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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荣

2009-01-21葛水平

北京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局长妈妈

身患残疾、求职无门的女孩荣荣,因冒昧给区委书记写了封信,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但在这背后却隐藏着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及光怪陆离的世态。女人到底该凭什么立足社会?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在街边,弟弟和他约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掏出一柄锋利的水果刀,无声无息的插进了那人的小腹。被捅的人进了医院,弟弟则被呼啸而来的警车无情地带走。

当晚,荣荣家里乱了套。荣荣想,要说,豆蔻年华,为爱的权利抗争,本来是再“个我”不过的事情,可是,再怎么,也不该用刀捅人家的,伤的是别人,伤心的却是自家的亲人。

面对发生的事情,荣荣和妈妈,相对无言,热茶到凉。家用困顿,又高踞在左邻右舍的议论声中,妈妈想到了求荣荣去借钱,和人家私了。

妈妈眼泪落下来时,荣荣的心软了。妈妈七十岁了,一口牙已经掉光。当年的妈妈也是一个敢杀鸡翻肠子的人,如今面对弟弟的事,可真是寸亩田地都没有的无奈。

荣荣也落了泪:“妈,我能去问谁借钱呢?”

荣荣是残疾人,刚做了提升脊柱的手术,借了亲戚朋友还有单位的钱,单位财务上也已经不可能再借出钱。

妈妈擦擦嘴角,把脸转到了别处:“荣荣,你去求李区长。只有你求得动李区长呢。”

荣荣在接受了妈妈目送过来的乞求时,知道一娘所生———妈妈的晚生子弟弟,是妈妈的心头肉。

沉默了许久,荣荣点了点头。答应了妈妈。

打完电话,荣荣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她真希望李进步拒绝,婉转地没有条理地拒绝。这对荣荣也许是一个心理安慰。但是,没有。

这是城市一角,很隐秘的地方。荣荣坐在一块石头上。横对着的是一个小广场,匆促来往的车辆和扬起的灰尘,都驱向那里。彩旗飘舞,区里有一个活动,是开会的另一种形式。原本空空的广场,因为聚集了许多机关里参加活动的人,中间有一个平台凸起来,像一个小舞台似的,李进步一会儿就要站在那上面讲话。有一次荣荣和李进步聊天说到开会的事,李进步凝视着近处某个物件,接着又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荣荣说,开会是最好的休息。

荣荣等开会结束。

远远的有一些树,是杨树。秋天过后,树上的叶子开始落了,发旧的叶子看上去像经了日月的沉重的绿绒布。车开过去,叶子追风似的跑起来;车又开过,叶子又追风似的跑起来。每个人都像这追逐车轮的叶子,不由自主地去寻找繁乱和模糊的未来。

荣荣没有意识到李进步的车已经停在了她的左前方。

一件蓝色风衣,裤线笔直,一双黑色皮鞋,有一层细微的浮灰挂在上面。荣荣抬头的瞬间,看到李进步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

荣荣有些紧张:“李区长,你看,我拉高了脊椎,我高出了十厘米,我现在已经一米五一了。”

李进步把一个手提袋递给荣荣。荣荣接过来想要说感谢的话。

很快李进步就掉转身子走向了车前,司机快速地拉开了车门。

荣荣说:“大夫说了,我的手、脚和腿的长度该是一米六八的个头。”

李进步的话传过来,“大夫还说什么了?”

荣荣说:“我的骨质疏松,缺钙,不然可以提高到一米六零。”

李进步在侧身进车门的时候冲着荣荣咧开嘴笑了笑,“荣荣,你不可能太看重你的外表。”

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李进步突然摇下玻璃,说:“荣荣,是你给了我内心健康。”

说罢,汽车绝尘而去。

荣荣感觉到了一种温暖而呛人的气息。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那泪水中包含着一个很浅显的内容:我是女人,容貌决定我的幸福。

天色交替的傍晚,如果没有风来,一切都会静止,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只是有风,风的覆盖之下,天暗下来,回到无色之中。

荣荣一直把黑色看作是无色。

马始终走在黄尘飞扬的土道上,树木始终守在四季交替的枯荣中,女人始终期盼着男人和携带着的爱情浸濡到来,炊烟始终做着变化为云的梦想。荣荣,空有静止的安宁和长距离的安慰,欲望热烈而持久,但,上帝告诉她,她是残疾人。生活更多的时候接近风俗画,荣荣在俗世中,无色是俗世中的所有染色,虽然荣荣很不喜欢。

走在大街上,黄昏的暗有些平静,她怀揣着李进步给她的两万五千块,粉红色的梦想毕竟离她饥肠辘辘的生命最近,离她对生活的热爱最近,让她温暖和喜欢。她走得有些艰难,正在恢复期的脊椎让她不敢丝毫做出弯腰的姿态。

万籁俱寂,荣荣毫无睡意。辗转反侧了半宿,心,依旧是乱的,似空似满,似醒似迷。到五点多钟,窗外光亮渐起,荣荣突然萌起一丝担忧,如果一夜白头,那岂不是会贻笑他人?想到这里,她忙坐起来,朝着卫生间跑去,她看到镜子里依旧是一头黑发。虚惊一场,全是自己吓的。

妈妈喊道:“桂,你怎么早起了?”

荣荣说:“妈,我睡不着。”

妈妈嘟囔着,“我也是一宿不合眼啊!家门不幸,出了逆子,妈要年轻十岁就好了。妈老了,不中用了。”声音有些哽咽。

年轻时的妈妈多么能干啊,用父亲有限的工资养育了荣荣姊妹三个。虽然后来的日子过得不如别人那样富足,毕竟让姐姐成家了,还让荣荣读了大学,弟弟读了初中。只是弟弟不争气,迷恋网络不再上学。

对于弟弟,荣荣不想和妈多说什么。妈妈一定很痛。一个健康的人,一个高大白净的小伙子,荣荣常常从弟弟的身高中想象自己。早晨的失眠是如此地清醒,荣荣用洗面奶洗脸,双手很轻柔地在脸上滑行。她听到妈妈的叹息,叹息中的一张憔悴的脸,在辗落成泥的晨曦中滋生了荣荣对弟弟的怨恨。

荣荣说:“妈,咱们家的房产证呢?你帮我找出来。”

妈妈找出房产证放到茶几上,心不在焉地一个人呆坐下来。

荣荣拿起房产证翻开看。

妈妈说:“你拿房产证做啥呢?”

荣荣说:“我想把房产证给了人家,叫人家押住。”

妈妈想说儿子的事,逮着这个空当了,儿子原来是说好了这房产证要抵押给银行贷款做生意的,儿子没回来,等儿子回来咋说呢?身子却僵在那里。

荣荣说:“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妈妈说:“这房产证,你弟弟回来怎么好说?”

荣荣说:“人家也是人,我不能让人家当我是残疾逮着正常耍赖皮。弟弟真要拿了房产证去抵押什么,怕的是到最后房产证没有了,这房子都不让你住踏实。”

妈妈说:“只是闺女,妈想再求你一件事。”

妈妈嗫嚅着小心不敢出气的样子,“李区长要是拿了咱的房产证啊,要不你再求他给你弟弟安排个工作,没有工作拴不住你弟弟,你弟弟心野,想大钱,大钱不想他。要是有份固定的收入,你弟弟会泡在网吧不回家到处惹事?”

荣荣看着妈妈,一夜无眠,眼睛很酸痛,泪水不经意间溢满了眼眶,妈妈突然意识到了荣荣眼神里的内容,抬起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闺女,妈不该想,也不该说!”

窗户外面的天大亮了。荣荣闭上眼睛,有一段话在她的眼睑上显现出来。

“艰难是什么啊,是跟灵魂紧密相关的复杂的东西,生活在单纯意义上的艰难,不难,难的是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能够平静地接受命运和忍受诸多日子的无奈。荣荣,你的坚强,对我的一生是温暖又深远的。”

这是李进步送给她的手机开机显示屏上的一段话。

天色亮得有些茫然,一阵风吹来,地上有落叶,风搅着落叶,远处的街道在风中模糊成一片。有车辆滑行过去,荣荣的心情随着车辆摇摇摆摆,起伏不定起来。

五年前的早晨,和现在的季节不一样,天光比这亮得早,因为是夏天的早晨。那个夏天,是荣荣毕业第五个年头的夏天,也是荣荣命运实现转换的一年;农大毕业、学审计专业的荣荣,也是她摆地摊第五个年头的夏天。同期毕业的同学都已经分配了工作,后来毕业的,也都分配工作了,无论是考上的,还是自费生,荣荣调查了一下,一个不剩都分配工作了。独她没有。荣荣有些不甘心,因为无法回避,所以也不能视而不见,除了不是自己愿意摔出来的残疾,她一切都很健康。总得生活,没有更多的本钱,她只能摆地摊。地摊摆在一座商场的门前,路是一条纵贯东西的大道。大道上填满了车辆。匆匆的车辆争相拥挤着,夺取有限的空间。红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纠结在一起。不等绿灯亮起来,一堆焦急的眼神就开始向城市的另外一个目的地延伸。谁也挣脱不开道路上红绿灯的缠绊,但是,人家延伸的目光是为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荣荣守候的目光是为了赚一口饭吃。八个年头,热粥般铺满街道的人流和车流一点也不让她激动。她和旁边一起摆地摊的乡下人变化着每天的变化,但是,乡下人不知道荣荣的心像热粥一样难熬。荣荣每天都能看到她的同学们上下班,高人一等,有身份的样子,形同路人已经不能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了避免尴尬,荣荣会借助低头或注视什么地方避开相遇的一刻。荣荣心里是不向他们服输的,想着工作如果像高考一样就好了。世上没有带路人,荣荣的挣扎,只能是自己和自己的挣扎。等了,找了,埋怨了,也都过去了。你找人家,不见得人家会因为你的现状改变人家自己的现状,人家有规矩,有规则。荣荣要生活,等不起,找不起,也埋怨不起。

这年夏天,参加公务员考试结束后的结果让荣荣很是欣喜。她考了第二名。这样的结果意味着改变命运的机遇到来了。

最后的面试结果,荣荣到底被淘汰了。

荣荣肯定了自己的一切是因为形象问题,并肯定了形象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之后,荣荣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门的。残弱的阳光在经过荣荣的头顶的高度阻断后在荣荣的身后拉下了斜斜的影子。荣荣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个学生背着双肩包一样,那一刻荣荣肯定了自己在社会中的残疾。虽然她想不通。迎面扑来的闹声变成了固体,极其尖锐地刺向她的脸、身体。荣荣的耳朵已经不是耳朵了,木如木头,那些固体的声音像钉子一样刺进来,荣荣把嘴唇咬得紧紧的来承受一切。半个小时的路程,荣荣走了三个小时。

人遇到难题的时候,需要缓冲,需要释压。荣荣像一条皮筋一样,缓冲着,判断着,不想让自己弹出去。弹出去,就意味着神经上要出毛病。可以否定身体的残疾,但是,决不能让人否定自己思想上的不健康。走到摊位前,替她看管摊位的乡下姐姐看了看荣荣的脸色,拖起自己的摊位,把合在一起的摊位拉开距离,短短几分钟,乡下姐姐想都没有想,走过来和荣荣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荣荣说:“姐姐,你不懂。”

乡下姐姐说:“我咋不懂?随道走,总能找口饭吃。”

这句话让荣荣有了一种胸闷的开阔,并不能让荣荣完全忘掉经历的一切。

荣荣坐在小马扎上,大口吃着乡下姐姐买给她的还在滴着油的香肠。木木地吃,木木地看街上行走的人群。乡下姐姐走过来说:“荣荣,你真的没有事吧?”荣荣咬了一口香肠说:“我有事还知道吃吗?”

