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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皮肤

2009-01-18

飞天 2009年23期
关键词:堂兄

酒 童

酒童,原名高振南,籍贯陕西省米脂县,1957年生。2005年开始学习写作,先后在《飞天》、《黄河》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十余万字。中篇小说《吴端是块砖》入编《2005年最佳网络小说选编》,并于2006年1月由燕山出版社出版发行。现供职于国家测绘局第一地形测量队,测绘工程师。

1

堂兄递给我的名片背后,除过文化以外,几乎囊括了所有行业。我挑了一个相对熟悉的对他说:“哥,这个忙兴许我能帮得上。”他问我怎么帮,我说可以替你发货,别的不敢保证,起码能节省来回路费吧。“你真懂那东西的行情?”“不十分懂。哥,你得把进价定好,把品种颜色给我,我只管发货。”堂兄有些失望地说:“嗨,弄了半天,你说的是布?”“是啊,你以为是啥?”

“镍!”堂兄说,“我以为你说那东西呢,你不知道,那东西利润太大了。”

镍?我真没想到,堂兄能跟那东西沾上边,我以为那张名片是用来虚张声势,唬人的。我便问:“你要那东西干吗?镍可是稀有金属啊。”

“呵呵,那你就别管了,”堂兄低声说,“镍的价格可比白银便宜好几倍呢。”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这两样东西外表的颜色差不多。可总不能把那东西当银子用吧?我说:“镍也好,白银也好,它们又不流通,死宝一个。”

堂兄说:“你不知道啊,那东西……哎,你又弄不到,说也白说,还是帮我发布料吧。”

那天中午很热,走进布匹市场没几步,我的衬衣就被汗水浸透了。按照堂兄提供的价格,我挨个和摊主讨价还价。最后,我又回到那个也被汗水浸透了的姑娘身边。她摆在店门口的摊位很冷清,看样子生意不太好,她没抬头,指着我的皮凉鞋说:“叔叔,你的鞋带断了。”“是绊扣开了,不碍事,我当拖鞋穿。”“脱下,我帮你修整。”说着她弯下腰,不容我说“出汗了,臭”就把我的小腿拍了一下,让我抬起脚,脱下后在我脚下垫了一块布头,走进店里,从几卷布料后面翻出个补鞋的铁家伙,只几下,就把绊扣给我修好了,她汗津津地又帮我穿好、系上带。这期间我的注意力一直被她的后背吸引着。她贴在汗水浸透的棉绸下面那几粒脊椎骨,像浮在水面上的一串什么小果子。

站起来后,她笑了一下,低声说:“叔叔,你刚报那个价,他们不会发货的。”

我把脚在那只鞋里左右挪了几下,觉得还行,挺舒服的,绊扣那地方也不磨肉。“怎么,你还捎带着补鞋?”

我能感觉到,四周一定有不少双眼睛盯着我俩。我也低声对她说:“不算很低吧?平时就这个价进的货呀。”

“没有,别人寄存的,正好我也会,就帮你修一下。”她说这话时,腔调弄得很高,显然不只说给我一人听。接着她又低声说,“是给别人帮忙吧?我没见过你。这样吧,”她一下子提高嗓门,“不收钱的,顺便的事,你穿着合适就行。”然后又低声说,“那价我发给你,不过你得明天来,有两种布料我没现货了。”

我还有啥可说的呢?鞋也修好了,脊椎骨也给我看到了。就她了。

我为堂兄办了事,顺便还帮了这女子的忙,何其美好。显然,她在这个市场的境况不是很好,周遭的一切都在排挤她,这我能看出来。就连我们学校设置在这里的“布管办”也那样做,他们偏偏不给她修补头顶那几块石棉瓦,让它透下正午的红太阳,让她汗津津地给人看脊椎骨。

就她了,我就进她的货。我把货单递给她,大声说:“那我明天下午来提货,可不能耽误噢。”我理直气壮地把双手抄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几十家铺面。他们倒是没盯着我的脸看。我知道,被我踩得“吱吱”响的这只鞋,还有上面的绊扣,这时候可能比正午的阳光还耀眼。

