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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杨三姐”告状记

2009-03-31

记者观察 2009年3期
关键词:案子院长法院

愚 蒙

编者按:这是一件发生在10余年前的旧事,是一个悲惨且有着血腥味道的故事,是一场弱者在绝望里不屈寻求公道的经历。农民的“命根子”耕地被占-农民保护耕地-村委主任杀死农民-农民女儿为父申冤-杀人者以命相偿……故事的元素似乎能够贯穿中国几千年的乡村变动史,在土地问题越来越重要和突出的今天及今后,仍有着极强的警示意义。中国问题说到底就是农民问题,农民富则国家强,农村稳则天下安。我们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把这个理儿吃透了,干事业搞发展便是缘木求鱼,便是南辕北辙,便是胡扯淡。

当年杨三姐为给屈死的二姐讨回公道,上访呼哀,悲闻天庭,终于将杀人的恶姐夫送入地狱。发生在百年前的这桩公案曾轰动全国,后成为戏曲影视和文学作品中久传不衰的内容。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就曾遇见过一位当代“杨三姐”。为使无辜被杀的父亲能瞑目九泉,她抱着伤残的双臂,只身走出偏僻的山村,到县、地区,直至太原、北京鸣冤告状,跪地拦车,常常寄宿街边,几近倾家荡产。

在她前后两年零7个月的告状过程中,我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多次与她见面,两次因之发稿。她之伤,我目睹;她之痛,我耳闻。淋淋沥沥,闪闪灭灭,我始终似以当事者的身份参与其中。

直到有一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说:“今天上午,那个杀人凶手伏法了……”这位一直坚强如钢的姑娘,在电话那边哽泣难言。我在这边也是泪如珠坠。

罪恶惊梦

山西省汾西县,可算是名闻遐迩。著名作家张平的《天网》和《法撼汾西》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1997年3月底的一天夜晚,在汾西县上团柏村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乃至全临汾地区(现临汾市)的血案。

初春的山村闲人少,农民一天辛劳罢,到夜里睡得便早。这时将近晚上11点钟,李世庆一家正在窑洞内沉睡,突然听到一阵猛烈的“哗啦”声从窗户上响起。

“不好,有人砸玻璃。” 49岁的李世庆一是已有预感,再是多年指挥乡间的“威风锣鼓”表演练就了敏捷的体魄,他从炕上一跃而起,只穿了条短裤就打开门冲到院子里。谁知,刚一出门,便被迎面射来的灯光晃住了眼,紧接着,一条大铁棍挟着风声,“呼——”地从空中兜头劈来,只听“嗵”的闷响,脑袋挨了重重一击的李世庆,哼了一声即委顿倒地。

这情景被紧跟着跑出来的李世庆的老伴和女儿李壮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挥铁棍砸人的是本村村长(村委会主任,老百姓习惯叫村长)武玉柱,在旁边用矿灯照人眼的是本村村民崔文记。

见父亲倒下,李壮丽抓起条扁担就与武玉柱争打起来。一旁的崔文记挥起矿灯上前猛击李壮丽的左臂。武玉柱得了空,又将那沾了李世庆血的铁棍抡起,狠狠砸向李壮丽的右臂。在争斗过程中,李世庆的老伴也被打伤。

住在隔壁的李世庆的儿子李壮峰闻声即到,左邻右舍以为匪徒劫掠,俱举了灯火棍棒赶来。在混乱中,武玉柱和崔文记仓皇逃离现场。当乡民们听知杀人者竟是自己的村长和村民时,全骇得目瞪口呆。

李世庆被送往医院后,经抢救无效于次日死亡。李壮丽左臂桡骨骨折,右臂尺骨骨折,构成轻伤。

汾西县公安机关接到报案后迅速出警,武玉柱和崔文记并未跑多远,几天内便被抓获。公安人员在李世庆家院子找到了武玉柱逃窜时丢弃的杀人凶器——一根1米多长的六棱铁棍。经初审,武、崔二人对打死、打伤李氏父女的犯罪情节供认不讳。

本是同村人,何以相煎急呢?远近周围的人们,凡听闻此案者,无不想弄明其中的起因。但在随后几个月里,对这一血案的定性,当地却出现了两种声音:县、乡有关部门出于维护地方利益的需要,将此案认作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而受害人家属和许多知情村民,以及对这起案件进行过关注的临汾地区土地局,却坚持认为李世庆是为了保护村里的耕地而遭报复致死的。

