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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城,丰城

2009-03-06

辽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丰城屠户城里人

夏 阳

1

丰城是一座城,不大,卧在赣江边上。这是一个我自小就想逃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她的城民。我只知道,她和我无关,我只是她下辖的某个镇,镇下辖的某个村,村下辖的某个村民小组的一个组员的儿子。

这座城从没有收留过我,也没有用她高贵的目光对风尘仆仆的我有所温暖。我一直在知趣地回避她的妖娆华丽和只言片语。有时,我甚至丑陋地想,她只是座小城,灰头土脸,和我一样的灰头土脸,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这一切无法阻止我对她的凝视,久久地,像对母亲一样感情浓烈。

一些记忆,支离破碎,让我惊恐,更有惊痛。

2

儿时的记忆里,家里缺煤烧了,我便和父亲进城去买煤。

父亲推着独轮车,车上吊个布袋,袋里是我们的午饭。说是午饭,其实也就是一大钵子干饭,饭上卧着几丝咸菜几块豆腐乳。那时,丰城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城。

从家里出发,走在两尺来宽的田埂路上,越沟过坎,父子俩如墨点的身影,在一片金灿灿的稻浪里时隐时现。旭日于东方出浴,荡起一层层涟漪似的朝霞。去买煤,一般都会选择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

走出五里远的田埂路,拐上一条简易的机耕道,开始向孙渡街奔去。路好走了,我便闹着要坐车。我年小身轻,父亲也不反对我的放肆。我坐在独轮车前面的羊角上,哼着唱着闹着,父亲在后面推着车,笑呵呵地看着我。我是父亲心中骄傲的旗帜。

过孙渡街,路变成大马路,宽阔了,车也多了,人也稠了。南来北往,车闹人喧,我不敢再撒野,跳下车拘谨地跟在父亲身后。

越走近城,路两边开始陌生新奇起来,远远地听见火车的轰鸣,望见城高大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的激动,还有些不安。

买煤是在城郊一个叫倒档口的地方。父亲每次买煤不进城,更不去找我的姑父。姑父是我家一大堆亲戚里惟一的城里人。姑父是单位上的一个股长,也是我们那个镇的人,却和我们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3

我真正进城,是在年底,和母亲一块去农贸市场买年货。

踩在笔直的水泥大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四周的楼宇大厦,高出我家瓦房好多倍,让我惊叹不已。城里人晃着一身亮眼光鲜的衣衫,嘴里叼着牙签,逛自家菜园子一样闲庭信步,“徐家娘”、“老座”、“告哇哩”这样地道的城里话,满大街乱窜,让母亲和我忐忑不安。

母亲牵着我,在市场里小心翼翼地转着,买好冻米糖、灯芯糕、西瓜子、“大前门”烟、爆竹、香菇、木耳、笋干、墨鱼等过年货,就好言哄着我该回家了。我才不呢!我抬头看见前面有卖布的摊子,死缠着母亲给我扯布缝新衣裳。母亲无可奈何,牵着我在一堆花花绿绿间左挑右选,最后拿起一块灯芯绒向摊主询价。

摊主,一脸屠夫状的横肉,如国有企业的工人穿一身蓝咔叽布长衫。他听出我们乡下口音,眼睛暼了暼,傲慢地说了个价。母亲嫌贵,唠叨了句“太贵了”,拉起我便走。那“屠户”身姿矫健,像条狗从摊子里蹿了出来,拦住我们的去路:“想走,那可不行!”

母亲嗫嚅着:“咋个了?我们犯什哩法了?”

“你不买,你问个屁,想拿老子寻开心?”

母亲望着“屠户”脸上的横肉在跳,胆怯地解释:“我只是问个价。”

“那不行!”“屠户”蛮横无理,“问了就得买!”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旁边几个摊主也开始七嘴八舌地帮着腔。母亲和我战战兢兢,像狼群里的两只羔羊。母亲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吓傻了,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松开。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一口地道的城里话:“咋个啦,欺负乡下老俵?她是我亲戚,我舅几个老婆!个样要不得!”

