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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北京天安门

2009-03-13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郭亮酒瓶

海 飞

海飞1971年生,浙江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各类年度选本选用。获“‘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奖新浪潮奖、《上海文学》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著有小说集《后巷的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长篇小说《花雕》、《壹千寻》、《你的身体充满鸦片》。

1

一只蝉的鸣叫从杨树叶片的缝隙掉下来的时候,屠向前从躺椅上醒了过来。他没有马上直起身子,而是睁开了浑浊的眼,张望着赵毛小店那只黑色柜子上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李咏的长脸上布满着笑容,他兴奋地抛掉一张手中的纸片说,请听题。赵毛不停地打着哈欠,在屠向前躺在小店的躺椅上大睡午觉的时候,她其实一直在打着哈欠。一只陈旧的台式电扇,拼命地送出热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屠向前才从躺椅上坐直了,这时候他发现躺椅上有一个明显的汗渍,像一小块潮湿的胎记。

这是一个漫长而寂静的午后。蝉的叫声时断时续,空气干燥,没有风,屠向前觉得人随时会被燥热抽干水分,像一张烘干了翘边了的叶片一样,轻轻地飘起来。好久以后,屠向前终于站起身来,在面盆里倒上一些凉水,用赵毛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水真是好东西,他觉得清醒了不少。至少一个午后,可以从容地开始。他有足够的精力,来对付这个午后。

赵毛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随便就用我的毛巾。

屠向前拧干毛巾,那些水从他的指缝里稀里哗啦地漏下来,声音清脆地掉入脸盆。屠向前说,随便?随便用你毛巾怎么了?不随便用你人,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屠向前正这么说着的时候,厂办的叶丽娜走了进来。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像一棵移动的美人蕉一样。叶丽娜手里握着一串钥匙,走动的时候,钥匙就发出撞击的声音。叶丽娜很喜欢这样的声音,她在这样的声音里兴奋起来,步子就小鹿一样轻快。事实上,她的小腿匀称,线条柔和,没人知道她的准确年龄。有的时候,她和人疯闹,脸上泛起潮红,能依稀看到她青春的样子。据说她至少有四十岁了,但是她的四十岁仍然像一枚充满诱惑的蛇果,有着浓烈但却新鲜的色泽。叶丽娜趴在柜台上看着玻璃下面的各类小吃,鱿鱼丝、牛肉干、笋丝青豆、花生米,瓜子……那些小食品排列整齐,在赵毛小店里散发出陈年的气息。叶丽娜小巧白晳的手指不停地点着,赵毛,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屠向前靠近叶丽娜说,叶丽娜,你这个狐狸精真有钱,怎么老来买东西吃。叶丽娜说,是钱科长打牌又输了,我是做跑腿的。

叶丽娜说的钱科长,就是劳资科长钱一炮,权比副厂长还大。因为他掌握着人事权,所以许多人都给他好脸。连食堂里打菜的,也会偷偷给他装好一菜盒的红烧肉,让他带回家去。屠向前听叶丽娜提起钱一炮,就有些扫兴,重叠手印的念头突然间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新厂长郭亮的白色桑塔那,像一阵风一样卷进了厂门口。厂门口左边是传达室,右边是赵毛小店,是厂里租给赵毛开的便民服务商店。屠向前是保卫科长,常来传达室坐坐算是视察工作。屠向前是老国营了,从部队回来后,先是在造气车间当砸炉工,抡了三年大锤子,把胃口给抡大了,也把腰身给抡结实了。然后到了保卫科,当一般干部,接着又当副科长,科长。当上科长了,屠向前离开化肥厂光荣退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屠向前狠狠地瞪着白色的车子一闪而过,那简直就是一道白光,仿佛那车是没有轮子的,而是一阵刮过的白风。屠向前很看不惯新任厂长郭亮,还是博士生毕业的,由国资总公司派下来。郭亮上任一个月了,没有找屠向前谈过一次话,这让屠向前很不舒服。这不仅是看不起化肥厂的保卫工作,也看不起他屠向前本人。屠向前看到了不停摇晃着的叶丽娜的屁股,他的念头起来了,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把少了一只小指的手按在了叶丽娜广场一般的屁股上。屠向前说,叶丽娜,我发现你的身体有两样东西长得不太好,要是长好了,你会让厂里的男人们更加骨头轻的。

叶丽娜也不恼,说,哪两样不好。

主要是屁股太大,像一张山东大饼。还有,脖子太长。冬天还好,可以围围巾。但是夏天,你的脖子简直就像长颈鹿的脖子。我真担心你支持不住,那脖子会被脑袋压弯。

赵毛此时大笑起来。她想不笑的,但是她怎么也忍不住。叶丽娜的脸红了,说,拿开。

屠向前说,什么拿开。

叶丽娜说,你那只少了小指头的手拿开。

屠向前说,我那小指头是在部队里被弹片削掉的,我那是保家卫国。我不当兵,你能有这好日子过?叶丽娜说,少来,你当兵又不是我让你去当的。屠向前只好怏怏不快地把手拿开了,叶丽娜抱着一小堆食品,兴冲冲地出去。这时候办公室主任陈四眼走进小店来拿烟,陈四眼和屠向前点头打了招呼,对赵毛说,中华,给我一条中华。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头不停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玻璃柜台的台面。屠向前的脸就阴了下来,说四眼,你这烟谁要的?

这时候陈四眼已经接过了烟,他在赵毛的欠账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地说,郭厂长,郭厂长要招待客人的。陈四眼签完字,把笔一丢转身就走。屠向前说,四眼,你给我站住。四眼仿佛是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扶了扶眼镜说,屠科,你不要给我吓人倒怪的。

屠向前伸出了手。陈四眼说,干什么?

屠向前说,拿来。

陈四眼说,什么拿来。

屠向前说,香烟。

陈四眼说,为什么要拿来,这是郭厂长的。

屠向前说,我给他送去。

陈四眼说,不行。

屠向前说,究竟行不行?

陈四眼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是办公室主任,你是保卫科科长,你凭什么对我来指手画脚?

赵毛看出陈四眼和屠向前仿佛就要开始一场战斗。战斗以前,蝉的声音再次从杨树的树叶间隙里掉下来。赵毛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有些慌了神,她想要劝一下,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劝。她看到屠向前的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一双眼睛阴沉着,盯着陈四眼。突然屠向前笑了,眉头舒展开来,在陈四眼的肩上一下一下拍着,陈主任,和你开玩笑你也当真。

陈四眼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屠向前就是一个炮仗,在这个干燥的夏天,随时都能被空气引爆。陈四眼正要离开的时候,屠向前突然从他手里一把抢过了香烟,走向门口。陈四眼愣了一会儿,他没有去追,他知道追也没用,他灰溜溜地跟在屠向前的身后,向办公楼走去。

屠向前的身影很快被四层楼高的办公楼给轻易吞没了。郭亮的办公室在二楼,屠向前门也没敲,就走了进去,他看到劳资科长钱一炮正和郭亮在聊事,就把中华香烟的封口给撕了,掏出两包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把剩下的烟往办公桌面上一丢,拍拍手掌往回走。郭亮望了望钱一炮,说这人谁呀。钱一炮说,保卫科长屠向前。郭亮说,屠科长,这怎么回事儿。

这时候陈四眼进来了,说郭厂长,屠科长把香烟给截下了,说他会送来。郭亮就窝在他的真皮沙发里,盯着屠向前看。屠向前已经走到门口,他回转身来说,郭厂长,你要抽公家的烟,那我也抽。

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不说话。好久以后郭亮笑了,说我这是招待客人用的。屠向前说,算了吧,说出来也不怕脸红,你的客人能三四天就抽一条烟?你去看看赵毛小店她藏在抽屉里的账本,都密密麻麻地被陈四眼给记满了。

郭亮不再说什么,他年轻但却显得有些疲惫的脸终于阴了下来。屠向前走到了郭亮面前,慢慢举起左手,左手少了一个小指。屠向前说,我屠向前从部队回来的,没把命留给部队,也把手指头留给部队了。我啥场面都见过。郭亮露出了笑容,屠科长,你真有意思。

屠向前不再说什么,走出了办公室。钱一炮就把脸凑到郭亮面前,说,听说他的手指头不是被弹片给削掉的,他根本没参加什么演练。听说他是饲养员,给养猪场铡草备料的时候,把小指头给铡了下来。郭亮说,这重要吗?我不管他的手指头是怎么掉的,我只知道他来管我,肯定是不对的。

陈四眼说,其实他也不是来管厂长,我猜他是想要引起厂长的注意。

郭亮笑了,我是注意他了,不过,我肯定不会在意他。我郭亮从国资总公司下来收拾这烂摊子,已经算是无私奉献了。

2

蝉的鸣叫不厌其烦地从树叶中跌落,碳酸氢氨浓烈的气味从车间里飘出来,在诸城化肥厂厂区上空四处游荡与盘旋。赵毛把账本重重地拍在了玻璃柜台上,对屠向前说,老屠,你是想帮我还是害我。你这是在害我的生意。

屠向前什么也没有说,他坐在一张条凳上抽烟,屁股严重地下垂,看上去像一只鸟一样。赵毛对屠向前倒是没什么脾气,只是陈四眼告诉赵毛,以前厂部欠小店的钱,可以结了。明年小店承包期到期后,厂部要收回小卖部。赵毛隐隐觉得屠向前把她害了,求情打听,陈四眼才说郭厂长很恼火,怎么可以在小店里欠下那么多账,万一这账本被人当作证据查怎么办?赵毛就知道,这事儿坏在屠向前身上了。

赵毛四十来岁,她对幸福没有概念,也没有想法。她的家在五浦头村,儿子承包了一个石宕,一天到晚带一批人打石头,炮声轰轰,此起彼伏,看上去像领着一个团的兵力似的。那些爆炸的声音,本该令人幸福。每爆一次,都是进账。但是对赵毛而言,如果进账是幸福的细流,那么出账就等于是泛滥的洪水。母子俩一个开店,一个打石头,加起来的钱不够赵毛老公许木木每个月做透析。他的腰坏了,不能干活,还要大把的钱养着。赵毛说,他们在等合适的腰子,如果腰子有了,他们就要给许木木换腰子。但是,换腰子的钱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雪花飘落,或者蝉鸣响起的日子里,不停地等待着腰子。

屠向前在厂子里一直罩着赵毛。赵毛并不是太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衣着干净。她有些清瘦,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她就是和那些咋咋乎乎的女人不一样,不爱说话,听到有人讲黄色笑话,就脸红,就避开。她举手投足,都很温文。所以,厂子里有许多年纪半百左右的工人,都会来她这儿左转转右转转的。但是他们都怕屠向前,怕屠向前像炮仗一样弹开来的脾气。可是最放肆的机修车间主任何虎不怕他,他是钳工出身,膀子粗得像大腿,也是从部队回来的,老婆在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死了。按理他去骚扰赵毛,也有个理由,毕竟他还是单身。但是屠向前不答应了,阴着一双眼睛,像老鹰一样地盯着何虎。那天何虎自告奋勇为赵毛整理啤酒箱,还顺便买走了小店里满满一大袋的东西。赵毛当然知道何虎的意思,是在套个近乎。但是屠向前却截住了何虎,非说何虎混账。何虎说,谁混?屠向前说,你混。

何虎说,老屠,我看在我们都当过兵的面子上,我不计较。

屠向前说,咱们这国营老厂,百分之八十都当过兵,你不用给我面子。

何虎说,那好。给脸你不要,以后你敢在我面前晃动,我何虎把你在地上摔出个八块肉来。

何虎在部队时,是个摔跤大王,在他们的坦克团里有名气。回到地方,在厂里也有名气。他就是凭着摔跤,当上了车间主任。那时候机修车间年轻人多,不服管。可厂部居然还给下派了一个女主任,把女主任给气得差点没给这帮年轻人跪下来。最后,厂部调了何虎去,把何虎从碳氨车间给叫了出来,直接让他当上了副主任。但是有前提,看你能管好车间的话,就给转正。

何虎没啥好说。他知道好说歹说都没用,他选择的方法是,谁不听话,他冲上去就给对方摔个大背包。机修车间有一小片长满了草的空地,就在这块地上,何虎动不动把违纪工人给拎过来,左摔,右摔,大背包,连摔三下,摔得人起来后找不到方向。最后有三个工人一合计,就约了何虎,在那片空地上,同时扑向了他。何虎被扛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三个工人笑着要离开的时候,何虎一勾脚,倒下一个。何虎站起身来,一个左摔,一个大背包,然后他的身子重重地压下去,死死地反扣着其中两个人的左手腕。

那天的结局是这样的,何虎坐在三个人叠成的罗汉床上,他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盒方便面,然后把啤酒瓶和方便面盒子在草地上一丢说,你们要想和我玩,我不玩死你们,我就不叫何虎。从此以后,机修车间乱糟糟的气象改观了,加上何虎从来都按时完成厂部交给的维修、大修以及对外加工任务,虽然他没文化,但也算是适合这个主任岗位。从此,何虎成为何主任。

但是,屠向前就是要面对何虎,他甚至发出了挑战。在机修车间门口那块很久没有摔人的草地上,屠向前带着保卫科的经警队员酒瓶一起来了。何虎大笑起来,何虎说你带个随从,是想让他扛你回去吧。你看酒瓶那么单薄,他能扛得动你吗?酒瓶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但还是给何虎挤出一个献媚的笑容。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空气中飘荡着幸福的粉尘,机修车间的工人因为没有太多任务而显得无所事事。他们统一地捧着大茶缸,穿着油腻的工作服,自发围成了一个圈。

赵毛没有来。赵毛一直都没有来。赵毛坐在她的小店里,坐在一堆商品的气味里,她显得单薄无助并且孤独。那只陈旧的电视机,被开成了静音,赵毛就看着这只无声电视机。她的耳畔响起了呼喊和叫好的声音,有人在叫加油。她就知道,屠向前这个天杀的和何虎扭在了一起。她的心很平静,不想去劝,她只是觉得她的生活快乐不起来。她想得最多的,是谁能给他老公许木木一个配型成功的腰子。

何虎在这个午后,把屠向前像一只麻袋一样甩来甩去。经警酒瓶看到树叶,乱草,破碎的阳光,在他的细眼眶里飘忽不定。他突然有些担心,屠向前会不会被何虎摔得七零八落。酒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父亲是个从丹桂房村走出去的老军人,转业到化肥厂,又从化肥厂退休。他是老军人最小的儿子,顶职到化肥厂,还在城里做了上门女婿。他什么都不求,就求保住岗位,平安无事。每个月发到工资,许多人嫌少,他不嫌,他梦里还会笑醒,觉得这日子比在乡下的日子,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他搞不懂他的直接领导屠向前,为什么明知道摔不过何虎,还要去找何虎的茬。现在,屠向前已经躺在草地上不会动了。屠向前年纪已经不小,他知道自己不经摔,但是还是被摔了那么多次。他觉得背部已经差不多快要裂开,那些血肉、内脏和骨头,都像是要涌出来似的。他觉得心口很甜,他笑了一下。他一点也不后悔被何虎摔成这个样子,倒是何虎有些内疚起来。酒瓶冲上前去,去扶屠向前。屠向前甩开了酒瓶的手,躺在草地上,他能看到何虎的下巴。何虎的下巴有浓密的但是却刮得很青的胡子。这时候屠向前觉得何虎是条汉子,何虎去纠缠赵毛,也没有什么错。屠向前就躺着和何虎说话,屠向前说,何虎,我摔不过你。你们都走开,我要在这儿躺一会儿。

何虎有些悻悻然,他总觉得他没有摔赢屠向前。他挥了挥手, 让手下的工人们都回车间去。回去。给我回去。何虎的声音有些粗糙,像在赶一群鸭子。然后,只剩下草地上的屠向前和站在一边的酒瓶了。屠向前笑了,说酒瓶你也回去。酒瓶说,不,屠科,我扶你。

屠向前说,不用你扶。回警队去。

酒瓶只好转身回去,走了几步的时候,屠向前的声音追了上来。酒瓶,你知道为什么叫你今天跟我来吗?

