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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我在故乡留下几个脚印

2009-01-21马建绪

北京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小村石磨谷子

马建绪

秋风吹来的时候,万山层林尽染。

秋风吹落了树叶,也吹走了故乡一年年的秋。

我的故乡,在陕北之北黄河岸边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十多年的秋天没有回故乡了,我坐在水泥楼房里的办公室,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一味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把故乡的秋天,全给忘了,故乡秋的影像一片模糊。

戊子年秋,我踏上了弯弯的回乡路。

秋天的黄河水明显大了,河水宽阔而汹涌,晋陕峡谷丰收的美丽景象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离开河边爬到山梁上,走过一段山路,就到了我的故乡。

我走进的是一幅色彩浓烈的图画。不同的是在山路上走过,从村道上走过,浓酽的果香、谷物颗粒香,满面拂来。

很少一部分人留守村庄,喂养着村里的牛羊,耕种着全村的土地。童年的伙伴一个都不在村里,见到的就是父辈以上的一二十个老人。只有秋之气息,只有山雀子的鸣叫,只有满世界的草木。

家中大门上吊着一把风雨剥蚀的铁锁子。在村里老打谷场的边上,我遇见了三婶,说我父母一定都去山梁上照麻雀去了。中午我的母亲先回来了,正是去山梁上我家的谷子地照麻雀去了,父亲和母亲一人照一块谷子地。母亲说,全村人(实际没多少人)这几天都在山里照麻雀,利民的婆姨在山里照麻雀一天能跑七八十里地。

第二天,我急着跟父母亲出山看秋,母亲说谷子地上的麻雀少了,说这肯定是老班爷(在我们那里的乡村,乡亲们把鲁班称为神)不叫它们吃了,把它们收回去了。再到第三天,谷子地上的麻雀真不见了,见了很少的一些麻雀,但我看到它们都在谷子地外面的酸枣树林上站着,没有进谷子地吃谷穗的。我并不相信母亲所言,可我对这个问题,实在一时找不到答案。

下山回到老屋,母亲已为我准备好南瓜、新挖的土豆,还有我最爱吃的从山野拔回的苦菜。长期食用城里的没有阳光照耀、化学药液催生的那些“速成品”,此时正是我慢慢品尝这大自然美味的机会。然而我坐不住,飞快地将木桌上的珍馐装进肚子,就出了院门。我还是急切地想看到月亮,特别是刚从村庄东边的山头上升上的那一轮月亮。老屋还是童年的老屋,山还是童年的山,今晚这擦得净亮、铜盘似的月亮,还是童年那轮月亮吗?

白天从城里到故乡,独自驾车走了几百里路,身子是困了,但我不想休息。暮色四合,我在我家院畔上站着,“享受”四山归路上那人语、羊咩、牛哞和狗吠……各回各家了,一切就都平静下去了。

想去找人叙叙话,喝喝酒。去找谁呢?我披衣在村道上从前到后走了一圈,没遇到一个人。当年最红火热闹的村庄的中心地带,只住了双子五爷一个光棍汉,石碾子还在,人家则都成了荒草林中的塌墙破院,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童年时,春夏秋冬,这里是全村孩子们的乐园,就是那些冬夜,一村的孩子都在这里玩到很晚才回各家睡觉,家家窗户上透着明亮的灯光。走过每个黑黢黢的大门,我竭力在想着这个院落里当年主人的音容笑貌,可只是拾到一些记忆的残章碎片,时间之风不仅吹走了一个个秋天,它还把记忆中的一些故事也给吹走了。

早晨,站在当年农业社的老打谷场上,前后庄都能看见。前村和后庄都有烟柱从人家窑垴畔上冒起来。好多年未见炊烟了,炊烟以柱形升高后即像云雾一样飘浮开。淡蓝色的炊烟,笼罩在小村的人家、场院、小路、树木上空。这样的美丽景色怕是不多见了,像我一样客居城市的人一生中能见多少?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一脚踏上,却是这样的熟悉而又陌生。回到我家的老屋,没坐了一会儿,我就走到村中,在村庄的各处走来走去。

我想把儿时打草、放牛羊走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去看看。好多地方,已叫不出名字,有的即使想起来,也很觉拗口。村西的桑沟岔、寺河畔,没有了那条清亮的山溪,没有了村里人家的菜园子,到处都是浓密的荒草。村南是那座高大的山,叫马头山,两峰中间那条飘带一样的路,通向山外。几次春节回乡,马头山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它一直是“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情景。现在它却完全是一座巍巍青山,庄稼长得那样厚实。村北是出村的大道,从村里出来,到了第一座山头,是山神爷,是村人出村回村歇脚最多的地方,是儿时我们停下来玩耍最多的地方,从这里分几条路,走向四面八方。山洼上、山坡上、山岭上,全是就要成熟的谷物和枣树。现在山岭上也种了玉米,金黄的玉米棒子都胀破了苞皮;黄绿的谷穗、青紫的黍穗,深沉地低了头;蓬蒿般的黄豆全身挂满宝刀;枣树都在田地上,漫山遍野都是近些年新栽的枣树,枝枝叶叶全缀满半青半红的枣子。有没有山风的吹送是一样的,所有的地方都是沁鼻的谷物和瓜果的清香。

这是童年的秋天吗?

