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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家老曹

2009-03-06严尔碧

辽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中意校长学校

严尔碧

1

老曹辞职了!

老曹投奔中意了!

对于相对封闭、保守的教师群体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消息。两个感叹句,从不同风格的唇齿间喷薄而出,在沉寂了一个暑假的校园里横冲直撞。办公室,厕所,树阴,走廊,到处飞扬着新鲜、刺激的表情。先知为快的得意与神秘,后知本能反应的惊讶与兴奋,让新学期切切实实地新得不同寻常。

听到这个消息,我好一阵回不过神来。惊诧有之,钦佩有之,兴奋有之,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酸楚。

近两年来,我们这个城市接二连三涌现出一批民办学校,他们挖空心思抢夺生源,大张旗鼓招纳贤才,给公办学校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在所有民办学校当中,中意双语学校规模最大,据说是上海某教育集团和意大利合资创办的,由一位著名教育家出任校长。这位声名显赫的教育家分别在本地日报和电台发表了精彩的演说,浓墨重彩宣传中意与国际接轨的办学理念。一时间,街道两侧造型别致的广告牌,四面八方流动不息的公交车上,广播电台报刊网络,到处传播着中意的声音。

我们这所乡镇学校就是为了应对民办学校的崛起,控制生源的流失,在危急存亡之秋,由本地的两所中小学合并组建而成的。在此之前,两校各自为政,独立并且是对立的。小学素来以向市区重点学校输送优秀学生为荣,在无言的默契中纵容优质生源外流;中学招不到优秀学生,升学率上不去,生源便急剧流失,差不多要倒闭了。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像秘密发动的一场政变,上级一纸红头文件,宣布了两所学校的合并。老曹是我们学校的物理教师,两校合并、干部调整之后,只兼了一个教务员的职务,协助教导处做一些学籍管理、课程安排之类的杂役,也算半个干部吧。但要说老曹是“贤才”,我是不会苟同的。他既不是师范专业的高才生,也没有突出的教学业绩,就连教师这个饭碗,也是早些年他丈人费了不少力气才给他谋来的。竹竿打白果,没法数。我感到纳闷,中意凭着老曹之类的“贤才”,就能“挖掘、发展学生的强势智慧和弱势智慧”?

我并非嫉妒老曹。我只是怀疑中意的师资力量以及惊诧于四十出头的老曹缺乏理智的选择。我们之间虽然说不上深交,但从某种心照不宣的处境来看,彼此却有着同病相怜的亲切与关怀。在我的印象中,老曹是一个忠厚友善的人,性情温和,笑容可掬,对谁都客客气气。他是个经历了很多磨难的人,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父母先后亡故。后来经好心人撮合,到我丈母娘家那个村庄做了上门女婿。老曹后来考上了一所化工专科学校,领了结婚证才去学校报到。我丈母娘经常在我面前意味深长地夸老曹,说老曹是模范女婿加模范丈夫,孝敬长辈,心疼老婆。

“你看人家小曹,人家也是老师,田头地角,洗碗抹桌,哪样事不弄得滑滴滴的。”

我明白这个老女人的意思。但我不能争辩。我没有房子。眼下住的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店面,也是这个老女人花了10万块钱买下的。靠我做教师一个月那点可怜的工资,怕是永远也买不起属于自己的房子。平时米啊油的没少拿人家的,又远离故土,说话就没了底气。只好毫无理由地埋怨老曹,干嘛要这么模范呢?

有时候我也很想去中意。

中意高薪招聘的巨幅广告一度风风火火地鼓荡在小镇的上空,年薪8万的待遇放大了小镇的瞳孔,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场所,甚至于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都在为之颤抖。关于中意的种种细节,我更多的是在人们真诚的赞誉、生动的讲述和善意的怂恿中获得的。这让人无比受用,让人禁不住飘飘然,难免生出一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与豪情。校园里,同事们沉浸在从未有过的优越中,仿佛现在所享受的就是年薪8万住房一套的待遇,人人神采奕奕,个个心花怒放。