酒瓶说,我不知道。

屠向前在草地上斜侧过身子,咬了一茎草在嘴里,又吐了,笑着说,我让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爷们,一辈子不打几架,他肯定算不上是爷们。

酒瓶很淡地笑笑。他没有想要打架,他要安稳地生活。他甚至不愿得罪人,在保卫科呆着却不愿做恶人,只做好好先生,是最聪明的明哲保身的方法。屠向前又挥了一下手,酒瓶转身离开了。这时候,夕阳来临,厂路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自行车的铃声,白班的工人下班了。屠向前就披着夕阳那红红的光线,软软地躺在草地上,他看到了天空中密集的麻雀,像一片黑墨水一样飞过,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天空中掉下来,混和在厂区那嘈杂的自行车铃声里。屠向前就知道,这是一个密集而繁琐的世界,他被这样的密集给淹没了。后来,声音安静下来,屠向前正要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鞋。那双鞋是软面缎鞋,是赵毛给自己做的手工鞋。赵毛站在他身边,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人对视了好久,屠向前就笑了,说,我输了。

赵毛笑笑,不说话,伸出手去。屠向前知道赵毛的力气,就是一只猫的力气,怎么可能拉得动他。但是他还是伸出了手,让赵毛把他给拉了起来。两个人一起向厂门口走去,那儿有一家温暖的小店。

第二天的清晨,屠向前早早来到了厂门口。正是上班时间,厂门口就站着执勤的经警,还站着保卫科长屠向前。工人们以为屠向前那么早赶来,是来抓劳动纪律的。屠向前就站在那块厂牌前,木质的厂牌很陈旧了,甚至有了裂缝。厂牌边上还贴着一张标语,那上面是办公室主任陈四眼的墨宝:奋战六十天,打好大修仗。屠向前就在心里扳着手指头,算他进诸城化肥厂的时间。屠向前算了算,二十八年了,他在这个本来是一片荒地的厂子里呆了二十八年,他被碳酸氢氨的气味浸泡了二十八年,他从一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变成了将要退休的人。

何虎晃荡着来了,他住在厂宿舍,近,用不着骑自行车上班。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然后他看到了屠向前肿着一张脸迎上来。屠向前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两根钢管,很轻地说,何虎,昨天我摔跤输了,今天咱们打架,打死了也算啦。

那些自行车都停止了前行,那些目光都从四面包抄过来。厂门口越来越堵了,他们看着两个手捏钢管的人,笔直地站着。以前他们当兵,一个是步兵,一个是坦克兵,都开过枪。现在他们拿着钢管,要一决高下。一辆白色的桑塔那鸣叫着冲过来。新厂长郭亮就坐在车里,他皱着眉头,将头探出车窗望着围成一圈的人。司机紧鸣着喇叭,车子终于挤进了厂区,速度很快地进入,像一只白色的巨兔一样消失。

屠向前没有看到白兔的消失。他一直微笑着,紧紧地盯着何虎。何虎额头上的汗下来了,他知道如果举起钢管,两个人都会头破血流,都会把手骨和脚骨敲断。如果不小心砸破头,那简直就等于是死亡。何虎终于咬着牙说,屠向前,你是个神经病。何虎的话音刚落,手里的钢管,就掉在了地上,哐啷啷的脆响后,安静了。

这是一个平常的上午,太阳很好,没有云。赵毛就站在小店门口望着这一切。她看不到何虎和屠向前对峙的情形,她只看到人群散开了,这些工人的脸上,好像还挂着一丝失望。

厂门口只剩下屠向前和何虎,蝉声又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何虎望着屠向前有些虚肿的脸,说,我输了,是我输了,是我输了行不行?屠向前好久没有回音,一会儿,他笑了,伸过手去想拍拍何虎的脸。但他的手最后落在了何虎的肩上,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搭着肩进入厂门。这让许多人都诧异,特别是酒瓶感到了最巨大的诧异。他就在厂门口值勤,他看到何虎和屠向前经过小店门口,他们都站住了。何虎对赵毛说,赵毛,屠向前肯定是个神经病。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屠向前仍然记得,那天书记刘雪松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刘雪松在部队是屠向前的排长,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空着的袖子,总是随风飘荡,像莫高窟壁画上的飞天舞。刘雪松用另一只健壮的手拼命地拍着桌子, 仿佛要把桌子给拍散开来。屠向前已经忘了刘雪松那时候骂他什么,他只记得,那天刘雪松很激动,脸涨得通红。他就站在刘雪松的面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屠向前在厂里什么人也不怕,就怕刘雪松。好在刘雪松后来调到了国资总公司,在总公司当计划科长。

屠向前不知道抽了多少支烟,总之在他的面前,丢了一堆烟蒂。赵毛没再说什么,她不想再说,因为她觉得累了。许木木一直等不来腰子,于是许木木感到了绝望,一天到晚只会长吁短叹,有的时候会砸个东西。而事实上,就算他等来了腰子,赵毛和儿子,哪儿有那么多钱来买下那个健康的像心脏一样跳动的腰子?儿子心情也不好,因为家里的一个病人,他不能相亲,不能拥有村里年轻人正在逐渐拥有的摩托车,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并且去镇上的舞厅里跳舞。他要把在石宕里赚来的钱如数地奉献出来。有一天赵毛看到儿子躲在一个角落里哭,他蹲着身子,紧紧抱着头。赵毛就心痛,但是赵毛不会哭了。她曾经很会哭,哭多了以后,她才发现,哭是一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那时候赵毛走到儿子身边,蹲下身,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没想到儿子一抬头,眼泪和鼻涕喷涌得更厉害,甚至鼻孔吹出了一个鼻涕泡。赵毛就知道,儿子受了太大的委屈。

现在赵毛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不想再怪屠向前砸她的生意。那本账本,像一条死去的蛇一样,躺在玻璃柜上。她看到屠向前终于从长条凳上站起了身子,走到柜台边,轻轻抚摸着那本账本。他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赵毛,咱们不赚那个钱,咱们想另外的办法。

赵毛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她的笑,像一颗子弹一样击中了屠向前的心脏,屠向前没有觉得痛,而是觉得麻了一下。赵毛站起身来,把一只纸袋放在了屠向前面前的玻璃柜上,那只纸袋里,装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屠向前说,干吗?赵毛说,给陆桂的,我不知道陆桂是不是中意。

3

屠向前住在北庄坂一套56平米的小房子里,那是单位的集资房。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的老房子了,那时候才花万把块钱。那时候的陆桂还没生病,他们带着女儿屠若住了进去。屠若很欣喜,蹦蹦跳跳,口齿不清地和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们家有新房子。那时候屠向前望着墙上的新鲜绿漆,就觉得生活很满足。现在,女儿在北京上外国语学院,研究生都毕业了,要工作了。陆桂却病了,医生说是无力症。那时候屠向前带着陆桂,从诸城跑到杭州,跑到上海,四处找医院找医生,结果在上海新华医院查出来,说是一个什么无力症。这是一种让屠向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病,人怎么会无力呢,力气应该像井水一样,是抽不干的。

屠向前打开门,屋里有些暗,他就走进了一小团的黑暗之中。屋子里由于通风不畅,有一股暗暗的霉味。屠向前走进房间开亮灯,看到陆桂坐在床上,似睡非睡,毫无动静却又睁着一双无力的眼睛。屠向前的心里就涌起了一大片的悲凉,他的声音很轻柔,说桂,我给你擦身子。

陆桂什么话也不说,她像一枚睡着的叶片。没有风,她就动不了。屠向前去卫生间里打来一盆水,端到了陆桂的面前,替陆桂脱衣服。陆桂的身体,面条一样柔软,她的皮肤松弛了。这时候屠向前突然想起,好多年前,青春的陆桂,是大林秧歌队的队员。令屠向前悲哀的是,不是岁月打磨了陆桂的皮肤,而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病痛,让一个人的命运遭到巨大的变故。细碎的声音里,陆桂被脱光了,趴在床上。她没有力气,但是能说话。她的话不多,是不想说话。所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主要是屠向前在说话。屠向前和她说化肥厂的一些事,说赵毛,说叶丽娜,说钱一炮,说郭亮,也说何虎,甚至说到从杨树叶缝隙掉下来的知了的鸣叫。

陆桂的心情很好,她一直在微笑着。她喜欢白炽灯漏下的线条柔和的光影,不喜欢荧光灯的光线。她认为白炽灯的光是温暖的,她需要任何与温暖有关的东西,哪怕是一只线手套。陆桂说,女儿屠若来了电话,她要去非州工作,是新公司派出去的。

屠向前替陆桂擦身子的手就停了下来,他支吾了一声,对于女儿的这个选择,他其实知道,那个南非国家叫埃塞俄比亚。他就是不舒服,希望女儿在身边,能够多陪陪陆桂。他认为人的一生走得很快,女儿怎么可以选择去国外。如果去了国外,那岂不就只是一个影子,最多偶尔能接到一个电话。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就有些不好。他替陆桂擦好身,穿好衣,然后把那件赵毛送的灰色毛衣递给她。陆桂把脸贴在了毛衣上,她觉得温暖。这显然不是一个穿毛衣的季节,但是她仍然把脸紧紧地贴着,生怕毛衣会长翅膀,魔毯一样飞走。

赵毛对你真不错。陆桂的声音,从毛衣的针孔里漏出来,有些变声。

我对她更不错。屠向前好像是不服气,想了想,又接着说,一个女人,不容易。

陆桂说,那你多照顾她。我觉得,你该和她一对才好。

屠向前说,你瞎说。

陆桂笑了,说,我都这样子了,我就是心里在意,也该在面上不在意。我不能管你的。

屠向前听陆桂这样说,心里又涌起了一阵悲凉。他揽过陆桂的头,将陆桂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伸手捉住陆桂那双已经有些萎缩的手。陆桂,陆桂陆桂。

阿桂说,你想说什么?

屠向前说,我不想说什么,我就叫叫你。陆桂,陆桂陆桂。

这时候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屠向前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压缩车间的小胖,脸上堆着一个弥勒佛一样的笑容,说,屠科,我来看看你。小胖一边说,一边拎起两瓶同山烧,是同山镇上的特产,香,醇,爽口,不上头。屠向前其实喜欢那酒,又不贵,十来块钱一斤。

屠向前说,为什么来看我?

小胖说,不都是当过兵的吗?

屠向前说,你那也叫当兵呀,你几几年兵?当了几年?

小胖说,二千年兵。当了三年。

屠向前说,二千年的兵还叫兵呀,我们那时候才叫兵。我们那时候一当兵,就是七八十来年的。

小胖说,屠科,我和你是一个部队的。3721。

屠向前笑了,好,我们喝一杯去。

屠向前带小胖去了楼下的小酒馆。小酒馆是一个安徽来的小嫂子开的,长得标致,做菜也干净。屠向前走进店面,挑张桌子坐下,对小嫂子说,小宋,给咱爷俩炒几个菜。小宋答应了,斜了小胖一眼,小胖的脸就红了。小宋笑,说老屠你带的是个嫩崽。老屠就说,你这老母牛给我安歹些,不是啥嫩草都能吃的。小宋笑笑不再说什么,说,给你们做两碗腰花面,再切点牛肉,怎么样?屠向前说,废话真多,都来吃一万次了,还问。

屠向前和小胖喝了很多酒,屠向前问小胖,干吗要来找他。小胖说,我想进经警队,我从部队刚回来,脱了军装不是个滋味,穿上经警服,那就重新找回感觉了。屠向前冷笑了一声说,你是想着这差使舒坦吧。小胖就紧张,连连说不不,我不怕苦,我是喜欢那岗位,那服装,不信你问我师傅牛解放。屠向前说,我去问他干吗?我吃得空,我保卫科那么忙我还去找他?小胖说,那不找他也行,是我师傅让我找钱一炮,钱一炮说我是从部队回来的,可以考虑。我就常去他家,小沈一起去的,去送了好多次礼,把我的工资都给送完了。可是,一年下来了,钱一炮还没松口。

屠向前就盯着小胖看。他知道小沈,也是一个矮胖的姑娘,不过比小胖会打扮,看上去也整齐得多。小沈在财务科工作,算是坐办公室的,比在压缩车间听着巨大机器轰鸣声的小胖,至少要高一个档次。小胖笑笑,说屠科你别见笑,我什么话都说了,要是能进警队,我就配得上小沈了。当然,主要是我也喜欢那身警服。小沈说,要是进不了,我和她之间的事,就慢慢再说。好像一个百货公司跑采购的男人老来找她,那人比我瘦多了。

屠向前明白小胖的意思。那人瘦多了,就是说那人比小胖在外形上好多了。屠向前不知道小胖的名字,只知道是厂里的员工,经常在大门口进进出出。屠向前就问,小胖你叫啥名?小胖说,我叫李梦,木子李,做梦的梦。屠向前说,李梦,还是小胖好听。李梦这名字太假,这人生就是人生,那梦不真实,像肥皂泡。你知道吧,一吹就破。屠向前这样说着的时候,明显感到自己的舌头大了。而小胖更甚,一张脸喝成一块红布的样子。他带来的两瓶同山烧,只剩下半瓶了。小胖舌头一大,话就多起来,说起在山村里呆着的老娘,就哭。屠向前看到小胖伏在油腻的小桌子上哭,就觉得小胖是自己的儿子。屠向前喜欢儿子,重男轻女,但是他当然也喜欢他的屠若。他认为儿子就可以当兵,也可以打架,但是女儿不能,女儿最多会撒娇。屠向前这样想着,就伸手摸摸小胖的头,说,不能哭,还说是3721出来的呢,3721没你那样脓包的兵。