有清理街道小摊小贩的城管远远走过来,乡下姐姐包起自己的摊位要荣荣快走开。荣荣依旧表情冷漠地吃着。城管说荣荣影响了市容,要罚款。荣荣吃完最后一口香肠,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到果皮箱前扔进去串香肠的竹棒,看着那些人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是残疾人吗?城管说你的残疾不是今天看到的,我已经照顾过你了,但是,今天,因为区委书记要下来检查卫生,就算你是残疾人,你也该知道你在这里很碍事吧?荣荣想,他妈的,这叫人话吗?我总得在这个城市寻口饭吃吧?我原本是一个对我自己有很高期望的人,可是,我在努力控制八年来对这个城市的失望,我不想控制了。荣荣高声喊了一句:“把我一起罚了去吧!”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不想再离开了。

城管无奈了。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走过来,麻木的生活多么希望有跳动的色彩。城管低下头,弯下腰,“我把你往哪里罚啊?咱俩这样多别扭?你不走,人家查出毛病来是要罚我啊,我的糊口钱说起来还没有你多,你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眼睛都冒着绿光,那是冲我来的,我是爷们儿啊,咱进退都得有度,该退的时候,你帮我退一下,过了这一关,我睁眼闭眼都好说,可不能因为你这样,就能把事情解决了。你别看着我穿了这一身皮,挺横的,挺讨你嫌的,可我也长了一张苦瓜脸,咱都不容易啊大妹子,就算你帮我了。”说着蹲下去包好荣荣的摊位,用手扶荣荣站起来。也许是受了一种难言的情绪的袭击,荣荣居然由了他的一系列动作。

人都需要尊重,都有摆道理,讲不易的事儿,那个逃到远处仍然不时回头看这边的乡下姐姐正牵挂地望着这边,荣荣冲着远处笑了笑,很礼貌地和近处的观众说:“让条道儿。”荣荣走出人群,接过城管手里包起来的摊位包,说:“对不起。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回到家,荣荣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面对一座翻越不过的山和内心?离自己生活遥远的幸福在哪里?荣荣大喊了一声:“在哪里?”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棵剥出葱白的大葱,弟弟拿着电视的遥控器说,“神经什么呢你?”

是啊?神经什么呢!

荣荣决定记录下这一切。为什么?不知道。也许,该写一封信。信是心情郁闷的出口。

荣荣在信的抬头画了两八叉,算是写给未知的某某吧。“我是荣荣,大学毕业,目前是社会公民,残疾人。”这时候泪来了。伤痛的泪让肚子里的墨水跟起来很困难,停下不写了,一任自己流泪,直哭得鼻尖发暗,眼睛发肿。妈妈在旁边说:“哭不顶吃喝,想哭———就痛快地哭吧,哭哭也好啊桂。”荣荣知道妈妈要陪她哭了,用袖头擦了一下眼泪说:“妈,别哭,随道走,总能找到生活。”

冷静下来的荣荣坐在沙发上,弟弟莫名其妙地换着电视频道。荣荣说:“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弟弟一只手依旧换着频道,一只手抠着鼻孔里的鼻屎,斜眼看了一下荣荣,依旧换着不断重复的频道。

荣荣说:“你的耳朵是塑料做的?人家说,贫家出孝子,我一点感觉不到你的努力。”

弟弟重重地放下遥控器说:“有完没完!你赶快嫁人得了。”

荣荣说:“劳动才会产生价值,你不劳而获,寄养在这个家里,你也算读过书的人?”

弟弟啪地把遥控器放到茶几上,“自大的人都以为在这个世界可以做一番大事,你努力了,你做了什么?”

妈妈说:“桂清,不可以和姐姐这样说话。”

弟弟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她怎么可以这样看不起我!”

门重重地合上了。

荣荣突然决定要给区委书记写一封信,她要问他几个为什么?就算是自己一辈子摆地摊,也要叫那个姓王的书记有良心上的谴责。荣荣重新坐回到桌前,把原来的信揉成团扔到一边,拿起笔在稿子上写下了:

“尊敬的王书记:您好!”

荣荣的残疾,不是自己造成的。不是自己造成的错误对荣荣来说是一种无奈的安慰,比如,荣荣就常常幻想,自己有可能长得亭亭玉立,像弟弟那样招很多女孩子喜欢。荣荣不是一个承受能力很强的人,但健康的另一面又让荣荣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发生的一切。荣荣出生后的一年多里,有一天,旁边没有人看她,刚学翻身的她从炕上掉了下来。大人都想着孩子身子轻,不会出毛病,孩子的哭喊只是受到了惊吓。耽搁了两年。荣荣窝着脖子不长上身,邻居打破了母亲的沉默,母亲才想到去看医生。医生说,这个孩子的身体出了问题,脊柱变形,肋骨变形,是大人不小心摔着孩子了。现在,没办法改变,因为,一切都在成长中。没有人想到是那一次从炕上摔下来的结果。如此的身体问题,童年、包括少年和青春,荣荣都是包围在妈妈的赞语中。年少的荣荣长得像个落难的天使,一双眼睛似乎把星星都集中在了眼神中,吹弹得破的白净皮肤衬得唇边的汗毛都有点儿显黑。荣荣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到考上大学,大学里的爱情小挫折都没有让荣荣消极。

大学里的爱情,不知道叫不叫爱情?那是大三那年。大学里的他,肖小东,唇红齿白,夏天时喜欢光脚拖一双人字拖鞋,怀揣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出没在教室和宿舍之间的小树林里。荣荣在小树林里读书,只要听到拖鞋的“啪啪”声,心就跳,就想假装很认真地埋头在看书。偶尔抬头看一眼对方,眼睛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轻浮和挑逗来,当突然和对方对视了,又怕自己这种不设防的轻浮和挑逗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招徕,便又十分冷淡地把眼神滑到别处去,假装看不见对方的存在。这样的小诡计被对方用微笑的点头识破得很狼狈。

学校的小树林后来成了荣荣和肖小东聚会的地方。

女人只要有了爱情,是不甘心守住爱情秘密的。荣荣和同宿舍的满芝讲。满芝很仔细地听,并问了一些很细节的事情,比如发展到哪步了?荣荣笑而不答。满芝很着急的样子。着急的满芝异常诡秘地说:“要是拉手了呢?是社会主义的萌芽阶段。要是拥抱了呢?说明到了社会主义的中级阶段。要是摸你的咪咪了,不过,荣荣你别怪提你的短处,你的咪咪太小了,因为你的身体问题,咪咪被藏在了变形的胸脯下,他肯定不会摸你。咪咪是男人想抓到的丰满的果肉。”

荣荣看到满芝的胸脯,鼓胀的咪咪把衬衣顶得满满的。荣荣说:“也许是我爱上他了。”满芝很奇怪地注视着荣荣,像打量一个陌生人的到来。荣荣等待着,四周寂静的雾气和阳光像一只蝉蜕变后留下的空壳。满芝说:“要是你们将来真能成了,那我是空想社会主义,你绝对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荣荣睁着丝毫不敢转动的眼睛问:“为什么?”

满芝说:“荣荣,你装傻?还是真傻?他只是同情你。人都是竭尽欲望活着的人,他同情你,因为他有爱心。他的欲望中的爱情,不是你这样的人,因为他很健康,而你,荣荣,你是一个残疾人。”

荣荣嘘了一口气,伤感从密不透风的墙壁里跑出来,她第一次被一个人面对面说出了自己的缺陷,而自己的缺陷在生活中隐藏得有多么深?以至于,自己很不明智地把自己当成了正常人。自己才是一个缺根筋的人啊。

知道自己的不可能,荣荣就想办法远离肖小东。一次往图书馆走的路上,肖小东追上荣荣说:“荣荣,你为什么远离我?”

荣荣故意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很天真,“我什么地方远离你了?”

其实荣荣是想引诱对方说出“你爱情远离我了”。

对方没有说。只说了一句:“你失去我这个同学,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荣荣想,你说是失去这个“同学”,到底是把我当了你的同学啊。我是多么想指望这个男人给我爱情传奇啊,可是满芝说得对,就算他和我只有0.01厘米的距离,他对我的依然是同情。爱情不是一场华丽的寓言,坚持的结果,受伤的还是我。我们是永远的同学,不坚持就会连同学也不好做了。

荣荣说:“我从来都没有想失去你这个同学,只是,我不想叫人说咱们俩的闲话,你知道,我们更应该是很好的哥们儿。”

肖小东说:“其实,荣荣,把关系拉近一步也有很多好处。”

荣荣不知道拉近的好处是指什么,是指爱情吗?“还是细水流泉做同学吧。”

对方没有任何解释。荣荣心里惶惑了一阵子,两人擦肩而过了。

周末,学校组织同学到乡下去踏青。小村,有一条流着山泉的小河,几块石头露出河面,溪水的流动显示了一条河的大小深浅。过河的时候,肖小东走过来,有男同学也走过来,荣荣叫那位男同学过来搀扶她过河,男生的举止平和温良。荣荣的笑声跌落在河面上,河水泛着波纹,被荣荣的笑点缀得生动无比。肖小东在远处,看到这一切,有几分懊恼和无助。荣荣想:刺激得很到位了,如果他还有爱的话。上山的时候,阳光把荣荣的脸照得金黄,荣荣的笑声从未疲倦。山腰背阴的拐弯处,肖小东等着荣荣走近了,突然一把拉了荣荣的手往山上爬。醒着的山风呼呼地吹过来,荣荣的笑声突然断了,荣荣不想眯住双眼,不想在四溢的光芒中晕眩。拉着的手有力地拉着她往前飘移,她的掌心灼热地散发着暖流,多么适合漫无边际、胡思乱想的时候啊。

荣荣想:不是我爱你,是你爱我。

荣荣想:他一定会在这时候说什么。一个忠厚信诚的男人,假如爱情来了,恋爱中的人通常在这样的时候该有不尽常理的举动。

荣荣等待着:一丛新奇令人心跳的山菊花跳过去了,空惘而又满含感激的瞬间也跳过去了。那只手抓得很紧,是身体的运动传递出来的力量吗?就要爬上山顶了,同学们在接近山顶的成功中大声呼喊着,突然,他们一起冲着即将出现的荣荣喊了一声:“荣荣加油!”

肖小东在紧要的关键时刻打破了沉默,很深情地说:“荣荣加油!”

