鞋放在哪里,想问娘一声,张了几张嘴儿,到底没有问出口来,便作罢了。

娘和二姨都吃过饭了,把饭碗放在一边,自顾说着话。他洗了手,到灶屋里盛了一碗饭,便坐在院里的槐树下慢慢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地听着娘和二姨说话。娘和二姨东拉拉、西扯扯,家长里短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先说地里的收成,后说家里的光景。然后便是鸡鸭牛羊,柴米油盐什么的,该说的都说了,就是不说一句牛娃想听的话。

牛娃一边吃着饭,一边在心里埋怨着:二姨啊二姨,你说说这、说说那,就不能把巧枝说上两句?你们两家都在寨子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的啥事你不清楚?你既是清楚,为啥不能说说呢?亏得你还是媒人呢。埋怨过了二姨,牛娃又在心里埋怨起娘来。他在心里说:娘啊娘,巧枝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是咱家的一口人了。到时候,你就是她的婆婆,她就是你的儿媳妇。二姨不提她,你就不能主动问两句?巧枝她还比不上那些牛啊羊的要紧吗?

想到这里,牛娃就有些恼,心里头恼,脸儿上却不敢带出来。他琢磨着,得想个法子,自己把话题扯到巧枝的身上去。他是真想听听巧枝的事情呢。莫管是什么,只要是关于巧枝的,他都想听听。就是什么事情也不说,单单听听巧枝的名字,他心里也是熨帖的呢。但是,怎么把话题扯到巧枝的身上去呢?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合适的办法来。不过。他知道,不能直截了当奔了巧枝去说,得多少绕个弯子才好。想到这里,他就有了主意了。

于是,他起身走到堂屋里,拿出一个搪瓷缸来,给二姨倒了一瓷缸子竹叶茶。然后,一边把茶水递到二姨的手上,一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小声问道:

二姨,巧枝她爹的病好了没有?

二姨喝了一口竹叶茶,爽快地回答:好了,早就好了。我来的时候还见他和巧枝在麦田里锄地呢。

二姨终于提到巧枝的名字了。牛娃的心里暗暗地一喜,侧了耳朵准备往下细听。可是,二姨刚说到这里,就把话题绕到地里的麦子上去了,说是今年的麦子有些旱,苗出得不全,草却是不少,锄起来麻烦得很。娘也立刻应上声,说起自家的麦子来了。一说起麦子,两个人就都没完没了,麦子长麦子短的,一头扎到麦地里出不来了。

牛娃坐在一边,耐着性子等她们把麦子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又趁势问了一句话,企图把话题再扯回来。他说:巧枝她爹也真是的,病刚好就下地,再累出毛病来就麻烦了。二姨听了这话,扬一下手,说:那老汉,歇不住呢。接下来,二姨就把话题又缠到了巧枝爹的身上。把有关老汉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搬了出来,说了足足有一大箩筐的话。二姨边说话边喝茶,一瓷缸子竹叶茶喝完,也到了下地的时候了。牛娃满怀了期望,却终是没能听到一句有关巧枝的话。没听到也没法子,该干活还得干活去。

上午羊吃了一大晌草,都吃饱了,后晌便关在窑洞里不出去放了。牛娃扛一把锄头,带着满肚子的遗憾,下地去锄麦子。

牛娃家的地在距村子二里外的半山坡上。站在坡上往远处看,麦田里三三两两都是锄地的人。刘家寨子距牛娃的村子有二十来里路程,即使站在最高的坡上,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来。牛娃想看得略微真切一些,便只好爬上一棵大树,攀在树权子上努力往远方看着。他看到,在刘家寨子那个方向,麦田一块挨一块地排列着,绿油油,整整齐齐的,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树木也一丛—丛地蓬生着,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跟电影里拍出来的一样好看。

在田地和树木之间,不时有人出出进进,来回走动着。有的扛着锄耙,有的担着箩筐,也有的推着独轮子小车。他就想: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个是巧枝。在他这么想着的

时候,他看到大雁掠过自己的头顶,成群地在半空中飞着。有的朝别的方向,也有的是朝着刘家寨子的方向。他就想:自己要是一只大雁该多好啊。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就可以飞到巧枝的家里去了。他琢磨着,他若是飞到巧枝家里的话,就落在巧枝家院子里的树顶梢上。这样,巧枝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自己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她了。巧枝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他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巧枝的说话声他也能听得明明白白的。巧枝出去干活的时候,他就在她的头顶悄悄地盘旋着,然后落在离她不远的藻木丛上,陪着她干活。这该是多么奇妙而又幸福的事情啊。