小胖就不哭了,倒酒,再喝,嚷着要和屠向前干杯。这时候小宋炒好一碗青菜,绿得让人眼珠子也跟着发绿,端上来,放在了屠向前面前。屠向前说,小宋,你也坐下来,替我安慰一下儿子。小宋笑了,解了围裙说,你儿子?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生儿子了?屠向前就说,你看我不像在外面生儿子的样吗?告诉你,我在外面有一个排的儿子。小宋大笑,倒酒,敬屠向前一杯。屠向前喝了,对小宋竖竖拇指说,他是孝子。他想把娘接出来,想带娘去北京看一次天安门。我娘走之前,就没带过她去天安门。尽管我们都爱天安门,但是他比我孝,我敬重孝的人。我老婆也没看过天安门,幸好我女儿在北京工作,女儿要接我们去北京住,等我退休了就去。到那时候,我搬把椅子去天安门,让我老婆坐在那儿,天天看天安门。

屠向前这样说着,小宋就感叹,说这人生怎么这样,每个人都哭哭笑笑有喜有愁的。屠向前说,要是没这些,那就是木头人。小宋也诉苦,她老公被人骗了做生意的钱,那钱全是借来的,现在他躲了起来。追债的人常来小酒馆找她,说夫债妻还,就在小酒馆白吃白喝。还有一个更气人,说要不让他睡十次,这借的一万块钱就算了。还说一千块一次,不低了。小宋不好发作,还赔笑说,我不值钱的。可那人得寸进尺,说不值一千一次,那就五百一次折算。恨得小宋咬牙切齿,想把那人给活剥了。小宋说这些的时候,说得很随意,无所谓的样子,像在说别人的事。她大概是喝得兴起了,有一个客人进来吃面,她不想站起身,说面没有了。客人说,这不是面嘛。屠向前摇晃着站了起来,说小宋你喝着,你帮我劝劝小胖。屠向前站起来,替客人下面。客人生气地坐在不远的小桌边上,看小宋不停地拍拍小胖的后背,像拍一个熟人一样。

屠向前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和小胖一下子就走近的。他最后认为,这就是投缘。回到家的时候,把这告诉给陆桂听,陆桂说,那你如果能帮,就帮帮他吧。屠向前说,帮什么帮?我又不是厂长,又不是劳资科长。屠向前在陆桂身边躺下来,头枕着手,鞋也不脱,只把脚伸出床外。一会儿,屠向前的呼声就大作起来,这呼声在他散发出的酒味里穿梭。陆桂感到了温暖,她以前很讨厌屠向前身上的酒味,现在越老越觉得,这呼噜和酒味,是那样的亲切。她睡不着,就一动不动地半躺半坐着,想她扭秧歌的辰光,屠向前怎么样在朋友的怂恿下,勇敢地走向她,一把就抱起。后来她才知道,有人和屠向前打赌,说抱起了让他吃一碗面。他不仅吃到了面,还娶到了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好景不长,现在她应该是一个累赘,可屠向前不嫌,屠向前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长在一起的一棵树。

小胖也喝得头昏脑胀,他红着一张胖脸去师傅牛解放家。牛解放正在和几个工友搓麻将,小胖进屋,气喘吁吁地坐在藤条做的沙发上。牛解放说,去啦?小胖说,去了。牛解放说,送了啥?小胖说,两瓶同山烧。牛解放说,是让你去探个底,看他胃口大不大。小胖说,可是那两瓶酒,我们喝了,他还倒贴了五十八块钱,请我在小酒馆里吃了个便餐。牛解放手里正抓着一枚东风,举了半天不放下去,说,你们谁求谁?小胖大笑,说管他呢,管他谁求谁,不过这小老头挺好玩。这时候牛解放的儿子牛小豪进来,伸出手说,爸给钱。牛小毫十六岁,长得高,像屏风一样在小胖面前晃,看得小胖眼花。牛小豪发育了,喉音粗大,胡子也很茁壮。牛解放说,给钱?我哪有钱?我只有搓麻将的钱了。

牛解放话虽这样说,但还是从桌上的一堆零碎赌资里抓了一小把塞给牛小豪,边塞边说,你要是敢去游戏厅,我就敲断你的腿。牛小豪什么也没有说,抓着钱就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你哪有那么多医药费呀,还敲断我的腿。搓麻将的人都没有听清,只有小胖听清了,笑得气喘吁吁。牛解放说,你笑什么?小胖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

第二天屠向前去找钱一炮。他没有敲门就推开门进去,看到钱一炮和叶丽娜正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亲热地聊天。屠向前一进来,两人的笑容迅速都收了起来,速度比郭亮厂长的桑塔那还快。叶丽娜装作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说,钱科,那我就再把文件修改一下。屠向前笑了,说叶丽娜,你手里那不是文件,是钱一炮和人打牌时记的账。叶丽娜的脸就红了,说弄错了弄错了。钱一炮没好气地说,屠科你有啥事。叶丽娜向门口走去,说,屠科,你们聊。屠向前叫住了叶丽娜,说叶丽娜你等会儿,我让你看看我们怎么个聊法。

屠向前走到钱一炮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办公桌上有两面小红旗,看上去还很新。屠向前说,看来红旗不倒,彩旗也不倒呀。钱一炮有些生气,说你想说什么?屠向前说,我想要李梦,就是那个小胖,我想要他到经警队来。钱一炮笑了,说屠科你太天真了,调个人有那么容易吗?

屠向前说,调个人有那么难吗?

钱一炮收起笑容说,我现在就回答你,不调。

屠向前晃荡着钱一炮的那张办公椅,拿过桌上的美工刀和一枝铅笑,一下下削起来,很快那铅笔就一截截削断了,落在办公室上,像一堆拆开的尸体。屠向前说钱科你最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钱一炮说,你威胁我,我告到郭厂长那儿去。

屠向前说,你就是告到玉皇大帝那儿也没用,我不尿那一壶。

钱一炮说,你耍无赖,有你这样的保卫科长吗?

屠向前说,无赖就无赖,你不把小胖给我,你肯定要后悔。

钱一炮的骨头底里,有些怕屠向前。他知道屠向前是个会拿两根钢管和人对决的人,但是在叶丽娜面前,他不能认输。没想到屠向前站了起来,用那只少了一根手指头的手猛地拍在了办公桌的保暖玻璃上。玻离碎了,划破了屠向前的手指头。屠向前伸出舌头,夸张地吮着手上的血。那伤口并不大,但是看上去屠向前的动作就有些雄风。屠向前低沉地吼了一声,说钱一炮,小胖我要定了。

屠向前说完,就向外面走去。钱一炮叫住了屠向前,等等,借调行不行,先借调。他的口气是柔和的,说的时候,看了叶丽娜一眼。叶丽娜对钱一炮此举有些不屑,但是她很快掩饰了表情,笑笑别过头去。那时候屠向前已经走到了门边,他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走回身竟一把抱住了钱一炮说,兄弟,我刚才那是和你闹着玩的,我知道你讲情谊,要不你就不是钱一炮了。屠向前抱着钱一炮,还顿了几顿,一双手就箍着钱一炮,把钱一炮箍得喘气有些困难。屠向前又回过头,对藤条沙发上坐着的叶丽娜说,小叶,你可以去改你那文件了。

4

小胖来报到了,穿着一身军装,却没有肩章和领章。他来报到的时候很正规,在门口喊,报告。屠向前有些喜欢上小胖了,说,进来。小胖走进来,屠向前替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在茶几上说,喝。小胖就举起茶杯喝。屠向前说,我只给你泡一杯茶,以后,都得你泡给我喝才行。小胖拼命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说,小沈说了,要好好感谢你,你简直是我们的恩人。

屠向前皱起了眉头说,恩人?这话太恶心,以后不许再说这么恶心的话,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的。以后要再说的话,我让你回压缩车间去。这时候电话响了,钱一炮打来的,说是参加大修的农民工闹事,一个叫范阿大的人带头,在劳资科讨工资。钱一炮在电话里说得有些阴阳怪气,说屠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屠向前把电话摔了,叽哩呱啦地骂着娘,让小胖把值班的经警叫来。值班的是酒瓶,他带来了电警棍和手铐。屠向前把电警棍和手铐往办公桌上一丢说,这个有什么用,又不是去抓杀人犯。

劳资科的办公室里,站了很多民工。他们参加大修一个月了,没有发到工资。屠向前带着酒瓶和小胖挤了进来,小胖很激动,第一次出现情况,他就赶上了。他的嗓门很大,说让开让开,屠科来了。酒瓶却躲在屠向前的背后,一言不发。钱一炮看到了屠向前,不说话,只是拿眼在民工们脸上扫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一个小胡子的身上。小胡子叫范阿大,是这批民工的头,他就光着脚蹲在一张椅子上,像一只大而瘦的鸟。范阿大说,屠科?屠科是什么东西?屠向前走到范阿大面前,说,我是屠向前,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是保卫科长。

人群中有人起哄了。范阿大说,保卫科长怎么了,保卫科长又不是老虎,难道还会吃人。人群中就响起哄然的笑声。屠向前掏出一支烟,给范阿大递过去。范阿大接过了,叼在嘴上说,点上。小胖说,你件东西真是神志不清,你在跟谁说话。屠向前却掏出了打火机,替范阿大点上了。屠向前说,范阿大,怎么回事儿?

范阿大说,看你像个好人,和你说说没关系。我们工作一个月了,没拿到工资,可是合同上写明了,工作一个月就结一次工资。屠向前又看看钱一炮,钱一炮两手一拍说,没钱,老屠,现在厂里没钱,过几天会有一笔供销社打来的化肥款。现在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钱。屠向前笑了,拍拍范阿大的肩说,听到了吗?现在没钱,过几天就有,你让兄弟们宽几天。范阿大说,不宽,兄弟们不答应。屠向前说,你哪儿的?范阿大说,我贵州的。屠向前说,贵州那么远跑来,也不是来伤和气的。这钱包在我身上,一周,一周怎么样?范阿大说,不行。

屠向前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说范阿大你要是不给我这面子,你们这些人要是敢再闹,我把你们全投到造气车间的大炉子里去。范阿大站起了身子,说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投法,我就不信没了王法。屠向前恼了,一把揪住范阿大的衣领,直往外拖。范阿大的力气并不大,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民工们开始骚动,有人卷起袖子就要往外冲。屠向前看了一眼小胖,小胖把上衣一脱,从钱一炮办公桌上抓过一把美工刀说,谁敢上来,我就在他脖子上划一刀。

屠向前拉着范阿大的衣领,一直拉到办公楼下。小胖就举着美工刀慢慢后退。民工们没往前冲,但是却紧紧地跟着,像是在寻找机会。小胖其实有些紧张,不时地看看屠向前。屠向前却一脸轻松,说我的手指头被弹片削掉了,是差一战被炸死的人。我都死过了,我还怕再死一次吗?你们要是不怕死,敢闹,我奉陪。

屠向前把范阿大拖到办公楼下的空地上时,看到酒瓶不知什么时候叫来了经警队,八个经警一字排开,全部跨立着,手里都握着电警棍,武装带上挂着一副手铐。屠向前笑了,说酒瓶我以为你跑了,没想到你是去叫人了。酒瓶的脸就红了一下。这时候屠向前松开了手,对范阿大说,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带人闹,然后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还有一个就是再等五天,如果厂里五天不结工资给你,我把我的头拧下来,我让小胖把我的头送来给你当尿壶,你选吧。

范阿大其实根本没有选。但是为了挽回面子,他仍然大吼一声,说老子就再等五天,要是五天过后再不发工资,老子一把火把你们这厂子给烧了。范阿大骂完,手一挥说,兄弟们,咱们走。屠向前说,走,你们走哪儿去。范阿大大声地说,我们大修去。屠向前笑了,笑着笑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这些民工一身汗衣离去的背影,他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他的手在空中轻轻地挥着,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似的,轻声地对经警队员们说,都走吧,把小胖也带着,以后他是你们的同事了。

小胖跟着经警队员们走了,走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望望屠向前。屠向前冲小胖笑了笑,目光中充满着温情。他觉得他该有这么一个憨厚,但是却又勇敢的儿子,或者弟弟。他觉得胃有些酸,冒着酸水,这是他的老胃病犯了。他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胃,生怕胃会长出翅膀飞走的样子。这时候叶丽娜匆匆地从办公楼里出来,穿着一身无袖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波浪,蓬松地挂在头上。屠向前抽了抽鼻子说,叶丽娜,你真香。你过来,让我咬一口。叶丽娜说,屠科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都绿了。屠向前说,我胃痛。叶丽娜说,你胃痛你的骨头还那么轻,你不捡点嘴上的便宜会死吗?

屠向前觉得自己也真够厚颜无耻的,他说可是我捡了便宜也不会死呀。你这是干吗去?

叶丽娜说,我等车子,郭厂长让我去陪省化工厅的专家。

屠向前说,又公款吃喝呀?专家?专个屁。厂里不是有小食堂吗?你们是不是又去香江大酒店。

叶丽娜说,是又怎么样。花公款的不是我,是他们。

屠向前说,给民工的工资都已经发不出了,你们还去吃喝,你们一个个全不是东西。

叶丽娜笑了,走到屠向前身边,用手摸了摸屠向前的脸说,你这个小老头真可爱,管好你的赵毛吧,别管得太宽。我不属于你管。不过咱们这厂里,也就你一个人还像个男人。但是,现在这世道,像男人已经没用了,要有权。有权才行懂吗?

屠向前的胃越来越痛,这使得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他终于蹲了下去,这时候阳光直直地落下来,一辆白色的桑塔那,像一匹矫健的骏马奔过来,在叶丽娜身边停了下来。叶丽娜打开车门,跨腿上车的时候,蹲在地上的屠向前叫住了她。

叶丽娜手里抓着没有合上的车门说,什么事?

屠向前说,你的小腿长得比你的屁股好,结实,弧度和大小也合适。

叶丽娜说,呸,痛死你个老东西。

屠向前笑了,他蹲在地上,看着一辆白色车子,扬起一蓬烟远去。他伸出了左手,把手做成手枪的形状,对着远去的车子,啪啪啪地开着枪。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5

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知了的叫声也已经过去一半。在这一半的时光里,屠向前经常在赵毛的小店里睡午觉。有一天他醒的时候,赵毛正盯着他看。屠向前说,你怎么了?赵毛说,老屠,你老了。屠向前说,你为什么这样说?赵毛说,你的白头发又多了好多。屠向前摸了摸脑袋说,白头发有什么关系,猪的身上,全是白头发。赵毛笑了笑,却笑得有些苦涩。屠向前站起身来,走到赵毛的身边,在赵毛的头上寻找白头发。他终于找到了一根,去拔,却没有拔起来。再拔,白头发给拔起来了。屠向前把白头发放在赵毛手掌心,轻声说,你也老了,你还说我呢。

酒瓶匆匆地从小店对面楼上的经警队里奔出来,冲进赵毛小店,对屠向前说,小胖抓了一个在浴室偷看女人洗澡的小流氓。屠向前笑了,说这事儿怎么又有了。说着屠向前就轻声对赵毛说,你没老,我刚才故意说说的。然后他跟着酒瓶去了经警队。经警队就在赵毛小店对面的二楼,屠向前跟着酒瓶进屋,看到牛解放的儿子牛小豪被铐上了手铐,低着头站在屋子里。屠向前皱了皱眉说,谁铐的。酒瓶就看了看小胖。屠向前对小胖说,小胖你给我解开。小胖替牛小豪把手铐解开了。屠向前说,怎么回事儿?

