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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进行时

2009-03-13王秀梅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黄米李丽成林

王秀梅上世纪70年代生,中国作协会员,2001年开始创作,在《当代》、《十月》、《青年文学》、《作家》、《花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万字,部分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出版有《大雪》等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99”读书人网文大赛金奖等奖,有作品入选年度小说经典。

没有人知道黄米的历史。在那个明亮的黄昏到来之前,黄米的生活早已让她界限分明地进行了归类:28岁以前是一般过去时,28岁以后是现在进行时。前一种时态已经完成,让黄米找了个角落密封起来了,后一种时态正在进行,黄米全力以赴。

截至那个黄昏到来,黄米入住海景花园历时半年,这个时段不长不短,刚好让黄米适应了两种时态的转换,不安也逐渐远离,心差不多完全放进肚子里了。刚来的时候,黄米高度警惕,从心理上很抵触下楼活动,生怕遇到一般过去时里的熟人,但理智又告诉黄米,必须下楼活动,尽快跟小区里的人熟识,从而获取和掌握关乎她在此地安全系数多少的信息。

理智的黄米就硬着头皮下楼活动了。小区的层次在这个城市里只能算中档,这是黄米的意思,按老高的意思,当然是要往高档小区去的,那样的地方才符合老高的身份,但是黄米不干。不干就不干吧,住处的档次只是形式,住在里面才是内容,有钱往别处使算了,老高想。黄米呢,她选择这处形式一般的平民区,是有自己想法的,一是不容易让人识出二奶身份,二是黄米本身就不善攀比和张扬。事实从正面证明了黄米的选择,通过一段时间的下楼活动,黄米很迅速和正常地融入了这个平民区,首先接纳她的群体是小区里的夕阳红,他们在年轻人上班离开以后下楼活动,提着小马扎,三个五个的,自成体系。每天都是固定那么几个人,让他们的体系透着一种无奈的寡淡,任何一个新人都会让他们兴致大增,竞相对其示好,黄米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第二个群体,是小区里的两个商店,黄米穿着样式颜色都很普通的家居服,去买柴米油盐,有时还围绕价格问题,对同类商品挑挑拣拣,商店老板微笑地看着黄米,是一种对家庭主妇的认定,黄米心知肚明。另外一个群体对黄米很重要,是些没有工作的完全家庭主妇,正是她们的存在,才使黄米不显得突出。不突出就是一种安全信号。

就在黄米放松警惕的时候,小区里来了一对捡破烂的夫妻。黄米站在四楼阳台上先是只看到女的,扎着一根独辫子,坐在三轮车车帮上,埋头看一本书。三轮车和女的,都在一株芙蓉树的树阴下。黄米正在喝一杯咖啡的最后一口,老高带回来的韩国咖啡,口味不那么浓烈,黄米很喜欢。喝完咖啡,黄米拿了钥匙下楼,走到芙蓉树树阴下,叫那女的,师傅,女的抬起头来,很清秀的脸漾起愉快的笑纹。黄米说,跟我来,女的轻快地跳下车帮,推起三轮车,跟黄米朝楼门口走,黄米问,前些日子在这蹲点的不是你啊。女的答,你是说老张吧,那是俺村的。黄米问,不干了?女的答,嗯那,回家盖房去了。

说着,就走到楼门口,女的停下车,跟黄米走到地下室,黄米收拾,女的就一趟一趟地把那些纸壳子废品往外抱。

等黄米锁上门出来,眼前多了一个男的,显然跟女的是一伙的,说不定还是两口子,手里拎着一杆秤,眼瞧着楼门口,正在等黄米,只等黄米一出来,手里的秤钩子就往捆扎好的废品上挂。

黄米按部就班地现在进行时,就在跟这男的面对面的一刹那发生了撼动,黄米的第一反应是:完了,终于碰见熟人了。

半年之久,黄米带着猎犬一样的警惕性,侦查了整个小区及周边能纳入她生活轨迹的所有场所,比如菜市场,小超市,都没有遇见她过去时里的熟人,却猝不及防地,在自己家楼门口遇见了,这遇见让黄米张口结舌,然后感到五雷轰顶,头晕目眩。

男的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黄米,就在他积极措辞准备跟黄米相认的时候,黄米在头晕目眩的情况下果断地冲这对夫妻摆摆手,说,不用称了,没多少东西,送给你们了。女的不相信地问,真的?又看看丈夫。在女的印象里,城里人卖破烂是几分钱都要算计的。

男的听黄米这么一说,一下子就笃定了,秤放到三轮车上,说,当然是真的了,这大姐一看就心善。

女的终于信了,再三谢过,跟男的一起推着车离开楼门口,男的转回头来,朝黄米诡秘地一笑。

可怕,黄米浑身打战。

晚上黄米在床上烙饼,脑子里开展种种设想。第二天,黄米一早就站到阳台上监控芙蓉树,女的和三轮车是在八点钟出现的,跟昨天一样,扎独角辫的女的,歪坐在三轮车车帮上,埋头看一本书。男的没有出现。黄米继续监控了一刻钟,下定决心,拿了钥匙走下楼,想想,又返回客厅,捎上了一个小凳子。

女的看到黄米,脸从书上抬起来,漾起受到恩惠后的笑意,感激,惶恐,讨好。黄米没话找话,问,看什么书呢,女的不好意思,说,小人书。黄米看到女的手里果然捏着一本小人书,插画版的,黄米小时候看到的那种,不知道这女的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黄米放下小凳子,坐在树阴下,女的重新坐回车帮上,黄米问,你男人呢,女的说,去街对面旧货市场了。黄米问,你们出来几年了?女的说,男人出来四年了,我刚出来两个月。

黄米察言观色,循循善诱,基本确认男的昨晚没跟女的说他跟黄米认识。接着,对门的李丽拎着钱包走过来,邀黄米一起去买菜。李丽是小区里完全家庭主妇中跟黄米关系最好的,两人站在阳台上就能互相打招呼。

黄米还是忧心忡忡的。李丽问黄米,想老高了吧,黄米笑笑。老高到外地去有二十多天没回来了,要是没有捡破烂的这对夫妻横空出现,黄米有时候还是会想想老高的。可是现在黄米没有心情想老高。何况,这种情况下想起老高,总是跟东窗事发这个词联系到一起的。

接近中午,黄米在楼上看到男的来了,跟女的一起捆扎好废品,男的蹬车,女的跟在后面,走出小区。男的把屁股挪到座位上以后,扭头朝黄米家窗户看了一眼。男的并不知道黄米住在几楼,所以确切说,他只是朝黄米家所在的单元从上到下很宏观地睃了两眼,但这宏观的一睃,也让黄米感到脊背发硬,仿佛那男的两只眼珠子装了隐形弹簧,一下子蹦到脸前,眼白眼黑分明,还带着缕缕血丝。