如同踩着一匹织锦缎,我走出了布匹市场。

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布匹市场。当然,只能看到灰色的石棉瓦顶棚。也能看到她头顶上那个破洞。整个市场都是我们学校的地盘,一年前,学校把围墙缩回至我楼下不到两米处,腾出一大块地方修建了这个布匹市场,又把学校的诊所也挪回院子里。诊所的正门朝学校,没有任何标志,靠布匹市场那面的小门顶上挂了个白底红十字的灯箱,小门昼夜开放,那扇铁门用不锈钢链子绞着,只留一条窄缝,瘦人需侧身才能挤进来,那是学校防小偷往出搬大件东西的“装置”,还能对外接诊。从诊所小门出去,正对着那排,顺数第七家就是她的店面。

2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学校分管后勤的校长,对他说:“我们课题组在做市场调查时发现,社会如果不能给一些人、一个人公平的待遇,那么这些人、这个人就会有情绪……校长,一半个人咱权当没看见,可一旦酿成‘社会情绪,后果挺严重……”

后勤校长打断我的话,笑着问我:“不会吧,这种事能发生在你身上?哪次职称你没赶上?谁敢把你这教研室副主任给拉下?”

“那么,更多人就可能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干扰,”我没理睬他的打笑,接着说,“有时甚至会受到伤害。这是社会学。”

后勤校长有些沉不住气了:“你到底想说啥?别在你们的课题里绕来绕去好不好?”

“人家一分钱都没少给你交租金,可学校却让她晒太阳。”

后勤校长抬起手:“就这事?哈,直说不就完了?”他的手在空中迟疑着,“你这人说话,唉,老爱拐弯抹角,哈哈!”那只手终于没拍在我肩上,在我眼前划了个弧,落下去,安抚了自己的大腿面几下。

等我下午去市场提货时,发现她头顶的那几块瓦已经补好,换成新的了。

她没少问我要货款。她知道石棉瓦是我让人给修好的,“昨天下午我看见你从诊所那个门进去了,今一大早就有人来换瓦。叔叔,谢谢你。”她递给我一块四四方方的绸子布头,让我擦汗用,“看你热成啥样了,到处都是汗!”我说你不也一样?头发都抿在一起了。她说惯了,热惯了。“老家哪的,丫头?”我问。“西边,西山那边,来西安将近四年了,不算短了,”她擦了把汗,就用小臂在额头上那样抹了一把,“不过,这个店盘下来时间不长。”接着她又抹了一把。我把那块绸子递给她。她用它在脸上还有脖子上擦了几下,想还给我,又有些迟疑。我接过来捏在手里,对那两个装布卷的民工说:“你们也缓口气,塑料袋里有矿泉水,取出来喝吧。”她把手当扇子往脸上扇风,“我什么都干过,”她指了指门后面的那个铁家伙说,“我真的会钉鞋,叔叔。”“嗯,这我早看出来了,”我把那只脚抬起来说,“很合脚的,丫头。”

西山那地方我知道,穷山恶水,日头很毒。

堂兄常来西安,偶尔也来我家一半回,基本在外面跑,布料的事他不管,把提货单给我,或者电话里安顿好,这事就由我全权替他操办了。按课题组那几个老师的说法,说他一个农民出身的人,指导我这个大学教授,按照堂兄的理念,简单明了地帮助我走在使他富裕起来的大道上。我问过堂兄镍的事,总担心他弄不了那东西,我说那可不比种土豆,挖个坑撒一把粪,再把种胚子撂进去踩一脚,培上土,等着下一两场雨,多锄几次保住墒气,入夏种一小簸箕,秋后就能收一老麻袋。堂兄说:“嗨,那比种土豆容易多了。”他表情凝重地对我说,十老麻袋土豆也比不过一疙瘩镍,何况,我又不操心镍那东西是咋长出来的,我把它从东边倒腾到西边,从南边挪到北面就把钱赚了。我问他地呢?不种了?他说那能刨几个钱?让爱种地的人种去,秋后我提成,够一家人吃就行了。“那卖布的摊子谁管?”“雇人呀,让那几捆布把我给拴住?那是死钱呀兄弟!” 堂兄每月让我给他发两次布料,有时三次。我不太爱和生人打交道,今儿东家进货,明儿西家侃价,没那个必要,我认准了就和她一人来往。她总能给我些小意外。比如,顺手从一堆布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低声说里面是西山那边的山核桃,听说吃了能养头发,要不就是木耳、野山菇这些。总之,都是些对男人身体有补救的绿色干货。我有感觉的,一段时间来,身体没见胖起来,可精神好多了,小腹下去了,头发也比原来亮多了,也密了,有时候我分开五指叉进里面,从额头向后梳捋时,感到它们很粗,一根一根在我的指缝间直立着。