小胖说,屠科你不知道,女浴室背后有个小仓库,那仓库有个小洞,经常有人从那小洞往里面看女人。今天我长了个心眼,就躲在小仓库边上的一堆乱草里。我在乱草里躲了三个小时,听到有女人尖叫,忙冲出来,就看到小豪他慌乱地从仓库里出来了。

屠向前说,那女人是谁?

小胖说,叶丽娜,那时候就她一个人在洗澡,现在还在浴室里哭呢。

屠向前说,这个女人,看一眼就看一眼,哭干吗?身上又不会掉肉的。

屠向前这样说着,就要往外走。小胖叫住了他问,屠科,你看要不要把小豪送派出所处理,这属于流氓罪,我翻过法律书了。

屠向前就愣在了经警队的门口,他的目光冷冷地盯着小胖看。他知道小胖说的这句话,已经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寒意。他有些难过,声音低沉,你再说一遍,小胖,你再说一遍。

小胖终于没敢再说,讪讪地坐回到办公桌前。屠向前狠狠地盯了小胖一眼,举起手指头指着小胖,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又无力地垂下。他退出了经警队的门,这时候他抬头看到了天边的夕阳,黄昏就在这时候来临了。屠向前走在苍凉的黄昏中,他眯起眼睛看到了巨大的操场上,那堆得高高的碳酸氢氨。白色的包装袋,像一群白色的尸体一样。有拖位机排着队,正在往外运这些化肥,把这些沉甸甸的尸体搬离。大修的工人下班了,自行车像蝗虫一样涌向厂门口。屠向前闭了一下眼睛,他觉得有点儿累,他拖着累的身体,走到了不远处的浴室门口。

浴室门口围了一圈人。叶丽娜坐在一张漆着蓝漆的钢制工人椅上,正在进行一场绵长的哭泣。管浴室的老钟在劝他,他说好了,别哭了。那小豪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叶丽娜什么也不说,只知道哭。她的哭声轻易地就把这个黄昏给打湿了。屠向前沉着脸没有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走进了女浴室,女浴室此时已被清场,室内空无一人。浴室的地面上,扔着一些胡乱的东西,胡乱的洗发水瓶,胡乱的长头发,胡乱的胸罩和短裤,甚至还有胡乱的卫生巾。屠向前皱起了眉头,他在寻找那个小洞,他找到了小洞,有一小缕光线透过小洞传进来。屠向前就把眼睛盖在小洞上,通过小洞他看到了一个结满蛛网的小仓库。小仓库里没有多少东西,只在墙角堆了一些工具。那些铁制的工具上,涂着一层冰冷的光线,更增加了他们的硬度。屠向前在这潮气逼人的浴室里呆了好长时间,等他走出来的时候,叶丽娜还在哭,身边竟还站着劳资科长钱一炮,正在耐心地劝导她。钱一炮看到屠向前从女浴室出来,叫住了屠向前说,那流氓抓到了,屠科你得送派出所。你要是不送派出所,叶丽娜咽不下这口气。

屠向前无力地笑了。在这个无力的黄昏,他真的显得很疲惫。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软绵绵的,低沉而短促。钱科,算了吧,女人的事你就别管了。管宽了,累。

屠向前说完这些,看了低头哭泣的叶丽娜一眼,又折身向经警队走去。在上露天楼梯的当口,对面店里的赵毛冲出来,挡住他说,老屠老屠。屠向前说什么事?还想让我给你拔白头发?赵毛说,老屠,刚才牛解放急吼吼地来找我,让我找你说情,说千万别把孩子弄到派出所去。要这样,他在学校里没法做人,他说他愿意给你跪下。

屠向前冷笑了一声说,我要他给我跪下干什么?他不来找我反来找你,我就反感他这样。做人,不能太聪明。屠向前一边说,一边扶着那生了锈的绿漆斑驳的钢管扶手向上走。这是一座露天的小楼梯,在化肥厂这样的重工业单位,此般的楼梯比比皆是。屠向前喜欢这样的硬度,屠向前认为,这样的工厂,简直就是一个民间的军营,女工少之又少,那些拉煤工,都敢祼着身子拉煤。这时候,屠向前听到了牛解放的骂声,他把牛小豪的祖宗十八代全骂了。屠向前就笑,这不是等于在骂自己吗?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往下看,看到赵毛昂着一颗头,还在傻傻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些乞求。屠向前挥了一下手说,看你的店去,我知道该怎么做。这时候赵毛的表情才松懈下来,她不愿意牛小豪小小年纪,就闹出一个大大的事来。

屠向前走进经警队,看到牛解放正用皮带抽着牛小豪。牛小豪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要把楼板看穿。屠向前看出牛解放那是虚张声势,骂声大,挥下皮带的力量却小。牛解放看到屠向前来了,更来劲,骂声提高了八度,举皮带的手扬得更高了。屠向前说,好了好了,放下你的鞭子。你这样折腾累不累,装又装不像,你那是在抽人吗?你那是在台上表演。

听屠向前这样说着,牛解放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嘿嘿讪笑着把脸凑近了屠向前,递过去一盒中华烟。屠向前接过了,说,带人回去吧,别骂也别打了。牛解放没想到屠向前答应得那么轻松,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小胖说,师傅,屠科让你带小豪回去。牛解放又虚张声势地用劳动皮鞋踢了牛小豪一脚,还跪在这儿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去。

牛小豪站起身来,向屠向前弯下腰去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经警队。牛解放拼命道着谢,道完谢也走了,屋子里就只有了屠向前和小胖。屠向前把烟丢在小胖的办公桌前说,拿去抽吧。他本来想说些什么的,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走出了经警队。

屠向前走出经警队,站在楼梯的口上,他看到夕阳已经退远了,黑夜从遥远的天边,向他呼啸着淹过来。他就笑了一下。

第二天叶丽娜来保卫科找屠向前,屠向前戴着老花镜,一边看报,一边捧着一个大茶缸,把茶喝得稀里哗啦的。叶丽娜依然摇晃着钥匙,带着一股香风,进了办公室。屠向前抬起头说,你终于来了,坐。叶丽娜说,屠科,你知道我要来?屠向前说,我知道,我会算。

叶丽娜说,屠科,那个案件就这么算了?这可是一个大案哪!

屠向前说,大案?比前年咱们厂保险箱被撬掉还大吗?

叶丽娜说,性质不一样,都是大案。我说屠科,你就这么把牛小豪给放回去了?

屠向前说,那你是想把他给阉了,还是想把他枪毙?人家还小,要是他爹牛解放偷看,我把牛解放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叶丽娜说,你包庇,你肯定收了他们家好处。

屠向前说,是呀,我收了牛解放一盒中华烟。

叶丽娜就眯起了眼睛,轻蔑地说,你的心真小,一盒烟就能把你给打倒。

屠向前笑了,说那钱一炮的心大,厂里那么多人送那么多东西,都没把他给打倒。

叶丽娜紧张地看看四周,说屠科这话不能乱说的,要吃生活的。

屠向前说,吃什么生活,老子在部队的时候差点被炸死了,我还怕吃生活?

叶丽娜说,那屠科,我不和你说这些,我说我被人偷看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屠向前把老花镜给摘了下来说,我让牛解放给你赔个不是,我还把那个小洞洞给封上了。这事儿就算过去,我看你也没少一两肉。

屠向前还没有说完,叶丽娜就呼地站了起来说,我找郭厂长去。

屠向前说,你等等,你要是去找了郭亮,那我就不让牛解放给你赔不是了,不信你试试。我老屠这人,服软不服硬。

叶丽娜不再说什么,走出门去,砰地合上了门。屠向前笑着摇了摇头,又戴上了老花镜,这时候一阵睡意袭来,他突然觉得很困,于是他揉了揉眼睛。他在想,是不是老了,现在是夏天,不是春天,为什么还会那样犯困。他把脸趴在桌子上,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正要沉沉地睡下去的时候,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电话是小胖打来的,他在电话那边很兴奋地向屠向前汇报,说屠科,我又抓到了一个偷铁的。

小胖说了一个“又”字,那就是说,他的工作很卖力。他的工作确实是卖力的,屠向前知道他的小九九,他想转正,他想真正地进入保卫科经警队,他眼红那八个队员的警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化肥厂,这当然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屠向前很淡地说了声,知道了。他放下话筒的手势有些重,在这样的手势里,他的睡意也全跑了。知了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这老式的办公楼。他站起身,在这知了声里走向经警队。

偷铁的是范阿大,这个鼓动民工们闹事的贵州农民,现在蹲在经警队的地上。小胖很威风地反背着双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屠向前推门进来,看到了地上的范阿大,像一堆已经被晒干的牛粪,随时会被风吹起一般。

屠向前说,工资发了吗?

范阿大说,发了。

屠向前说,发了你还偷什么铁,这铁是你能偷的吗?你说,你为什么要偷铁。

小胖上前踢了范阿大一脚,说,屠科问你话呢,说,为什么偷铁。

范阿大说,我钱不够用,我等钱用。

小胖大声说,你钱不够用,你那些民工兄弟钱就够用?你还挺特别的呢。

范阿大说,我想让我老婆喝鲨鱼汤。

这个令屠向前昏昏欲睡的下午,他终于弄清了,范阿大的老婆病了,不是一般的病,病眼就在肺上。肺黑了,而且里面全是水。屠向前的脑海里,就晃荡着一只黑色的皮袋,那袋子里灌着咣当作响的水。屠向前仿佛看到了范阿大骑着一辆破旧的叽嘎作响的自行车,驮着病恹恹的老婆,骑车经过了城里那家刚开出来的至尊鲨鱼酒店的门口。老婆搂着范阿大的腰说,阿大,要是我们能喝上一次鲨鱼汤,这辈子也就知足了。这话像一把刀子一样,剜着范阿大的心。范阿大说,老婆,没啥了不起,我请你喝鲨鱼汤。

范阿大的自行车无声地从这个城市的柏油马路上滑过。显然,他不属于这个城市,他只是一只飞过这座城市的普通的麻雀。现在他有了一个梦想,就是让老婆还活着的时候,喝上鲨鱼汤。可是他没有钱,没钱的时候,他就看中了那堆堆在机修车间露天仓库的废铁。范阿大有的是力气,他去搬动废铁的时候,碰上了同样有力气的小胖。

屠向前坐在小胖的椅子上,脑子里闪过一格又一格的电影画面。他在费尽心思地想象范阿大的老婆是怎么样一个人,干瘦的,明显比范阿大还显老的,头发枯黄的,有着深凹的眼眶的,个子小巧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胃开始不停地冒酸水。他想起了家里不会动的老婆陆桂,以及远在北京,即将去非州国家工作的女儿屠若。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说,阿大,你回去。

范阿大和小胖都愣了。小胖是想把范阿大移送派出所的,他现在抓到任何违纪的人,第一个想法就是,扭送派出所。范阿大也没想到屠向前会让他回去,在范阿大的想法里,屠向前肯定会对他上次闹劳资科的事怀恨在心,一定会好好地报复他。但是现在屠向前让他回去,他只好回去,他回去得有些不太甘心,因为他一直都搞不明白屠向前怎么什么也不问,连笔录也没有做,就让他回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小胖和屠向前。屠向前说,小胖,关上门。小胖就把经警队的门给关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暗淡的光线里对视,很安静,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好久以后,屠向前开始摸身上的皮夹,他把一只陈旧的棕色皮夹挖了出来,那是女儿屠若有一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当作了宝贝。屠向前数出了一千块钱,递给小胖说,你去小工宿舍找范阿大,把这钱给他老婆治病。小胖想了想,接过了钱,又从自己的皮夹里掏钱。小胖的皮夹很瘪,没多少钱。他抽出了三张百元币,又放回去两张,想了想,又抽出一张。小胖的钱不多,他的工资基本上由小沈给接管了。小沈经常向他描绘他们结婚的蓝图,描绘完以后总会说,钱呢,钱呢,我们需要钱。

小胖拿着钱要走出门去的时候,被屠向前叫住了。屠向前叫得很温柔,真的就像是在叫自己的儿子,他轻轻地叫,小胖。小胖站住了。屠向前说,小胖,我想和你说几句。小胖真诚地说,屠科,你说吧,你说啥都行,你就像我的爹一样。屠向前听小胖居然这样说,一下子就觉得温暖。他本来想不说,但是最后还是说了。屠向前说,小胖,你对你师傅的儿子这样子,是不对的,你怎么想得起来给他上手铐,怎么想得起来送他去派出所。你对范阿大也不对,我看到你刚才踢他,当时我不好意思批评你。

小胖想了想,低下头去说,屠科,谢谢你这样教育我。我明白了。

屠向前补了一句说,小胖,咱们可都是人。咱们是男人,你要学会做男人。

小胖说,屠科,我会的。要是没事了,我去小工宿舍。

屠向前说,没事了。他习惯性地挥了挥手。小胖一闪身,不见了。

小胖找到了小工宿舍,一个贵州来的民工带着他去见范阿大。那时候范阿大和老婆并排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工棚低矮而逼仄,小胖进来后,很快汗水就把短袖衫给打湿了。范阿大凄惨地笑笑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过去的。想要怎么样,你就直说吧。

小胖把那早备好的一千二百块钱拿出来,塞在范阿大的手里,想了想,又掏出皮夹,把里面的几张百元币给抽了出来,塞进范阿大手里。小胖说,这钱是警队捐的,不是让你去喝什么鲨鱼汤的,是让你带老婆看病的。咱们屠科说了,你要是敢乱花钱,他把你脑袋给拧下来当尿壶。

小胖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工棚。他人胖,怕热。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压缩车间当工人,也比小工不知要幸福多少倍。范阿大呆呆地捏着那一小沓钱,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屋子里回荡着他和老婆粗重的喘息声。老婆突然狠狠地在范阿大的手臂上扭了一下,范阿大负痛站起身子。老婆又狠狠地踢了范阿大一脚,这一脚踢在范阿大的膝弯,把范阿大给踢得跪倒在地上。范阿大跪倒在地却没有起来,他开始流泪,然后转为低声的呜咽,接着,他哭出了很大的声响。他是有委屈的一个小男人,他把所有的钱全部用来救老婆的命上了,现在,他很想发泄一下委屈。泪水漫过了他整张的脸,白花花的一片。他把两只手举起来,边哭边喊,鲨鱼哪。