那么老曹是冲着这近乎于天方夜谭一般的待遇而去的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老曹的丈人经营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工厂,老婆在供电所上班,月薪五千多,差不多是老曹的两倍,房子是高档装修的二层小楼,典型的全面小康,有什么必要辞职闯荡呢?我并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当今这个人才驰骋的时代,到处是机遇,到处是施展本领的舞台,丢掉铁饭碗另谋高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儿。然而闯荡江湖不是头脑发热。起码你得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比如老曹,不是我小看他,四十大几的人了,又没有什么过硬的本领,再干十几年都退休了,还闯什么呢?真是太不沉稳了。

我隐隐地为老曹担心。

别人怎么想怎么做,那是别人的事。虽然我日子过得不中意,但是没有切实可靠的去处,我不会轻易辞去公职。

2

那幢红色尖顶钟楼是中意双语学校的标志,也是小镇的最高建筑,欧式风格,白色钟盘。小镇通向中意的那条原先并不起眼的大道被新命名为中意路,街道两旁的灯箱上,陶行知、叶圣陶、赞可夫、苏霍姆林斯基等中外教育家的肖像栩栩如生,他们有关教育的至理名言连同他们严肃中透出慈祥的表情让我们这个一向以工业发达而名扬省内外的小镇弥漫着浓郁的教育文化气息。夜幕降临,灯箱全亮了,整条大街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其景其势蔚为壮观。

家喻户晓。中意是如此的撩拨人心。

而我的家是一个狗窝。是该吃晚饭的时间,女人却在吃力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沉着脸,慢吞吞地整理着总是卖不出去的商品。5岁的女儿抱着个面包很不情愿地咀嚼着。设在楼梯口的厨房惨不忍睹,水池里的脏碗脏筷夹着菜叶饭粒任由厚颜无耻的苍蝇嗡嗡乱转。那是午餐后的遗骸。

“板着张死人脸给谁看?”女人见我坐着不动,开口就是刀光剑影,“有本事你也去中意,年薪8万,住房一套,我把你当祖宗一样伺候!”

女人怂恿我去中意已经好多次了。早在中意建校之初,女人就振振有词地说,人家眼都没眨就把几千万砸在地上,政府鞍前马后地帮衬着,多少名牌大学高才生削尖脑袋往里面钻,怎么就你那个吃不饱饿不死的饭碗金贵?我知道我这个饭碗只是根鸡肋,但好歹是根鸡肋而不是鸡屎。我的意思是再等等看,此事非同小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女人就骂我胆小懦弱,生来就是个贫贱的命。

现在,女人终于找到了一个鞭策我的典型:“你看人家老曹,四十大几了照样敢闯敢干,一去就是六七千的工资,你他妈哪儿不如人家了?我怀疑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前怕狼,后怕虎,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为自己悲哀。说实话,中意,我比谁都想去,我比谁都迫切地想改变自己尴尬窝囊没有尊严的处境。然而,万一中意倒闭了呢?谁敢保证中意不会倒闭?民办学校倒闭的事并不鲜见。万一丢了饭碗,我真是不敢想象。能做什么呢?经商吧,一没资金二没头脑三没路子;打工吧,没力气没手艺——真要丢了这根鸡肋,我就一无所有一文不值了。而老曹不一样。他背后有一个殷实坚挺的大后方。

女人当然不会考虑这些。女人眼里只有年薪8万住房一套。

女人扯了几片菜叶,下了一锅猪食面,吧唧吧唧吞下一大碗,完全不理会我和女儿难以下咽的表情。“烂泥糊不上墙。”女人叹了口气,把碗一推:“你不去我去!”

“你?去中意扫厕所吗?”

女人蔑了我一眼:“华通药业公司聘请我为西南地区代理商,月底就去昆明。”说着,从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很有派头的黑色提包里拿出一个名片盒子,亮在我面前。

女人似乎不在意我对名片上那些虚幻的头衔不屑一顾的神情,兀自慷慨激昂地描绘着她的美好蓝图。女人把憧憬当作了现实,脸上就洇出鲜润的陶醉与豪情,接着就有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机遇改变人生。你这种人,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一辈子就只能像瓜秧一样匍匐前进,头发熬白了,也就是半截枯藤,一个老瓜!”