她和堂兄的这些社会实践,让我感到新奇,使我意识到,课题组原来所做的一些社会调查,简直就是蜻蜓点水,就好像在水面上掠了一下,根本不知道水下面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有没有等着吃卵的大鱼,就把种子给点进去了。这样得出的结论、论断,势必太肤浅,太没有深度了,它用水面的平静掩盖了水底的暗涌。

纵深之处一定很迷人。

我是不是也应该做一些更深入的实践呢?比如怎样体验一下?校长年初给教研室拨了点儿经费,正好用上,权当堂兄那差事是我亲力亲为的调查吧。

3

儿子趁暑假和几个同学去青海旅行去了,顺便去看他妈。他妈在青海研究实用化学。我和她协商过好几次,可她死活不跟我一同调回西安。我说服不了她,当然,她也别想左右我。十多年了,我们就这样两边挂着,各弄各的课题,她化学实验,我人文社会,她住黄河头,我居渭河尾,起先还能日日思念夜夜牵挂,后来习惯了,想也白想,就淡了,就各想各的了。

下午下课后,一人回家无聊,我信步进入诊所大厅。收费窗口那个反聘阿姨露出半张胖脸,说你又去“搞社调”?我笑而未答,侧身“钻”出铁门。她的摊子边有人,一个衣着很那样的女子站在布卷前,不说话,一脸正经。她也不说话,低头摆弄着两块布头,挪过来又放回去,好像欠谁的啥一样,很无奈,很局促的一个场面,见我来了,叫了声叔叔,她就不说话了。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头,就问那女子:“买布?看上哪块了?”“嗯……”“她这人做生意还行,挺厚道的,我常用她的料子。”“嗯……”“真的,听我的没错,亏不了你的。”那女子转身对我说:“我不买布。没你的事。”我一听就感到这里面有问题。没我的事?也就是说,有她的事呀!我反而不太好说啥了。我看到她的鼻尖上,有傍晚的彩霞在那上面闪闪发光,我心想她一定很着急,瞧那汗珠子。我看着她的眼,想让她给我说个什么事出来。她抬起头,平静地对我说:“真的没啥事,叔叔。”不对,有事,那女子不买布站在这里又不走,啥意思嘛。我想,应该给她打个圆场,总不能老让这女子赖着缠人吧。我就说:“不早了,该收摊了,丫头。”她俩还是没反应,“呵呵,这样吧,我老麻烦你,今晚请你吃火锅去。”“叔……”她欲言又止。我说收摊吧,咱走。她看了看那女子。那女子红嘴一撇,勉强挤出一点笑。这就更不对了,我请人吃饭,还得看你的脸色?这算啥事!我问她:“你们认识?”她点点头。“那还说啥,一起去呀!”两人吃火锅有些浪费,再添双筷子搅几下,岂不更热闹些?何况这个女子长得也不难看。她看了那女子一眼,好像征求意见。那女子一笑,夸我是个热心肠:“合适吗,我去?”“没啥不合适的吧?”我转过身,也用眼征求她的意见。她未置可否,动手往店铺里搬布卷。那她就是同意了。