6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一架老式的乘风牌电风扇发出哐哐哐的声音送出热风。屠向前穿着已经泛黄的白背心,在灯下给老婆陆桂读女儿屠若的信。那信散发着北京的干燥气息,又弥漫着北京外国语学校的校园气息。屠向前告诉陆桂,爸爸妈妈,我挺好的,不用挂念。我获得了奖学金,我还在这个暑假打工了,给人做家教,赚了三千块钱。我会把这里面的一千块钱,寄给爸爸去买几件衣服,去买几箱啤酒。我会把这里面的另外一千,寄给妈妈买点儿好吃的,买点儿化妆品,买点儿药。妈妈,你的病怎么样,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陆桂听得很感动,说老屠,你一直想要有个儿子,你说是儿子好还是女儿好。女儿心多细,毕竟是小棉袄。屠向前也很感动,说那是那是,我的想法是错误的。然后屠向前掏出了一袋瓜子,那瓜子是从安徽霍山县带来的,是一种黑色的小瓜子。有人送给了赵毛,赵毛又送给了屠向前。赵毛说,老屠,你把这带给你老婆去吃。屠向前就很听话,在充满潮气的小店里,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触碰了赵毛的手,并且用手指头勾了一下赵毛的手指头。赵毛笑了,用手捋捋在电风扇吹送下散乱的头发,有一丝丝的娇羞。赵毛说,这下你满意了吧,碰一下又有什么好的呢?屠向前望着赵毛的模样,依稀就看到了赵毛年轻时候的影子。屠向前说,赵毛,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现在屠向前就在替陆桂剥瓜子。屠向前剥瓜子的时候,没忘了告诉陆桂这瓜子是赵毛送的。那瓜子很细,所以屠向前就剥得很慢,剥着剥着,屠向前突然明白,那是赵毛让他多陪陪陆桂。这样想着,屠向前的鼻子就一下子酸了,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陆桂说,你怎么了。屠向前说没什么。这时候屠向前明明感到眼角痒痒的,肯定是有泪水跑了出来。他用手指头按掉了眼角的泪。陆桂说,那么大个人,还会流眼泪,还说自己是硬汉子。屠向前就笑起来说,我在部队都差点被炸死,我还会哭?陆桂说,你别老卖弄那点儿事了,把自己搞得像个钢铁战士似的。

屠向前后来一直都给陆桂讲着厂里的事,陆桂听得很认真。她侧着身子,一直被屠向前搂在怀里。在她睡着的时候,屠向前看到陆桂的脸上竟挂着笑意。屠向前叹了一口气,他触到了口袋里那封女儿屠若的来信。信的真实内容是,屠若跟他要五千块钱,说是要买一台DV。屠若说暑假不回来了,要在北京好好地转转。在北京上了四年学,还没好好玩过呢。想到这儿,屠向前有些心酸。女儿长大了,女儿长出了翅膀,女儿就要飞走了。

屠向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变得很年轻,一会儿是和赵毛在树林边散步,一会儿又是在看年轻的陆桂扭秧歌。总之,那是一些细碎而混乱的梦。屠向前不喜欢做梦,他觉得做梦累。人上了一定的岁数,就睡不好。天蒙蒙亮,他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窗的淡淡光线。陆桂的头还拱在他的胸口,这样的姿势,已经拱了几十年。屠向前觉得被陆桂压着的手有些麻,但是他不敢动,他怕陆桂那么早就醒来。他只能望着那一窗的暗淡光线,慢慢地变亮。甜酒酿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声,清晨的鸟叫声,开始充斥屠向前的耳膜。新的一天,在愈来愈亮的光线中,开始了……

周二晚上,按照保卫科的部署,屠向前带着全体的经警一起去集体宿舍检查治安。派出所发下来的治安通报上说,夏季是案件多发季节,一定要各单位加强自查。屠向前带着经济民警走到集体宿舍楼下,他看了一下表说,两个人一组,每组一层楼,半个小时以后在楼下集中,然后一起去磷肥车间的集体宿舍。

人群一下子散了开去。这集体宿舍是上世纪80年代造的,四楼在那时候,算是高层了。屠向前带着小胖和酒瓶,去了四楼。全是闷热的单间屋,没有卫生间,也不通风,一个房间住七八个人,像蒸笼一般。小胖自告奋勇,一间间地敲着门,把门敲开了。来开门的都是穿着裤衩的小伙子,睡眼蒙眬的,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三个男人就进了屋内,拿电筒乱照。有一间宿舍里,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碳氨车间的卷毛,一个是他那绢纺厂的女朋友。两个人都很慌乱,短裤给穿错了。卷毛穿着绣花内裤,走到门边不肯开门,嚷,谁呀。小胖大吼一声,我,小胖。卷毛说,小胖是谁呀。小胖看了看酒瓶,酒瓶没吱声。小胖又看了看屠向前,屠向前轻声说,我是老屠,给我开门。屠向前的话音未落,门就打开了,卷毛哈着腰说,屠科你亲自来视察。

小胖的手电,照到了床上穿着男式短裤的女朋友,也照到了卷毛身上穿着的的绣花内裤。小胖就大笑起来,笑得有些放肆。屠向前在小胖脖子上拍了一下,小胖不笑了,觉得刚才自己笑得有些夸张,就有些不好意思。屠向前盯着卷毛说,卷毛,这计划生育工作得搞好,不能还没结婚就让人家姑娘大肚子。卷毛不住地点头,说搞好的,搞好的,搞得很好的。小胖又想笑,看到酒瓶沉着脸没有笑,也就强忍了笑意。

屠向前查到楼梯口的最后一间,门打开了,却看到屋子里坐着几个人,正在打老K。这里面的人有厂办主任陈四眼。这是陈四眼小舅子的房间。小舅子在城里做水产生意,逼着陈四眼硬给他在化肥厂里占了一间屋子。屠向前看了看陈四眼说,陈主任,这宿舍是谁住的。陈四眼手里还捧着牌,舍不得放下来,说是我的。屠向前看到几个打老K的人面前都放了一小沓零钞,显然是一场小型的赌博。屠向前没声张,只说陈主任厂里不是在北庄坂分给你一套房子了吗?陈四眼翻了翻眼睛说,这是我给我小舅子住的,屠科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也就别管得宽了。

酒瓶其实很知道,陈四眼这话肯定说错了。陈四眼以为他是中层干部,屠向前也是中层干部,中层干部没啥好怕中层干部的,就像猫并不怕狗一样。但是,酒瓶就是知道,陈四眼说错了。果然屠向前轻声对小胖说,小胖,把赌资全给我收来。小胖正想表现一番,马上扑了上去,把赌资全给收了过来,抓在手里一大把。陈四眼把老K往天空中一撒,那些纸片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陈四眼说,老屠,你今天想怎么着。屠向前说,你刚才说错话了,你小舅子不是我们厂里的人,你还大着嗓门说给小舅子留了一间房。陈四眼说,那也是行政科的事,你保卫科管不着。屠向前说,保卫科什么都可以管,不然还叫什么保卫科。陈四眼生气了,陈四眼说,老屠我一直忍你到现在,我告诉你,老子今天不怕你。

屠向前走到了陈四眼的面前,小胖以为屠向前会拍桌子,没想到屠向前没有拍桌子,而是一把掀翻了桌子。他揪起了陈四眼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你敢嘴硬,我就把你小舅子的家具扔下楼去,我还把你小舅子也扔下楼去,你信不信。陈四眼大喝道,你敢。屠向前就拎起陈四眼往走廊走,那样子就是真想把陈四眼给扔下四楼去。这时候小舅子慌了,忙挡住屠向前说好话。屠向前松开手,拍拍手掌笑了。他看着脸色发青的陈四眼说,小四,我把你扔下这四楼,你就是不跌死,也跌断你两条麻杆腿。陈四眼显然是吓懵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看着屠向前带着小胖和酒瓶离去,好久以后,才轻声地嘟哝,神经病。

夜间检查后的第二天,经警队新到了一批夏常服,每人一套,还配发一双凉皮鞋。八个队员全都换上了,只有小胖没有,把小胖的眼睛看得红红的。八个队员穿着新警服,在大操场上走正步,看上去像在向全厂数千职工显摆似的。小胖也在队列里,只不过他没有警服,只好穿上一套旧军装,和经警们一样系上武装腰带。这九个人全是部队回来的,队列就走得很整齐。屠向前坐在经警队边上的露天楼梯踏板上,远远地看着经警队员们踢正步。他突然就想起了部队的岁月,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得有些模糊。这时候陈四眼兴冲冲地奔过来,奔到屠向前坐着的楼梯下,竖起大拇指向后甩了甩。

屠向前笑了,说小四你那狗模样是啥意思?陈四眼说,郭亮厂长让你去他办公室。

屠向前想了想说,好的,我知道了。

这是学化工出身的博士生、年轻的郭亮厂长第一次召见屠向前。屠向前进郭厂长的办公室时,感到了一丝又一丝的阴凉。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碰到这样的冷气,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办公室把两间给打穿了,面积就增大了一倍。办公室里还铺上了地毯,换上了真皮沙发,还在一只很大的鱼缸里,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金鱼,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郭亮厂长穿着一件花格衬衣,一条淡灰色的夏裤。那夏裤的裤锋笔挺,很像是一把刀子,随时会把什么东西切割开来似的。郭亮厂长的双手,就插在裤袋里。看到屠向前进来,郭亮厂长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屠科,你来了。

屠向前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捧着女秘书泡上的上好龙井茶。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次性纸杯溢出的茶香,一口气全咽下去。屠向前望着郭亮,说厂长你找我,是有任务吧。

郭亮笑笑,耸了一下很美国化的肩说,没什么,我就找你谈谈心。

屠向前说,要是你有什么批评的话,你就快说。是人都一样,有话憋心里头,发酵了要难受。

郭亮干笑了几声,用手指头托了一下他的金丝眼镜说,既然屠科快人快语,那我郭亮也就都说了。我说三件事,一件,你把偷看叶丽娜洗澡的那个小流氓,从轻发落了。二件,你对劳资科钱科长拍桌子,你掀了办公室主任陈四眼的桌子。三件,厂里建车间的钢筋,堆在露天场地里,越来越少了。小偷又是谁?这些,都是你保卫科的事。

屠向前一直在听郭亮数落自己。他不太习惯大热天里开着空调,刚进来那会儿还有点儿舒服,现在却觉得有些冷。他一觉得冷,就用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其实他都没有听郭亮好好地说话,他只知道,郭亮肯定是在数落着他。他不知道他在郭亮办公室的时光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自己懵懵懂懂地走出了郭亮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口等着陈四眼,陈四眼得意地笑了,陈四眼说,厂长说了,要你向我道歉。屠向前说,没有啊,厂长没说。

其实郭亮是说了的。郭亮说要他向陈四眼道歉,向叶丽娜道歉,向钱一炮道歉。但是屠向前根本没有听,屠向前只听到郭亮的办公室里,空调转动的声音。现在陈四眼突然要他道歉,把他给搞晕了。他再一次摇了摇头说,郭厂长没说道歉。郭厂长怎么可能说让我向你道歉呢。

肯定的,肯定是让你向我道歉。陈四眼用加强了的语气说。

肯定个屁。老子向你道歉,还不如撞墙自杀。屠向前突然火了起来,又一把揪住陈四眼的衣领。陈四眼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好像是一件谋杀案就要发生似的。这时候郭亮厂长探出了身子,看到屠向前揪着陈四眼的身体。陈四眼个子小,两脚离开地面,挣扎着,像刚刚被人从水中捞上来的一条狗一样。郭亮什么也没有说,叹一口气摇摇头,把办公室门给合上了。

7

屠向前给陆桂刚擦完身,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屠科在吗?

屠向前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小胖和财务科的小沈。屠向前忙堆了笑,把他们让进屋里。小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脸上挂满了汗。屠向前就有些心痛,说你个新兵蛋,你买这么些东西干什么?小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退到墙边有些局促。倒是小沈大方,一屁股在旧沙发上坐下来说,屠科,小胖没有一天不道你的好,小胖说在警队里,他全靠你关照。

小沈和小胖在屠向前家折腾了好久。主要是小沈在说话,她是一台说话的机器,或者说是一台普通话不太标准的收音机。她喋喋不休地说话,主要表达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小胖尽快转正,正式进入警队。小沈的嘴皮子薄,两片红唇不停地翻动,不停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屠向前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小沈这副样子,却不由得心慌起来,心跳明显地加快了。小沈说话的中心思想是,她爸她妈就等着小胖转为正式经警,如果转成了,哪天转成,哪天她和小胖去领结婚证。这话听上去是软绵绵的,一口一个屠科地叫得很甜,仔细听上去,却有着威胁的成分。这让屠向前很不舒服。但是他看到小胖站在墙角,不停地搓手,就有些不太忍心。怜爱再次上了心头。

屠向前说,小沈,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屠向前看到小沈虽然巨大但却光洁的脸上,盛开了一朵向日葵一样的笑容。

屠向前真打算要为小胖努力,他想再找劳资科长钱一炮一次。没想到第二天清早,叶丽娜就通知屠向前参加厂里的中层干部例会。会上,钱一炮宣布了厂里的人事调动决定,供销科长王有德提为生产副厂长,屠向前调离保卫科去造气车间当书记,陈四眼免去办公室主任职务,去保卫科当科长。叶丽娜任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办公室工作……郭亮一直很平静,他在温文地喝茶,他喝茶的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到底是博士生,有文化的厂长和没文化的老式厂长是不一样的。郭亮不时地看着屠向前,他看到屠向前解开了衣领的纽扣,显然,屠向前开始沉不住气了,那是燥热的表现。郭亮把屠向前调离保卫科,给他一个造气车间书记的虚职,是想要杀杀屠向前的威风,同时也树一下自己的威信。他是一个聪明人,他在等待着屠向前的反应。不管屠向前是什么反应,他都要沉着地应对。他等待屠向前拍桌子,骂娘,卷起袖子打人……那样的话,他更有理由撤了屠向前。他一点也不怕屠向前,他在公安局和派出所里,都有一大批的熟人。一个小小的保卫科长,算什么?