荣荣想马上有事情要发生了。

风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弥漫,弥漫,荣荣感觉到有一只羊在心里跳动。

接近山顶的一刹那间,有人喊:“荣荣上来了!”那只手在将要出现的同学面前,像被什么灼伤了似的丢开了。

荣荣看到瘦瘦的河流像一条蛇一样躺在山下,好多同学举着手挥舞,荣荣也举起了手。山风把她手心的那份灼热吹没了,荣荣高声喊道:“同学们,我是多么的身残志坚啊!”

所有的人看着荣荣,荣荣大笑着喘着气说:“看什么?我还是以前的荣荣啊!凡是你们所刻意回避在我身上的现象,都是虚伪的,不合乎天道;凡是你们不敢说,而我又认识了我自己的缺陷,说明我看住了自家心啊。荣荣能努力登上这山的顶峰,你们不觉得应该为荣荣万岁吗?”

同学们高喊:荣荣万岁!

有谁知道,那只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脱落的一刹那间,荣荣的内心就已经被完全掏空了。

荣荣感谢满芝直面告诉了她的残疾,其实荣荣也知道自己的残疾,因为,镜子告诉了她。只不过自己是在她人的同情中,一直被人们说:“多么漂亮的荣荣啊,飘然的头发,甜美的脸,精致又动人。”荣荣一直不想把“残疾”这两个字加到自己的头上,很想让同学知道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很长一段时间,荣荣就只想一件事情:他,肖小东,觉得拉我的手丢了他的尊严,因为,我是残疾人,所以,他在被同学即将要看见的时刻放弃了。毕竟爱情在生活中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让荣荣难过了很长时间。荣荣明确告诉肖小东,她不喜欢他,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人,不喜欢一个人很难强迫自己去喜欢,所以,做普通同学吧。

毕业留校任教的有肖小东和荣荣。荣荣执意要回自己的城市。肖小东求荣荣留下来,荣荣还是执意要走。坚持到最后,真要走了,肖小东和荣荣解释了那次爬山的突然丢手,他说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秘密被同学看到了,有点慌,所以突然丢手了。荣荣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一切都在平淡无奇中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终究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尽管很多事情不尽如意,尽管很多时候对生命无奈,但是毕竟,就是你我的岁月与成长啊,我祝福你未来幸福,因为,我依旧不喜欢你。”

荣荣在信中写道:

“我们的人类是一个多么热衷于残缺美的人类啊,可惜,残缺总是艺术的欣赏。谁又能知道命运在残疾人的心中烙下的那种伤痛?我是2002年的农大毕业生,与我同级的毕业生都分配了,我的残疾形象不能够让所有接受我的办事机构肯定我未来的工作,如果我能预测到我大学毕业后的结果,我宁愿不给我苦难的供我读书的父母增加学费的负担。我并没有残疾到不像一个‘人的地步。我的腿和脚行走自如,我的手和臂膀健康得和常人一样,我的脑袋满含了对社会感恩的细胞,我有思想,我的学业一直是我们班的尖子,我的听觉、触觉、嗅觉、感觉都和正常人无二。我只是因为小时候摔折了脊柱,我的上半身像一只大虾一样弯曲着,我挺不直我的胸脯,作为女人,我不够美丽。作为女人,我的残疾决定了我的命运。我不是一个甘于向命运低头的女人,但是,我命运的戈壁滩上,谁是我的福星?”

回到这个出生的城市,妈妈说:“你不该回来。”妈妈的话语里隐含着一种疼。

荣荣看到床上瘫痪的爸爸,她感觉妈妈的话是因为家里负担重,不想让她回来承担。既然回来了,说什么都是多余。

荣荣开始等待分配,每天一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编办。荣荣总是被不同的人上下打量,然后开始托词拒绝。

每天,荣荣穿越街道,会看到一个卖铜火锅的店铺早早开了门。男人不停地往出搬要卖出去的家当。卖小笼包子的,还有豆浆和馄饨。一个新疆汉子推着馕炉放在路边烤出甜的或咸的馕。卖油条的师傅用半米长的铁筷子夹出炸熟的油条喊着,两块一斤,刚出锅的又脆又香。一块一张的甜馕荣荣很喜欢吃。荣荣吃着一块钱一张的甜馕去编办。编办的人有点烦她了,“不是叫你在家等吗?你天天来是什么意思?”荣荣说:“和我同级毕业的都参加工作了,唯独我这个残疾了的人没有被分配。我不天天来,你让我去哪里?”编办的人说:“你是想拿了你的残疾来说事儿?”荣荣的眼睛里射出了不同于常人的愤怒。编办的人不理荣荣了,开始指着进来的人说:“你,什么事?”进来的人往前弓着背怯怯地送上讨好的笑脸。荣荣不走开,站在一边等。这样的低垂下去的求助,荣荣一开始也是这样的。进来的掏出什么东西,编办的人意识到了什么,指着荣荣说,“你先走吧,一半天我给你回话。”荣荣走出去,关上门的刹那间,荣荣感觉到编办的人用手中的权力做交易。荣荣找到那些分配了工作的同学,一脸真诚地问对方:“你参加工作,花了多少钱?”谁也不忍心拒绝这样的真诚。同学说:“前提是,你必须保证不说。”荣荣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结果。荣荣悲伤,也意识到了当初妈妈说过的那句话的真实内容:“你不该回来!”

荣荣的工作依旧没有结果,一半天不过是一个托词。路边的馕涨价了,两块钱一个,油条也涨价了,五块钱一斤。飞速向前发展的生活让荣荣不敢多等了。这一年的冬天,爸爸去世了。大雪连绵几日。火化了父亲,荣荣看到化雪后的城市,以前的幻想在真实当中粉碎了,一切都成为裸露的碎片。荣荣盯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弟弟的梦呓,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最为真实的东西开始模糊了。弟弟不上学了,他说不上学就一定不上学了。父亲的去世断了养家糊口的工资,荣荣上学,弟弟上学,没有多少积蓄的家,现在更是没有希望了。荣荣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再好强健康再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斗不过岁月悠悠和造化捉弄。荣荣拿了爸爸的丧葬费去做生意,决定从摆地摊开始。既然不去做徒劳的事情了,那个编办还要去吗?荣荣是多么不甘心轻易地退却啊。

再去编办,人已经换了,那个人看了看荣荣说:“现在的毕业生都分配不过来,你是哪一年的?早干什么去了?”

“我回到了我上学前的这个城市,我本来可以不回来的,在学校时,老师让我留校,我不同意,就因为我想回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有我一茬一茬的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还有我种种社会关系和撕扯不开的家庭。五年了,我发现回来错了。这个城市掺杂着种种功利的社会关系,像水母那样伸着长长的触角,固执地盘根错节着。我的知识只能表现在摆地摊的抬头和低头间,我变得世故,我活得无比真实,为了一元钱的伸缩我会以我残疾的身体给对方一个需要同情的暗示,我想活着,您知道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方式吗?是的,是的,看到这里,您也许不会看到这里,您是一个需要顾全大局的人,您没有多余的时间看到这里,但是,我还是要写下去。我的残疾构成了社会的丰富性,社会是一个复杂得令人想逃遁的社会,健康人也一样,对吧?我的现在,当我进一步看到了清楚了现实或许太难,但我还是想宁愿保留一点想象的模糊和期盼中的希望:有好人,更主要的是有好官员,比如您。生活中全心追梦或决然弃梦的人并不多,大多人选择了平凡又心存不甘,我不甘,才想到要写这样一封信与您,我想要您看到,并且产生慈悲之心,因为,您更应该明白生活是多么的如此叫人活着不易啊!”

信发出去了,荣荣的心便忐忑起来,对于一个区委书记,他会不会给一个小人物回信呢?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大概与荣荣内心深处的渴望有关,荣荣坐在自己的摊位前,夏天的阳光刀片一样明亮。来往的车辆呼啸而过,她灰头土脸坐着。因为缺乏主动的打招呼,买她小商品的人就少了许多。有一个女孩蹲下来挑选摊位上的水晶发卡,并且取出小包包里的镜子来在自己的头发上试。接着取出唇膏,翘起小口,涂抹唇膏,之后抹一下唇,用手轻轻抹匀。女孩的头发没有任何修饰,削得薄薄的,黑黑的,自然垂肩,女孩把水晶发卡插在鬓角前,眉目有情,一下让女孩生动了许多。

荣荣欢喜地说:“送给你吧,你戴了好看。”

女孩惊讶得站起来,“你为什么送我?就因为好看吗?”

荣荣说:“就因为好看。”

女孩笑了笑,掏出一张10元人民币扔到摊位上说:“谢谢!你真好!但是,讨别人的便宜会让人看不起的。我拿了啊,那算你的。”

荣荣看到那钱,被风掀得要跳起来,荣荣说:“多了。”

那女孩早已经不见了影子。

荣荣想:多么美丽的成长啊。就算那个姓王的书记接到了信,不看扔出去了,就算他的秘书根本就不可能送到他手上,就算一辈子永远都这样摆地摊活着,我都要面对每一个人露出每一天的笑容。

第四天上,荣荣在夜晚8点10分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你是荣荣?”

荣荣听着这个陌生的声音,心跳加速。

“你告诉我你家的具体位置,我是李进步,城区的区长。今夜我有一点时间,我见见你。”

荣荣想:怎么会是区长?难道是书记派他来的?来不及想太多,简单说了自己家的位置。

李进步说:“9点钟,你在厂区外等着。”

荣荣还想解释什么,那边的电话就断了。

荣荣快速跑到卫生间,拉亮灯看自己,镜子里看到一双熟悉的脸,先是感到奇怪,随即吓了一跳。那张熟悉的脸就是自己啊。那是一张被尘土荡得毫无青春的脸,面孔黝黑,哪里还找得到“文静、乖巧和温顺”?

天气出奇地好,疏薄明净,没有一丝云彩。月亮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光彩,荣荣在爸爸单位的厂区外面的马路上站立着。感觉这样的夜晚是她有生以来最明净的一个夜晚。不时的从她的身边滑过去的车灯,好像也和以前的不一样了,有了一些温暖的成分。荣荣看了看手表,还不到8点40,如果人家准点到来,还有10分钟时间,荣荣要考虑一下见了李进步要说什么不要说什么。自己得拿个调子。以前的日子漫无目的涣散无力,现在要在一个人面前整合一下自己了,总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学历是考来的,不是自费来的。首先,不能让他觉得,荣荣见了他,就像见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人,他不是至高无上的人,如果可能他算是一个应该尊重的人。想成为受尊重的人有许多途径,他可以通过现实政治的途径实现尊重,荣荣可以通过矢志不渝的努力来显示自己的被尊重。尊重你不过是尊重你手里的权力,如果你真是一个叫人尊重的官员,那么你早就应该给荣荣一个说法,你管辖的下属中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荣荣决不让这次简单的见面,把一个叫李进步的区长藏到心坎里去尊重他。有些纷乱的琐碎,不能煞有介事地去想这件事了。荣荣想得纷乱,撩了撩前额的刘海,定下神来,荣荣想:我得无所谓。荣荣肯定着自己,又同时否定着自己。一辆车滑过去了,又一辆车滑过去了,滑过去的路面出奇明朗。

车灯过后,黑暗罩住了一切。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过来,在荣荣面前停下来打问事儿。荣荣迎着他听,眼睛始终看着将要开过来的车。

黑暗中的人说:“你是荣荣?”

