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水渔翁

2009-03-20陈启文

文学教育 2009年2期
关键词:缆绳渔翁白水

陈启文

在白水,我被一个扳鱼的老汉吸引住了。一棵树,一片树影,一把古老的扳罾,一个渔翁,一种与世无争的安适而久远的意象……

这不是一个童话。这是我在白水亲眼所见。

白水是一个小渔村,也是湘江西河沿上一个很小的渡口,还是湘江的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湘江流到这里,已经完全流过了上游最深的峡谷。这里已是湘江的中游了,她的流域正在不断地扩大,有很多支流已经陆续加入其中,白水是其中的一条,很小的一条。

几乎看不见山,河与岸呈现出的界线不再清晰鲜明,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岸。河水,河滩,河谷,开始变得无边无际的广大。一条河流到这里已然进入了某种大境界,一个人走到此处,心情立刻就会变得坦率而洒脱。

河床上,像我的故乡长江中下游南岸的那片河床一样,长满了水杨树。树干上,或系着几头牛,或牵着几条闲船。树叶被河里溅出来的水浇得新鲜碧绿,浪花又被这青碧的叶子衬得雪白。白水,像白云一样的水,漂满白云的水。看天空,明明亮亮的晃眼,看河流,明明亮亮的晃眼,水天一色,全是云,白的云。

还有那位渔翁,他的胡须像白云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那位老者走过去。感觉他,有着超然于现实的某种神态。但走近了,你会觉得他就是你的祖父或老外公。那极黑的一张脸,脸上有些真实的窟窿眼儿,比麻子略小,但并不让人感到凶恶。看见我走过来了,皱纹都绽开了,憨憨地一笑,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憨憨实实地,瞅着他的罾。

这罾也和我们家乡的一模一样。罾架是两个可以折叠的等腰三角形,古人在《风土记》中记载,罾,竖四柱而张网于水中,如蜘蛛之网,方而不圆。这种说法不太准确,那四根柱子并不是竖起来的,而是用四根弯竹交叉而成,交叉外还要绑上一块石头,这样才可以让罾完全深入水底。罾架的顶端有一个滑轮,随着它的滚动,所有的环节挨着一个运转起来。此时,老汉手上的腕骨也转动得极灵活。我被他吸引过来,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和某种熟悉的东西相遇了。我挨着他坐下,就像挨着我那死去多年的外公。一种早已忘怀的感觉,说来就来了。整个童年时代,我就是这样挨着我外公坐过来的。我们都在缓慢地等待。外公等着他的鱼。我等着自己慢慢长大。

河风吹老少年人。河边上的人很容易老,但老到一定的程度就特别难老了,像一块顽石,抗磨,抗折腾。我外公差不多活了九十多,满口牙掉光了,又长出了新牙,吃得豌豆,啃得骨头。人也变得像小孩子样了,常在河滩上的水杨林里和三五岁的小儿捉迷藏,一藏还藏得特别深,家里人都找不到他。找到他时,看见他把两条腿端在自己的肩膀上,那么天真可爱地晃啊,悠啊,摸自己通红的光脚丫子呀,几乎就是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儿了。一个人活到老年,又能活转来,又能像一个孩子那样天真浪漫地捉迷藏,那该多幸福啊。

不知道身边的这个老人多大了,老是极老的,但还没老出孩子的模样。他看着这条河,雪白的寿眉纹丝不动,像是把身后的一切忘记了,像个神仙。倒是我沉不住气了,老不见鱼进罾,罾里的那一片白水连个水花也没有,我的呼吸就越来越急了。日影在我们头上慢慢移动,头上那片树影也不知不觉移走了,老汉依然如老僧入定般盘腿打坐,我被烈日烤着,就像坐在火中,身上的T恤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只好把两只赤脚往滚烫的沙里插,插到深处,脚尖才能触到了一点凉意。那也是水,被河沙掩埋着的水。

根据我儿时的经验,这样平静的白水之下的鱼是很多的,常有鱼群经过。鱼和人一样,也受不了孤独,也喜欢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一起,也需要同类的声音,同类的气息。我外公扳鱼,很少扳起一条单独的鱼,一扳就是几条,十几条。可这位老者枯坐半日,竟连手指头的一条小刁子都没有扳上来。

老汉说,早先,这里的水用手捧了,直接就可以喝。

但现在,我干渴得厉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它还是那么白,但越往深里看,眼睛就会渐渐发黑。

这不是幻觉。我甚至怀疑,它还是不是水。

早先,这河流到处都是鱼,春天的时候,这里会突然涌现出无数的小鱼儿……

我想象着那条激动的河流,一条河里万头攒动,那是鱼,全是鱼,成群结队的涌现着鱼,让一条河流变得亢奋起来。白水人管这种小鱼叫春子,那是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小鱼。现在,连春子也没有了,没有了小鱼,就没有了大鱼,这一条河流剩下的,只有人……

早先,早先。我听见这个又像神仙又像先知的老头跟我讲,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早先的那个白水了。我知道她早先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名字还叫白水,只剩下这个老汉和这把罾。这可能已是白水的最后一个渔翁和最后的一把罾,正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剩下的一条梦游过来鱼。像老人这样扳鱼,也实在太古老了,需要有十分的耐心,甚至需要让自己完全沉浸、完全陶醉在这样的缓慢中。

现在的人都跟上了发条一样,哪里还有这样的耐心。

听见,远处传来低低的蛙鸣,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空寂,单调,听久了,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还有,一些河蚌,一张一和地喘着气。它们不知怎么从河里爬起来了,它们好像憋了很久了。不是在别的地方,是在水里,甚至,是在它自己家里,憋了很久了。它们竟然要爬到这河滩上来,一张一和地喘着气……

老汉还死死地盯着那条河。有一会儿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盯着的那儿,但瞬间就被风吹乱,变成了浪花。

太阳偏西时,老汉忽然把腮帮子一咬,脸上的肌肉便黑黝黝地发亮,黑里又泛出红,很火辣。老汉捉住缆绳,他的动作缓慢但坚决,他不但捉住了缆绳,还有力地捉住了我的眼神,让我的眼珠子动弹不得。那被猪血浸染过的大罾慢慢浮出水面,罾里的水哗哗地从网眼里往下漏,漏得只有一小汪水了,出现一个惨白的东西,僵卧在罾中动也不动。

老天,好大一条鱼。一条死鱼。

老汉在河滩上掏出个土洞,把那条死鱼埋了。他那表情,就像刚安葬了自己的一个亲人。

老汉说这条鱼是电打死的。现在没人像他这样扳鱼了,他们用雷管、毒药、迷魂阵……啊,现在用电了。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就是电,开始河里的那个鱼多得啊,让打鱼的人打的手抽筋,一打一大片,想停都停不下来啊。浮起来的就捞起来,没浮起来的,像这条大鱼,就死在水里了。那些被电打过的鱼就是不死,也都变成了傻子,傻得都不会交配了,快要断子绝孙了。

很长时间,老汉有些不敢再看那条河。看见河他就想起现在的人心,越来越黑了啊。

说这话时他已经恨恨地攥紧了缆绳,缓慢地把罾又降在水里。

水在网眼中缓慢流淌,仿佛泪水涌出。

(选自《中国环境报》2008年12月25日)

猜你喜欢

缆绳渔翁白水
模仿天才
船舶靠泊过程中系缆作业仿真
天宫院
浅谈30万吨VLOC靠泊巴西PDM港#1泊位的系泊安全
模仿天才
神秘的“渔翁”
最会打鱼的渔翁
册子码头泊稳措施
白水煮生活,笑料跑不掉
渔翁收藏:李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