红油在锅里沸腾时,我们之间的话就渐渐多起来了。我要了四瓶啤酒,给她倒时被她用手挡住了。“倒,”那女子说,“倒,大哥你倒,给她倒满,她会喝。”我说那你呢?那女子说:“当然满上,大哥我陪你,你真是个爽快人。”我说白的呢,也行吗?“没问题,绝对没问题。”那女子端起杯子碰了我和她的杯子一下说,“白的就白的!”说完一口就让杯子见底了。我又用眼睛查询她的看法,她略微摆了下头。她不想让我喝白酒。四瓶啤酒喝完,基本压住了红油在胃里的闹腾,可我们三人的脸色却红润起来了。我说改白的吧,咱再要两个清淡些的凉菜。她没表态。“要半斤装,没事的。”我安慰她说。她点了下头说,说好了,你俩喝。那女子说,大哥咱俩对半,别说我欺负你一个大男人。“哈,哈哈,”我说,“你这人还行啊。”那女子说:“你以为呢。”白酒喝了一半,我没忘记她俩的事。我主动问那女子。“没事,她欠我点钱,本来不该这会儿问她要,可最近我有事要办,就和她商量,看能不能先给我还了。就这事。大哥,喝着。”我看了看她,她点点头。喝了一口酒,我说:“噢,这事啊。”我了解这事,我是说,我了解她这几天进了不少货,没活钱,挪不开。我和那女子对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缓几天吧,她手头也紧啊。”“大哥呀,”那女子自己喝了一口说,“不当紧用钱,我不会这样难为她的。我俩是老乡,邻村,家里用钱催得紧,要不……”我看了看坐在一边拨弄筷子的她。她也看了我一眼,算是回应。她脸色比来时好看多了。二十来岁的年华比啤酒的颜色还好看。

我问那女子:“多少钱?”

“不多,就五千,她盘布店时借的。”

“好吧,”我说,“好吧,我帮……帮你俩这个忙。明天。”

她抬起头,手里的筷子举在半空中。那女子把她的手臂碰了一下。她没说话,一直看着我,啤酒的泡沫挂在她的眼角。我点点头。她放下筷子,端起那女子的白酒,抿了一小口,低下头说:“好吧,”她又喝了一大口,“我拿、拿……我以后拿布顶!”

酒喝得差不多了,她说咱走吧,店里乱得很,还得回去盘点一下。那女子说:“酒还没喝完啊,这样吧,陪大哥把剩下这点干了,完后到我那儿去。”她迟疑了片刻,说不去了吧。我没再要酒。不过,那点酒根子让我搛菜的手有些晃,好几次不能准确地放进嘴里。那女子用她的筷子喂了我几口,就把酒菜都给干光了。酒醉心里明,我觉得坐在对面的她,趁我不注意时,斜了我一眼。

我的脚跟有些不太稳当了。下楼时,那女子和她,一边一个,搀着我的胳膊走出火锅店。坐上车我才记起问她俩到哪儿去。那女子说,跟我走呗。“去哪儿呀?”我觉得车没朝学校的方向开。“你怕了,大哥?呵呵。”我怕了?坐在她俩中间,我挺了一下胸说:“我怕啥?哈,我不怕。”“呵呵,大哥,我就喜欢爽快人。”下车后我没打量四周,知道这是个生地方。管它呢,跟着走就行了。等推开门我就认出来了,噢,原来是这种地方啊。那女子说:“大哥你先坐,我去倒杯茶,再上个果盘。”我往沙发上一靠,翘起腿说随便,随你的便。我四周看了看。她没在大堂。她哪儿去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女子端了个卡通图案的茶杯走进来,好像补过妆,坐在我身边说:“我用的杯子,干净得很,你放心喝吧。”是啊,这女子清清亮亮一身短衣服,哪里不干净呢?我俩面对面坐着相互看了好一阵。还是那女子先开口,她说你别乱猜想。我说没呀,有啥可猜的?我心想,还要猜吗?这不明摆着嘛。

那女子呵呵笑了:“我知道你想啥。”

“嗯,算你猜对了。”

我说身上的钱可能不够了。

那女子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你还是猜错了。”她站起来,端起茶杯,拉住我的手说,“跟我走吧。”

还跟你走?这还没到地方?我没说话,静悄悄地踩在猩红地毯上跟着那女子拐来拐去上了一层楼。又拐了几下,推开一扇门,女子说,进来吧。

这当然是间办公室,隔音,门一闭,外边的嘈杂一点也听不到。

“你是这里的老板?”