昨天夜里烙饼导致黄米很困,中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阳台上,监控楼下的芙蓉树。芙蓉树长在中心广场边上,树阴不浓不淡,几个夕阳红老太太已经下楼,坐在小马扎上,跟捡破烂的女的聊天。捡破烂的女的依旧坐在车帮上,态度恭谨,从黄米的位置上看,女的身形打扮都像个中学生,从里到外透着没谙世事的简单,简直称得上纯洁。她的丈夫,那男的,是不是也像这女的一样纯洁呢,黄米非常希望情况如她所愿。

黄米打开衣柜,很慷慨地往外挑拣旧衣服,起初第一遍是货真价实的旧衣服,第二遍就界限模糊了,第三遍,几件只穿了两三次的也被挑出来了。黄米把它们摊在床上,打开阳台窗户,朝芙蓉树下喊,师傅!女的应声抬头,大姐,有事吗?黄米说,你来一下,家里有些旧东西。女的蹦下三轮车,推着朝黄米家楼门口走。

捡破烂的女的因为那些衣服,受了不小的惊吓,这辈子她也没想到会拥有这么多漂亮衣服。为了确认黄米的确要把这些衣服送给自己,她结结巴巴,反反复复,问了好几遍。黄米很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在这城市没有亲戚,这些衣服不喜欢了,扔了可惜,你身材长这么好,送给你也不委屈。

黄米找了个很大的袋子,装了那些衣服,递给女的,顺便问那女的,叫什么,女的说,郑小芬,你男人呢,王成林。

黄米这才知道,男的叫王成林。如果不是在这小区里遇到,换句话说,如果是在舞水街遇到,即便遇到一万回,黄米都不会有知道他名字的想法。在舞水街,男的都没名字,女的名字也不真,像黄米,在舞水街就不叫黄米,而叫阿眉。

阿眉,这个名字本来已经让黄米密封在记忆角落里了,成为一般过去时了,此刻因为王成林,它蹦了出来,不,不如说,是王成林粗糙的脏手将它拎了出来,挣扎也没有用,它重新亮相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黄米不可遏止地想到了王成林的脏手,不只是脏手,还有他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嘴巴,脏兮兮的身体。这些回忆让黄米战栗。

黄昏时分,王成林从街对面旧货市场收了工,赶来给老婆帮忙。几天下来,黄米已经摸出了这夫妻俩的规律,早晨,男的去旧货市场,女的则到小区里来。中午和傍晚,男的收了工,就到女的这边来,帮女的收工,两人一起回家。两人认准了这两个地盘,据点明确,分工明确,不打无目的的流水仗。男的来之后,并不是马上收拾东西跟女的一起离开,而是在小区里助人为乐,总有那么一两家人,恰好有一两件不算重也不算轻的体力活,请那男的帮着干,男的腚轻腿溜,只几天工夫就把小区里的居民伺候熨帖了。一个生活小区,有这么个捡破烂的,总归来说还是方便的,小区管理又不是那么严格,物业见居民认可,也就认可了。老张就是这样在这里扎下根的,算前任奠基人吧,他回老家了,出于老乡情谊,让这一对夫妻接了班,这对夫妻同老张一样,也不讨人嫌,不费什么工夫,就站稳脚跟了。

然而,不讨人嫌是要分对象的,在黄米这里,可不是那么看的。黄米在舞水街做洗头小姐那不堪的过去,在小区里除了王成林,没别人知道。舞水街在城市西北角,而小区在东南角,那么长的对角线,黄米想象了一下,要是拿尺子去量,得用多少尺子接起来。但就是这样长,黄米也没躲得过去。

送衣服给郑小芬的当天黄昏,黄米趴在阳台上,紧张地观察自己的贿赂结果。芙蓉树刚刚开始开花,粉色的花朵一小球一小球,很弱小地绽开着,郑小芬站在花球下面,比比划划地告诉王成林,她接受了昨天那位好心大姐的再度馈赠,这次不是破纸壳子,而是衣服。王成林扭头朝黄米所在的窗户看,在老婆的指点下,这男的此次很准确地把装了弹簧的眼珠子甩到了黄米家阳台上,黄米很清楚地看到这男的朝她家阳台扭嘴笑了一下,笑得黄米心里七上八下乱扑腾了一阵。

几天过后,没有什么异常发生,黄米决定主动出击一次,她在黄昏时分下楼来到芙蓉树下,跟女的聊了一会儿天,男的就回来了。活跃在黄昏时分小区里的群体换成了刚刚放学回来的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回家做饭去了,黄米就显得有点突出,不太自在。女的恰巧刚刚应了门口商店老板娘的吆喝,推车去了商店,男的本应该跟上去,此刻却留了下来,芙蓉树下只剩下男的和黄米,黄米想,下都下来了,那就主动出击吧。于是黄米就盯视了一下男的,名叫王成林的过去被黄米招揽过的这个捡破烂的,也盯视着黄米,却不是眼睛,而是黄米的上上下下,下下上上,这样几个回合,王成林才咂咂嘴,仿佛隔着空气又尝到了黄米的美好,这才说,我没告诉我老婆咱俩好过。黄米说,什么叫好!谁跟你好过!王成林说,哦,对了对了,你跟舞水街无数个男人好过,好多了,就不叫好了,叫卖,是吧。黄米一下子给噎在那里了,只知道喘气,王成林可不管那些,继续表白,我也没跟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说咱俩……哦,你对我卖过,还有,我也没跟你老公高总说过。高总出差了吧,是不是该回来了。

你,你,一听到老高,黄米紧张得结巴起来了,她说,你少惹老高啊,咱俩的事跟老高没关系。转而又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老高的?!

王成林拿脚踮地,无限得意的样子,说,我不会跟人打听吗?你从良了是好事,还怕你老公知道?

黄米脑子彻底乱了,还没等想好接下来怎么应对这个捡破烂的,郑小芬推着车回来了,远远地就朝黄米献上感恩戴德的笑,又高声吩咐丈夫好好感谢黄大姐。黄米很尴尬地说,不谢,一个院子里处着,互相帮忙而已。

然后低着头,脑子乱哄哄地,回家去了。

黄米从没这么害怕老高的归来,她想,老高一直去外地跑生意,永远都不要回来才好呢。然而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晚上,老高忽然来了电话,说一会儿就到机场了,大约半夜能到家。

黄米根本睡不着,也无心为老高的归来做什么准备,只是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阳台上的沙滩椅里,对门的李丽到阳台收衣服,赫然看到黄米家阳台上伏着一个黑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黄米,就隔空问候了一下,说你大晚上的猫那里干吗呢,我还以为来了贼。

黄米答非所问地说,李丽,那对捡破烂的夫妻住哪?

李丽说,好像是在幸福六村租了房子住,小媳妇挺干净的,据说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你问这干吗?