“机遇改变人生——说得好!”

浑厚的男中音,伴随着几声响亮的掌鼓,老曹来了,在女人对我进行虚假前提支撑下的刻薄批判戛然而止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30来岁、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人。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中意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姓孙。那位著名的教育家在本市“百姓大学堂”作21世纪教育展望专题讲座的时候,他也在场。得知此人身份,女人瞬间变脸,先前的骄横狂妄变为殷勤谦卑,不需要任何过渡,也不觉狗窝尴尬。请坐上茶,糖果伺候,女人满脸堆笑,仿佛又抓到了一个改变人生的机遇。

我惊叹于环境对于人的改变。一个多月不见,老曹的精、气、神全都立起来了。一身藏青色高级面料套服,把他本就敦实的身骨衬得气度不凡。腰身挺直,不像原来缺了钙似的,随时都准备向别人作揖的谦卑样儿。最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的口语表达。记忆中老曹说话很不得劲,并且总是伴随着一些乏味窘迫的肢体动作,比如东张西望,要不就低头捻脚,孩子犯了错误等待训斥似的,总之他说话太不流畅了,太不舒服了,像条面临断流的河,和他交流,难免有口干舌燥的感觉。但眼前的老曹仿佛换了一人,表情平静但不平淡,眉宇间透出的那股英气流淌在温暖自然的微笑之中,让人看了格外舒服。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语速适中,言辞间少了浓郁的土气,多了些中意鼓舞人心的色彩。一句话,从内到外,老曹都补足了钙质。

看来,中意确有不凡之处。

老曹光临寒舍,显然是来做说客的,年轻有为的孙校长也颇有三顾茅庐的诚意,这让我在女人面前雄伟壮观了一回。女人眉飞色舞,豪情满腹地附和着老曹有理有据不容置疑的演说。中意的办学理念和发展前景,机遇与成功的关系,年薪8万的数学运算……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走神了,我把老曹和那些推销保险、传销安利的人给画上了等号。女人以前就做过这些工作,不是半途而废,就是惨败而归。老曹和女人仿佛遇到了知音,不断地共鸣着钦佩着,差点都忘了各自的目的。女人肥嘟嘟的手掌拍了一下桌子,无限痛悔地说:“我要有教书的本事,现在就跟你们签合同!”

孙校长冲我呵呵笑笑,明净的眼神仿佛早已窥透了我的内心:“不着急,再好好想想,这事确实要慎重。如果决定了,明早到我办公室。”

我不能不识抬举。我紧紧握手,说感谢孙校长赏识,明早给您答复。

我送客。昏暗的路灯下,老曹佝着腰,抢在前面为孙校长打开车门。等那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孙校长钻进车里,他才站直了身子,瞥了一眼站在门口台阶上目送的女人,望着我,神情竟有些凝重,宽厚柔软的手掌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拍打了几下,压低了嗓音:“兄弟,你的处境我听说一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好好想想。”温暖舒适的手掌,语重心长的关照,刹那间在我心头升起一股热乎乎的气流。同是天涯沦落人。风萧萧兮易水寒。我竟说不出话来,兀自点头。老曹从车窗里探出头:“不管你去不去中意,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俩好好聊聊。”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沉郁、绵长的钟鸣。

3

性格决定命运。

也许女人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注定了只能是一根匍匐前行的瓜秧。

所以,女人毅然决然,怀揣老女人赞助的万元资金,踌躇满志,踏上了南下昆明的列车。

我有点后悔。

面对老曹,我更多的是羞愧。我总以为老曹都四十出头了还辞职闯荡,是目光短浅行事不够沉稳的体现。殊不知我只看到了事物发展的一个侧面。四十出头的老曹是耐人寻味的,本身就具有可怕的说服力。四十出头的人尚且能有此破釜沉舟的胆识和气魄,这就成了一种暗示或者提示,一种榜样,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这就在不甘平庸而又一直处于观望、等待状态的校园里悄悄地滋长了一种无形的号召力。