想到这里,牛娃的心便软软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就在他这么发着痴的当口,忽然听到脚下扑啦一声响,低头一看,是一只田鼠。看到这只田鼠,牛娃就改了主意。他不想做大雁了,他想要改做一只鼠儿。当然,不是一只田鼠,而是一只家鼠。如果真要做一只家鼠的话,他自然要生活在巧枝的家里。他想象着,他藏在巧枝屋角的墙洞里。他看得见巧枝,巧枝却看不见他。巧枝梳头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数巧枝的头发。巧枝做针线的时候,他就偷偷地看巧枝的小手。巧枝睡觉的时候,他就替巧枝守着夜,让巧枝安安稳稳地睡。

在牛娃这么痴痴呆呆、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他不经意间一低眼,就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锄头。看见锄头以后,他就灵醒过来了:他不是大雁,也不是一只小老鼠,而是—个名叫牛娃的大小伙子。于是,他便从树上下来,老老实实地锄起麦子来了。锄地是个累人的活计。弯着腰、弓着腿儿,拿捏着个身子。下手重了不好,下手轻了也不好。锄一个时辰下来,浑身就犯困。牛娃边锄地边想:把巧枝娶过门来以后,他绝不让巧枝干重活。比如锄地这营生,他轻易不会叫巧枝沾手的。到时候,巧枝只需要挎着个篮子,把他锄下的草拣起来就行了。当然,锄到半晌的时候,巧枝也可以回家去提一些茶水来,让他解解渴。到时候,他们就坐在地头的柿树下,边喝茶边说话。等歇过劲儿来了,再继续锄地。锄到天傍黑的时候,他们就扛着锄头、挎着篮子,肩并肩地往家走。那是多么美好的光景啊。想一想都叫人犯馋呢。

牛娃就这么想着锄着,锄着想着。不觉间就锄完了一小块地。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有半竿子高呢。若是在往日,他会再锄两畦才回家。可是今天,心里老记挂着巧枝给他做的那双鞋,他就不想再锄了。顺手在地头上拣了一些干柴扛着就往回走。

回到家一看,二姨已经走了。娘正在灶屋里煮着饭。他到堂屋里转了一圈,角角落落都扫视了—遍,也没有看见二姨捎来的那双鞋子,便进了自己住的厦屋里。一进门,就看见一双新布鞋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的炕角上。他的眼一热,心便跟着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就像头一次跟巧枝见面时那样。

他先关上小屋的门,又认真地洗了手,然后就在炕沿上坐下,把那双鞋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起来。鞋底子是麻线纳的千层底儿,鞋面是时下流行的黑绒布。鞋底子上的针脚又细又密,结着一朵套一朵的梅花扣。麻黄色的小梅朵静静地开在雪白的底布上,一朵,一朵:又一朵,精致而又结实,叫人看着又是喜欢、又是心疼,恨不得把那小小的梅花捏起一朵来放在手上,好好地把玩把玩。可是,梅朵纳在鞋底上,捏是捏不起来的。牛娃把手轻轻地放在那些小梅朵上,慢慢地、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怎么摸都摸不够。

他知道,这双千针万线做成的鞋子,一定耗费了巧枝不少的心血。他仿佛看到,巧枝坐在自家小屋的油灯下,先是一层一层地比量、剪裁、粘贴,后又一针一针走针脚、一瓣一瓣结梅朵。那些梅朵那么小,那么密,两只鞋底子数过来,没有千把朵,怕是也有几百朵吧。巧枝一针一线地结着那些梅花朵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她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也在心里悄悄地说了不少的话呢?如果她说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呢?牛娃真想立时就见到巧枝,拿这些话亲口问问她。可是,离三月三还早着呢。他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一阵子才好。

牛娃把自己的手伸进鞋窝里。鞋窝里平展展、暖融融的,手一伸进去就又舒服又熨帖,跟小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似的。他就这么躺在妈妈的怀里慢慢地睡着了。人睡着了,梦却醒着。梦里他把巧枝做的那双鞋穿在了脚上,骑着村长家的新自行车,吱吱溜溜,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刘家寨子。进了巧枝家的院门,看见巧枝正一个人坐在树下做针线呢。他便问:巧枝,家里的地锄完了?他原以为,巧枝会眯起月牙一样的眼睛朝他温存地笑笑呢。谁知,巧枝听了他的话,脸一沉,小嘴儿就嘟了起来。然后背过脸儿去,生气地说:你还好意思问呢!我锄地锄得腰疼腿酸的,你也不过来帮帮我。亏我还抽空儿给你做了双新鞋呢。把我的新鞋还给我,我不让你穿了。牛娃不愿把鞋还给她,她却非要不可。牛娃一下子便窘迫得涨红了脸。他想:把鞋子还给她,自己赤着一双光脚丫子;多丢人啊。整个刘家寨子都要笑歪嘴巴了。