黄米说,哦,没什么,无聊呗。

李丽说,你们家老高也真是的,这么些日子也不回来。

幸福六村在城乡接合部,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但无论远近,跟老高和王成林有可能的见面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当然没有。黄米只是脑子乱了,想问题就有些不着边际,分不清侧重点。

半夜时分,老高果然回来了。老高回来以后很热烈地拥抱了黄米,之后才去洗澡,再之后就把黄米弄进卧室,行男女之事。其实老高并不老,刚刚四十岁。四十岁的男人跟二十八岁的女人,从外貌上来看正好般配,而且,老高身体素质比较过硬,这个优势在男女之事上显得尤为突出。总体上来说,老高是个绝对合适的结婚对象,特别是像黄米这样有过不良前史的,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嫁了,怎么说都是前世的造化。

但是,老高无论如何热烈地拥抱黄米,无论在性事上如何对黄米倾情奉献,都跟结婚无关。除了到外地忙生意,和在本市陪客户消遣,余下的时间,老高都像个丈夫一样尽职尽责地回家,在别处,老高也没有相好的。跟黄米相亲相爱地过,跟黄米结婚,于老高来说是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黄米心里也急,这样拖久了,自然对她不利,青春已经只剩下个尾巴了。但急归急,黄米还是智慧理性的,她分析老高是离了一次婚,怕了,而且老高有点精神洁癖,他跟黄米之间的关系,从模式上看来是大款和二奶,但实质上,老高并不这么看,这从老高平日里充分尊重黄米、从不无原则宠让黄米这两件事就可以看出来。所以,要想让老高心甘情愿再结一次婚,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黄米付出百倍的耐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黄米是这样分析的,也是这样做的,她从不像电视剧里那些小二奶一样,动辄耍脾气使性子,张口要金闭口要银,半年过来了,老高尽管没有用语言盘点黄米的好,但从没对黄米表现出什么不满,黄米觉得,万里长征已经取得了第一步的胜利。

本来一切都应该是按部就班的,偏偏半路杀出个王成林,这捡破烂的男人黄昏时分说的话,明显带有威胁意味。老高已经睡着了,黄米躺在老高胳膊上继续分析王成林那番话,怎么分析都觉得不像是恶作剧。

第二天,还很早,黄米就起床给老高弄早餐,老高刚吃饱饭,黄米就拎着老高的公文包站在门内等着,老高说,黄米,什么意思,刚回来就撵我走啊?黄米说,哪啊,出去那么久,不赶紧去公司看看吗,我都替你着急。老高很赞许地摸摸黄米的头发,就接了公文包出门了。

老高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八点,黄米站在阳台上,看到芙蓉树下还没有三轮车和郑小芬两口子,暂时松口气,正好看到李丽出现在阳台上,就答应李丽一起去买菜。李丽说,看你家老高回来了,买点好菜,晚上犒劳犒劳老高吧。

黄米跟李丽一起去菜市场买了菜,然后伴着肩膀一起回来,走进小区大门,拐过一个楼角,眼前的一幕差点让她晕过去,老高正在芙蓉树下站着,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捡破烂的王成林,后者正对老高说着什么,老高涵养极高地站在那里聆听。黄米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摔倒,让李丽眼疾手快扶住了,李丽说,黄米你怎么了,看到你家老高也用不着激动成这样吧?

让李丽扶住了的黄米顾不上答话,箭似的冲过去,站到老高旁边,恶狠狠地瞪着王成林。没想到王成林见了黄米却弓腰哈背地说,黄大姐哎,我刚才正跟高总夸您呢,我那口子晚上回家看看那些漂亮衣服就乐得睡不着觉。

黄米一下子就软得跟面条一样了,老高见黄米大包小包的,以为累着了,伸手替她拿下两个袋子,一起上楼回家。

黄米问,你不是去公司了么,怎么回来了?

老高说,从外地带回来的意向书忘家里了,回来拿。你没事吧,脸色这么不好。

老高找到意向书,走到门口,又转回头狐疑地看看黄米,黄米费劲地挤出一丝笑来送过去,表示自己没事,又强调性地解释了一句,快来例假了。

老高说,哦,好好躺着歇歇吧。

一整天,芙蓉树下都只有王成林和三轮车在,有的时候不在,黄米刚以为他离开了,没想到过一会儿,他又推着车回来了,是到别的住户楼下收破烂了。芙蓉树是他的据点。黄米不知道他老婆郑小芬哪里去了,心里竟然对那个无辜的女人渴念起来。

第二天,还是只有王成林一个人和三轮车一起呆在芙蓉树下。头天晚上老高回来得晚,早上又走得早,就错过了跟王成林的碰面。半上午的时候,黄米站在阳台上,看到王成林肩上扛着一桶矿泉水,晃悠悠地走在楼下,一转眼就走到了自己家单元,消失了,不一会儿,听到有很轻的敲门声,趴在猫眼上一看,是王成林,肩上的矿泉水桶不见了。

黄米又羞又恼,隔着门喝问王成林来干什么,王成林说,你开开门,让我进去跟你说。黄米怕他在门口长时间不走,让对门的李丽发现,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打开了门。对门李丽家的门紧闭着,没什么异常,黄米把王成林放进来,飞快地关上门。

王成林在门内站了一会儿,见黄米没有请他落座的意思,就很主动地走到沙发上坐下。黄米说,你来干什么?

王成林说,给你们家楼上王大爷送水,每送一次水,他儿子付给我一块钱。一块钱挺值的,从商店到你家楼门口,不到五十米。顺便再来看看你。

黄米懒得答话,站了一会儿,转身到卧室里,打开衣柜,找了几件老高的衣服,抱出来,说,拿回去穿吧,都是九成新,买的时候好几千呢。又到餐厅酒柜里拿出一条烟,放在茶几上,说,这烟很贵。

王成林拿起那条烟,撕开,抽出一支来点上,说,我记得你原来叫阿眉,舞水街上的男人,没有不认识阿眉的。

黄米说,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王成林说,那我就直说了吧,我想管你借点钱。

黄米说,你这是敲诈!

王成林说,你可以不借,我不强迫你。

黄米咬了咬牙,问,多少?