“你以为呢。”

“是我猜错了。”

女老板拉着我的手,朝一扇画着唐仕女打马球的屏风走去,“大哥,你要不信我的话,明天可以不还钱……”

“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跟在后面,看着女老板的肩胛骨。

“我把你当啥人看不当紧,”女老板把我推进屏风,“呵呵,还是让她看吧。”女老板转身带上房门,高跟鞋笃笃地踩着走廊过道,下去了。

她早就进来了,坐在靠里面的床头上。我半跪在床沿上,将她扳倒。我脱了她几件衣服。她柔软得像一匹浅色咖啡缎子,任我铺在床上。

还没怎么时,她倏一下弹起来,将上衣蒙在胸前:“紫兰,我叫紫兰……这种地方……”

没关系,我心想,这种地方,随便你叫啥,柳莺或是蝴蝶。

“大哥,走吧,咱走吧。”紫兰的脸冲着灰麻点墙纸,短上衣勉强遮住肚脐,她的腿很长,脚指头十分好看,见我盯着它们,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没让它们钻进毛巾被里,攥住后握在手里。

身处女老板办公室,虽与包间一墙之隔,可明显有区别,如同餐厅与厨房,你尽可以在外面海吃浪喝,但此间,“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这规矩我懂。

所以我说,嗯,好吧、好吧,咱走。

离开舞厅时,我对站在门里笑脸相送的女老板说:“明天中午12点半,你到紫兰的布摊上来。”

“她其实是个好人。”出门后紫兰说。我说:“是,她不坏。这儿好像离我们学校不远。咱走着回去?”

快到布匹市场了,我才记起问紫兰:“你住哪儿呀?我送你回去。”

紫兰这才笑了:“咱俩谁送谁呀?”

“你该不会……”

紫兰听懂我的意思了。不笑了,低下头说:“没有,和别人合租一间小房子,就在你们学校东边的小区。”

“那你把我送回去,送进我家。”拉住她的手,我补充了一句,“家里就我一人。”

紫兰躲闪着说:“你看,就要到诊所了,让人看见不好。”

我说不怕,我不怕。

紫兰转过身,低声说:“我以前在那种地方做过,你不嫌我是‘那种人?”

我还是没猜错。我说不嫌,没啥嫌的。

真不该乱“猜”,毫无意义。紫兰们应该是些这样的人:可能是个钉过鞋,现在又摆布摊的人;也可能是个曾坐在房檐下,踩着缝纫机,低头专瞅过路人裤管的人;抑或,仅仅是个坐在路灯黑影处的人,是男是女过往行人视而不见,面前是些散落在蛇皮布上零七碎八、花红柳绿的塑料用品,他守在那里一言不发,只等人挑走一件,丢下六七块揉得很软和的钱。我们课题组的老兄,有专用词定位这些男人女人:被模糊的性别。

第二天中午,我从存折里取了五千元,准时赶到紫兰的摊位。

紫兰在,女老板没来。

我把钱递给紫兰,让她还去。紫兰不要:“这钱我不能接,你先留着,她来要再说。”

“那个歌厅她才从别人手里盘过来。”紫兰又给我手里塞了一小块绸子,浅咖啡色,“哥,看你跑出那身汗,还不赶紧擦一把?”

那钱我始终没能替紫兰还上。那天女老板没来。以后也没来。

4

后来我才知道,堂兄有手艺,他把镍弄成首饰器皿,倒腾到内蒙当白银卖。按堂兄理直气壮的说法,那不算骗。“我又没说那是白银,我对买主们一句也没那样介绍过。你不信?”我信,我当然信。堂兄的确是个思维指向明确的人。我琢磨不透他。我觉得课题组的几位老兄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我们的研究,总是被这个长相笨拙的庄稼汉甩得老远。我得承认,堂兄的脑瓜子里的确装了很多出其不意的名堂。

在我欣赏他把镍不说成银而按银价倒腾出去的时候,他一个狮子大掉头,又变了。

堂兄说,不干了,这事太劳人神了,几番转手,还得请人加工。我说那你还想干啥,不会真开一家文化公司吧?“哈哈,哈哈哈,兄弟,那是你干的事,那堆人里没我。哈。”