会议结束了,屠向前一直没有跳起来。当人群开始散去时,他才发出了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谁也不许走。果然谁都没敢走。屠向前又说,统统坐下。大家就又统统坐下了。屠向前说话的力量,让郭亮开始感到有些诧异。他告诉自己说,或许低估了屠向前的能量。

屠向前解开了衣服的扣子,解得很缓慢,可能是他觉得热了。这是一个夏天,空调打着冷气,但是仍然不够凉快。屠向前把扣子全解完,露出了短袖里面泛黄的白背心。屠向前又点上一支烟,很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看着他面前升腾起烟雾,那些烟雾在一缕钻进窗户的阳光映射下,显得孤独而单薄,就像屠向前本人。屠向前被一口烟呛着了,咳嗽起来,咳嗽的时候他的身体抖动,如深冬挂在枝头的最后一枚树叶。屠向前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这个人,什么也当不了,就能当个保卫科长。我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卫工作,就快干到退休了。有我在,厂子里没人敢闹。厂子需要什么?就需要太平。我也不要当什么造气车间的书记,我请求郭厂长,别让我在这时候换一个岗位。我也希望,大伙儿能支持我。我离退休不远了,到时候我把岗位自动让出来,我就带着我老婆去北京投奔我女儿去了。我要住到长城脚下去。

大家都没说话。郭亮笑了,说厂部决定的,怎么可能更改。陈四眼马上接口,郭厂长都说了,要是厂部的决定说改就改,那不成了小孩子玩家家。屠向前掐灭了烟蒂,盯着陈四眼说,你给我闭嘴,别给我再放屁了,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陈四眼望了望郭亮,仿佛是在寻找一种力量的援助。他终于嚷了起来,那屠向前我问你,我们厂里新车间基建的钢筋,成捆成捆地少,少了不知道几十吨了。你为什么不破案?陈四眼的声音有些尖利,像玻璃碎裂般,让人的耳膜不太舒服。屠向前说,谁说我没查,我一直在查,我快查到了。陈四眼又嚷,还有还有,你作风有问题,你和那个承包厂门口小店的赵毛,关系不正常。屠向前有些愤怒了,终于举起手想要拍桌子。但那高举的手最后却没有拍下去,而是轻轻放在了桌上说,我和赵毛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帮帮她这个困难户又怎么了。话说回来,我就是和她关系不正常,你小四也管不着。说到这儿,屠向前觉得说这些话真没趣,他又挥了一下手说,我不跟你这小四说话,滚一边儿去。我和大伙儿说,各位兄弟,大家说说看,我是适合当个书记呢还是适合当个保卫科长,要是支持我的,就给我举一下手,好不好。

郭亮防着屠向前这个爆仗脾气会闹,但是他没有闹,却来了这么温文的一手。许多人都陆续地举起了手,只有钱一炮、陈四眼、叶丽娜少数几个没有举手。但是没多久,叶丽娜竟也慢慢举起了手。屠向前就有了一些感慨,说我请厂部再重新考虑一下,我先离开会场了。屠向前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是因为他这个老得罪人的人,这会儿有那么多人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对着众人,但是他仍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么些人举着手没有放下。这时候,他的鼻子狠狠地酸了一下。

这天傍晚,屠向前就躺在赵毛小店的躺椅上,一言不发。赵毛的煤气灶上,正炖着猪脚,还放了好多黄豆,味道就特别香郁。屠向前喜欢这种味道,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吃肉。屠向前吸吸鼻子, 暗自在心里发出了叽叽嘎嘎的笑声。这天晚上,屠向前在赵毛的小店里喝酒,大口地吃肉。当下班铃向起的时候,屠向前把一张小桌子端到了小店门口,把菜端到小桌子上,他在小店门口喝酒吃肉。涌向厂门口的工人,包括陈四眼,都看到屠向前放肆地在小店的门口喝酒。

赵毛说,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这样很勇敢。

屠向前说,我没认为勇敢,可我偏要这样。你过来,你坐下,你和我一起吃肉。

赵毛不肯过去,屠向前站起了身,把赵毛拉了过去。赵毛只好在屠向前的身边坐了下来。屠向前为她夹肉,屠向前给她讲黄色的笑话,屠向前让赵毛突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起来。她甚至拿来了一只酒杯,陪屠向前在小店门口喝起来。三杯酒下肚,赵毛的脸上就撑起了几分红晕。她用手捋捋头发,耳根后就显出一片白来。夏风臌胀着她的身体,她的体内也充满了力量。赵毛后来认为,那是一个愉快的傍晚,她和屠向前在无数的目光里,完成了一次快乐的晚餐。屠向前分明地看到陈四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从他们身边经过。屠向前知道陈四眼不敢说什么,因为如果他要说什么的话,屠向前可能会像狮子一样跳起来,在一分钟内把他撕碎。

很多人都看到,屠向前是喝醉了,他摇晃着身体回家。他没有骑自行车,而是走回去的。郭亮的白色桑塔那呼啸着从他身边经过时,就已经看出这个保卫科长喝得不行了。他笑了一下,少年老成的他,知道像这种老中层,是不能得罪的。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会慢慢地往上走,所以他在车子里,轻轻哼起了一首歌,好像是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

那天晚上果然有美丽的月光。屠向前回到了家,他要照应已经没有了力气的陆桂。陆桂的力气,被一种力量像吸铁石一样吸走了。那个晚上,屠向前不停地给陆桂讲笑话,讲得陆桂一直在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就说,老屠,你这样你累不累?

屠向前说,累什么,我一点也不累。

陆桂说,老屠,真是难为你。

屠向前说,那你好好睡,睡好了力气才会长回到身上来。

陆桂就听话地好好睡了。陆桂一直觉得,如果她立即死去,她也值得。结婚近三十年,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是躺在屠向前的臂弯里的。她把屠向前当成枕头,当成依靠。她不管屠向前的手酸不酸,累不累。她知道,女儿屠若是她的亲人,因为屠若身上流着她的血。但是最亲的亲人,肯定是屠向前。

屠向前是凌晨一点多离开北庄坂的家的。他踩着一地的凉爽月色,向化肥厂赶去。街上的行人很少,只有几辆呼啸的运沙车,发出很响的声音,从他的身边威风凛凛地驶过。到厂门口的时候,他看到酒瓶和小胖已经在了。厂门口那棵大树的树影,把月光摇晃得支离破碎。那些零碎的月光,就在小胖和酒瓶的身上晃荡着。他们都没有说话,一起通过厂门口的小侧门进入了厂区。

这个相当凉爽的夜晚,屠向前带着酒瓶和小胖躺在最高的煤堆上。那是用来生产碳酸氢氨时制造气体用的,像小山一样。屠向前仰天躺着,看到了满眼的月光与星光。他的左侧躺着酒瓶,右侧躺着小胖。屠向前就向着天空问,酒瓶,你老婆怀上了吗?酒瓶的声音中透着兴奋,三个月了,已经三个月了。屠向前不再说什么,轻轻地伸过手去,在酒瓶的手臂上捏了捏。他的意思是,酒瓶,祝贺你。酒瓶却感到了暖意,他没有什么大志向,他只要当一个小小的经济民警。现在老婆怀上了孩子,他肩头的担子会更重一些。小胖却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女朋友小沈又问他转正的事,他支支吾吾。女朋友让他盯牢屠向前,但是他知道再盯牢的话,屠向前就会烦了。屠向前说,小胖,干吗叹气。小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小沈的意思。屠向前又问,小胖,你在3721干的是什么?小胖说,我先做给养员,后来在炊事班,我还考出了三级厨师证。屠向前笑了,说怪不得你长那么胖。小胖就问,那屠科你是干什么的。屠向前想了想,我是尖刀班的,我那手指头……他还没有说完,小胖就接上了,说你那手指头是演习的时候被弹片给削掉的。

三个人絮絮叨叨,在很轻的月色里说着很轻的语言。屠向前突然觉得,这月色像水,从天上掉下来,轻柔地盖过他们的身体,漫过煤堆。他躺在煤堆上,觉得这黑乎乎的煤堆,自下而上透着一阵阵的凉。在这样的凉里,他想要沉沉地睡过去。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女儿屠若,女儿在祖国的心脏北京,她在干什么?吃东西?吹电扇?谈恋爱?看电视?睡觉做梦?这样想着,他慢慢地就要睡着了。风轻轻吹过他祼露的肚皮,这是一个适合睡着的月夜。

天快亮的时候,一辆车子开了过来,没有开车灯。车子开到煤堆不远处的新车间基建处。这儿还没有动工,但是材料却运来了不少,都是钱一炮和郭亮的亲戚运来的。就连那个看建材的老头,也是钱一炮的远房亲戚,据说七十多岁了。年纪大的人不太容易睡着,他却不一样。傍晚六七点钟就钻进工棚睡了,早上九、十点钟才醒过来。后来钢材失窃,屠向前找他了解情况,才发现他是一个聋子,还有轻度白内障。屠向前找钱一炮谈,钱一炮说,再等等,等工程队正式进场,就把他给换了。这一等不要紧,却又有不少的钢材少了。

屠向前和小胖、酒瓶早就醒了过来,他们由仰卧改为俯卧,看着车子上下来四个人,用一根粗木棍和麻绳,把一盘盘的钢筋抬上了车。这些人折腾了个把小时,然后他们把车开走了,开到装碳酸氢氨的大操场上。他们开始往车上装碳氨,一会儿,白色的碳氨就盖住了那些钢筋。屠向前笑了,说小胖酒瓶,你们没想到吧,钢筋是跟着碳氨车混出去的。这车子,傍晚就停进厂区的停车场,然后晚上装好钢筋和碳氨,天一亮当作化肥车,开出出厂单,混出厂区。要不是在现场看到,谁也不会发现。

屠向前和小胖、酒瓶没有跟那车子过去,而是翻转身来又仰躺着看天。天已经显出了白亮,泛着死鱼肚皮般的颜色。在凉风的吹送下,新的一天就要来临。在新的一天来临以前,保卫科的三个男人在微寒里,望着那高高挂在天边的启明星。

天终于大亮了,三个男人去了食堂,点了三碗肉丝面。屠向前和小胖往面条里加了许多辣子,本来就是夏天,吃了这辣肉面就更热了,浑身都是汗,呼哧呼哧喘着气。大门就快开了,一车车的空车将开进来,一车车的碳氨车将运出去。屠向前拍了小胖一下,两个人起身就往外走。只有酒瓶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吃得温文尔雅。他望着屠向前和小胖的远去,无声地笑了。小胖回过头来,朝酒瓶吼了一声。酒瓶,你在吃杀头顿?吃得那么慢。

屠向前和小胖快步向大门口走去。屠向前说,小胖,你怕不怕。小胖说,不怕,为什么要怕。屠向前说,那车子是有来头的。小胖说,什么来头?难道是中央军委的?屠向前大笑起来说,只要你说不怕就行。小胖回头向食堂张望,屠向前说,你别看了,酒瓶没那么快会来。这时候,大门口开始热闹起来,经济民警老赵推开沉重的铁门,一些喧嚣就涌进了厂区。自行车铃声响成一团,打招呼的声音也夹杂其中。在这个略显凉爽的清晨,知了的声音还没有响起。赵毛小店也刚好开门了。赵毛洗好了脸,正在小店门口的空地上倒洗脸水。那水湿了一大块地面,黑黑的,把许多尘土卷成了一粒粒小圆球。屠向前笑了,他看到赵毛向他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小店。屠向前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说,我是化肥厂,我老屠,过来吧你们……

一辆辆的碳氨车,从厂区内排着队向大门口驶来。每辆车的驾驶室里,都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捏着发货单,递给站在门口值勤的老赵。一辆五吨东风开出来的时候,屠向前端着大号搪瓷茶缸,从赵毛的小店里出来。他的牙齿上嵌了一枚巨大的茶叶,他随口把那茶叶吐在地上,指着驾驶员说,你下来。

贺驶员下来了,手里捏着发货单。这时候小胖从对面传达室蹿出来,对驾驶员说,你把车子往厂门口右侧靠靠,我们要检查。驾驶员无助地回头望望车上坐着的四个人。四个人相互看了看,他们终于跳下车来,像练过轻功一样,把屠向前围在了当中。屠向前哧地笑了,笑声喑哑,说你们还把我围起来了。你们胆子够大的。小胖这时候冲了进来,挡在了屠向前的面前说,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眉毛上有刀疤,这样就使得他看上去有了一股狠劲。他在小胖的肩上猛拍了一下,说知道这谁的车?

屠向前说,我知道,副区长小舅子的车。

刀疤说,那还查什么,难道我们还会偷东西。

屠向前说,因为小舅子也是个人,是个人总可以查。他又不是皇帝。你们偷没偷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车里有钢筋。

刀疤的脸色有些变了,说要是没钢筋怎么办?

屠向前说,没钢筋我把这一车碳酸氢氨吞到肚里去。

刀疤向驾驶员使了个脸色,驾驶员登上了车子,并且发动了车子。车子轰鸣着,就要往外冲,这时候小胖冲上去,张开双手,站在车子前面,说你要压就往我身上压过去。这时候屠向前突然觉得,整个厂子数千员工,最适合在保卫科的,最适合当经济民警的,其实就是小胖。屠向前被小胖的情绪感染了,大喝一声,奶奶的,老子就是脑袋搬家,也要把你们给扭到公安局去。

这时候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一辆警车歪歪扭扭地冲到了厂门口,下来两名警察,说屠科你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屠科说,我抓了五个贼,他们偷走了化肥厂不少的钢筋。警察看着刀疤,目光从五个人身上一一掠过,又折回头对屠向前说,钢筋呢。

屠向前说,钢筋在化肥下面。

一辆白色的桑塔那又呼啸着进入了厂区。因为厂门口有点儿堵,所以不得不放慢了脚步。郭亮在车窗内看到了警车和警察,愣了一下,对开车的驾驶员说,小金,你等下打听一下怎么回事儿?这老屠的事情真多。小金答应了一声,车子向前开走,停进了车棚。

赵毛从小店里出来,她看着屠向前叫来的范阿大带着几个民工搬碳氨。碳氮很快见了底,下面是一圈一圈的钢筋。范阿大拍了拍手上的粉尘说,屠科,在这儿了,一共十二捆。

屠向前不再说什么,大口地喝着茶。他看到又一辆警车开来了,两名警察带着五个男人上了车。卸了货的货车,很别扭地停在厂门边的右侧,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成排的货车和拖拉机,源源不断地从厂区里往外驶,陆地上的驳船一般,首尾相连。屠向前又喝了一大口茶,拍拍小胖的肩,轻声说小胖你好好休息去,守了一夜,累了。

小胖憨憨地笑笑,说一点也不累。要说累,屠科你更累。毕竟你年纪比我大。

说到年纪,屠向前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听了小胖这话,他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他眯起眼睛,看到了远远过来的车队旁边,有一个人正摇晃着向厂门口走来。他是从食堂刚刚才吃完面条的酒瓶。

8

屠向前知道,从清晨开始,从警车带走五个人开始,这个上午就会变得不安静了。但他还是在赵毛小店里坐了一会儿。屠向前问赵毛,许木木的病情怎么样了?赵毛就说,他已经绝望了。屠向前不说话,他能理解一个需要换肾的男人的心情。一会儿,赵毛补了一句,老屠,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绝望吗?