王成林想了想,说,一万吧。

黄米觉得王成林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她想了想,对王成林说,那咱们说好了,只这一次,给你钱后,你就不认识阿眉了。

王成林说,一言为定。

黄米就走回卧室,到抽屉里拿钱。老高不是个吝啬的人,每个月他至少往抽屉里放一万块,供黄米持家,中间还时常再给个两万三万的,让黄米去买衣服,做美容,老实说,这些钱足够黄米花费了,况且,黄米是做了理性上的足够准备,要让老高打心眼里认可自己,最终娶了自己,把现在进行时升华为现在完成时的。等这种升华成功了,老高几千万的资产有一半都将是自己的,而且,最主要的,她黄米的一生都有了着落。对一个有不良前史,并且年华正在失去的女人来说,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成功嫁给一个还不错的富人,此后一生无忧而幸福的了。站在那个高度来看这区区的几万块,这还叫钱吗。所以,黄米还是尽量勤俭持家,塑造形象。这样,就攒下了一些钱。黄米从攒下的那些钱里数出一万块,给了王成林,说,以后不许再来了啊,也不许跟我家老高黏糊。

王成林拿了钱,跟烟一起,塞到黄米找出来的衣服里,抱着下楼了。

老高这天回来不知道找什么,到抽屉里乱翻了一阵儿,黄米紧张地关注着,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汗粒,结果有惊无险,老高没去注意抽屉里的钱。老高不是个吝啬的人,另外老高还是个挺大气的人,从不在小事上婆婆妈妈,也许正是这种禀性才造就了他的不凡,刚四十岁就这么有钱,怎么说都是值得高看的。

接下来几天平安无事,捡破烂的女人还是没有回来,小区里的闲人是不能容忍没有答案的事情的,不久黄米就从某个夕阳红嘴巴里知道了,捡破烂的女人是回老家接孩子去了,孩子快考试了,考完放了暑假,就接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黄米就关注小学生什么时候开始考试,对门李丽家的孩子正念小学二年级,黄米时常在听到李丽家孩子放学噔噔上楼的声音后,打开门问人家一句,还没考试啊?

其实考不考试的,跟缠在黄米身上的核心事情并无多大关联,黄米只是下意识地把某些希望寄托给了单纯如水的郑小芬,某种角度来衡量,郑小芬给黄米安全感。

黄米的不安不是没有道理的,很快,说不好是几天,楼上行动不方便的王大爷就喝光了一桶矿泉水,他那做公务员的儿子家住得远,不便为了一桶水频繁过来,这样,捡破烂的王成林再一次敲响了黄米的门。

这一次王成林抬高了狮子开口的价码,跟黄米要两万,黄米说,不是说好了就那一次,怎么变卦了?

黄米这么问,问得有气无力。对无赖,说好了的事情狗屎都顶不上。

王成林只是嘿嘿地笑着,说没办法,我缺钱用。

黄米说,你缺钱你不会自己挣去?

王成林说,我这不是在挣着吗!我天天给你们这些城里人当孙子使唤,一年下来才挣那么几个钱,还不够你们富人牙缝里的一顿饭。

黄米说,那是你没本事。

王成林说,是啊,我是没本事,我又不能去卖,卖也没人要。

黄米说,你不能卖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成林说,那跟高总有关系,我找高总借钱去算了。

王成林这么一说,黄米就彻底丧失斗志了,回到卧室,点了两万块,给了王成林。

不管怎么说,只要她给王成林钱,东窗事发的危险就暂时不会降临。黄米考虑再三,拨通了王小云的电话。

自从从了良,黄米和王小云这两个名字就仅仅变成了一个符号,跟一串数字一起存在了彼此的手机上,只是存着,就像某件不用了的家俱,搁置在一个角落里,但又不能处置掉,因为一来,仅仅是那样存着,看看想想也会在某些时刻抚慰自己一下,二来,说不准哪一天,就用得上。

现在黄米就用上了。黄米给王小云打电话,一打通就鼻涕眼泪一块往下流,两人约好到中间地带的上岛去。

王小云婚后住的地方离黄米不远,但实际情况就像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似的,若不是有解决不掉的问题,俩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联系。这是个不用言说的约定,从两人一同离开发廊那天起,默契就自然形成了,像到了春天花就开了,到了夏天天就热了一样自然。离开发廊后,两人的分别纪念地就是这家上岛,当时,王小云感慨地说,人哪,在什么环境里就非得是那种环境里的人,想挣开,只能改变环境,没别的办法。那天黄米和王小云都穿得很素雅,两人又都很漂亮,坐在上岛喝咖啡,身边走廊里穿行而过的男人女人,都不自觉投来欣羡的注视,让她们感动得心尖一阵阵快乐地疼。而就在不久前,两人还露胸露腿地呆在舞水街,那条肮脏杂乱的街道上,一家终日充斥着荷尔蒙味的发廊里卖肉。露着肉画着浓妆的黄米和王小云,怎么也找不到素雅漂亮喝着咖啡受人注目的感觉。

凭什么我们就非得是露肉卖肉的命?这个问题是激发她们离开发廊的原始思考,从那个思考开始,她们追根溯源,一起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唏嘘不已了几次,觉得从根上来说,她们都没有继续滞留发廊的理由。先说王小云,她进发廊完全因为赌气,赌男朋友的气,赌感情尚好的男朋友有一天忽然在发廊跟洗头小姐睡觉的气。本来王小云跟男友一起在舞水街打工干得好好的。结果王小云就生男朋友和发廊小姐的气,也去发廊打工,说不清怎么回事,就开始卖了。黄米呢,倒没王小云这么邪性,从根上来说,黄米比王小云要有文化一些,尽管黄米也只是中专毕业,但黄米读书时成绩特别好,若不是因为家境贫寒,黄米读高中考重点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而黄米没那个命,从小在单亲环境里长大让黄米初中时就知道自己没那个命,别人都考高中去了,黄米没跟母亲商量,就报了中专。早念完书早工作赚钱。书倒是念完了,但工作不好找。黄米知道不能干等着,就听了一个初中同学的,暂时先到发廊里打工,跟老板娘说死了,只洗头不干别的。黄米坚持住了,只洗头,没干别的,收入刚够娘儿俩糊口。就在那关键时期,黄米那病恹恹的母亲忽然染上了甲肝,两只眼球子都成黄色的了,见什么吐什么,几天就瘦得不像样了,送到医院,立即就住进隔离病房,护士去挂针,都严严实实地戴着隔离手套。住了没几天,黄米就没钱了,只有去跟老板娘支,说是支,其实就是借,只洗头不干别的,又能有多少工资可支。母亲住院花了七千块,黄米借了八千块。老板娘早就觉得黄米盘子靓,不想办法开发是个损失,这样,黄米就眼睁睁跳进自己掘开的陷阱里了。黄米的母亲后来也知道了女儿在干什么,老是哭,三哭两哭,没两年,就去世了。

在分别前的上岛,王小云总结说,人挣不过环境。那天她们美好地憧憬了未来:先是跑保险,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然后,找一个能给自己下半生保障的男人,好好地嫁了。一般过去时现在进行时现在完成时的观点是初中毕业的王小云提出来的,黄米觉得王小云太有才了。