荣荣说:“是啊,你找这一片的哪家,我告诉你。”

那个人说:“我就找你荣荣。”

荣荣收回视线来盯着对方看:“你不是找桂清吧?他还在外面游荡着呢。一般找他最好是上午。”

那个人说:“我是李进步。就找你。”

荣荣抽了口气,心悬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李进步。车呢?司机呢?秘书呢?黑咕隆咚的街道,这地方偏僻得连路灯都没有。

荣荣说:“你怎么会这个样子?你可是大领导啊?”

李进步笑了:“你看我哪里像是大领导?去你家里坐,往哪个方向走?”

荣荣想到家里的寒酸,突然地就脱口编了谎话出来,“我从没有领着男人到我家里去过啊?”

李进步说:“噢,那这样吧,就几句话,我看到你写的信了,你是学审计的,对吧?明天8点半你去审计局报到,局长姓马,这是我的电话。”李进步递过来一张名片一张信笺。

荣荣紧张得有点昏头了,接过名片和信笺的一时间里,才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了。

荣荣说:“李区长,您是李区长,可我的信是写给区委王书记的啊?”

李进步说:“荣荣,收到你的信了,也看了。王书记因工作调动,你写给他的信只好我来看。记住,明天上午8点半到审计局报到上班。”

荣荣说:“可是我的手续都还在编办啊?”

李进步说:“你先去上班。见了马局长,你把见我的情形说与他,他会妥善安排你。”

说完话,李进步推着自行车掉转车头把右腿搭上车的右侧,侧着身回了一下头说:“荣荣,你很优秀。再见!”伸出左手来和荣荣握了一下。

荣荣听见对方倒了一下脚蹬,接着又下了劲狠踩了一下,人投进了黑暗中。

荣荣不能相信,自己的机缘是否真的来了,怎么会和做梦一样呢?真后悔没有把李进步领到家里。空荡荡的街道,假如这是一个不可测不可抗的陷阱呢?从前的生活模式不可能就这样被明天的太阳打破。荣荣拉了拉领口看着街道暗的部分,风凉似水,偶尔有过去的骑车人,每个骑车走过去的人都会调动起荣荣的激情,她想着肯定还会有什么发生。什么也没有,夜,隐藏得那么深重。走到工区前的路灯下,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恍然。环视曲径两侧,稀疏的灯火如惺忪睡眼。望向高空,几粒星子,探头探脑,仿佛窥视人间动静,荣荣在做梦了。荣荣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走到了她的身边。荣荣突然想让弟弟替自己分析一下事情的真伪。

荣荣说:“发生了一件事,就在刚才,不,还要早一点,区长李进步来找我了,骑了自行车,说要我明天去审计局上班,我不知道是真还是梦?”

弟弟说:“是梦。”

荣荣说:“我给区委书记写了信,说是书记调走了,信落到了他的手里。”

弟弟说:“拆看别人的信件?没好人。”

荣荣停下了脚步:“不是梦。我在车灯过去的光线下,我看到他和电视上的李进步一模一样。”

弟弟说:“还是梦。”

荣荣不走了,弟弟,这个不想上学,游走在网络中的大男孩,除了外表长得很讨女孩喜欢,其他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居然信任他?

荣荣说:“你只相信大话西游。”

弟弟说:“你比我投进网络的感情还邪乎。回家吧。”

荣荣拽住弟弟的衣角,“我们去喝一点点酒吧?”

弟弟上下打量着荣荣说:“你可是咱家出了名的财迷精啊。”

两个人走到工区外的街道上,荣荣想告诉弟弟就是在这里,她见到了区长。放慢的脚步还是加快赶上了。不说为好。

找了一家就要打烊的小店,要了花生米、炒土豆丝,弟弟说:“搞盘肉吃。”要了小炒肉。荣荣要店家拿过一瓶白酒来。弟弟拧开酒瓶倒进了两个玻璃杯中。

荣荣看着跳动在玻璃杯中的水泡说:“你是想喝醉我?”

弟弟先端起来喝了一口,“让你更加地入梦。”

两个人端了杯子碰了一下。荣荣说:“弟弟,你得想办法做点什么,你得顾了你自己。”

弟弟说:“得,别教训我,你别以为长我几岁就一副老妈的面孔,我烦。”

墙上的电视正插播地方新闻,有李进步的镜头,画面是在一个什么生态园,有很多盛开的花。荣荣说:“看,就那个人,李进步。”

弟弟取过遥控器来冲着电视换了一个频道。荣荣说:“你!”端起酒杯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呛了一下,咳嗽开了。

弟弟斜睨了她一眼也大大地喝了一口。

半小时后,一斤酒,荣荣喝了有三两。

两个人往回走,荣荣说:“弟弟,你别吊儿郎当的,可要好好做人啊,你周围的同学都比你强。”

弟弟说:“姐,别犯贱,我今天跟你拼惨了。”

荣荣有点飘然了,两个人拉着手摇晃着往家走。

弟弟突然仰起脖子喊:“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他动情了,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挣扎姿态和激情战栗。

荣荣捅了他一下,弟弟更放大了声喊:“嘛咪嘛咪!”

阳台上有人探出脑袋来看,荣荣吓得不敢多话了,拽着弟弟走,牙齿碰得“咯咯”响。

酒精的作用,荣荣第二天一早醒来已经是8点了。怎么想怎么都是真的。有那张信笺为证。上面写着:“请马局长接纳荣荣到你单位工作。李进步。”简单的一行字。荣荣收拾了一下自己,取了毕业证,打车赶往审计局。到了审计局长办公室门口,看了看表8点40。荣荣敲门进去,一屋人在等。秘书抬头看了看荣荣,要她在外面等。足足站了两小时,肯定是昨夜做梦了,不然不会等这么长时间。来往的人很多,荣荣如果不勇敢地站在里边等,恐怕一上午都不会有时间进门。

荣荣再一次推门进去。

秘书和屋子里的人都看荣荣。

秘书说:“你找局长有什么事?”

荣荣说:“李区长要我来找他。”

秘书一下没有明白哪个李区长,秘书说:“你是找审计局吗?不是找残联吧?”

荣荣说:“是李进步书记让我来找审计局的马局长。”

荣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把区长叫成了书记。

秘书愣了几秒钟,站起来敲了敲里屋的门走了进去。接着出来叫荣荣进去。荣荣想,我为什么没早说李进步呢。

马局长站着送走里屋说事的人,接着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荣荣问:“你是李区长的什么人?”

荣荣递过去信笺说:“这是李书记写好的信笺,我是农大毕业学审计的。”荣荣又把李区长叫了李书记。实在是因为她写信是给王书记的缘故,一时的口语混乱。

马局长没说话,停顿了几秒钟拿起内线电话要一个人过来一下。

马局长说:“你和李区长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荣荣说:“没有。”

马局长说:“你知道,王书记走了是李进步区长要接一把手的班啊?”

荣荣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马局长又问:“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荣荣说:“是他骑了自行车到我家门口送给我的。”

马局长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荣荣往下要说的话。“一个区里的二把手他居然给你当邮差?算了,我不管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封信,你先在这里上班,我权当这信是真的。”

有人进来,马看着进来的人说:“领她到你那个科去实习。”

女孩要荣荣跟了走,荣荣急了说:“这信是真的,我还有毕业证呢,您不看吗?”

马摆摆手。

出了局长的门,荣荣觉得这事情也太莫名奇妙了。

走到四楼,荣荣看到要进去的屋子是审计局办公室。女孩回头指着荣荣要她坐到沙发上。荣荣坐下来好奇地看着四周。墙上对门的地方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办公室有三张桌子,三台电脑,三个人,其中的两个人抬头看荣荣。

女孩说:“你就在这里实习,你的实习期是三个月,三个月没有工资。三个月后看表现。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收发报纸和信件,还有打扫科室的卫生,是这一层楼的卫生,不是仅仅办公室。”

荣荣说:“那我的办公桌呢?”

女孩看了看另外两个人会心地笑了一下,女孩说:“沙发。”

另外两个人中有一个男人,生得瘦而高,平头,着一件棕黄衬衫,衬得他本来素净的面孔更加显得白净了。他抬起头说:“你做完这些事情,就可以做别的事情了,也就是一上午的时间,要办公桌没什么用处,况且,你是临时工。”

荣荣赶紧说了声“谢谢!”一种没着没落的无奈。

荣荣说:“那我现在就打扫吧。”

女孩从她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什么说:“这是办公室的钥匙,明天一早你来打扫卫生。对了,还有,负责上下班把办公室的窗户关好。”

荣荣开始干活,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空气里飘荡着清水的味道,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荣荣感觉到了快乐。

下班走出审计局的大门,荣荣回忆上午的事情,觉得自己有点大材小用了。但马上安慰自己:总算有班上了。回到家先做一件事,给李进步打电话告诉他可以上班了。电话那头的李进步问荣荣,“马局长没说多余的话就让你上班了?”荣荣一脸轻松地说:“是啊,他说您是区里的二把手呢。”电话那头说:“任他聪明去。荣荣,你好好上班。”

十一

换了一个季节。外面的风刮大了,草坪凝露为霜,万物收起了生机,撒下了一片迷茫。荣荣总能看见别人的热闹,别人却看不见荣荣内心的懊恼。当初领她走进办公室的女孩叫翠凤,那个瘦高男人叫小刚,还有那个大一点的叫素英。每天的办公室总是有很多话在说,不是荣荣的,是他们的。

素英说:“弄了一个祖宗,真是什么也不省心哟,隔三岔五地回来。一人回来不算还带了孩子。你说,我这么个年龄就要给她当姥姥了,晚上还得搂着孩子睡。夜里做梦呢,翻了个身掉在地上了。知道掉到地上了,半醒半不醒,心里明白,可浑身乏力,以为是梦。一动不想动,管那个小家伙在哪儿睡呢,地上是木地板凉不着她。迷迷糊糊睡不踏实也不想动,到天亮才知道小家伙是真掉在地面呢。她妈进来看到掉在地上的孩子,指着鼻子骂我,说我不知道疼人,心不正想害她闺女呢。呸,小蹄子,我也就比她大五岁,我要给她女儿当姥姥?笑话人呢。”