梦做到这个地方,牛娃就急得醒了过来。伸手摸一摸,那双鞋还放在枕边,自己却满头满脸都是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说:亏得是一场梦。第二天起来,吃过了早饭以后,牛娃又赶着羊群上山了。羊儿在山坡上慢慢地吃着草的工夫,牛娃一直想着夜里做的梦。他想:巧枝她爹的病虽然好了,身子一定还虚着,一天也锄不了几畦地。巧枝的哥嫂都不在家,巧枝家里的地就要靠巧枝一个人来锄了。五六亩地,得好一阵子锄呢。自己—个大小伙子,锄一天的地,还累得什么似的,何况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姑娘家呢?自己真该去帮帮她才好。

可是,巧枝那边不吱声,娘这边也不发话,他怎么好独自就跑去锄地呢?再说了,两个人还没成亲,就在一块堆干活,别人见了少不得要说闲话的。因着自己的莽撞,让巧枝在乡亲们面前落下褒贬来,也不好呢。前想想、后虑虑,牛娃就打消了替巧枝锄地的念头。他在心里说:巧枝啊巧枝,不是我牛娃不心疼你,实在是我有我的难处啊。等你过了门,做了我的媳妇,我连锄把儿都不会再让你摸了。

虽说是这样安慰着自己,牛娃的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中午把羊赶回圈里以后,他胡乱扒拉了两碗饭就急急慌慌地赶到镇子上去了。去的时候,兜里揣着十七块六毛钱。这十七块六毛钱,是他一分一分积攒下的全部私房钱呢。到了镇子上以后,他给巧枝买了一双红手套、一条花手帕,一把槐木梳子、一面小圆镜子,还有一条围巾和一包雪花膏。买完了这些东西以后,兜里只剩下五毛钱了。他原想掏出一毛来,买一碗沙枣汤喝的。赶了一二十里的山路,他的喉咙里渴得像是着了火一般。犹豫了几犹豫,却终是没舍得。最后,他又花三毛五分钱替巧枝买了一只发卡。发卡是塑料做成的,样子像一只蝴蝶的形状,看起来就跟真的似的。他想,巧枝的头发又黑又亮,配上这只蝴蝶就更好看了。要是巧枝高兴的话,他愿意亲手替巧枝把蝴蝶别在头上呢。

揣着这些东西,牛娃回了家。回到家以后,他把买来的东西用—块布仔细地包好,然后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有这些东西藏在那

里,牛娃的心里便踏实得多了。每一天从地里回来,他都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看看、摸摸。摸过了,也看过了,一身的劳乏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晚上没事的时候,他把买给巧枝的手套轻轻地拿在手上摩挲着。他觉得,那双手套就是巧枝的手。他把那双手套贴在自己的脸上,便觉得是巧枝的手抚摸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他是真想亲眼看着巧枝把这双手套戴在自己的小手上啊。然而,离三月三还有几天的时间呢。他一个时辰—个时辰地等着、熬着、盼着。等星星,盼月亮,等得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三月三终于就要走到眼前来了。

三月初二那天一大早,牛娃他娘就开始点火蒸馍了。按乡里的风俗,像牛娃这样的毛脚女婿,上岳丈家去走亲戚是要带一份大礼馍的。礼馍又叫罐罐馍,蒸得又大又圆,里面包一窝红砂糖,每一个都像一只蜜糖罐子,所以才叫罐罐馍。牛娃这一天没有下地干活,也没有去放羊,专意留在家里帮娘劈柴烧火。罐罐馍要蒸好,不容易呢。碱放得大了或是小了,面和得软了或是硬了,都不好呢。尤其是火候,该旺时得旺,该怯时得怯。稍有一点把握不准,那馍蒸出来就走样。牛娃一刻不离地蹲在灶前,紧盯着火,不敢有丁点的疏忽。蒸馍锅呜呜地响着,白色的蒸汽一团一团地往外冒着,牛娃的心也一阵一阵地揪紧着。馍一刻不出笼,他就一刻不得踏实。