“镍,还是镍,那东西骨重,不起眼不占地方,一吨也就两大簸箕。”堂兄老离不开农具。后来盖几十层大楼时,他依旧把电梯说成“梯子”,把上楼顶说成“上窑顶”。

我说那我真就想不来你咋弄了。堂兄说:“别急嘛,听我说。”我说轮不上我急,我连一簸箕铁也端不起。

“听我说嘛,”堂兄憨厚地笑着,问我,“你认识电信的人吗?”我说不认得。“嗨,镍这东西在他们那里,就是下脚料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我真不知道。堂兄见我还愣着,就说:“嗨,嗨嗨,你见天调查,到底查了些啥嘛。你想想,电话啦,手机啦,电池啦,那里面不就用那东西吗?”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噢,你准备向他们买废料?不对呀,他们又不生产。”“他们是不生产,可他们跟厂家有关系,你装电话的时候,他们不是硬要给你安一部吗?”“哈,哈哈,哥,我算服你了,”尽管说这话时有些言不由衷,可我还是佩服他的点子,“哥,那你得绕多大个圈子呀,人投人的?”“值,只要找准一个拿事的人,绕不了几个弯。你想想,这个市场环境该有多好,多大呀。”堂兄也会用我们课题组弄出来的词了。

我相信堂兄准能找到那个“拿事的人”。

我说那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看样子你准备大干呀。

“不,老家的布摊子还得摆,得卖好料子,本大利也大,那是个稳稳当当的生意。别说布,我连那几亩地都不会白送人,它比布还稳当,等哪天市场环境不好了,一拧身,还种我的庄稼去。”

我仍然相信他这是真话。不过,我知道他不再会扛起老镢头掏地去了,估计我那几个侄子也不再干种庄稼那活计了。

妻子探我的亲仅仅是个名义,不如说成出公差,她可以大把大把地把时间花到找资料、和人学术交流这些破事上,而和我私房时,总是敷衍了事,无语中草草收场。沉默中的动作,就贪个数量,谈不上什么质量。这次回来,我也想敷衍她一把,可鼓了半天劲没顶事,起不来,就没动她。见我那样一副态势,她把预先准备好的避孕套,用嘴撕开包装,把那东西顶在拇指上往下捋了大约不到一半,举在台灯下看了好半天,“嘿”了一声说:“这个好像过期了,漏!”就用嘴叼下来,“噗”地吐在地板上,关灯背对我睡去了。

这段时间,堂兄“人投人”,找能拿事的人,找能拿住镍事的人,基本上安营扎寨常住西安。

总觉得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我和堂兄坐在花园里,身后是个小水坛,水中央站着一个裸女端盆倾水的白色花岗岩塑像,很多个红嘴唇白胸脯黑脚指甲盖的女人在眼前走过,堂兄挽起裤腿抱膝坐在坛沿上,不知从哪块石头里冒出来的音乐声,堂兄的烟头,还有,他伸进脚指头缝里的食指。

我给他介绍了几个人,想着对他的镍能起些作用。他没听我说完就说不顶用,这些人办不了事。我还给他介绍了几家相对干净便宜的旅馆,意思让他别住这么豪华的酒店,破费。他说你不懂,住店有学问。我又给他简单说明在城里待人接物时,应该注重的一些礼仪,比如不要随地吐痰不要当人面抠脚丫子拽鼻毛,提醒他这样可以拔高身份。这回他倒是倾心在听,完整的让我描述了一遍,其间还提了不少问题,我一一给他做了解答,并不时演示几个动作要领。最后堂兄说,对对对,你说的这些,我也感觉到了,以后我要注意,不能老让你们斜着眼看我。

呼……堂兄吸了好一气鼻子。

我心想,完了,我白说了。

“呸!”堂兄的准头很好,正好唾在水坛中央裸女的盆里,“弄到那里面没事吧?”

我斜起眼看着他说:“哥,你算没救了!”