荣荣知道素英嫁了个二婚男人,人家的闺女都有孩子了。

小刚谈他的彩票,他的彩票堪称他的白日梦,他总是说:“如果中了500万,将来怎么理财呢?”小刚认真严肃的表情很是让荣荣想笑。

翠凤不停地煲电话,怕人不知道她总是换对象似的。

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落在荣荣脸上。荣荣看到空气、风和阳光在外面,外面有鸟瑟瑟地飞过。荣荣想到天冷了,阳光也罩不住万物的寒冷啊。四个月快到了,实习期也已经超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份工作,和任何岗位上的工作一样,荣荣是在用心做着。荣荣打扫卫生,从四楼、三楼到二楼、一楼。有几次下到三楼看见马局长,荣荣都想问问自己的下一步?但是,几次都退缩了,马局长的眼睛一定看到自己了,既然看到了,还能不知道自己还在实习?下了班,荣荣喜欢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她在人群中穿梭,他们有的行色匆匆,表情冷淡,有的步履缓慢,面带笑容。荣荣想着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故事,都会是自己的主角。每个人都附带着一些欲罢不能的东西:活下去,要做什么,怎么活下去?将来的事业和亲人对自己的期望。在纷乱的人群中,荣荣觉得自己是越走越远了,好像不是她的意识所为。她努力试图来控制自己不要越走越远,她尝试着走近,比如就在曾经摆地摊的那个十字路口转悠,好像也不能。她怕看见那个乡下姐姐,还有那些糊口的摆地摊的曾经的乡下死党们。荣荣慢慢明白了,实际上是自己的心病,是自己在疏离自己的尊重,自己害怕有一天别人知道了荣荣大学毕业后就做了一个打扫卫生的营生,还不发一分钱的工资。怕他们看见了自己要问长问短的,自己又掩饰不好要掉眼泪。荣荣安慰了自己一下:我这个人的存在,李进步知道。我在单位的工作表现,马局长知道。就算马局长不知道,办公室的人也会告诉他。等吧,不能给人家领导添麻烦。

四个月过去了,进入了五个月,快过年了,什么事情都瞒不住年,荣荣很伤心很伤心,表现出来的脸上的内容是傻笑。

妈妈说:“桂,你回到家总是笑,笑得也不自然,不是单位有什么事情了吧?”

荣荣说:“没有。好着呢,单位过年要发福利了。”

妈妈说:“噢。好啊,总算领上我闺女的福利了。”

荣荣想起了李进步留给她的电话,想什么时候应该打一个给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就找出压在笔记本中的名片,接着又犹疑了。年前事情多,电视上的新闻里他总也在忙,打给人家是在添乱。妈妈说:“你过年也该去给人家李区长送点东西了,没多有少,就把单位的福利送人家吧,叫人家也知道咱不是富人但也算有情义的人。”

荣荣说:“嗯,知道了妈。”

荣荣决定到李进步家里一趟,既然去就不能空手,空手去人家里是很不礼貌的。那么买什么东西去好呢?自己想到的许多东西人家一定不缺。自己想不到的,或不敢想的,自己也买不起。想来想去,还是买一束花吧,快过年了,还不丢人现丑。决定了,荣荣给李进步打了电话。为了怕对方认为是骚扰电话,荣荣等那边一接电话,荣荣就说了,“李区长,我是荣荣,那个残疾人,过年了,我想看看您。”

等了一阵子,李进步说:“噢。是荣荣啊,班上得好吗?”

荣荣说:“挺好的,上下班都好。”

李进步说:“好了好啊,再把这年过好!”

荣荣抢着说:“我都定好花了,决定了的事,您就同意吧。”

那边没有动静,荣荣怕把事情荒了,着急地说:“我就是想表一下心意,残疾人有您关心,我就有福了。”

李进步说:“那好吧,你一会儿到我家。我在井园小区,六栋三单元三零一,如果门卫不让你进,你就说是李进步的妹妹。”

荣荣快要哭了,不敢再多说一句。

电话里的李进步说:“荣荣,你在听吗?”

荣荣挤出一句话说:“听。”

李进步说:“那就这样吧。”

放了电话,荣荣飞速跑到对面的花店,要店主插一个最好的花篮。荣荣打车到了井园小区,门卫果然拦住了她。

荣荣说:“我是李进步的妹妹。”

荣荣不敢回头,终究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吧,她感觉门卫的眼睛追着她走了很远。

开门的是小保姆,荣荣跟着进来。李进步看着花篮说:“荣荣,你给我们家带来了春天。”

荣荣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还有电视台的人拿着摄像机在录,便一劲地笑。

“看荣荣开心的样子就知道班上得很愉快。”

荣荣点了点头。

李进步要荣荣坐到沙发上。“荣荣现在一月拿多少钱?比起摆地摊来是少了呢还是多了?”

荣荣没有办法说谎了,有点惶恐,无所遁形的感觉,“李区长,我不拿钱。我还在实习期。”

李进步放下手里的水杯,“你在实习期?”

荣荣点点头,很轻松地:“大概过了年后就会拿工资吧。”

“怎么会过了年后才拿工资?”

希望和失望带来的心慌意冷是两回事。大腊月天的,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坏了年的气氛。荣荣开始叙述,很无所谓的样子。荣荣感到李进步在聆听她的叙述中有一种认真的负债感。

李进步打断录像说:“你肯定地告诉我,他确实问了你是我的什么人?”

荣荣“嗯”了一声。

李进步指着电视上正播的午间新闻说:“看,那人在吹大话,不看了。王八蛋!”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荣荣以为是骂电视里的那个吹大话的人。

李进步要录像的人出去。等都走了他看着荣荣说:“你下午就去找马局长借钱,我会给他电话的,你别不好意思,借两万,我要你借两万。你总得过年吧!”

荣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借两万过年,怎么过一个年就要两万?最根本的是拿什么还人家?荣荣不敢答应借钱的事情,只说:“过年不用钱,我妈都准备好了。您也别把我的事情当回事情,有路走总会有生活。”

荣荣站起来要告辞,李进步看荣荣的样子知道她确实是想走,也不挽留了。

荣荣说:“我走了李区长,您好好过年啊。”

李进步冲她笑笑,摆摆手,没有作答。

荣荣走到大门口,看到门卫看她,用异样的眼光在看,表情跟梦游似的。

十二

下午上班了,荣荣窝在沙发上看书,脑子里却装不下字。李进步要我和马局长借钱,借钱?说什么都不能借的。怎么能找局长去借钱?马局长脸长,颧骨高,肤色黑,一看就是强项的主儿,你借钱,人家脸一黑,拿眼睛盯着你一眼,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借钱呢?这也是荣荣脑海里装不下字的原因。办公室的人好像不知道有荣荣这么个人存在似的,热烈的时候热烈,不热烈了突然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荣荣的翻书声。小刚抬了一下头伸了个懒腰,“哎喽”,尾音拖得长长的,他真是伏在电脑上的时间太长了。荣荣想说什么逗乐的话,想叫他更放松一下,看看自己不入群的样子,一个临时工,拿什么和人家去讲玩笑?啥也没有说出口。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素英接起电话来:“是局长啊,您是说找谁?荣荣?”

素英拿着电话冲着荣荣说:“快,局长找你。”

三双眼睛都看荣荣,荣荣的心慌了一下,她可从来没有过电话啊?边拿电话边小声说:“哪里的局长?”素英说:“咱们的马局长。”

荣荣接过电话说:“咱们的局长您找我?”

一屋人笑了。放下电话荣荣出门往楼下走,听得身后的人议论自己,来不及听,已经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

敲门进了马局长的办公室,马局长说:“你坐下。”

荣荣很享受地坐下了。

马局长的脸有一点暖色,微笑着说:“荣荣,你老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什么学历?”

荣荣一一作答。

马局长话锋突然一转,问:“你同李区长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的老家不是一地的。”

荣荣一激灵,不知道如何回答。说是没什么关系吧,显然他已经肯定了有什么关系才问的;说是有关系吧,那不是明明撒谎,你一个小人物,何以跟这么大的领导有关系?很作难。情急之下,荣荣突然冒出一句:“我去李区长家里,其实说是———妹妹———吧。”荣荣想说是李区长让我做他的妹妹,可一着急变含混了起来。

身子向前探了老长的马局长很想听出什么名堂来,这么一听荣荣说,马上缩回身子大笑了起来,并且连连说道:“噢,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难怪你知道他要当一把手了。荣荣妹妹啊,你具体对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荣荣被马局长叫了妹妹,吓坏了,况且也不知道李进步要当书记的事。一时又确实不知道具体想什么,想到了李进步要让她借钱的事,荣荣说:“我想和单位借点钱,要过年了。”

马局长说:“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说,这钱呢是我给你,你和李区长说清楚了,是我给你的,知道不?你是李区长的妹妹就一定也是我的妹妹,况且你马上就要升格成为书记妹妹了。”说着从桌子的什么地方取出来码得很齐的两沓子递给荣荣,并且要荣荣收好了别叫人看见。

荣荣懵懂着接过钱来说:“那我给您打个借条吧。”

马局长加重语气并用了一个很暧昧的眼神,说:“看你这个荣荣妹妹,收好了,我和书记还用走那形式主义?以后的天地宽着呢!”

荣荣执意要打借条。打借条的空当里,荣荣想着这事情有意思,马局长那阴天不下雨的脸变得很怪了,区长变书记?看着马局长说:“马局长,我的实习期也到了,我下一步的工作,您看……”

马局长琢磨什么事儿,“好说,好说,好说。”

荣荣说:“马局长,您说我这正式上班的事能经您同意么?”

马局长说:“不就是我一句话嘛。都好说。”

荣荣说:“马局长,那等过了年办好不好?”

马局长回过点神来,“不就是吃个公家饭嘛。你这个荣荣妹妹啊,你可是我们俩兄弟之间的一座桥梁啊!”

荣荣拿回家的钱不敢动,琢磨着这钱的来龙去脉,一时很是紧张。为了掩饰紧张的情绪打开电视看,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电视上的画外音讲:残疾人过年给区长送温暖。在李区长倡导下:“献一次爱心、送一次温暖、听一次意见、结一门亲戚”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春节前夕,李区长与他们拉家常,问困难,出主意,制定帮扶措施……李进步区长的家里,今天迎来第一个拜早年的客人,她不是别人,是残疾人荣荣。为了感谢李区长多年来对她的帮助,荣荣抱着花篮来到了李区长的家……从此李区长又多了一位亲戚。

荣荣看到自己在画面上笑着和李进步握手,和画外音居然配合得很协调。荣荣突然想哭,把电视关了,一时又很滑稽地笑了起来。

夜里的新闻让认识荣荣的人产生了许多闲话,荣荣后来的日子便不能消停了。

马局长派人调查了荣荣,荣荣和李区长八字挨不到一起来,可那则新闻在他的心里产生了巨大效应。只是李的一把手位置没有正式提拔到位,就不能肯定这个荣荣就是他的“妹妹”。风传很多,这有点叫赌“运”。马局长按捺不住给调走的前王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王书记说,“姓李的人聪明,我走了,不一定他就能替代了我。”还是猜不透摸不清。水落石不出时,马局长不敢对荣荣轻易辞退。可是,借出去的两万块钱他惦记着,一时作难。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琢磨事情:一个残疾女人,假如李进步要是突然调走呢?一时就觉得自己吃大亏了。想到最后,叫了会计来,要她打一张临时工工资的表格,荣荣从上班那天开始算起,免去实习期,按五个月,一个月两千算。马局长笑了一下,没明没暗时,要便宜也让公家便宜她这个好!