“看人家老曹!”这句简洁明快而又蕴意丰厚的短语一度流行校园。我能预见到我们这所乡镇公办学校正在最隐秘的地方酝酿着一场至少是轻微地震的动荡。果然,期中考试之后,我们这所全镇惟一的公办学校呼啦啦一下就走了3名教师。他们都“年薪8万住房一套”去了。

李校长低估了老曹的影响力。据说老曹递交辞呈的时候,李校长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没想到事情变得如此严重。虽然中小学合并有效地遏止了优质生源的流失,但是却无法制止教师的流失。只要一张纸,几个字,譬如老曹,据说老曹的辞呈正文只有三个字:不干了。壮士一去不复返。优秀教师的流失会悄悄带动优秀学生的转移,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名校出高才,这话通常只说对了一半。对于中小学,更残酷的事实是高才出名校。谁拥有了优质的生源,谁就拥有了生存与发展的空间。这一点,校长比谁都清楚。

孔雀东南飞,校长唤不归,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学校能做的就是把目光锁定那些正在扑动翅膀的孔雀和准孔雀们,尤其是分布在每个班级里的雀雏。我明确的表态让李校长格外满意。然而老曹这个榜样实在太可怕了。有一种力量长期以来一直潜伏在人们心灵的河床,沉淀,聚集,壮大。老曹辞职,三凤南飞,把这股力量搅动、鼓荡起来了。有人为工作上的事情撕破脸皮和校长叫板,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果敢无畏;有人秘密地和老曹勾结,挖生源拿好处,据说挖走一个尖子生就能拿到200元的回扣;有人在学校网站上强烈抨击学校企业化的管理模式,毫不留情地指责学校的诸多制度缺乏人文关怀;有人在办公室里公然斥责校长是“文革时期的生产队长”……校长尊严遭到蔑视,学校管理面临挑战,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我们李校长气火攻心,恼羞成怒。这位身材矮粗脑袋硕大目光锐利的校长一向以行事果敢管理有方而闻名市区。多年来我从没见过校长如此大发雷霆,如此刻薄恶毒地叱骂教师。我就是在接下来召开的全校整风会议上,在校长豹眼环睁张飞报仇一般的暴怒之中得知老曹的另一些情况的。比如说老曹曾向校长讨官要官,先是巴结,后是威胁,讨官不成,才赌气辞职;老曹在家被当作狗一样的使唤,没人给他好脸色,一家人的脏衣服包括老婆的胸罩内裤臭袜子都得老曹清洗,并且还没人在意他的劳动。稍有怨言,即遭白眼。想干那事必须看老曹的表现和老婆当时的心情;还说老曹到了中意日子并不好过,得完成中意定期下达的招生指标,完不成就扣工资,到哪儿都是贱命一条……真不明白校长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话说得不堪入耳,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是恶毒的人身攻击。

李校长对老曹近乎于流氓作风的侮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我丈母娘交口称颂的模范女婿,原来竟有如此难言的悲哀。虽然我不是上门女婿,可是浊酒一杯家万里,又得仰人鼻息,这和倒插门有什么区别呢?有好几次,我无法忍受那个老女人和她的宝贝女儿对我喋喋不休颐指气使的姿态,好想一走了之闯荡江湖,可是又不忍丢下聪明可爱的女儿和教师这个旱涝保收的饭碗。我不知道天下的上门女婿是否都是这般滋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就是马克思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想老曹对这句话一定有深刻的体会,不然他不会在游说我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诫我。而我的一些同事们,不也是以为有高枝可攀才扬眉吐气不把校长放在眼里的吗?

李校长发泄完毕之后接着苦口婆心地给我们洗脑。他说大家都不是三岁毛孩,起码懂得三思而后行的道理,千万不能浮躁。中意宣扬的那些教育理念确实先进,能与国际接轨,可是再先进再科学的理念必须和中国的国情——至少是我们本地的教育实际结合起来。本地教育是什么实际?大家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啊!