屠向前没想过绝望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也不能正确表达,按他的想象,绝望就是一条狗被敲了一棍后,在地上呜咽。可是赵毛说不是的,赵毛说,绝望是一条狗已经没有人愿意敲它棍子了,是它躺在地上,连呜咽的声音也没有了。赵毛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屠向前却认为赵毛这样的表达,比较精确。他认定,绝望肯定是一种巨大的悲哀。现在坏了腰子的许木木就是。

屠向前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往搪瓷茶缸里加了点水,就捧着茶缸往办公室走。他知道一会儿就有人来找他。果然没多久,一个年纪不大,但是却肥头大耳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脖子上套着一串粗粗的金项链,很有少年闰土的味道。他自打进门,就一直哈着腰,不停地挤出笑容朝屠向前笑着。屠向前正戴着老花镜低头看报纸,他奇怪地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因为笑而使得额上的皱纹密集。屠向前把老花镜摘下来放在办公室上说,坐吧小舅子。

小舅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小舅子。

屠向前说,你不是小舅子还能是谁?我看你就长得像小舅子。

小舅子笑了,说,屠科,你真有眼光,你简直比幸运52的李咏还要有眼光。屠科,那车钢筋完全是误会,是几个发货的人发错了货。你想想,化肥厂哪儿来的钢筋?

正这样说着的时候,一个剃着平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边还陪着郭亮。郭亮说,屠科,这是徐副区长,他来看看你。徐副区长瞪了小舅子一眼,小舅子却厚着脸皮说,姐夫,我知道你会来的。徐副区长说,还不滚回去,在这儿像块神位牌一样的晃来晃去。小舅子笑了,说,好,我滚我滚。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徐副区长伸出厚实的手,抓住了屠向前的手,说幸会幸会。屠向前脑子晕眩了一下,有好几次了,他都觉得累,他觉得自己的零件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可是郭亮却拍马屁,对徐副区长说,区长,知道你要来见屠科,屠科很兴奋,一兴奋就激动了。

屠向前哑然失色。他打起了精神,说区长,咱不激动,也不幸会,你是官,我是民,官民不幸会。

徐副区长说,老屠你这是哪儿话。我们都是公仆。

屠向前说,你是公仆,我不是。我是我老婆的公仆,我照顾她好几年了。

徐副区长说,老屠还挺会开玩笑的。郭厂长,我看时间不早了,咱们请老屠这老革命一起去吃饭。老屠是伤残军人,我们关心得真不够。

屠向前最怕别人说他伤残。不就是少了一个手指头吗?怎么了?怎么伤残了。那钱一炮割掉一截盲肠,比手指头还长,难道也算伤残?屠向前心里这样说着,嘴上却没有说。郭亮说,要不去香江,香江最近经常有野生甲鱼。徐副区长毫不犹豫地说,好,香江就香江。

屠向前笑了,说徐副区长真要请我吃饭?

徐副区长说,那当然,说话算数的。我喜欢你这脾气,咱们投缘。

屠向前说,真要请我吃,那就在食堂里吃点。食堂里有小餐厅,可以开小灶。对我来说,吃小灶已经很幸福了。

郭亮望望徐副区长,徐副区长爽直地大笑,手一挥说,行。

几个人就进了小餐厅。屠向前不知道这午餐郭亮会不会签单,不管签与不签,他吃下去了,总是有些不安。菜上来了,这时候小包厢外响起了叮叮叮的摇动钥匙串的声音,配合着高跟鞋有节律的声音,很有一种乐感。然后在这样的声音里,叶丽娜出现了。她是来陪酒的,今天的打扮,清爽,简单,显出几分青春的样子来。屠向前喜欢她这样子,有些大方,又有些娇羞,不时地捋捋垂在鬓边的头发。加上在会上,叶丽娜是举手支持他的,就使屠向前更有了好感,不知不觉就兴奋起来。当然屠向前知道,叶丽娜不是来陪他的,是来陪徐副区长的。徐副区长当然也喜欢美人,当然也兴奋起来,一定要和叶丽娜连喝三杯。叶丽娜因为升了办公室副主任,心里也高兴,说三杯就三杯。

这是一次快乐的午餐,快乐的氛围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徐副区长没有忘记正题。尽管他有些口齿不清,但他还是拍着屠向前的肩说,老哥,我小舅子那事,就到此为止吧。

这话很有学问,徐副区长都叫屠向前老哥了,屠向前应该领情,应该高兴。但是到此为止吧,又有一种命令的语气。因为徐副区长和屠向前离得近,说话时有一股食物的腐臭味,喷到了屠向前的脸上,这让屠向前的胃突然之间冒起了酸水。郭亮说,老屠你怎么了?屠向前说我胃不太舒服。郭亮说,那老屠,刚才徐副区长和你说的事……?

屠向前抓过了酒杯,为自己又倒上了一杯。他也喝得有点多了,手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不说话,然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的嘴角,有一些酒挂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一边擦一边心中涌起悲凉,他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就是老了,说不老都不行。而其实,他这个年龄,应该还算壮年,应该走路如风,嗓门响亮。他不禁替老婆陆桂担心起来,要是自己老得快,要是自己也没劲了,那这一对,要靠谁来照顾?这样想着,悲凉就叠着悲凉,不由得悲从中来,竟然挥手擦下了一把眼泪。徐副区长知道,有一类人酒后笑,一类人酒后哭,这硬汉子一般的屠向前,竟然是酒后哭的一类。他拿过酒瓶,把自己的酒杯和屠向前的酒杯满上了,举起来,说,老屠,咱再来一杯。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屠向前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要让我说你小舅子的事,我就直说了吧。那天会上,陈四眼指着我说,怎么不破了那偷钢筋的案子,其实我已经破了,只是没有逮着个现行。现在,这案总算破了,我看陈四眼怎么说我?

徐副区长插话,说,破了好破了好。

屠向前酒多兴奋,竟然伸过手去,反过来拍拍徐副区长的肩说,老徐,你那小舅子的人,已经被带到派出所了。你小舅子,估计也快被带进派出所了。

徐副区长笑笑说,老屠,只要你这儿打住,派出所那儿没问题,我打过电话了。我那小舅子是中午前被带走的,所长说,让我在化肥厂里解决好,如果说是误装了钢筋出厂,就行。

屠向前眯着眼,摇头晃脑,看样子真的是醉了。误装?怎么会误装,我那材料上写得清清楚楚,他装了几次货,我都查清了。这钢筋数额大,可是咱们厂里的压缩工,包装工,造气工,拉煤工,卸灰工,机修工,各种各样的工的血汗钱,我不能把它当小事。

徐副区长显然有些急了,说那材料呢?老屠你又不是文化人,你整那材料干吗?

屠向前大笑起来,我怎么没文化了,我女儿是北京外国语学校的高才生,她要接我去长城脚下住呢。

徐副区长说,你住长城脚下跟咱这事儿没关系,你住你的,你把材料给我就行。

屠向前说,酒,酒,叶丽娜,咱们干一杯?

郭亮忙向叶丽娜使眼色。叶丽娜倒了两杯酒,两个人碰了一下,干了。屠向前笑了,说叶丽娜,其实你蛮好看的,上次我在赵毛小店里批评你脖子长屁股大,是不对的。这话听上去像道歉,但是听起来却有些不地道。叶丽娜什么也没有说,板着脸重重地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徐副区长此时对叶丽娜的感受没兴趣,只是急着问屠向前,那材料呢?老屠那材料在哪儿?

屠向前说,那材料已经寄走了,寄到地区和省里。早上派出所刚带完人,我就让小胖去了邮局寄特快。

徐副区长不再说什么,他静坐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郭亮拼命地摇着头,他看到屠向前明明醉了,竟然还在自斟自饮。倒酒的时候,酒就满了出来,从杯壁流下,流到桌面,又从桌面上流下来。有许多酒水,就滴在了屠向前的裤子上。郭亮看着徐副区长,徐副区长的脸比蟹壳还要青。过了一会儿,徐副区长站起身来,对席间的人挤出了灿烂的笑容,说屠科做得好,公事公办,公事公办。

徐副区长说完,就转身走了。他的驾驶员紧紧地跟了上去。郭亮也跟了出去,回转头说,你这个老屠,你这个老屠。叶丽娜也跟了出去,这时候,就剩下屠向前一个人了。屠向前不再喝酒,也不吃菜,两手搭在两条腿上。他觉得两条腿胖了,人一上年纪,就容易发福。他看到小餐厅高高的小窗口,是二三十年前做的小钢窗,投下了一小片光影,就投在那条吃了一半的红烧鱼上。屠向前觉得很亲切,他想唱一首什么歌,想了半天,就唱起了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当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

也许是受了情绪的感染,屠向前越唱越响,唱到最后,他站起了身,挥舞着一双筷子,有了载歌载舞的味道。他不知道叶丽娜是什么时候折回来的,就静静地倚在小包厢的门框上,看着屠向前在那儿又跳又唱。屠向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了,将筷子胡乱地往餐桌上一丢,坐了下来。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叶丽娜笑了,笑得很妩媚。她走到屠向前身边,在两只杯子上倒满了酒,说,屠科,我敬你一杯。

屠向前说,你不是敬过我一杯吗?

叶丽娜说,那杯不能算,那杯是场面上的酒。

屠向前说,那你为什么要敬我这一杯。

叶丽娜说,因为你像个男人。

屠向前不再说话。叶丽娜却不耐烦了,一仰头喝下了杯中的酒,重重地将杯往桌上一顿说,你爱喝不喝。说完,叶丽娜转身就走出了小餐厅。小餐厅重又只剩下屠向前一个人,屠向前慢慢地举起了酒杯,把那一杯酒给倒入了口中。他站了起来,刚好挡住了那高高小钢窗漏下的光线。那光线击穿了屠向前的身体,屠向前就觉得,全身都开始疼痛起来。

9

一年一度的大修结束了,秋天也就来了。屠向前依然抱着那大号搪瓷茶缸,茶缸上是红色的字:奖给一九八七年度治安工作先进个人,诸城市公安局。

捧着这只茶缸的时候,屠向前是这样想的,这是一只老掉的茶缸,即将退休的茶缸。屠向前捧着这只老茶缸,仍然经常出没在赵毛的小店。店里进来了货,屠向前就帮赵毛搬。他不仅自己搬,有时候还叫小胖搬。酒瓶别的事不积极,搬东西倒很积极。在秋凉来临以前,赵毛给屠向前和陆桂各织了一块围巾,给屠向前的是灰色的,给陆桂织的是暗红的。屠向前说,陆桂天天呆家里,哪用得着围巾呀。赵毛就说,围围巾也就一个感觉,没人因为不围围巾而被冻死的。屠向前又说,那这围巾,太鲜了。老太太了,还围那么鲜的围巾。赵毛说,是该鲜一点,她老是卧病在床的,要看鲜一点的亮一些的颜色。听赵毛这样说,屠向前就不再说什么。他看着赵毛把围巾装在一只纸袋里,递给他,他就觉得,赵毛怎么都像他的一个亲人。像谁呢,屠向前一直这样想着,想来想去,赵毛很像他死去了多年的妹妹。

这天下午,屠向前接到了一个电话,老排长刘雪松让他去一下国资总公司。刘雪松以前在化肥厂当书记,后来调回总公司,当计划科科长。他很久没有联系屠向前了,屠向前接到电话,就说你直说吧,有什么事。刘雪松说,没什么事,就聊聊。你过来。

屠向前去了国资总公司,那是老式的一幢建筑。屠向前喜欢这种老建筑,总觉得老式房子简朴,大气,那木门木窗,比铝合金要亲切温暖得多。那高大但粗糙的办公桌,那墙上涂着的绿色颜料,都让他觉得容易贴近。现在,他就贴近了这样一幢楼。屠向前敲开了四楼刘雪松办公室的门,刘雪松正坐在办公桌前抽烟,在阳光的拍打下,看上去他就像是坐在一堆稀薄但却美丽的烟雾里。

刘雪松用他的独手,为屠向前泡了一杯茶。他把茶放到屠向前的面前说,开化龙顶,我以前的一个兵送我的,你尝尝。

屠向前喝了一口茶,抬起头说,你直说吧,肯定有事。

刘雪松说,那我就直说了。

屠向前说,说吧,别磨蹭了。

刘雪松站起身来,他空荡荡的袖管,在轻微的风里,略略地摆动。他站起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踱着步。一盆鲜艳的水竹,半身浸泡在秋天的水里,那水被一只玻璃的瓶子包着,泛着生命的颜色。刘雪松说,听说厂里让你去造气车间当书记,被你顶住了?

屠向前说,是,我不适合当书记。

刘雪松说,你还是我的兵吗?

屠向前说,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兵了?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兵。

刘雪松说,你既然是兵,军令如山倒不是没听说过。你虽然在厂里,但厂令就不能如山倒吗?

屠向前不说话。他谁也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刘雪松,一个是女儿屠若。刘雪松的另一条手臂,才是军演的时候,真正被炮弹削飞的。削飞的过程很通俗,很类同,类同得有些程式化。刘雪松救了一个新兵,也失去了一条手臂。那新兵是开化的,退伍后日子并不好过,务农。他每年都要带着大包小包来看刘雪松,被刘雪松打回去了,说滚。你又没钱,你还来看我干什么?那兵后来就不来了。但是几年后,刘雪松知道那兵种茶叶,就又打电话说,你每年都给我送茶叶,我喜欢喝茶。那兵听了欣喜万分,就每年都来送茶叶。刘雪松想的是让那兵买个心里的安耽,每次那兵回去,刘雪松总要给他备好大包小包的东西。

这些,屠向前并不知道。屠向前只会在化肥厂吹牛,说自己的手指头,是被炸弹弹片给削去的。而实际情况是,他只是个饲养员,他不停地养猪,不停地割草。有一次铡草料,锋利的铡刀喀嚓就把手指给铡下了。屠向前只觉得手热了一下,又看到了那截小老鼠一样的手指头,大叫一声,不好了。

部队不管你是如何受伤的,为了革命工作,都能评伤残。屠向前就是三等甲级伤残人员,回来被安排在诸城化肥厂工作。

刘雪松说完以后,就不再说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喝茶。屠向前想了好久以后,才问,是不是总公司领导的意思?让我服从调动?