从此以后我们跟过去诀别,忘掉一般过去时,开始现在进行时,向现在完成时进发!王小云举起咖啡杯,跟黄米碰杯,一饮而尽后,两人都眼泪花花了。

算起来,从跑保险开始,到各自遇到可嫁的男人,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之间,两人一共联系过两次,一次是王小云联系黄米,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一次是黄米联系王小云,告诉她自己搬到老高给买的房子里同居了。由于稀少,三年之后的这次见面就显得况味复杂,场面有些悲壮,都哭了。

先是叙旧,王小云嫁得还不错,丈夫是个小科长,人上有人,人下也有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接着聊黄米,别的都简单带过,比如老高的为人,老高的钱,重点为黄米遇到的前进路上的干扰拟定解决措施。

首先,贿赂是无效的,那么多名贵衣服都打了水漂就是个有力的证据。第二,给钱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不宜长期使用,长期使用只会让王成林胃口越来越大,让黄米的抽屉越来越瘦,最后导致黄米在老高那里露馅。这两个共识没费什么力气就达成了,接着,王小云提出几条算计王成林的办法,一是诬陷他偷窃,让物业把他赶出小区,二是雇几个黑道上的人扁他一顿,让他知道命比钱贵。实在不行,就采取最后的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让老高在别处另买房子,搬走。

讨论了一下午,成果没扩大,就只有先这么定了。黄米和王小云姐妹俩仰脖干了一杯咖啡,互相打了一通气,洒泪而别。

黄米就着手实施对王成林的算计计划。她拣的那天天气很热,是个星期六,下午四点左右,没出门的居民老的小的都散布在中心广场纳凉,黄米提着空矿泉水桶,走到芙蓉树下当着很多人的面递给了王成林,让他帮忙扛桶水。不能指望老高,黄米笑着说。

王成林扛着水桶进了黄米家,不失时机地跟黄米又要了一回钱。黄米说家里没多少钱了,只给了一千。一千块钱扛一桶水,不错,王成林喜滋滋地走了。

第二天,黄米在家里转了好几个圈,犹豫再三,对镜演练多次,最后痛定思痛,还是把心压在肚子里,去了物业。一个中年男人在,好像是物业负责人,黄米简单说,捡破烂男的偷了她的手机。就是昨天,我找他帮忙扛了一桶水——很多人都见过的,去卧室里找钱的时候,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不见了,起初我以为丢了,反复回忆,昨天一天我都没出过门,连菜市场都没去,那就肯定是他偷的了。

物业负责人皱着眉说,这就不好办了,要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偷了你的手机,唯一的办法是把他叫来跟你对质,不管偷没偷,他都不会承认的。要是没偷,他自然肯定不承认,要是偷了,既然决定要偷,就更不会承认了,并且肯定早藏起来了,我们总不能去他住的地方搜吧,再说了,我们也没这个权利。而且,这对夫妻一直表现不错啊,小区居民反应都很好,不应该啊。

黄米摆摆手说,算了,对什么质,我的主要意思并不是找回手机,丢了就丢了,再买个就是了,我主要是想跟你们提个合理化建议,把这对夫妻劝离咱小区。好好的一个小区,有这么两个陌生人天天晃来晃去,不管他们多老实本分,也毕竟有隐患存在。况且,人心隔肚皮,看一个人是不能靠表面的。

物业负责人说,这样吧,我们先调查一下再说,你看行吗。

黄米离开之前,没忘了叮嘱物业负责人,不要对捡破烂的说是谁丢了手机。物业负责人笑了,说,放心,要是他偷的,不说他也知道失主是谁,要不是他偷的,说了对你不利,我们物业工作的主旨就是维护居民关系和谐的。

也不知道物业负责人是怎样调查的,总之第二天,王成林什么借口都没找,就来敲黄米家的门,进来之后开门见山就说,我知道是你诬陷我偷东西的,我知道你恨我,想撵我走。

黄米不知道怎样应答,只说,我没有,我没有。

王成林狡黠地笑着,说,别以为我们乡下来打工的都傻。

黄米说,我没说你傻,你不傻,你精着呢。

王成林说,反正,怎么解决你看着办吧,要不然,我就去找高总,告诉他你诬陷我。

黄米说,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我真没钱给你了。

王成林说,骗谁呢,我去高总公司看过,那么气派一个大楼,墙缝里抠出点来就够我们打工的吃喝一辈子了。

黄米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王成林说,这你不用管。谁不知道钱好。

黄米还是又给了王成林五千块,把他暂时打发了。

抽屉里的钱日渐减少,黄米心急如焚,考虑了一下王小云给她出的第二个主意。第二个主意较之第一个,显然无论从程度还是性质来说都更恶劣一些,但紧迫的现实容不得黄米退缩,她上网找到一家帮办公司,电话联系了一下,问人家是否接受替人打架的生意,对方说程度轻的可以接受,重的要担司法责任,就恕不接受了。黄米说,不用往狠了打,主要目的是威胁,从心理上震慑一下。

交易是在电话里进行的,黄米去银行往对方账号汇了50%的款,余款等交易结束一次付清。接着黄米就忐忑不安地等着交易结果出现。

帮办公司办事效率还是不错的,50%的先期款一到账,当天晚上似乎就采取了行动,反正第二天,王成林全副武装地来到小区,头上缠着绷带,一只胳膊吊在胸前,不知道从哪弄了副破拐杖,夹在腋下,一到芙蓉树下,就吸引了小广场上所有闲散居民围观。黄米从阳台窗户上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强撑着坐到沙滩椅上,身子瑟瑟发抖了好半天,才想起该给帮办公司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黄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对方,不是说好只从心理上震慑一下,见好就收吗,怎么把人打成那样,全身上下没囫囵地方了。

一直跟黄米进行交易的是帮办公司一位何姓年轻男子,听到黄米质问后,何姓男子很纳闷地说,不可能!我们只是派了两个人跟踪了目标,从废品收购站那里跟踪到距幸福六村不远一个僻静黑暗的街角,之后上去扭住他胳膊,对着屁股狠踹了两脚,你也知道,踹屁股一辈子也踹不出什么事来,只是把目标踹倒在地上,然后其中一个同事拿出一把刀子,当然那只是遵从您的意愿,震慑他的,我那同事只是把刀子放在他眼前还有胯下比划了几下,告诉他,要是他再缠着您,很多部件都将不保。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黄米说,我明明看到他头上缠着绷带,胳膊吊了起来,腿好像还瘸了,拄着拐呢。你同事可靠吗,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对他动手?