是姑父。

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事不好解决,但城里人与城里人的事,就好解决了。最后,“屠户”向我姑父赔着笑敬着烟道着歉。

回到家,母亲把所有的怨气全撒在我身上,将我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呜咽。

城,从那一刻起,让我惶恐。

4

我小学毕业时,考了全镇第一名。那年,市一中准备设少年班,召集全市前800名学生进行摸底考试,录取60人。

我和表弟——姑父的儿子都拿到了准考证,我是第48名,表弟是第235名。第一次住在姑父家,姑父对我很宽容,很宽容我解手后不冲马桶,起床后不叠被子,吃饭弄出猪一般不雅的声响。

考完后,姑父依然用他蹩脚的普通话,问我考得怎么样?我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我那个镇的土话。我说:“不怎么样,很多题都不会做。”

姑父吃了一惊:“不会吧?”

“都是不正经的题!语文试卷考谜语,考四大名著是什么,考戏剧和话剧的区别,考曹禺巴金的原名。唉,作文题就更怪了,让我写《红楼梦》的读后感。红楼梦是什么梦?”

姑父怏怏地问:“数学呢?你不是数学最好吗?”

“数学都出错了题目,问80减100等于多少?我答:老师,你出错了题,根本不够减。更出鬼的是,还有x、y、z这样的汉语拼音。考试时间也不够,有道题说1加2加3加4,一直加到100,问等于多少?到收卷时,我才加到69。给的时间太少了!”

“老三届”的姑父笑了笑,别过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表弟考得如何。表弟一脸鄙夷地说:“谜语题都不会,太蠢了!杂志上到处都是。哼,四大名著都不知道,还全镇第一呢!笑死我了,什么出错题目,那个80减100等于负20!1累加到100,还有方程式,哈哈,我老师早在课堂上讲过了。”

我傻眼了,立刻明白过来。

我还没有说完,姑父和表弟都笑翻了。

那次考试,没有录取我,录取了表弟。丰城,我表弟的城,不是我的城!

5

我在镇中读初二那年,班里一个同学患了重病,在城里的医院躺着。老师说派个代表去慰问一下。同学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乡下学生,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谁也不敢去。

老师考虑我是班长,胆子大,便指定我去。其实我不想去,我对那座城已经少了年少时的狂热。

我还是去了。

探望完同学,出了医院,举目四望,发现这座城对我依然颇具诱惑力。我满大街溜达着,杨柳湖、人民路、挂剑巷、大井头、红旗街,一路逛一路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细细地阅读这座城。

城里多好啊!干净的街道,雄伟的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店,花枝招展的女孩,多好啊!连看报纸都有橱窗陈列着,免费随你看个够。书店的书真丰富,怪不得我表弟能考上少年班。

我最后溜达到沙湖公园门口。我很想进去看一看,看一看城里人礼拜天的公园生活。可是,一块钱一张的门票,让我舍不得。

就在我踟蹰徘徊时,我姑父骑着自行车,带着我表弟表妹来了。我姑父见我时很诧异,用他蹩脚的普通话吼:“你来这里干嘛?现在农忙时节,你不在家里帮大人插秧……”

他的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地跳个没完,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笑笑,反问他:“姑父,你去哪里呀?”

“我?”姑父迟疑了一下,说:“我带你表弟表妹来公园玩一下,今天礼拜天,难得呢!”

我转身就走,礼貌地丢下句:“姑父,再见!”

我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感到有种悲凉穿透心房……我身后,姑父不依不饶地吼着:“你早点回去,别像个二流子,吃饱了饭就知道瞎逛!”

我没有回头,一个少年敏感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已经知道,我一生都将在城门外。

6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远走广东,把这座城忘了。

我偶尔写些风花雪月的乡愁文字,来增加自己身体的热度,温暖异乡喑哑的行走。乡愁这东西,毕竟太虚无,“丰城”这字眼以及关于这座城的记忆,依然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姑父也来广东了,长住在珠海他女儿也就是我表妹的家里,住了一年多,染上了重病。“说不定要走了!”今年初,表妹在电话里抽噎着,请求我去看望一下她父亲。

我犹豫着,抽完三根烟,还是去了。

姑父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目光惨淡。他看到我,依然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明天就回丰城,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安慰道:“别回去了,毕竟这里的条件比丰城要好。”

“好个屁!”姑父摇了摇头,像个孩子,固执地说,“哪里都没有丰城好,丰城是我的故乡!”

对!丰城是他的故乡,他终生的城。我禁不住问自己:可是,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心里的城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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