我在疑心我没有找到童年那秋天。

所有这些地方,都曾撒下了我无数的脚印。

现在我却很少能将自己的脚印留在这泥土上、草丛间、庄稼林、石头上,还有很多的人也一样。这一生也不会在这泥土上留下多少脚印。

时间就是这样从小村走过的吧?

在我家老屋院畔上站着时,太阳在村西那大山梁上,还有一竿子高。这一竿子,意味着小村的这一天就要结束。当西天出现红晕时,日头马上要沉下去。西天出现了淡淡的晚霞。我家的窑洞在山畔上,我上到半山腰一些老屋的院落外,对着村庄对面群山间的落日不停地拍摄。虽不是童年夏日我们在村北石坡上放羊时看到的晚霞那般绚烂,云涛似山峦一般,但还是让我特别激动,我又真实地看到了晚霞。我跟着落日的脚步,登上村庄背后的山巅之上,一直看到了那一抹橙黄的光晕幻化成一轮血红的圆,从山背后沉下去……

那童稚或深沉、清亮或暗雅,此起彼落的蛙声没有了,也听不见人语,只有树上或草丛里秋蝉叫得欢。偶尔有一些夜鸟的啼叫从村子上空掠过。只有如水的月光,若一张薄纱将村庄笼罩。我靠木格窗下睡着,夜很深了还不能入眠,我甚至有一丝恐惧感,仿佛置身原始山野的柴屋。

下院里那只红花公鸡打鸣的时候,我醒了,父母亲还没有醒来。我一个人在想着问题,童年的一切及这二十年我所历经的物事,在窗外一点一点变化着的天光之中,一一在我脑际浮掠而过。天刚破晓,我就穿衣出了柴门,爬上老屋垴畔梁上看日出。村东北边大山那头露出青白色的时候,日头就要上来,从暗红到微红再到山那边浮现很长一抹黄红之光,日头在一瞬间就露出了小半个头。从相机里看到的,它不是一个半圆,有时完全是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从未这样注目故乡的日出,千百年来,日头天天就是这样升上来,把那万道金光洒在故乡小村的人家院落、树林和道路上的吧。小村每天的时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一天一天,小村从这里开始走过了千百年……

村西阳湾里那院石窑,早已不住人了,靠东边的那孔石窑已塌了一半。院落外边的石磨和石碾还在,孤寂地躺在很深的荒草丛里。在我还是蒙昧之年没有记忆之时,母亲背着我,推着石磨,含泪一圈一圈地转着。小的时候,每过年,石磨的主人也不知是我的哪辈爷爷,总会给石磨石碾贴上对联,那时候,石磨总是贴了白虎大吉,石碾总是贴上青龙大吉。在老祖先的眼里,想必那白虎和青龙就是人间的日和月。它们是多么的神圣,一辈辈人的生命、时光、岁月,都离不了在这石磨石碾上的流转。连小村的鸟儿都离不开它们,我小的时候,曾无数圈地推过这石磨石碾,总有一群一群的鸟儿在这石磨和石碾的下边,一次次地飞走了又飞来了。现在它们像一对患难的时光老人,孤寂地躺在这里,无人问津,也不曾见一只飞鸟落在它们上面。

我家老宅院垴畔梁的山路上,常常会看见一个花发小脚老婆婆,在小路上走走爬爬。她是我的老祖母,我的几个爷爷和叔父们早就不许她出门下地了,可老是管不住她。在人们都出山,收秋大忙之际,她一个人爬到窑垴畔梁上来,一会儿爬行在路上,捡拾着撒落在路上的金黄的作物颗粒,一会儿佝偻着腰身拄着拐棍望着四山里收割的人们。山风轻轻拂动着老祖母的花发,从地里吃饱后独自回村的羊儿从她身旁经过,南去的雁阵从她头顶飞过,这个老婆婆———我的老祖母,不知曾在这里想过些什么。

这只是我记忆中的一幅画,老祖母早在十多年前那个我哭得最厉害的下午,就永远离开老屋,走过这山路,去了大山岭上长眠。

故乡的溪畔,山路上,是再也不会留下她的脚印了。

我终于看到了时间是怎样从小村一步一步走过的……

在这些地方,曾经留下我无数的脚印……

现在我又会在这里怎样把我的脚印留下?留下一些什么样的脚印?故乡,是母亲,是根。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悲哀的。一个有故乡却很少能回来的人,心里也是悲哀的。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但我知道我在故乡留不下多少脚印,这是我的悲哀。

我曾无数次想过,你写下这些文字有何意义?后来把它写下,是因为我看到,在时光的长河上,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只有这些文字,或许能给养育自己的这个村庄留下点什么。

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来临,岁月又会从容地步过这一茬红高粱。又是一个秋,要在故乡那时间的长河上逝去。这些文字,就算我留在母土上的几个脚印吧。

责任编辑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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