何姓男子说,这点您不用怀疑,一来我们有严格的工作程序,每项工作结束,相关人员都要详细填表汇报,我们的总结汇报内容,如果您感兴趣,改天欢迎来指点。二来,我们的用人机制是没有问题的,在我们这里根本不容忍那些不敬业、不遵守规章制度的人存在。

黄米让这何姓男子一说,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可能真是冤枉了人家。就说,那好吧,我暂时相信你一次,不过,余款还不能跟你结,我得弄清情况再说。

何姓男子说,没问题。我们的服务宗旨是顾客至上,顾客就是上帝,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在顾客意愿下展开,我们帮办公司成立两年了,口碑一直很好,就是源于我们良好的职业操守。

黄米分不清谁在撒谎了,是帮办公司,还是王成林身上的武装。有心下楼一探究竟,又实在恐惧,不知道下楼后王成林会当着居民的面给自己怎样的难堪。黄米就只好缩头缩尾地猫在阳台上,监控楼下的芙蓉树。黄米看到对门的李丽也混杂在人群里对王成林围观,就心急如焚地等着李丽回来。大约过了一刻钟,对王成林身上的装备失去兴趣后,李丽回来了。

关于这次跟郑小芬的面谈,黄米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首先她打算在开场白里告诉郑小芬,从本意上来说,她实在不想把郑小芬作为解决问题的切入点,但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然后,黄米会把所有事情对郑小芬和盘托出,从舞水街说起,一直说到目前。最后,黄米要请求郑小芬劝劝自己的丈夫,不要捏着别人的短处不放,捏死了别人,自己即便有了很多钱,花着也不会快乐。

黄米肚子里装着以上这些话,去了郑小芬的租屋。郑小芬看到黄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笑笑正坐在上面,胳膊肘子趴在床上写作业,郑小芬一把把笑笑拽下来,椅子让给黄米,非要黄米坐,然后,飞快地跑出去,到街上买了个西瓜,抱回来切了。

郑小芬纯洁的殷勤,让黄米左右为难,就只好先跟笑笑说笑,等待时机。跟笑笑说话,无非是问学习好不好,城里好不好。笑笑说,学习很好,考第一,城里也很好,能治好她的病,自己将来要到城里来念书,毕业后到城里来工作。

黄米问郑小芬,笑笑生什么病,要来城里治?

郑小芬叹口气,脸上的阳光晦涩下来,说,视神经萎缩,看了好几个地方了,都看不好,挺严重的,可能会失明。这次来,打算过几天去北京看。这几年,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要不然,也不会出来打工,出来打工多难啊,哪能都遇到大姐这样的好人。

两个大人谈论着笑笑的病,笑笑平静地站在一旁听,即便她母亲谈到失明这样的字眼,孩子也平静如初。黄米想,这平静是让时间打磨出来的,辗转治病和依然有可能失明的将来,对于笑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引不起恐惧和哀伤的事情了,是生活里一件时刻存在的庸常事了。黄米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显然,黄米的幸福六村之行没有获得预期结果,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让黄米枪毙在肚子里了。临走前,黄米还翻开钱包,拿出一万块钱,硬塞给了郑小芬。黄米带钱是准备面谈之后看情况,需要的话,就拿钱巩固一下谈判结果的。郑小芬慌里慌张地捧着那些钱,跑出来追赶黄米,黄米一路小跑,跑到街上,打了个出租,就回去了。

黄米回到小区的时候是黄昏,王成林正在捆扎废品,黄米走到他跟前,停下了,想跟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王成林习惯了黄米躲着自己,这次见黄米用以前没见过的眼神看自己,还站在那里很专心地看,不知道黄米的用意,心里打了几下鼓。

黄米就在王成林纳闷的注视下,上楼回家了。

第二天,让黄米没想到的是,郑小芬一大早就带着笑笑来敲门,提着一个布包,打开,拿出报纸卷着的一捆东西,打开报纸,是黄米昨天放下的一万块钱。郑小芬依旧扭捏着,脸都红了,说,大姐,俺们不能要你的钱,城里人挣钱是比乡下人容易,但那也是挣来的。

黄米拿起钱就往布包里塞,说,算我借你的,拿着给孩子看病。出门在外,钱要多带。花不完,回来你再还我。

郑小芬搂了搂笑笑,说,谁让这孩子命苦,生在一个没出息的家庭呢。不过大姐你放心,俺会尽最大努力给笑笑看病,去了北京,要是钱不够,俺在街上乞讨,也要给孩子弄钱看病,除非俺死了。你的钱,俺还是不能要。

黄米眼泪婆娑地看着郑小芬离开了,钱放在茶几上,静静的,戳得黄米眼疼。过了一会儿,黄米奔到阳台上,看到郑小芬和笑笑已经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八点多钟,王成林蹬着三轮车来了,黄米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打开窗户朝王成林喊,你来一下!

王成林有些懵,气喘吁吁跑上来,一进门,黄米就把报纸卷着的一万块钱扔给王成林,说,拿着走吧。

王成林搞不懂黄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怎么主动给钱,还三番两次的,昨天到家里去送,今天又叫他上来拿。老婆坚持要把钱还给黄米,王成林拗不过老婆,就说,要还你去还。心里想,还就还了吧,大不了过几天我再偷偷去要回来。没想到,还没等要,黄米就主动给了。

黄米的主动还是让王成林有些窘了,抱着钱,不知道该马上离开,还是该说点什么再离开。一抬头,却看到黄米在流泪,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洇湿了一大片衣服。从舞水街认识黄米开始,王成林就把这女人当成一只鸡来看,再遇黄米,知道她傍了大款,王成林就更把黄米当成鸡看了。跟一只靠卖肉为生的鸡要钱,救自己的孩子,不要白不要。可是王成林却让黄米大颗大颗的泪弄懵了,一瞬间他有些后悔,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个正在流泪的弱女人。

让王成林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他扔下那捆钱,打开门逃跑了。他跑的时候,还是很为那捆钱惋惜的。不过,王成林算了算,手里现有的钱,包括从黄米这里要的,包括他跟老婆捡破烂所得,加起来,去北京给笑笑看病,应该是够了,他打听过价码,医院附近的出租屋一天多少钱,医院挂专家号多少钱,外地人去呢,一般挂不上,要找医托,还要给医托钱,另外就是庞大的诊疗费,药费,这些,王成林经过几年来大同小异的治疗经历,已经心里有底了。王成林之所以准备这么些钱,是想如果可能,就给笑笑做手术。赶早不赶晚,趁笑笑还小,抓紧把眼治好,越拖越不好治,要是真失明了,成了瞎子,他这当爹的,不知道这辈子怎么面对无辜又可怜的孩子。