素质教育喊得轰轰烈烈,应试教育抓得扎扎实实,这是我们本地也是全国大多数地区的教育实际。李校长自然是官场老手,在公众场合不可能把话说得过于露骨,弦外之音得由自己去慢慢领悟。中意在当地媒体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们所谓“挖掘和发展学生的强势智慧和弱势智慧”, 培养非智力因素,重视情商教育,这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老百姓根本就不买账。老百姓相信的是实实在在的升学率。从这个实际来看,中意的招生形势可谓举步维艰。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中意张灯结彩四面出击好不容易招到的一二百名学生,都是金钱开道来者不拒,尖子生寥寥无几。没有优质生源,注定死路一条,这是应试教育背景下谁也不能回避的本质现实。

见老师们神态严肃彼此共鸣的情形,校长作出了振聋发聩的结束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话一点不错,可是你得看看你翅膀上的羽毛长全了没有。如果你是李吉林,是李镇西,是特级教师,是学科带头人,那么你尽管飞,我衷心为你祝福。”喝了一口茶,目光变得锋利无比,“如果你不是,那么既往不咎,从现在起就给我好好干,看好你脚下的路!”

4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中意。

除了我自身懦弱、犹豫的性格之外,校长的分析和我的判断不能不让我三思。此外,我们的工资也渐渐增长,涨幅最大的一次达到六百元,这样我的月薪也就超过了二千。如果年薪8万却朝不保夕,随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那么我宁肯维持现状。在这个问题上,四十出头的老曹影响不了我。这一定让老曹感到失望。

女人春节期间曾经回来过一次。看不出她到底占领了多少市场,只说要加大投资力度,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她再次说服老女人,套得八千块钱,又要了我五千大洋,二度南下。我也买了个清静,读书教书,不再想那年薪8万的美事。

此后我只见过老曹一次。那是中考高考出榜的日子,我们学校门口喜气洋洋,小广场上的状元石前摆满了家长庆贺的花篮,手榴弹似的鞭炮一个一个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气味。街道上空挂起了大红宽边的贺幅,上书“热烈祝贺AB实验学校中考再铸辉煌,重点中学上线率名列市区同类学校第一”。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地方,老曹站在一棵电线杆下,仰头望着攀在杆上的人,指点着什么。老曹穿着件灰色短衫,轮廓分明的眼睛微微眯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厚实的脊背被夏日的阳光浸湿了一大片。他们也在挂横幅,上书“热烈祝贺中意双语学校中考高考取得优异成绩”。

两条贺幅相距不过百米,这就有了两军对峙不甘示弱的意思。其实,不光我们这个小镇,整座城市的学校到了这个日子都想着法子显摆自己,即使考得很糟糕,也能掘地三尺,挖出一个显摆的理由来。比如市区一家初级中学,全校没有一人考取重点高中,人家同样隆重地打出一条贺幅:“热烈祝贺我校某某同学某学科中考成绩名列全区第一”,真够乐观的。就拿我们学校打出的贺幅来说吧,这句话里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市区”,不包括其他县市;二是“同类学校”,即专指公办初中,不包括其他民办学校。家家放卫星,校校有亮点,谁也不肯冷落自己。这贺幅其实就是广告了,因为接下来各校就要展开抢夺优质生源的战争。中意身处其中,自然不能退避,如何显摆自己呢?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优异成绩”,到底优异到什么程度呢?真实的情况是,中意今年参加中考人数18人,只考取普通高中6人;9人参加高考,4人考取二流大学。分子分母相除,升学率自然不低。然而老百姓也不是好糊弄的,他们头一摇,不屑一顾:“活丧形!”(当地方言,丢人的意思)那不过是一块稍微好看一点的遮羞布罢了。

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不想让他看见我,远远就绕开了。

当然他也没来找过我,甚至连电话也不曾联系过一次,请我喝酒的事也就黄了。其实我内心倒是渴望和他好好聊聊,谁请谁都不重要。我觉得我们之间一定有许多共同的话语。我知道他内心鄙视我,但我并不在乎他怎么看我,只默默祝愿他在中意年年中意。