一时间,传言纷杂,如同一团迷雾,从汾西的山野河川上飘散开来。

冤情上闻

1997年6月初,我无意中获知了这一消息,即感到事情重大,经领导同意后,我迅即踏上南下的火车,直奔临汾。

在临汾地区土地局先了解有关情况后,我来到了汾西县。一接触县、乡有关部门,立刻觉出一种明显的“警惕”情绪。翻开当时的采访笔记,便能看出县里上下基本一致的口径:村长武玉柱平素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比如建学校、修水渠等),但作风粗暴,得罪过一些村民;死者李世庆也非寻常人,是乡里威风锣鼓队的总导演。这次事件的直接诱因,是李世庆的儿子李壮峰在案发前几天拿了雷管、炸药到武玉柱家去叫骂,从而导致双方矛盾激化。至于武玉柱违法占耕地、李世庆为保护耕地上访的事,唯县土地部门承认有过这事,但又言已采取措施解决了。已任职两年的团柏乡乡长竟如是说:“我来乡工作后并不知道李世庆告状的事。”

稍加分析,即知他们在念“三字经”:一避二推三和泥。我只好到村里去问情于民。尽管我采访的这些村民观点并非一致,但若把他们所说的事实相互印证,结论却是如此的清晰。

不知为什么,那时我没见到李壮丽。后来她说那会她并不知道有记者来调查。

但这不影响我的判断与发稿。返回太原后,我很快写了题为《山西一农民因保护耕地上访被村干部打死》的内参。在稿子的开头,我一针见血地写道:“山西汾西县上团柏村农民李世庆,为保护本村几十亩耕地不被违法占用,多次上访告状,村委会主任怀恨在心,今年3月31日晚闯入李世庆家用铁棍将其活活打死。这一案件在当地引起强烈反应,许多农民要求严惩这名村委会主任。”

李世庆与武玉柱,两家是拐弯亲戚,平素并无私怨,可自从李世庆带头上访举报村长违法占耕地的事以后,武便认定李是故意与自己作对。而矛盾曾上闻于乡、县有关官员,他们的疏忽与失职,使嫌无以冰释,怨无以消解,到此一步,也唯留绝路可走了。

内参稿于7月5日刊出,随即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国务院、中组部、国家土地局领导和山西省省长均作出批示,要求查明情况,严肃处理。

这年8月1日,由山西省委基层办(设在省委组织部)牵头,会同省人民检察院、省土地局,与临汾地委组织部组成省地联合调查组,一行6人赴汾西县进行调查。调查组在12天的时间里,除听取汾西县有关方面的汇报外,还走访了52名党员、干部、群众,取得调查材料80余份。调查认定:3·31案件是一起村民李世庆为保护耕地不被违法占用,多次上访告状而被村委会主任武玉柱报复致死的恶性刑事案件。

调查组还对当地有关部门和干部提出了严厉批评。

申冤历程

案情至此应该说真相大白了。然而,包括死者家属和记者在内的许多善良人,竟没料到这仅仅是个开头,更没料到这起惊天大案要延续两年零7个月才得以画成句号。

经过一番周折,直到1998年6月19日,临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终于作出一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武玉柱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崔文记有期徒刑一年6个月,缓刑两年,并附带民事赔偿5000元。双方对一审判决均不服,向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案卷随即移送省城。双方家属也移师太原、直至北京,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院外“活动战”。

武玉柱当村长时承包了一座煤矿,出事后其父将煤矿卖掉,放出风来要“用这钱买儿子一条命”。李世庆家本来就穷,他死后,除留下一头黄牛尚值几个钱,再无长物。双臂伤残的李壮丽,把那头黄牛卖了不到两千元,倔强的她,揣着这微薄的一点,上路了。

李壮丽来太原先找到了我。这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其后两年多,她先后十几次来单位见过我。每当案子有什么最新进展,或者又听闻什么新动向、出现什么新情况,她总会来告诉我一声。

这年冬天,她又来单位找我。手里还拎了一包红枣,说是她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的,定要我尝。我左推又挡不接,这时她就嚷:“看,看,我的胳膊!”我即刻意识到她的伤,赶紧闪了开,她便将那包枣放到了我办公室的茶几上,脸上是得意的笑。我方知她是故意拿伤来唬我呢。

案子到了省法院后,不知何故又拖了下来。那一阵,她急得要命,来找我的次数愈多了。1998年岁末,案子依然没有结果。我想来想去还是用手中的“沉沉铁笔”做点事情吧,就将最新情况收集后,写了关于这起案件的第二篇内参。

1999年夏天,我看她实在孤苦凄惶,就把此前的有关材料整理出来,并给省法院的领导写了封信,加盖了我单位的公章,专门去省法院递了这些材料和信。

李壮丽下面所述的在省法院和北京上访的情形,是时隔数年后我再次到汾西县见到她时,她一字一句讲给我的。她这时在一所山村小学当代课老师。

“从1998年7月案子到了省里,我就住到了太原一个亲戚家,这一住就是一年多时间。除过礼拜天和节假日,我几乎天天都往法院跑。在那里要进办公大楼是真难,我只能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法院的院子里坐着,等机会好见法官。只要人说能对案子有帮助,不管是谁我总要找见他。到了冬天,听到消息,说省法院向最高法院请示了,我跟着就上了北京,前后住了一个多月。光住不行呀,得找最高人民法院管案子的人。我天天都去,可那门口有武警,戒备森严,怎么都进不去。急了,就哭着求守门的士兵,人家让我先给里面打电话联系。可我谁也不认识,连找什么部门都搞不清。

“1999年4月16日,省法院开了一次关于我父亲案子的审委会,会上有人提出改判武玉柱为死缓。他们的会是上午开的,我下午就听到了消息,又急又气,当时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在太原,我好几次碰见过武家的人呢。有一回,武玉柱的亲戚专门来找我,提出只要我家不追案子就给30万。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可现在竟成了这样的结果,该咋办啊?