刘雪松说,是。但是公司领导怕你又吵又跳,把这任务交给我。你自己说吧,去不去造气车间。

屠向前不再说什么,无奈地笑了笑,他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说,老排长,我去。我说了,我就是死了,我还是你的兵。

屠向前说完,一闪身就不见了。刘雪松听了屠向前留下的话,心里有些发酸。他眨巴着眼睛,脑子里无意识地开始盘点他的五十六个兵。人活到这个岁数,也不容易。这五十六个兵里,已经有七个不在了,有两个正染着不太好的病。还有八个务农的,四个下岗的。当然,也有一个当了不大不小的老板,置了几台挖掘机,被政府叫去,怒吼着配合新城改造四处拆房。刘雪松在整个下午,都在喝茶。其实他已经知道,化肥厂就要停产了,一是连年亏损,二是城市中心的化肥厂,竖着那么几支大烟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必须得关门了。

屠向前回到家,就觉得自己很虚弱。他搞不懂去了刘雪松那儿一次,怎么就这么虚弱了。他把围巾从纸袋里取出来,给陆桂围上。陆桂拿了下来说,是赵毛织的吧。屠向前说,是她送我们的,一人一条。陆桂说,我不围,太鲜了。再说我在家,围个什么围巾。屠向前说,我也这么说,可她非要送我。陆桂说,你围吧,你围给我看看。屠向前就围起了那块灰色的围巾,让陆桂看。陆桂说,好看,年轻了不少,以后冬天天冷了,你就围着它上班。屠向前说,可惜现在还是秋天。屠向前一边说一边解下了围巾,小心地折好,又放回纸袋里。陆桂看着屠向前这个动作,笑了。屠向前说你笑什么。陆桂说,没什么。陆桂又说,老屠,你是个好人,也别亏待了自己。屠向前说,我怎么亏待自己了,告诉你也不要紧,我在食堂,天天吃肉。陆桂笑笑,不再说什么。

屠向前去了造气车间。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总是有些恋恋不舍的。造气车间在厂区的西端,粉尘很大。现在是车间主任负责制,屠向前不知道自己这个车间书记去了那儿以后,能干些什么。但是就算不能干什么,他也得去,他对刘雪松说了,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兵。他不听刘雪松的,听谁的?他搬东西的时候,小胖来帮他,拿来个大纸箱子,搬得很卖力。一老一小两个人捆绑东西,捆出了一身汗。虽然都不说话,但是屠向前又有了那种感觉,他就是觉得,小胖就是他的儿子。他命里就该有这么个儿子。

屠向前把东西搬到造气车间的书记室时,已经是黄昏了。那时候车间办公室上长日班的车间干部都已经下班,所以屠向前的上任,就显得有些苍凉。小胖把纸箱放到办公桌边上,说屠科,那我走了。屠向前笑笑点点头,小胖已经跨出了门的时候,又被屠向前叫住了。屠向前说,小胖,小沈和你还好吧。小胖迟疑了一下说,挺好的。昨天她还陪我去小商品市场给我妈买了一件两用衫呢。

屠向前说,是个好孩子,就是要孝敬父母。小胖,你要常回家看看去。

小胖却没有说什么,这令屠向前有些失望。小胖也消失了。屠向前走到办公室的门口,那是一长溜的平房办公室,粗朴而灰暗的外表,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筑。屋瓦上,有一些杂草生长着,生机勃勃地在晚风中招摇。屠向前的目光,稍稍往上一抬,看到了天空中飞过的一阵又一阵的麻雀,像毯子似的奔过去,叽叽喳喳的声音,却笔直地掉下来,砸在屠向前身上,砸得他生疼。然后,黑夜也像毯子一样奔过来,盖住了整个化肥厂。四周很静,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造气车间的大烟囟,奋力地向天空喷着烟。这时候,厂区几条主干道的路灯,次第亮起了秋天的灯火。

屠向前开始了在造气车间无所事事的日子。他变得很空闲,加上冬天来了,这反而让他多生了几场感冒。一场雪过后的没多久,国资总公司的停产通知就下来了。通知就贴在厂门口的墙上,正对着赵毛的小店。赵毛一下子慌乱起来,厂子停产了,她的小店还能怎么办?她家里的许木木,还在焦急地等待着能配型的腰子。赵毛愣愣地坐在小店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慌乱的不是赵毛一个人,全厂的人都在慌乱着。通知上说了,几年到几年工龄的人,提前退休。几年到几年的,买断工龄……屠向前就属于是提前退休的人。而那些买断工龄的,觉得吃了亏,觉得人生突然之间变得灰暗,于是就闹,围着郭亮闹,郭亮就不再来上班,他的白色桑塔那也消失了。于是愤怒的人群围住劳资科闹,找国资总公司闹。厂子停产了,工人们的力气却不能及时停下来,就像汽车不可能一下子刹住刹车一样。他们把力气全用在了闹上。

不管闹与不闹,化肥厂还是平静下来了,平静得有些萧瑟。机器的轰鸣没有了,运化肥的车队没有了,拉碳氨拉煤的工人没有了,厂子就像是被人突然扔掉的一件破旧大衣一样,孤零零地盘踞在城市的一隅。屠向前经常在厂区内巡行,慢吞吞地走路,像一只蜗牛在爬。他的目光深深浅浅地抚摸着厂区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熟悉的场景,墙上的标语,萧条的食堂,无人使用的厕所,大树下的石凳,字迹模糊写着安全生产最重要的黑板报,让他突然想起了建厂初始的时期。这儿曾经有一个育婴堂,以及半坡的坟山,建厂时掘出了无数的棺木,人骨到处都是。然后人声拥挤,汽车声拥挤,热闹代替了一切,人气越来越旺,一批又一批的退伍转业军人被安置在这里。现在,是不是要重回到以前的萧条中去。这样想着,屠向前的身子开始变得佝偻起来,他站在大操场的中间,突然之间觉得渺小如一只蚂蚁。冬天并没有真正远去,尽管并不十分寒冷,但是还是能感受到些微的萧瑟。那些泥土和砖墙,也因为季节的原因而变得充满硬度。

小胖远远地走来,走到了屠向前的面前,这让屠向前觉得,仿佛就在部队,一个战士跑向他,报告班长。屠向前这样想着,脸上浮起了笑意,说,你来干什么。小胖从身后掏出了一只数码相机,这是他从战友那儿借来的。小胖说,屠科,你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我想留个纪念。

照片是在一长溜的仓库前拍的。仓库的门很巨大,像皇城的门。现在城门紧闭着,上了一把同样显得巨大的锁。小胖穿上了经警的服装,那是酒瓶借给他的。酒瓶的个子小,所以小胖穿上了,衣服显得紧巴巴的。但是小胖还是很高兴,在阳光下盛开着很阳光的笑容。屠向前一张一张替他拍着,边拍边漫不经心地和他说着话。小胖没有转正,一直都没有。屠向前问,小胖化肥厂关门了,你干吗去。

小胖说,我去广东,我战友在广东开了一个厂,是生产涂料的。他让我去当副厂长。

屠向前哑然失笑,说你以为副厂长好当的?你能当副厂长吗?

小胖说,他那个厂,才一百多号人,我当副厂长有什么不好当的?他让我管劳动纪律,说白了这个副厂长就是工头。

屠向前说,那小沈呢,小沈怎么办?跟你一起去。

说到这儿,小胖凄惨地笑笑,说我们分开有些日子了,他和第一百货公司那个采购员好上了。你不知道,那家伙比我还矮比我还胖。小沈说,跟着我,怎么着都没有奔头了。

屠向前想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但是想不出来,最后只好苍白地说,小胖,你不要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

小胖笑了,说屠科,其实我刚开始说我对妈多孝顺,都是假的,我其实一点也不孝顺,那时候我只知道孝顺小沈。我以后会对妈孝顺一点。

屠向前说,我知道。小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那时候哄哄我。我没说出来。

小胖不再说话了,神色却仍然有些黯然。

屠向前挺直了身子,是猛地挺了挺身子。他觉得阳光照进了他的身体,一部分力气又回到了他的体内。屠向前大喝一声,李梦,听我口令,向前一步走。小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双脚一靠,啪的一声,异常响亮。屠向前又大喝一声,敬礼。

小胖把右手举到了发际,屠向前举起相机,咔嚓按下快门。这时候屠向前看到小胖的眼泪流了下来,屠向前就觉得有点儿难过。小胖用手背擦擦,说,大哥,我走了。

小胖从屠向前手里抓过了相机,转身离开了,他找酒瓶去还经警服。屠向前望着小胖的背影,想,原来他不是我儿子, 他是我弟弟。他叫我大哥。

赵毛小店里的货品,也要搬走了。她要搬到小商品市场去。屠向前让刘雪松帮忙,找市场管理处的战友,替赵毛搞来一个便宜的摊位。搬东西那天,屠向前帮着赵毛一起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屠向前想,是不是以后就不太容易见面了。东西全搬上了车,赵毛打来一盆水,让屠向前洗手。洗手的时候,赵毛问,老屠,你怎么安排。屠向前说,我当然去北京,我女儿在北京发展得很好,我就要带着陆桂去长城脚下住了。

赵毛说,真的假的?

屠向前说,当然是真的,我老屠说过假话吗?我老屠只有假牙,不说假话。

赵毛说,那真是要恭喜你了,都一把年纪了,还住到天安门边上去。

屠向前说,那是,我搬把椅子放天安门前,让陆桂天天看天安门。

赵毛说,我搬家了,租了个农民房,要不你帮我整一下。以后,就差不到你这个北京人了。

屠向前说,行。

在赵毛的租住房里,屠向前干得很卖力。他替赵毛装上了纱窗。现在是冬天的尾巴,接着就是春,就是夏,就有蚊子苍绳出来活动了。屠向前装纱窗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放不下赵毛,总觉得往后赵毛会缺少个人照应似的。赵毛在简易的煤气灶前,炖着泥鳅豆腐,就是把洗净的活泥鳅,和整块的白豆腐放一起炖。那活泥鳅受热,就钻到豆腐里去了。赵毛没做过这菜,只是听说过有这样的做法。她想试试。她想好好地请屠向前吃顿饭。

屠向前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差点跌倒了,赵毛伸手拉住。屠向前笑了,说看来真老了,好像这腰不太好使唤。这时候赵毛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屠向前,像抓着气球的绳,生怕手一松,屠向前会像气球一样升空离去。她红着脸松开手的时候,屠向前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拦腰抱起,把她放到在凌乱的床上。床上堆着棉被和衣服,还没来得及整理,像连绵的小山包。屠向前就和赵毛红着眼,在床上喘着气,像是一对未经世事的小青年似的。

后来,赵毛就闭上了眼睛。赵毛在心里说,你要不要?你要老屠你就拿走。屠向前伏在了赵毛身上,哑哑地笑起来,说赵毛,都说咱俩有一腿,咱俩哪儿有一腿呀。你看紧张得像小年轻。赵毛不说话,只是扭了屠向前一把,那一把里有鼓励的味道。屠向前的一双手,就在赵毛身上摸索起来。这时候屠向前闻到了一股焦味,他吸了吸鼻子说,好像那泥鳅豆腐焦了。赵毛说,不管。屠向前说,你这房子容易着火,焦了就会着火。

赵毛推开了屠向前,理了理头发,去看那锅里的泥鳅豆腐。两个人都不再怎么说话。后来他们找了两只小凳,把菜放在一张大方凳上,又开了瓶啤酒,对喝起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赵毛说儿子和石宕。说到石宕的时候,屠向前就仿佛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仿佛看到刘雪松的一只手臂,在天空中飞翔。屠向前说陆桂和屠若,屠向前说屠若的时候,突然觉得屠若很虚幻,远没有那时候他背着抱着搂着亲着小小女孩时的屠若来得真切。这样想着,屠向前就觉得,或许老婆将属于自己,而女儿是不属于自己的。女儿属于丈夫,属于女儿的小孩,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当然,不久以后,她还属于埃塞俄比亚。那是一个容易让人水土不服的国家,据说有好些人去了以后,胳膊肿得有水桶粗。但是下周,屠若就要离开北京了,她说,爸,妈,为了省点路费我不来诸城转了。

屠向前离开赵毛租住房的时候,夜色已经很黑。赵毛把自己的身子贴在门框上,只是轻轻地举了举手,屠向前笑笑,走了。走的时候,听到赵毛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哥,你是好人。

屠向前的眼眶又湿了。他恨恨地骂了自己,看上去挺像男子汉的,怎么就那么容易湿眼眶呢。屠向前想,赵毛怎么也叫他哥了,小胖也叫自己哥,难道,自己就适合做一个哥?屠向前湿着睛睛往黑暗的深处走,越往暗处走,眼眶就越湿。他蹲下身来,终于呜咽起来。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呜咽,仍然是放不下一个叫赵毛的女人。她太苦。

10

屠向前带陆桂离开诸城的时候,刘雪松叫了一辆商务车送他们。司机来他们家接人,屠向前就抱着陆桂下楼。下楼的时候,邻居们都问,你们去哪儿。屠向前脸上堆着笑,不厌其烦地说,我们去北京了,我们去屠若那儿,主要是我老婆比较想看看天安门。这时候陆桂的手里,竟然紧紧抓着那块暗红色的围巾。那是赵毛送给陆桂的。屠向前皱了皱眉说,天气都快热起来了,你拿这围巾干吗。

陆桂像一个孩子,撅着嘴巴说,我要围上它。

在车里,屠向前帮陆桂围上了围巾。在红围巾的映衬下,看上去陆桂的气色好了不少。车子向化肥厂驶去,屠向前关照司机,要去化肥厂转一下。

传达室里,酒瓶仍然穿着经警服在值班。厂子散了,但是看门的人必须有,国资总公司留了三名经警轮班看门,酒瓶就是其中一名。屠向前早就想到了,酒瓶肯定是其中一名。屠向前让车子在厂门口停着,自己慢慢踱进了厂区。冬天还残留着一根尾巴,但看样子春天已经来临了,因为屠向前听到了野草在疯狂生长的吱吱的声音。机修车间的一角,那块何虎和屠向前摔过跤的草地上,以后将不是春草碧绿,而是杂草丛生。那样的荒凉,让屠向前的心像被轻轻揪了一把。

冬仍然在冬着,春也在赶来。屠向前喜欢这冬春交替的寒意,这种寒意让屠向前把外套给脱了,他开始跑动,登上那楼梯,打开经警队的门。他要带走那支塑料警棍,把这小小的公物据为己有。他要去的地方是富阳,那是他的老家。他将到老家的一家小型造纸厂里,去看传达室。不久,他的形象,就是一个传达室老头,而不是一个耀武扬威的保卫科长了。

厂门口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叫声,那是司机在催屠向前赶路了。屠向前站在二楼经警队的门口,望着厂区大片的空地,浓重的碳酸氢氨的味道经久不散,他闭了一下眼睛,感到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转,它们铺天盖地,挤进他的眼眶。而那些潮湿的泥土,都开始松动了,像是被拆开了骨架一样尖叫着,欢呼着,冲撞着。屠向前笑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充满了力量,也想尖叫与欢呼。他本来想说,再见化肥厂。可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变成了再见天安门。他把外套甩在肩上,重复了这个他年轻时的经常性动作。然后他不由得轻轻地哼了起来,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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