还真就有了那么一次机会。其实中意离我们学校只有2公里,我要是特意去找老曹喝酒谈心,那是很容易的事,但我不想这样做。

是国庆前夕。我作为特邀评委参加市教育局在中意举办的中学生演讲比赛活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中意校园。它的色彩、布局和风格,是本地任何一所学校所没有的独特,有点到了欧洲的感觉。进门就是一方近乎天然的水域,游鱼砥石依稀可见,婆娑树影,倒映其间。远处一幢红砖黛瓦的教学大楼的正门墙面,两行镏金大字昭示出中意的非常气度:塑造中国灵魂,培养世界眼光。

我又看见了那幢尖顶钟楼,修长的身姿,卓然的气韵,默视一切,兴衰成败,悲欢荣辱。

中意的学生也属另类。他们衣着前卫,打扮时尚,礼而不拘,落落大方。在这次以爱国为主题的演讲比赛中,中意那个姓马的黄发圆脸的小女生语惊四座,此起彼伏的掌声与尖脆的口哨伴着热烈的飞吻,让正襟危坐的评委面面相觑。小女生没有面肌痉挛的爱国表白,也无迎合评委的矫揉造作。小女生像于丹一样的从容率真。小女生是这样结束自己的演讲的:“祖国是强大的,人民币是坚挺的。我爱日益坚挺的人民币,但这并不影响我爱伟大祖国!”

小女生是老曹班上的学生。中意的演讲只得了一个照顾情面的鼓励奖。整个演讲过程中,我注意到老曹不停地在学生中维持纪律,瞪眼,皱眉,还又竭力挤出一丝笑容,像是在乞求,拜托各位安静安静,给你们老师留一点面子吧,是那种极力压抑心头的怒火而又无奈讨好的样子。像这种情况,如果是在我们学校,任何一名教师,只要一个严厉的眼神,或者一个凌空挥指的动作,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如此重大的赛事场面,学生尚且张扬不敛,可以想象平时的课堂会是什么样子。我暗暗为老曹修炼到家的心境和高深博大的涵养钦佩不已。同时也为自己庆幸。设若当初头脑一热,投了中意,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群有恃无恐放浪形骸的贵族子弟。

我们在一家酒店的包房坐定。老板娘颤悠着一对呼之欲出的丰胸,眉眼顾盼,凑近老曹。“两个人。少而精。”老曹懒得点菜。老曹肉感的指头很有节奏地叩击桌面,壮实的二郎腿自得地晃悠着,不咸不淡不疼不痒地翻卷唇舌。老板娘语带关切目含娇嗔的温柔,老板娘低眉顺眼俯首帖耳的谄媚,让老男人特有的光洁而松弛的脸上洇出满足、滋润、近乎于陶醉的神情。

“不吃白不吃。”老曹给我斟满一杯,滋溜一声咂下一口,“我们经常在这里消遣,签个字走人,有人会来结账。”

酒逢知己千杯少。要说交情,我和老曹只是泛泛,但此时因了酒精的作用,没几杯就肝胆相照起来。老曹像个慈祥可亲的老大哥,对我独在异乡举目无亲的处境表示出热忱的关怀和真诚的怜悯。他无限感慨钱这东西。他说钱这东西太重要也太微妙了。但前提是你必须有钱。必须是你有钱。别人的钱和你毫无关系。只有自己的才是硬铮的。老马真是太有才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马其实说得一点没错。祖国是强大的,人民币是坚挺的。你们这些评委真他妈的虚伪。有钱你就雄伟,没钱你就阳痿。狗日的李有德为了当上校长,舔屁股拍马屁啥事做不出来?还不都是为了钱?

“可是,”我犹豫了一下,思考着措辞,“中意的学生也实在太嚣张了。你们平时上课也这样吗?”

“根本就没法上课!”老曹叹了口气,飞扬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没办法。人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顾客就是上帝。学校开罪不起,我们更惹不起。”

老曹给我讲中意的学生。比吃比穿。比家长坐骑的牌子。比每月的花销。老曹眉飞色舞,说有个家长月底来看他的宝贝儿子,问儿子这个月花了多少钱,儿子面露惭色,嗫嚅着说花了八百。你猜家长什么反应?老曹卖关子。老曹说,那位家长生气了,恨铁不成钢:“一个月才花了八百,你真是没用!”