荣荣恭敬地站在马局长老板桌对面。

荣荣说:“马局长,您找我有事?”

马局长“嗯”了一下。一口烟没有抽到底,把剩下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

一缕缭绕上升的烟气把马局长的脸映得阴黑。

荣荣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情。

马局长居然笑了一下。荣荣心跳得咚咚响。

“我想了,是该给你一份工资,打临工也该有起码的生活保障,对不?不能叫你花我的钱。花我的钱可以一时,但是,肯定不能一世。这样呢,我就要会计给你从实习期算上,一个月两千,算是拿你这个临时工开先河了,就因为你是李区长的妹妹。你呆会儿到会计那里去领。领了来见我。”

荣荣明白的当下好像又糊涂了。进退不知,小心答应一声走出办公室。

荣荣从会计那里领了钱,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变化,还是想不出来为什么,总之是自己的前途愈加未卜了。

马局长抬头看了看荣荣,捎带了一眼她手中的钱。

马局长说:“领了?”

荣荣说:“领了。”

马局长说:“数了?”

荣荣想起来没有数,会计递过来一沓子,好像是已经数好了的。荣荣想正好对着马局长数一遍钱,也算有个交代。

窗外的阳光照射在马局长脸上,他眯起双眼,感觉着纸张的错位声,不想在四溢的光芒中晕眩,他抬起拿着香烟的手搭在了额头上,调换了一下姿态看着荣荣:这是一个多么爱钱的女人啊。

“你这个荣荣,身份复杂,你叫我怎么帮你呢?”

荣荣数好钱,用手腕上一根橡皮筋套好,看着马局长说:“局长,我不复杂,其实,有些事情是你弄复杂了。”

马局长说:“算了,想不到你能言善辩,还过于有主见,不说了,等过了这年,三四月份两会一开定了干部再说。”

荣荣不知道马局长要说什么,定什么干部?无缘无故的,倒是听出马局长用牙齿撕扯出来的那些话,却狠。

荣荣的心跳了起来,把当下要做的事情就忘记了。

马局长一下严肃了。

“荣荣,你该明白你的身份!”

荣荣看到马局长的脸上涂上了一层老红,目光降低了许多,转瞬间那脸就又黑上了。荣荣眨动眼睛的频率快起来,有些话说不出口,人有些着急,站了起来,迈动了脚步想解释什么。

马局长以为她要走,自己也站了起来,“荣荣,你这个按不倒的葫芦、抚不平的瓢,你是真想叫我说透啊?”

荣荣往后倒退了两步,“马局长,你这是要说透什么?是我的工作吗?”

马局长说:“我这是叫你明白你手里的东西可不是你自己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我的决定才有你的今天。别装着糊涂,揣着明白的样子。”

荣荣感觉自己丢人了,她的未来山重水复,远到天边,也不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决定不给马局长这钱了,等下午把家里的取上,一并两万都还给他。荣荣打开自己的挎包,想把钱放进去。

马局长压住嗓子喊了一下:“荣荣呀———”

荣荣听到马局长的这声“荣荣呀”,有袅袅不尽的尾音,它战栗得像一条无所不至的蛇从老板桌子前的那头爬到了这头,荣荣的心像是被蛇芯子舔了一般,幽微地麻了一下,明白什么似的,把伸进包里的手拖出来,伸到马局长面前,“给,剩余的我下午还你。”

马局长说:“我不是这意思嘛,我不是这意思嘛,你看你这个性急的荣荣。”很轻地接住了它,放到了身后拉开的抽屉里。

荣荣逃也似的出了门,钻进了三楼的卫生间,长嘘了一口气。

十三

妈妈来开门,用眼神示意荣荣,弟弟回来了。荣荣看到妈妈的脸像一张幽暗苍老的宣纸。宣纸的皱褶里妈妈的眼睛亮出一道尖细的光。荣荣看见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弟弟。弟弟像陌生人似的看了她一眼。为了这个糊涂人,她又得用心良苦规劝一番了。荣荣坐到沙发上,看着弟弟。弟弟“啪啪啪”按过一遍电视遥控,“砰”扔掉遥控,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妈妈从厨房探出来的脑袋在弟弟站起来的时候缩了回去。

荣荣很无助,起身换了一双拖鞋,走进自己的卧室。躺着想了一会儿事情,发现毫无头绪,抓过床头的电话来,拿起时发现里面有桂情在说话。电话是串着线的。一个女孩子正说:“嫁了你往哪里住呀,我可不愿意和你老妈和你姐住一起,要她们搬出去住,我才会嫁你。”电话里的笑声扬起来,银铃一样,荣荣小心放好了电话。

荣荣想自己将来的容身之地,还要不要是这个城市?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还要不要工作?还要不要恋爱?想到这些,有些伤感,当下就缺少这么个人来商量事儿。

对于感情,荣荣的愿望总是来得卑微。

和双喜相处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双喜是离过婚的男人。

叔叔敢把这样一个男人介绍给荣荣,说明叔叔的眼力判断是准确的。荣荣接受了双喜,答应相处一段。第一次见面是去超市。庞大的超市里满眼繁华。双喜有些眼神不正地高瞄低找,余光收回来都落在荣荣身上。寂寞了一阵子。双喜问荣荣,听说你是李进步的妹妹?荣荣看了他一下没有说话。我又不是外人,或许要做他的妹夫呢。

荣荣想:我这样的人只能有两种人来爱,第一种是智力和学养很高,知道荣荣胸有城府,不在乎外在的形象。另一种就是双喜这样的,一个“活”字,目标很低。这样想过之后,荣荣几乎哽咽难言。二者之间那一层男人呢,他们不属于荣荣,只属于世俗,搭伴过日子,只要人实在就好。

荣荣告诉妈妈找朋友了,想领到家里来叫妈妈看。

妈妈一大早起来就兴致勃勃地买菜,剁肉包饺子,还从市场买了一只鸡。刀起头落,开膛煺毛。不等炉上炖的鸡散发出浓香来,双喜就来了。妈妈看了看面前的人,没有多说话,忙着转身往鸡汤里下了一把蘑菇。妈妈把荣荣喊到厨房里来。

妈妈小声说:“他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不配我闺女。”

荣荣说:“妈,你要正确认识你闺女的外貌,况且人家对我好,找一个长相好的容易,找一个对你闺女好的不容易呢。”

妈妈说:“看他的脑袋,像一只光溜溜的肉葫芦,我不能去想:他就是我的女婿。”

荣荣说:“咳,你去想他把你闺女照顾得好就行了,你一辈子操心,现在该我孝敬你的时候了妈。”

蘑菇吸饱了汁水,一朵朵肥嘟嘟的,桌子上的汤盆里像开出了汤花。双喜夹起一只蘑菇来,妈妈以为他要夹给自己或者荣荣,他却夹进了自己嘴里。妈妈端起荣荣的碗来,舀着鸡汤,眼睛恶恶的,勺子磕在汤盆上,重重的,发出无比响亮的愤怒。

他是一个完全自私的男人,竭尽自己的欲望活着,因为他的欲望,荣荣努力展开着笑脸。

彼此都不容易呢,用交往进一步吧。荣荣告诉妈妈。

双喜要荣荣尽力接近李进步。说李进步是一块肥肉呢。

荣荣想:这个男人是不可以和自己终老的。

荣荣想和他分手。双喜觉得荣荣这个样子还敢和自己分手?笑着说,你找了我是逮着便宜了。荣荣的心如弦似的被人弹了一下,两下,爱情其实与自己的家门已经走出很远了,荣荣心里噙满莫名难辨的泪水。

十四

再打过去电话的时候,荣荣无话了,不能像任性的孩子一样独自胡闹。对方说:“是荣荣吗?为何不说话呢,你是不是在听?”荣荣怕一张嘴说话发出凄然的声音,半天不语。对方挂了电话。荣荣的心平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打过去电话:“李区长,您是不是在忙?”

“你有事荣荣?”

荣荣突然想闹点情绪:“是,有事。你不忙我就多说几句。你让我上电视。你让借了马局长两万块钱,所有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明白,心里也不踏实,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家办工作是要送钱的,你们当官的拿我当猴戏来演,我当初的信不是写给你的,你怎么可以对我像平常人那样随便?”

李进步听到原来的“您”换了“你”,笑起来,“荣荣,官员也是平常人。”

荣荣有点豁出去了,“你是平常人吗?就算是平常人,也能有平常心吗?”

“荣荣,你在笑呢,还是哭?”

荣荣说:“笑呢,有你做我的靠山,不笑就怪了。”

“荣荣,你出现在电视上的事,我晚上看新闻才知道,我那天叫电视台来人是想要他们关爱一下残疾人,要他们拿你的事例说事,不是要他们拿你来抬高我的声誉,结果他们听说我要当区委书记的风声了,为了讨好我拿你来说事。你单纯,心里没有哈哈镜,有些事情出入大到你想不出最后的滑稽来。”

荣荣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其实,荣荣,你的事不算什么。我八年在这个岗位上没有动过,我和你们马局长的心态是一样的,我多么想动一动啊,官场是一场竞争,拉开序幕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谁都知道人的主观性是永远不能够避免的,因此都在琢磨上面。”

荣荣一下惊讶了:“您都当八年区长了,有多少人在想,在等,在努力,哪怕一天的任职呢。你还不满足啊?”

荣荣心里突然变得格外平静,静得一片空白,静得一片茫然。

妈妈在客厅里贴着门缝偷听电话,一时手足无措,小心问:“没事吧荣荣?”