王成林做梦也没有想到,同村的老张回家盖房之后,把这块福地转让给他,让他遇见了从前的洗头小姐黄米。那个黄昏,手里拎着秤杆子站在黄米家楼下的时候,王成林左眼皮子忽忽跳了几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想,莫不是有什么财运来了,刚想了这么一句,黄米就一步一步从地下室踩着台阶上来了,王成林豁然开朗,知道左眼皮子跳是因为要遇见这个女的了。这女的,王成林还记得她在舞水街时美丽妖冶的样子,差不多整条舞水街的男人,包括打工的,这个城市的下等男性居民,都对黄米蠢蠢欲动,王成林当时的一个同行,也在舞水街活动,跟黄米有过那么一次,做梦似的讲给王成林听,讲了好多遍,听得王成林夜里一个人趁撒尿的时候躲在墙角打手枪。后来,跟黄米有过的打工者组成的圈子在不断扩展,他们开始嘲笑王成林,王成林开始觉得羞涩。形势很暧昧很热烈很不容忽视,王成林必须上一回黄米,才能平众,为自己拔气。况且,尝尝老婆之外的女人,王成林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王成林就这样走进黄米呆着的发廊。黄米到底有多美好,那个过程到底有多销魂,王成林都没有明确的感觉,稀里糊涂的,王成林就走出了发廊。美好和销魂,是王成林在回忆里苦思冥想出来的,想得也不是很具体,仍旧是混沌一片。在苦思冥想中,王成林哲学性地总结出一个道理:什么东西美好得过了头,就不像真的了。

后来王成林再没去过发廊,一来是觉得对不住老婆郑小芬,老婆在家省吃俭用,他却拿着辛苦挣来的五十块钱,去跟别的女人睡觉。二来,王成林觉得即便再来一回,那事从头到尾也不像真的,一辈子有过那么一回,就行了。

再见黄米,王成林简直不相信了,那个每天露着肉坐在发廊里的妖冶女孩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下子变成美丽高雅的正派女人了,王成林在一瞬间挖空脑子里的储存,给那时的黄米下了一个定义:冰清玉洁。不明真相的人,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女人曾经做过小姐。接着,王成林迅速转换思路,用在城里打工几年速成的世故,作出一个决定,跟这个女的要钱。这决定简直让王成林有些崇拜自己了,一个人要有多聪明,多勇敢,多果断,才能在转瞬之间想到这么一条生财之道啊!赚城里人的钱,办法多多啊,只要会观察会发现会抓住机会!

然而这天夜里王成林有些失眠了,让黄米那些眼泪闹的。半夜,王成林看老婆和女儿睡得挺熟,偷偷下床,搬开床底下很多障碍物,小心翼翼拖出两个破鞋盒子。所有的钱都套了两层塑料袋,整整齐齐码在里面。王成林摸着那些钱,心想,过几天就去车站买票,带老婆孩子去北京。王成林有一本日历,文化批发市场买的,在那上面王成林挑了一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作为北京之行的日子,离现在大约还有一个星期。

王成林蹲在地上,看着那些钱,陷入畅想之中。有一刻他魔怔般地闪过一个有些高尚的念头:等笑笑治好了眼,继续在城里打上几年工,攒下钱,还给人家黄米。这样想来,这些钱就算是借的了,这么多,得多少年还呢。王成林又陷入愁闷和对这个念头的反悔之中。

在冰火两重天之中煎熬的王成林,没听到床板发出的几下吱呀叫声,他老婆郑小芬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见男人蹲在地上发痴,再一瞅,就让那钱吓住了,以为男人夜里去拦路抢劫,或者撬人家保险柜了,连滚带爬地咕噜到地上,说你犯罪了?

王成林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犯罪了,但老婆已经那样认定了,那么秀气的小媳妇,连哭带喊的,躺在地上撒起泼来。王成林只得把钱的来历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只是略掉了自己跟黄米睡过的环节。

郑小芬说,这还不叫犯罪?这个罪更大,这是敲诈勒索罪!老天啊,我怎么找了这么个男人啊!

凌晨时分,两口子终于达成协议,退回这些钱。王成林看着日历,说,那我们还去不去北京了?

郑小芬咬着牙,说,去!就是在街上要饭,也要去!城里街上不是有很多人跪在地上,前面摆一个搪瓷缸子要钱吗,我瞄了几次,一天下来,也能要不少呢,北京是个大城市,肯定能要到更多。

王成林最后同意了,想了想,又自告奋勇地说,钱是我敲诈的,那就由我自己去还好了。

协议达成了,郑小芬挂着鼻涕和眼泪重新上了床,王成林付出了些含着歉意的温存,把老婆哄睡了。

老高这天夜里也回来了,还没有做功课,黄米先是很郑重地跟老高商量一件事情:搬出这个小区,到别的地方去住。

老高很奇怪,但没有直接问原因,静等黄米自己说。黄米什么也不说,只是说,先前你提到的巴黎春天小区,我觉得挺好,要是你同意,我们还是搬去那里住吧。

黄米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才决定提要求的时候解释从简的。对老高这样的男人,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有可能获得负面效果。

老高凭本能的直觉,认定黄米忽然想搬出这个小区事出有因,但停了一分钟,老高还是痛快地说,行,这小区管理太乱了,我也不喜欢。明天我就找人去办。

黄米垂着头,说,谢谢你,老高。

老高笑着说,你看你,开始时听我的,不就好了,不用费这么多周章。

黄米扎进老高怀里,说,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八点钟的时候,黄米站在阳台上目送老高开车离开小区。郑小芬和笑笑坐在三轮车车帮子上,一边一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老高的车子开走以后,郑小芬跳下车帮,嘱咐笑笑在那呆着,自己快步朝黄米家的方向跑过来,不知道怎么了,黄米预感郑小芬是来找自己的,并且预感王成林那混蛋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郑小芬进门之后,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边哭边往地下出溜,要给黄米跪下,黄米眼疾手快地搀住郑小芬,说你这是怎么了,快点坐下。

郑小芬不坐,笔直地站着,抹眼泪,说俺们对不住你,孩子爸敲诈了你那么多钱,这个杀千刀的,女人一辈子不易啊,他哪能那么干……

黄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别哭了,你家男人也是为给孩子治病,一时鬼迷心窍。那钱我现在反正也用不着,算借你们的,拿着给孩子看病去吧。

郑小芬一听,又呜呜地哭了,说那挨千刀的,拿着钱跑了。昨天夜里我逼他今天一早就来还你钱,他害怕,就偷偷跑了。在这城里俺们不认识别人,他能跑哪去呢……

黄米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这事不难分析,王成林是不甘心把那些钱还给黄米,才偷偷跑了的,从这点上说,王成林不存在什么生命危险,但是,那么多现金带在身上,一天两天不危险,时间久了可就难保了。黄米这样一分析,就跟郑小芬说,这几天别收破烂了,赶紧出去找你男人吧,实在不行就报个警吧。

郑小芬一听,又要给黄米下跪,说大姐,无论如何也不能报警啊,一报警,俺男人就得判敲诈罪,还有潜逃罪啊,还是俺偷偷找吧,找着了,让他把钱还您。

黄米一听,也就默认了。

郑小芬骑着三轮车,车斗里载着笑笑,离开小区了,笑笑坐在车斗里翻一本小人书。

黄米在家坐不住,心神不宁。李丽在家也坐不住,跑来跟黄米有话没话地扯了半天,才扯到主题,说,今天捡破烂的不知道去哪了,我看女的一大早上你这儿来了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黄米看着李丽油腻腻的脸,心想,再过几天我就搬走了,搬到巴黎春天去住小高层,每天乘电梯上楼下楼,跟谁都不打照面,就好了,就没什么烦心事了。