我笑。老曹扔给我一包中华,说都是家长送的。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皓月当空。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炒板栗的香味。中秋节快到了。我们踏着月色,默默而行。远远的,尖顶钟楼矗立在阑珊灯火之中,似乎能听到中意学生特有的声音:尖叫,鬼嚎,踢门,掼窗,桌椅拖动,银瓶乍破,金戈铁马,还有尖利的口哨……

咚,咚,熟悉的钟声,不知为谁而鸣。

5

自从那次声威浩大的整风运动之后,校长一语惊醒梦中人,渐渐的没人再做那年薪8万的美梦了。尘埃落定,一度浮躁、懒散的校园慢慢恢复了正常。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校长就有那么大的魄力。真实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们不断地看到或者听到有关中意的一些消极情况。比如,中考升学率上不去,引发了社会信任危机;学生难以管教,动不动就以上帝的姿态对抗教师;财务管理混乱,股东纷纷撤股,债主封门闹事等等。另一个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又调工资了,虽然离年薪8万仍有很大差距,但与当地公务员的收入已相去不远。

女人再度南下昆明之后,我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联系过。我意识到我的婚姻已经面临着危机,或者改观。

年底的时候,女人回来了。女人是被老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召回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女人在昆明败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而又死要面子,不肯回家,只得打工度日。老女人咬牙切齿,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女人的生殖器翻来覆去地操了几百遍。女人低声下气。女人终于被骂疯了,迎头就顶了一句:“有啥了不起啊,不就花了你一万八吗?我会还你的!”

老女人一个耳光扇过去,歇斯底里:“瞎折腾还不服气不是?你还?这间店面,10万!你还!还?”

老女人望了我一眼,眼里有了一抹亮色:“好好珍惜你这份工作吧。你看那个小曹,瞎折腾,四十大几的人,眼看着饭碗就砸了,还好当初你稳得住。”见我诧异,老女人接着说,“都闹翻了。派出所刚刚开进中意维持秩序。”

中意能否办得长久,这是我一直担忧的事情。它不切实际的办学理念,钞票开路的生源,饥不择食的师资,乱七八糟的管理,注定了它灰溜溜的结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会倒得这么快。

果然,春季学期一开学,我们学校遵照区党委、政府关于各校妥善安置中意学生的文件,无条件地接纳了一批特殊的学生。区委、区政府一再强调,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来抓。学校要克服一切困难,妥善安排好这批学生的生活、学习,为构建和谐社会贡献力量。

正如我们那位“浓缩的都是精华”的矮个子校长所断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曾经名噪一时的中意双语学校无可避免地倒闭了。我们多少都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心态,看这三十几名被开发了强势智慧的中意学子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像观看一群战俘。

然而他们简直是一群凯旋的英雄。没过几天,他们骂骂咧咧,抱怨学校饮食简直连猪狗不如,宿舍和贫民窟差不多,教室是希望工程,规章制度像监狱。他们义愤填膺,联名向校长提出抗议。那位热爱人民币的小女生愈发出落得像韩红一般的硕壮,她率领部下包围了校长办公室,指出他们目前所受的待遇和他们的身份极不相称,强烈要求校长改善待遇。

校长哭笑不得。校长耐心问他们:“你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顾客!顾客就是上帝!”

“错了!”校长有点激动,“你们不是我们学校的顾客。学校没收你们一分钱。你们只是一群流离失所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任何资格要求我们改善你们的待遇!何况,你们目前所享受的待遇已经超过了本校的学生,再胡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你就是李有德校长吧?”小女生冷冷地问,眼睛逼视校长,“去过常德吗?”