“有人劝我去找院长,说这是最后的路。我打听到了院长的名字,对自己说必须见到他,可是,咋才能见到院长啊?我那几天真是快愁疯了。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又找见了刑庭庭长,几句话不投机,人家把我训了一顿,我一肚子委屈顿时化成流不尽的泪水。我把一包告状材料往法院楼前的台阶上一摆,坐在那里哭了一下午。边哭边嚷嚷:‘我是受害人,我要见你们院长。这么长的时间,来法院多了,连楼门口的警卫都知道我了。这天看我哭得伤心,一位好心的同志悄悄告诉我说:‘明天早上院长上班时,你想办法能见到他,他一般上午9点来。他还告了我院长乘坐的奥迪车的车牌号。

“第二天是星期四,8点一过我就到了法院等着。9点刚到,就看到那个牌号的小车从大门外驶了进来,到楼前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位个头不高、戴副眼镜的领导。我断定他就是院长,赶紧走上去,嘴里说:‘院长,我是汾西县被村长打死的李世庆的女儿,这是我的材料。说着,就把材料递到他手上。院长挺和气,接了材料,还问了我几句案子的事,边说边进了大楼。

“以后几天里,在院长下班从楼里出来时,我又拦过他3次。前两次,警卫跟得紧,人家一出来就上了小车,我都没能说上话。第3次,我豁出去了。他下班出来还是上了车,我一下子跑到汽车前面,咚地跪在了水泥地上,用手死死抓住车的保险杠,就是不让开走。这时,过来两个警卫,其中一个对我说:‘院长让你回去好好写份材料再来。接着汽车便开走了。

“我看着远去的奥迪,趴在地上又一通号啕大哭。等我不哭了,又一个好心肠的警卫指点我说:‘你再拦院长,不要在院子里,这里是我们的警卫范围,我们见你拦车,不上来管就是失职。你到法院大门外的马路上去拦,我们就不管你了。这世间真是好人多啊!

“几天后的早上,我拿着重新写好的材料又到了省法院,这回我决心在法院大门外拦住院长。我先仔细观察大门外的情况,大门坐北朝南,门前有一条东西方向的马路,但这路不是主要街道,车辆不多,院长的车一般是从西面那个路口拐过来,到门前再拐进院子,连续两个拐弯,车的速度不会太快。

“不一会,那车果然来了。我看着开近时,立刻双膝跪地,右手把材料高高举起。司机见有人拦,只好把车停下,开门下来走向我。我当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车的另一面,急急地用手使劲开后车门。我把车门拉开了1尺多宽的缝,院长在里面要关车门。我赶忙把一条腿伸进门缝里,嘴里故意叫道:‘夹住了,夹住了。他松了手,门打开了,我把材料递进去,他接了。我问:‘我父亲这案子咋办了?院长只说了一句:‘你回吧,这案子你不用管了。

“没过多久,省法院对我父亲的案子又开了一次审委会,经过复议,决定维持临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对武玉柱执行死刑。这天是1999年8月18日。

“国庆节过后,10月21日上午,在距离上团柏村不很远的霍州市,法院对武玉柱执行了死刑。这天上午,我没在村里,特意到一个亲戚家等着。中午过后,我坐车去了霍州城,在街上就看见那布告已经贴了出来。我站在路边,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就这样一个人哭了好久。天黑后悄悄回到家,和妈妈、弟弟一起,给父亲的遗像烧了三柱香,小声告诉他说,仇人已经伏法,他在那边可以安心了……”

当天下午,李壮丽分别给太原的亲戚、以及关注过这起案件的记者们打了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

告状两年7个月,李壮丽瘦了20多斤。事情罢后,她去医院做了第二次双臂手术,取出了里面的钢板。此后,她整整在家休息了一年,身心才算缓了过来。再之后,她先后到几个村的小学校去当“孩子王”,现在是二年级的代课老师,每月有100多元的收入。

临别时,她告诉我说,她已找好了对象,很快要结婚了。我想她终于可以安宁地过平凡而祥和的生活了。日子虽普通,却似村边的那条小河,淙淙汩汩,不息不止,流向前方豁然明亮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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