荣荣奇怪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感觉到了对方的不知所措,在无线电波的那头,在他身体和呼吸当中,一定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一个醒着的人说着的话。

荣荣挂断了电话。

午后的阳光散乱,街道上刮着生冷的风,荣荣乱无头绪地走着。感觉中的冷,窒息般地向四围弥漫开来。荣荣吸进一肚子凉气,用手裹了棉大衣走,路人匆匆。人们用狂热的劲头来采购东西;那些汹涌如潮的市声勾勒出了年的急迫。路边商店里的叫卖声煽情到想让人掏光最后一文钱的折扣,过年了,咋和梦一样呢?充满天地的叫卖声,大红的“福”字和金粉写就的春联,有种急弦嘈杂的味道。荣荣忍不住脚步加快了,走向叫卖楹联的地方,买了对子,为了给家里添点喜气,为了让下一年顺着“年”的吉气让一家人平安幸福,荣荣把刚才的事情甩到脑后去了。

看了看时间,离上班还早,自己出来是想散散步,既然买了对子那就送回家吧。

回到家里,妈妈说:“你爸今年去世了,第一年是不见红的。”

有股萧瑟感,突然的又泪如泉涌了。无法控制,对命运最无奈的感慨。

十五

荣荣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前,双喜从什么地方赶过来,昏黄的阳光照着他额头上的皱纹和头发中的白发,很是明显。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夹克衫配蓝色的休闲裤,在荣荣的目光中,色彩鲜艳,但缺乏生动。

荣荣停下脚步,双喜说,过年了,是不是应该给你们家买点什么?荣荣说,随便。双喜说,什么叫随便?你是我丈母娘养大的闺女,大过年的得孝敬一下,不然,我将来怎么住进你家去?荣荣看到双喜脸上起了一大个疖子,在他的鼻头左侧,没有恋爱中的疼爱,也没有怦然心动,这个男人,那么真实地在自己面前站着。荣荣说,看人家是怎么孝敬的,你也怎么孝敬。荣荣回转头往前走,有时候人与人的机缘是可遇而不可求啊,身后的这个人,与荣荣是一种宿命的机缘呢,生活的意义需要荣荣和他走到一起,一时走不近,但是,总会走近。荣荣强迫自己去想他的好,他的没有女人打理的样子,是因为荣荣从心里不接受他的缘故呢,不能要求生活的完美,只能明白此生的艰辛和不易。活着是为了换取幸福的好感觉,好感觉也是从俗常的生活得来的。荣荣不想那么多了,不能挑剔,抱定了要和身后的这个人相依为命。荣荣回了头看着双喜说,明天星期六,我陪你去买过年衣服,你身上的衣服脏了,显皱,看上去你不清爽。

双喜说:“荣荣,你知道疼我了。”

荣荣满心都是疼痛,他这么一个人,与自己的爱情很远,想象中的不该是这样。该是什么样子呢?荣荣边走边想:想在一个人面前耍点小性子,心跳跳地想使坏,两人相视而笑,握住手,像电影里的经典镜头。在爱的人面前活泼起来,心里应该是充满美好的感觉。可是,好的爱情能经得住生活这般残酷的打磨么?一生一世只怕是珍珠也会褪尽光华,想那么多浪漫没用。

离开双喜,走进即将离开不再回来的单位。马局长办公室等满了人,一时进不去。回楼上想和办公室的人道别一下,却发现办公室内很安静,只有小刚俯在电脑前。

小刚越过电脑看着荣荣说:“你说荣荣,我们周围的议论,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我们自身的文明程度不够和教养的缺失,你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教养的人。”

莫名其妙的话。

一台电脑遮挡了他的身体。

荣荣说:“你在说什么?我一时没有明白?”

小刚说:“全机关都在议论你呢,你有一个好哥哥,李区长成李书记了,管经济的管干部了,其实,你有这么一层关系,你为什么要如此卖力地工作呢?”

荣荣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电脑后面藏着的那个人,不是玩彩票的主么?怎么也说这样的话?。

电话响了,是叫荣荣下去到人事科。

小刚离开座位,摊开两只手,走过来俯身碰了碰荣荣的脸。“你要办正式手续了。”

荣荣说:“你怎么知道?”

小刚说:“你不知道吗?马局长是我姐夫呀。”

十六

嫁出去的姐姐回家来看荣荣。荣荣很高兴,吃罢喝罢,荣荣找了几件不穿的衣服要姐姐带回去。荣荣看到妈妈和姐姐嘀嘀咕咕说什么,看到荣荣的时候说话又都卡了壳。荣荣看她们一眼,俩人又都不吱声了。荣荣问妈妈。

妈妈的语调随即蔫下来:“说你姐姐呢,她说这辈子都白活了。还有你姐姐的孩子欢欢,高中毕业后没事做,你说他怎么也是高中毕业生啊,人家有能力的都在城市找工作了,他在家,人呐,谁都不愿意白活一辈子,都想长本事呢。”

姐姐说:“荣荣呀,姐姐说句不应该的话,你这么有出息,也是姐姐带大你的,也有姐姐一份功劳啊。姐姐现在遇事了,这事呢关乎姐姐的命呢。我没旁的意思,你也别怕。看把你吓的。姐姐知道你心肠热,爱帮人,可咱家的事也是大事啊。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你真是给咱死去的爸和活着的妈长脸了啊。你认识了区委书记,你咋就认识了呢?你姐夫还稀罕你的本事呢。”

荣荣一头雾水,却也明白了什么,姐姐都知道李进步当书记了。

“姐姐,你是想要我帮欢欢找工作是吧?”

姐姐一脸惊喜地:“是啊,是啊,咱哪儿见过人家区委书记的面?正月十五闹灯会,看人家在主席台上,那时他还是区长呢。一时看不清楚,挤挤擦擦的那么多官儿咱离得又远,隔着人山旗海,军警民兵,根本看不清楚人家的长相,电视上再看,人怎么都不像实的,人家那脸,就是比跟着的那些人的脸大一圈,官相呀。我还和欢欢说,快看电视上的,你小姨就认识的这位大官,平常啊,咱知道够不着人家,这回你小姨可要给你帮大忙了,你得感谢你小姨一辈子呢。”

荣荣看了妈妈一眼,姐姐四六不着调,这事与妈妈有很大的关系呢。妈妈假装做手边的事,耳朵冲着这边听,有点儿手足无措。

姐姐用不胜向往的神情看着荣荣。

荣荣说:“这事不可能,绝对不行。”

姐姐不说话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在脸上,掉在身上。

“荣荣,当年,能接爸爸的班,我没接,是因为爸爸偏爱你身体有毛病,想叫你接班,那时姐都想自己为啥不残呢!后来没有接班这一说了,我都恨爸可惜了一个工人指标。想着对你的亏欠,就想要你多认字,长本事。你慢慢长大,妈每天都给你吃两个炒鸡蛋,我是没有份的。我那时眼巴巴看妈把鸡蛋打进碗里,看到妈用筷子小心地挑出蛋黄末端那个眼睛。妈说,这是鸡娃的头,吃掉它是要遭孽的,妈说,你不吃它,你就有好的前途。你活了三十五年,妈每天给你吃俩鸡蛋,那是妈对你的偏爱换来的今天。你就看在妈的面子上帮帮姐姐一把吧!”

荣荣想到自己在家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妈妈把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两个大拇指相向而对,顺着磕开的缝儿向两边一豁,鸡蛋黄儿和蛋清就落入碗底,妈再用二拇指把鸡蛋壳里挂着的蛋清刮一遍,刮到碗沿上。有时候妈会用两个指头轻轻地夹出那个眼睛,然后朝着弹出去的窗外说“老天爷,保佑荣荣把身体吃得强壮些吧。”

荣荣看到妈妈用粗糙的手抹了一下眼睛,耳边一缕在姐姐的啜泣声中飘动的白发,衬出了脸上无奈的怜容。

荣荣说:“姐姐,两码子事。不行。”

荣荣看到姐姐双手捂着脸急促地走出门外,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回头和妈妈说:“妈,我走了。”

听得妈妈说:“你妹妹不容易,还有你弟弟的事呢,你就顾你自家的事去吧。”

姐姐走了,头都没有回一下,是哭着走的。

十七

双喜隔三岔五地找荣荣,要荣荣和李进步说,把他的工作调到事业单位。说这话的时候,双喜在荣荣的腮边亲了一下,很亲密地叫了一声:“桂,荣荣听话。”荣荣逃也似的跑回家,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洗脸,一遍一遍洗,有点厌恶,也有点难过。

春天的花开了,树绿了,阳光也明亮了许多。单位的人突然觉得荣荣是一个那么容易快乐的人,只要有一点点快乐的事,她就会笑,她把笑脸送给每一个人,她的笑脸让所有的人们看到了,不得不加倍还给她笑。只有荣荣知道,她的开心是因为有李进步罩着她的心灵,能够笼罩住她生命微小的前途,让她有足够的安全和自由。她想要用笑报答这个社会中的好人,因此,她想要把笑送给每一天在她面前出现的人。

下班的时候,双喜在外面等着她。荣荣明确告诉,不可能让李进步帮助他调动工作,如果你打消这种想法,我们可以继续谈,如果不打消这种想法,我们结束。双喜无赖地坏笑着说,我告诉你们单位的人说我睡了你了。你还不帮我呢,我就告诉全城区的人,说李进步睡了你了。

惊惧、惶惑。这是她要决定相依为命的那个人吗?人都应该有一种自生的品质,这个人的心性是如此歹毒。荣荣不能承受双喜说出这番令她屈辱和痛苦的话,决定分手。

双喜肆无忌惮出现在单位里。

市井喧哗,单位的人都知道荣荣要结婚了,并且现在已经和每天在单位门口等着的那人同居。连门房的保安都说那个人鬼眉六眼的,荣荣居然看中了他。荣荣每天还是笑笑地面对他们,只是笑过后,脸上木木的,有一口咽不下去的枯涩。

荣荣想去双喜家见他爸爸。

双喜家在郊区农村,荣荣敲了好半天门,才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门开了,开门的人很瘦弱,没有惊异,也没有问你是谁。他不住地咳嗽,低着头要荣荣进来坐。屋子里沉沉的,没有生气。窗户上挂着发黄的帘子,也是旧旧的,与对面的人一样一派“凄然”。荣荣突然不想打扰这位老人了,不想多话,没有坐,掏出一百元放到一进屋子就能看到的床上,要走。

突然的,话传过来,那声像旧瓦盆一样,闷闷的,“他是不是糟害你了?”

荣荣走到地中央的煤球火炉前,看到火台上有一个熏黑的铝锅,锅内的食物成糊状,灰灰的,还伴有股酸味。荣荣用勺子尖挑了点,感觉难以下咽,有一股苦涩翻搅上来,荣荣说:“叔叔,我是来帮你收拾屋子,没事。”

荣荣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收拾了屋子,该洗的都拿洗衣粉洗了一遍,晾到院子的绳子上。荣荣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以后再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

他又说话了,“闺女,只要他不糟害你,你怎么他我都同意。”

一种难言的情绪的袭击,知道再说什么都难为这个老人了。

十八

荣荣第一次走进李进步的办公室。

李进步要荣荣坐下,荣荣走近桌前掏出房产证放到桌子上。李进步看着铁锈红的房产证问,你这是做什么?荣荣说想把房产证放你这里。李进步疑惑地看着荣荣。荣荣说没什么意思,只是对您给我的帮助一个无理由的承诺。有一天我还了您借我的钱,我收回它,您只管替我保管一下。李进步笑了笑,我都不知道我的命运会搁浅在哪里,你放我这里,我会忘记它,况且我的事太多,哪有时间替你保存?拿回去。荣荣说拿回去有可能它会永远属于他人了,而我也有可能无家可归。李进步问为什么?荣荣讲了弟弟的事。李进步说给他找一份工作吧,或许工作是一个木橛子可以定住他的心。荣荣说:绝不要。我不知道您对这个社会里的人充满了多少关爱?只是对那些像我弟弟这样的人一定要让他自己去学习生活。李进步说到荣荣上次电话里的那句话,对他很有触动。有时候在一个位置上,很少听到真话,自己便也在这样的环境中,整个人像泥塑了一样板着,等着供奉。听惯了好听的话,一点不入耳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麻木到所有的人都在说好听的话,而我自己对一切过去的经验好像都属于别人了,我天生就该在这个位置上,或者更应该在比此位置更高的位置上。荣荣,人总是面对眼前要去进取,却总是不去想善后幸福。我说什么,别人就去做什么,我很奇怪,居然没有人和我讲道理,摆故事。