一个时辰以后,馍终于揭锅了。又白又暄,虚腾腾圆溜溜的,连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牛娃的心才扑通一声落进肚里去了。牛娃和娘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馍从笼屉上拿下来,摆放在备好的案板上晾着。半个钟点以后,礼馍已经晾得差不多了,牛娃娘拿来一瓶胭脂油和一支木刻的莲花烙。牛娃小心地先拿莲花烙在胭脂里醮一下,再在礼馍的脑袋上点一下。这样,每一只礼馍便都烙上一朵鲜红精巧的莲花了。烙上了莲花的礼馍看上去就像顶着红冠子的大白鹅,叫人怎么看都看不够。牛娃拿来一方早已准备好的净棉布,把礼馍一个一个小心地堆叠好,放在棉布上,再轻轻地兜起来。然后又从地里薅来了大葱、芫荽、小红香三样带根的青菜,洗净、晾干、包好,也放在棉布兜里。按山里的风俗,在装礼馍的包袱里一定要配上几样带根的青菜,代表着两个人的幸福日子要扎下根、发出芽,青枝绿叶地生长下去。图一个吉利呢。

后响的时候,牛娃用手帕拎着两个罐罐馍到了张满堂家。巧枝十八岁了,原本应该蒸十八个礼馍的,牛娃娘却蒸出了二十个。那特意多出的两个就是留给张满堂的。借人家的自行车,不能空手去呢。把两个肥嘟嘟的罐罐馍拿去,牛娃就顺顺当当地推出了那辆自行车。牛娃把车子推回家以后,拿一块抹布,一寸一寸地,把自行车全身上下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磕破了皮的地方,牛娃拿旧布条子认真地缠了缠。松了的螺丝钉牛娃都拿钳子拧紧了。扭歪的铁条,牛娃也拿锤子砸直了。车座上的皮子烂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垫子,牛娃娘拿一块布又缝上了。

经过了这样一番料理,那自行车便又显出几分新意来了,跟村长家的那辆差不多。牛娃给两只轮子打足了气,然后蹬上去,在自家院子里转了一圈。转到门口的时候,还特意打出了一串铃铛声。车子骑起来顺顺溜溜的,铃铛声既清脆又响亮,像唱歌一样,牛娃心里听得美滋滋儿的。第二天要穿的衣裳也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地压在了枕头下。抬头望望天,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看来,第二天一准是个红彤彤的大晴天。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着天一亮,牛娃就可以整装出发,去巧枝家走亲戚了。牛娃的心里陕要乐出一朵花来了。但他绷着劲儿,一丁点都没有带出来,只让幸福埋在心里头,就像把一罐喷儿香的酒发酵在心里一样。他知道,发酵的时间越长,那香味也会越浓厚a

夜里,牛娃兴奋得睡不着觉,便只好躺在床上想心事:想刘家寨子,想巧枝,想巧枝家院里的皂荚树,想巧枝弯弯的眉眼儿,想巧枝石榴籽一样可爱的小白牙。想过了一遍又从头再想,一直想到大半夜却仍是睡不着。

睡不着他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就那么默默地、一只一只地数着。也不知道一共数了有多少只,忽然,他隐约地听到了羊叫声。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深更半夜里,哪来的羊叫声呢?他又屏心静息地认真听了听,的的确确是羊叫声。凄凄哀哀的,声音不大,但真真切切。牛娃忽然记起来了,有一只母羊快要生小羊羔了,也许此刻正在分娩。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披上一件衣服,就奔了后院圈羊的窑洞里去了。

推开柴门,一步跨进窑洞,然后划着一根火柴,他看到:那只待产的母羊好端端地站在靠墙的角落里,并没有出现临产的迹象。倒是另一只羊被一方大土块压住了半截身子,那凄切的哀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照向窑洞上方的墙壁,发现上面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那砸在羊身上的土块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窑洞要塌顶,他急忙扔掉火柴往洞外奔。可是,就在他扭转身来的一瞬间,从墙上塌陷下来的土块压住了他的腿。他拼了命地喊起来。“爹,快来呀!”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及时逃出窑洞的话,命就保不住了。幸亏窑洞没有继续塌陷,爹和娘听到喊声跑来,死命地把他拽了出来,可是,血已经湮透了他的裤管。牛娃被连夜送到了二十里外的镇子上。牛娃保住了命,但一条腿却残了。

牛娃终于没能骑上自行车,到刘家寨子的巧枝家去走亲戚,巧枝也始终没来看过他。牛娃知道,自己这门亲事到底是黄了。不过,他心里没有埋怨巧枝。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作什么要嫁给—个残了腿的人呢?在山里,一个男人残了腿,便什么都干不成了。巧枝做给他的那双千层底布鞋,他一次都没有穿过。他把那双鞋,还有他买给巧枝的手套、手帕、梳子、镜子、蝴蝶发卡都包在一起,锁进了床头的旧木箱里。有时候想巧枝想得实在没法子了,他便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摸摸、看看。只有那包雪花膏,他拿出来给妹妹用了。那东西不能久放,放久了就会毁掉。那是他花—块五毛钱买的呢,糟蹋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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