李校长茫然不解。

小女生笑了,皮笑肉不笑:“常德是湖南的一个城市,市中有一座山,叫德山。读过毛主席的对联吗?长沙沙水水无沙,常德德山山有德。”敛住笑,小眼裂出一道冷缝,透出缕缕蔑视和杀气,“你眼中有沙,心中无德!作为一名校长,当着全体教师的面,恶毒地攻击、侮辱一名老实巴交的教师,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校长这个名分。我们可以放弃改善待遇的要求,但是我们诚恳地建议你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无德!”

肆无忌惮的哄笑。

真是阴魂不散啊。事后,校长在我面前无限感慨。

而我们都为老曹惋惜。其他三名辞职的教师,他们年轻,有闯荡的资本和干劲,中意倒闭于他们未必就是灾难。而老曹不一样,四十几岁,想再谋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难哪。更何况他是那种家境。我们都不难想象,他今后的日子,每一天的心理煎熬。

老曹在干啥呢?

有人说中意倒闭后,老曹联名其他没了着落的同行,不断上访,请求政府安置工作;有人说老曹在市区租了一间屋子,办了一个家教辅导班,名字叫“千里马学习驿站”,生意并不是很好,也就聊以糊口。

而中意也再没人提起。法院查封了校产,发出拍卖公告,快两年了也没卖出去。偶然路过中意,我也会有些伤感地瞟上几眼。她静默在小镇一隅,冷落而不失往昔的气派。即使再过十年,她别具一格的建筑,也不会显得落后。那幢尖顶欧式的钟楼,阍寂无声,有悠闲的鸟儿在三角的顶上嬉闹欢鸣。

夜晚,死一般的沉寂。

6

我再次看到老曹,是在冬季的一个阳光惨淡的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到女人的娘家祝寿。女人自从昆明回来之后,老老实实地经营着她那爿小店,不再抒发机遇改变人生的豪情。偶尔也见她凝目发呆,不知是缅怀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是倾听瓜藤匍匐前进的声音。

在一幢淡灰色的二层小楼前,透过爬满苍绿蔷薇的铸铁栅栏,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灰色的羊毛衫,腰间系了围裙,臂上戴了护袖,身旁一台双缸洗衣机,正嗡嗡地运转。几个红色的塑料大盆堆满了衣服。拉在两棵银杏树干之间的铁丝上晾着床单、被套。他正用夹子将粉红的胸罩、内裤一件一件地挂在一个圆形的架子上。

女人眼睛一亮:“你看,老曹!”

这时候,挂着空调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中年女人又尖又脆的惊叫:和了!

抑扬顿挫的畅笑。接着是一阵哗啦哗啦搓牌的声音。

我瞪了女人一眼,示意她快点走开。我不忍心让老曹看见我。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见着老曹。我们办公室偶尔也会谈起中意,谈起老曹和另外三位投奔中意的教师。据说他们三位,一个考上了公务员,在市文体局谋到了一个很满意的岗位;一个先是去昆山投奔了亲戚开办的公司,后来觉得不适合自己,复又打道回府,在一家市属公办民助学校做了代课教师,据说待遇颇为优厚。而另一位不知所终。

他们曲折的经历让我们生发出很多感慨。所有的事情其实是无所谓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的评定。中意本身没错,我相信它所推崇的教育理念代表了中国未来教育发展的方向。但在现在,在本地,绝对无法生存。辞职闯荡的行为本身是个人胆识才略的展现,是时代的潮流,但是须有清醒的头脑,合适的选择。合适的才是最好的,合适的才是和谐的.

一直到今年五一期间,我才又遇见老曹。当地教育局从今年开始,面向社会招录教师,我有幸参加了笔试监考工作。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在师专考点的教学楼走廊上,我看见老曹腰间夹着个塑料文件袋,一手甩着雨伞上的水珠,一边张望着贴在门上的考场标识……

我有点激动,远远地朝他招手。真是凑巧,老曹就在我监考的考场。我朝他笑笑,装模作样公事公办地检查了相关证件。好久不见,老曹的眼袋愈加突出,但脸上依然洁净亮堂,没有一丝颓丧的气色。老曹笑容可掬,冲我点了点头。我在老曹敦实的肩膀上有力地拍了一下,一切都是心有灵犀。

考试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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