荣荣说有些事情摆在那里,做什么总得做好什么,要不然他们给你摆谱的那个气场,你压不住呢。他们说好听话给你,有时候也许是害你呢。等你有一天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哪个还会说好听的话?我来您这里就很紧张,不是您让我紧张。您得明白,是这个叫书记办的屋子让我紧张。能坐在您现在坐的位置上的人没有几个,我现在面对您对我的帮助,我感到了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事情,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得不到帮助,用这间屋子里居住的权力去让更多的人美好吧。

李进步坐在椅子上,拿起秘书送进来的文件一张一张翻阅,看着手里的文件说:“我也明白,这不单单是一种个人的享受过程,更重要的它是一份工作,和任何岗位上的工作一样,需要我很用心地去做,并且需要认真和仔细。只是坐在这里常常会产生一些欲罢不能的东西,我感到自己越走越远了,而且没有回头的迹象。但这并不是我的意识所为,我对所有的一切有说不清楚的缘由和具体动机。我渴望一个敢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荣荣,我想和你说这些我内心的琐碎,希望你理解,我的工作压力让我想在这个屋子里摆谱,我其实有时候心里很虚弱。虚弱到拿了别人的钱想去挥霍。

荣荣想知道,当初写给王书记的信为什么会落到他手里?想知道他当初的帮助为什么是有目的的。

李进步不能说。几年前有一次提拔干部,省委来人考查他,一把手没有推荐他,可能是双方在工作合作上某些不愉快的结果吧,一干就是八年。他后来就多了一个心眼,常派秘书从一把手王书记遗弃的垃圾袋里找一些他遗弃的东西,想获取一些什么。他看到荣荣的信时,当时的心情就是愤懑,可以做冠冕堂皇的事,难道不能去关心一下这个残疾人?这封信是开了口的,说明王看过这封信,随手又扔掉了。看到荣荣信中的叙述,他心里是有震动的。帮她是想借助社会提高自己的人格魅力,以便获取上司的首肯和群众的呼声。他把荣荣安排到审计局,是因为马是王提起来的人,传说马送了王钱才有其结果。王在位的时候对马很照顾,一些钱去得不明,他看在眼里又不能明说。既然有钱跑官,为什么不能去关怀一下需要关怀的人呢?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听到马打听他的去留问题时的态度,心里很不舒服,才脱口而出要荣荣去借钱。只是他没有想到荣荣是一个干净到纯洁的人,荣荣给了他真,他不想让对面的这个人看不起他,在这个职位上能得手的有几人?为什么自己要满怀一腔的不平等而不好好地为这个城市去做几件好事呢?

李进步说:“荣荣,相信这个社会,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好。”

当荣荣走出李进步办公室走到外面去的时候,心情得到了沉淀,其实,都不容易,只是,生活也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应该把握住自己,还要魂能守舍。人生有涯,认知有限,荣荣想到了自己的幸运。幸运建立在什么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珍惜当下的一份工作和生活。

十九

弟弟在客厅里顶着秃瓢喝着一瓶啤酒看电视,他的卧室里睡着为庆祝他“出来”的女朋友。那个女孩打开弟弟卧室的门,表现出很私人化的姿态和语气,嗲嗲地叫道:“桂清,你来嘛,我要你。”“去!”弟弟趿拉着拖鞋站起来,百无聊赖走到阳台上。阳台的窗户上挂着没有晾干的衣服。黄昏的天空是那样醒目和深远。荣荣站在弟弟的身后。弟弟说:“荣荣,我不找你麻烦,你别听妈的话,我压根儿就不想叫人管制,找什么工作,上什么班,我的口味不是那几个钱。你帮我摆平的事,我会记得的,迟早加倍还你。我屋子里的那个人你也别看不惯,她愿意。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就为了你是我姐姐。”

荣荣说:“你到底长心眼了。但愿你不要做一个华而不实的人。我等你说过的话应验呢,别叫你的女朋友也看不起你来。”

弟弟撅嘴朝着屋子里说:“就我目前这个好吃懒做的样子,她也喜欢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突然的,自家阳台下有人在骂。

“荣荣,你什么东西,你敢叫弟弟打我,你和李进步的龌龊事,谁不知道?你背着我和他睡觉,你还敢打我!”

是双喜。

荣荣说:“你刚出来就又打人了?”

“我打的是一头畜生!”

弟弟打开门,风一样提着啤酒瓶跑了出去,荣荣喊了一声:“弟弟,你别胡来!”

听见院子里有杂乱的飞速跑远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弟弟走回来说:“妈的,比兔子跑得还快。”

弟弟说:欠揍。妈妈附和着说:下次见了他我撕吃了他。荣荣觉得这叫爱情吗?到最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荣荣压抑着自己:“你占有了人家,你就得对人家负责,你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不要把努力用到想象上,你得有头脑和抱负,人家才跟你过日子。”

弟弟看到荣荣吃了财政后,人变得精神了,脸庞线条清晰,干干净净。头发没有任何修饰,黑黑的,自然垂肩。

“荣荣,我的事你别管,你说,你咋就看上了那王八蛋?”

荣荣说:“还不是想给家里找一个帮手。”

弟弟说:“呆呀,老姐,那可是天长日久啊。”

二十

马局长打发荣荣和小刚一起去省城出差,明确要小刚把荣荣照顾到位。马局长想利用荣荣的特殊关系化解他是前任区委书记王的人,那都是过去了,他现在是给你李来用的。两个人坐了180公里开外的班车。下了车荣荣走不动了。小刚决定就在车站先找一个宾馆住下。小刚拉着荣荣的手乐颠儿走,那一刻荣荣也觉得身体特别轻盈。服务员引他们走进一个标间。里面并排有两张床,电视,只是没有卫生间。小刚好生绝望。服务员说,住吧,我们这里服务好,就剩这一间了,不要你们结婚证的。小刚看了看荣荣,对服务员说,太好了,总算来对地方了,住。

荣荣等服务员走了,坐在床上不知说什么好。

荣荣说:“这叫什么事儿?晚上我们再找宾馆住。”

小刚说:“我没把你当女人看啊。”

荣荣不说话了,怔了一下,有点困得直不起腰,倒头便睡,居然还打了小呼噜。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荣荣要求登记别处宾馆,小刚说,你怕我什么呢?我又不是坏人,你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一个哥们儿嘛,下午你睡觉,我去办事,累得我实在是不想动窝了。荣荣也懒得动,反正睡的是凑合觉,俩人都没有脱衣服,彼此睡在各自的床上。

夜里的时候,小刚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看。荣荣猜他的心思:他每天在电脑前玩彩票,他看的应该是一本专业书。不管那么多吧,他刻苦读着计划内的书,最终是要达到一个既定目标,他心中有改变现有的雄心呢,值得荣荣理解。

小刚说:“你睡了没有荣荣?”

荣荣说:“快了。你看的什么书?”

小刚说:“闲书,一部小说。”

荣荣说:“除了专业之外你还看文学作品,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

小刚说:“荣荣,我每天都在学习,你抽时间也和你哥哥说说,基层能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了。”

荣荣说:“我哥哥是谁?”

小刚说:“别卖关子了,我姐夫可是你哥的人呢。”

荣荣想了想说:“其实,他只是做了权力范围之内应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人与人的关系为什么不能像草木的关系,只依着四季而不是要刻意地挪在一起长。”

两个人都不说话。夜晚是漫长的,荣荣把寒冷的脖颈埋进棉被中,然后惴惴不安地翻了一下身体,想着自己也该拾起自己的文学梦了。以前一直是为了生计奔波,也该有人生目标了。荣荣小心翼翼地想自己的梦想,想人和人之间在某一个重叠的时光中彼此更应该有一种激励,而不该是过多地猜忌,过多地利用。荣荣想着就这么睡去了。

黎明的时候小刚的手碰了荣荣的手一下,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光亮来临之后,两个人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下,荣荣说:“谢谢你不用我去办事,你都办了,我们早饭后回吧。”

小刚肯定地说:“回。”

回去的路上,荣荣看着路前方,转而又看窗外的风景。小刚睡着了,头靠在荣荣的肩膀上,汽车朝前晃动着,荣荣心中有一种惶惑的涟漪随着汽车的轰鸣,像窗户外的早雾一样慢慢地揭开了内心的世俗风景:有些事情和有些人,是不能认真去想的,含糊点儿,其实都是为了活着。

二十一

日子马上就进入了夏天。阳光将城市弄得流光溢彩,城市沉浸在一片温暖中。鸡冠花、晚饭花、月季花在城市的路边、墙旮旯开得正旺。这时候就有人给荣荣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是个女人。荣荣说,你为什么要见我?电话里的女人说,见了你就知道了。

荣荣决定去赴约。

荣荣骑了自行车。城市在改建,有一段路面不好走,荣荣推着车走,看到有人在议论,荣荣走过去听。议论的人说,执掌权柄的人一拨一拨地从城市里走过,在一个城市里不会呆得太久,却都迷上了同一行为———改造城市,为什么呢?捞钱呗。都说这一任书记好,可是不也是投入了城市建设么。有哪一任能把改造城市投入到教育中去,他们如果能省出一个鸡蛋来送给那些学校里上学的孩子,就算是有良心的官员了。荣荣不知道该怎么来和他们说话,城市弄得利落现代不好吗?倒塌的脏兮兮的窗玻璃,路边巨大的商业画,交错的电线,复杂的各种面孔,李进步真不容易呢,想做一点事,有时候不一定能讨人们喜欢。不过,荣荣决定把鸡蛋精神传达给他,要他知道不算什么的事,指不定对老百姓是大事呢。

约会见面的地方是一座茶楼,很雅很雅的地方。

服务员看到荣荣,主动走过来领她走进二楼的一个包间。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看着走进来的荣荣。荣荣看到她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已经冷却,残留的液体依然坚强地散发出奢靡的香味。荣荣笑着,想问你是谁呀?看到女人的眼睛里有泪水一样的东西不经意间充满了眼眶。女人指了指沙发要荣荣坐下来,荣荣坐下去的时候,人全部埋进去了,背上看上去像背着一个双肩包。那个女人一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盯着荣荣说:“我是李进步的妻子。你是荣荣?”

李进步的妻子本来是想看看荣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从李进步的文件包里看到了一份房产证,上面的名字写着荣荣。她同时在单位也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李进步包养着一个叫荣荣的女人。李进步从她这里拿走两万五千块,说是资助一个学生。种种迹象,她感觉李进步情感出轨了。她找到了荣荣,见到了,突然地觉得自己的男人在获取切近利益的背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心计,很需要自己去理解。

假如荣荣不是残疾人呢?

荣荣说:“你是嫂子。”

女人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善良。

作者简介:

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创作有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小说集《喊山》《守望》《官煤》《陷入大漠的月亮》等。有作品翻译到法、英、蒙古等国。获《小说选刊》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赵树理文学奖。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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