这样想着,黄米就觉得安慰一些了,说,不知道啊,也许一家三口出去玩了吧,总不能只干活不享受啊。

李丽狐疑地看着黄米,知道套不出什么话来,告辞回去了。

一天过去了,黄昏时分,郑小芬的三轮车载着笑笑风驰电掣地回来了,车往芙蓉树下一停,有居民吆喝,郑小芬也顾不得理,噔噔跑上楼来敲黄米家的门,进去以后,从面色上黄米就知道这可怜的女人没找着自己的男人。黄米给郑小芬倒了杯水,说你把笑笑叫上来,在这吃晚饭吧,孩子累坏了。今天老高不回来吃晚饭。

郑小芬擦把汗,说,不了,还是回家守着吧,说不定那死鬼已经回家了。

接下来两天,郑小芬每天黄昏时分来跟黄米汇报,黄米再帮她出主意到哪里去碰碰运气。那天郑小芬刚来不久,还没说完,李丽就砰砰在外面敲门,黄米打开门,李丽一步迈进来,说,跟你借块姜用。哦,小郑在这啊,有事啊?

黄米实在按捺不住了,说,没事,能有什么事!

李丽见黄米这样,扭身走了,说,生什么气嘛,脾气真大。

送走郑小芬,黄米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看。黄米不忍心看郑小芬骑着三轮车载着笑笑的样子,又忍不住去看,每次都这样。黄米朝楼下一看,就看到李丽跟老高站在楼门口说话,朝越骑越远的郑小芬比比划划的,黄米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不久,老高上来了,看神色没什么异样,但黄米知道,那异样都藏在深处。黄米就去做饭,老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饭的时候,老高说,刚才看到捡破烂的女的,载着个小孩。

黄米说,是啊,她女儿。

老高说,没见她男人。

黄米说,哦,几天没见了,刚才女的到家里来过一趟,说她男人回老家了,过几天再回来。

黄米又说,那女的心眼不坏,我不是送过衣服给她吗,看那孩子可怜,前些天还送了点小孩子爱吃的零食,女的感激,时不时来问问家里有什么活可以帮着干。

老高说,我看,家里请个保姆吧。

黄米心里扑腾扑腾的,脸上尽量保持平稳,说,反正快搬了,等搬到新家再请吧,你看呢?

老高说,也好。

两人就吃饭。黄米的厨艺很合老高的口味,她买了很多烹调书,按照老高的口味做。现在进行时里的每一个步骤,黄米都全力以赴。

接下来的两天,黄米也参与了寻找王成林的行动,不仅黄米自己参与了,她还再次跟帮办公司做了一笔交易,让他们也派两个人四处找找,找着了重谢,找不着,就只付一部分钱。黄昏的时候,黄米会在街上给老高打个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老高要是说回家吃,黄米就立刻打车赶回去给老高做饭,要是老高说不回家吃,黄米就继续找王成林,很晚才回家。

两天过后的晚上,大约九点多,黄米接到帮办公司的电话,说王成林正在西郊电厂附近的铁路地下通道里,黄米打了个出租车就去了幸福六村,拉上郑小芬和笑笑,就去西郊。赶到西郊的时候,帮办公司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何姓工作人员也闻讯赶到现场。通道里很暗,只有不远处的街灯照下一点稀疏的光,帮办公司的人看来不止一次接过夜里寻人的单子,准备充分,带了应急灯。黄米看到王成林衣着破烂,满脸污垢,脸上腿上很多伤,血糊糊的,这下是真伤,不是伪造的。

郑小芬和笑笑母女俩早扑过去了,一家三口抱成一团。黄米叹了口气,转头跟何姓工作人员签字结束交易。黄米算了算,等把余款付给帮办公司,她半年来的积蓄就全没了。黄米真希望这些积蓄连同近段时间来的事情一起,从明天开始就成为一般过去时。

在黄米打算离开的时候,王成林忽然挣开老婆孩子的拥抱,一瘸一拐走过来,说,那些钱没丢,他们瞄上我两天了,我发现了,趁他们不注意,把钱藏起来了,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加油站厕所后面,挖了个坑埋起来了。

又从胸里摸摸索索,掏出两张皱了的车票,对自己老婆说,看,去北京的车票,后天的。我原本打算在外面躲到去北京的日子,回家拉上你们娘俩就直奔火车站,到时候你就没时间逼我还钱了。

他老婆郑小芬哭着说,为那点钱让人给揍成这样,真是活该,一会儿赶紧去把钱挖出来,还给大姐。又对笑笑说,你长大可不能学你爸。

一列火车划破黑夜,从头顶上轰隆隆开过,笑笑抬头听着,天真地说,后天我们就要坐这样的火车去北京了呀!

黄米心里发酸,悄悄走出地下通道,走上了大街。在街边上,黄米忽然发现老高的车,静静地在街边停着,也不知道停了多久了。黄米从没这么懵过,她站在夜里,惊恐地张大嘴巴,看着那辆黑色轿车,黑色轿车看到黄米上来,点着了火,黄米无计可施,硬着头皮走过去,打开门,坐了进去。

老高什么话也没说,神色平静,没有异样。黄米脑子里的东西混沌地搅来绕去,也找不出一条完整的轨迹以供她在此刻说点什么,于是也就只好沉默。

这沉默不知不觉就持续了很长日子。

芙蓉树下不再有捡破烂的一家三口和三轮车。芙蓉花已经有些要败的迹象了,对门李丽家的儿子那天告诉黄米说,他快开学了。黄米不知道笑笑的眼看得怎么样了,他们一家三口离开之前,在火车站给黄米打了个电话,让黄米去一趟,是这样说的:一来笑笑想再见你一面,二来那些钱一定要还给你,要是你不来,我们就不去北京了。

黄米去了,拿回了那些钱。

黄米和老高没有搬到巴黎春天,两人都再也没有提及这个话题。老高回来得越来越少了,慢慢的,他是去了外地,还是在这个城市里,黄米不知道了。有一天晚上,黄米站在阳台上,看街灯昏暗的小区,忽然看到老高的车停在楼下,再一看,老高坐在车里,有火光一明一暗的,是老高在抽烟。

黄米静静地站着,等老高把那支烟抽完。老高抽完了烟,又坐了一会儿,点着了火,车慢慢地滑动着,开出了小区。

黄米有的时候很想给王小云打个电话,让她帮自己出个主意,是应该这样继续顽强地坚持下去,等待现在进行时升华为现在完成时的可能,还是认命,咬咬牙把它变成一般过去时。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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