总之,我的想法几乎百分百对不上他的路子。我说那我就不管你了。堂兄让我别操心,说他心里有数,一切尽在掌握中。

在堂兄思路日渐开阔的同时,紫兰店里却没几样他需要的布了。堂兄要的种类越来越多,对料子的质地也越来越考究,紫兰呢,摊小货底薄,自然供不应求。我劝过她几回,想垫资让她做大点,进好料,“我哥要啥你进啥。”可能借女老板的钱没还,所以她不干,怕万一亏了,牵扯的人太多了,说小打小闹心里踏实些。这样硬撑了一个来月,紫兰还是把店面退给学校了。

那天中午,紫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把头埋进胸间,一路顺着墙跟,溜进我家了。给她开了一瓶饮料,我走进里间,将摆在床头柜上和妻子的合影放进抽屉里。

午后,我浑身是劲,走在通向教室的走廊里,墙壁相框里前几任老校长一反平常的学究派头,喜眉乐眼,看起来温和多了,本校哲学系的鼻祖,那位小市民一样亲善的瘦老头,好像胡子也给翘起来了。我和蔼地站在讲台上,耐心诠释上几节留给同学们的思考题。我对他们说,有些问题,其实思维没必要那么缜密,生活实践中会有很多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人猝不及防,是喜悦还是悲哀,我们无法预知它的后果,“注意,”我敲了敲讲桌,提高声调,“请同学们注意,社会学赋予我们现实的意义,就是勇敢去面对它,品尝它的滋味,构解它的核心,尔后,才是其理论体系的建构。我特别强调这一点。”

紫兰总共来过我家三回。有次课间,紫兰趴在床沿上,低头看了一阵床下面,然后侧过脸,冲窗纱说:“唉,你老婆的脚指头长得真好看。”她仰面躺在床上,很娴熟地拉开抽屉,只摸了一下,就拉出一片四连张的避孕套,撕下一只让我用。当然,她没看那照片。压根就没往出拿。

西山那边的毒日头没给紫兰的身体添乱,她的皮肤很好,在我无节奏地用身体的任何部位呵护它们时,紫兰抱住我的头说:“哥,从小就好,不知咋越晒越细,村里大婶说我长了一张城里人的皮。”我在她的小腹上“扑哧”一声笑了:“一张?她们是那样说的吗?”“就是就是,她们就是那样说的。”“唔唔唔,说得对,你婶子她们说得对。”我从她的脊椎骨上抬起头,咬住她耳垂说,“下次别溜墙跟了,我们一起走!”

“下次?”

“对,下次。”

“嗯,下次……”紫兰爬起来,双手撑在我肋骨上,拉开抽屉,又给我递过来一只。

没下次了,紫兰再也没来我家。一个星期后,我打她手机,接听的是个南方女人,叽叽咕咕很不耐烦。坏了,我想一定出事了,会不会为了五千元,歌厅女老板把紫兰当人质给扣住了,让她在里面以身还债?有这个可能!那天下课后,我去银行取了五千块钱,走出营业大厅,想想,钱多不压人,转身回去又取了五千。赶到歌厅,时间还早,那个把门的白脸小男人还在打哈欠,他斜着眼不让我进,说小姐们还没上班。我没理,将他拨拉了一下,他一屁股就坐进玻璃推拉门里面去了。没走几步,我就被两个黑脸壮汉给押住了,他俩一边一个,把我提放到沙发上,准备动手。“这谁呀?”一个女的在里间懒洋洋地问道。“给你送钱来了,”我说,“出来,你给我出来。”“哈,还有这种好事?哈哈,有人给我送钱?”我从左边黑脸汉的胳肢窝看出去,见一个矮胖女人笑着走出来:“就你?好啊,怎么个送法?”我心想糟了,认错门了。我站起来,推开那俩黑脸壮汉,朝门口走去:“走错地方了。”出去后我看了看招牌:没错呀,就是这里啊,难道那天酒高了,懵懵懂懂没看清?我一步三掉头朝来的方向撤退回去。白脸小男人追上来拉住我,说老板叫我回去。我捂着装钱的那个口袋,低声问小男人:“我没干啥呀?”小男人笑了,说:“没事的,我们老板问你话。”

紫兰的老乡,那个清清亮亮的歌厅女老板,把生意盘给这个矮胖女人后,去向不明。联想到接听电话的南方口音,我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她俩联手,去南边打天下去了。

5

大约过了两个月,堂兄打来电话说,镍那硬货有门了,基本弄得差不多了,还说他顺手盘了别人一个电池厂。“顺手?有那么简单吗?”对此,我心存疑虑。堂兄可能意识不到,像电池厂这类企业,里面隐匿的问题其实很多,像环保、消防、税收、工商手续、营业执照、场地租用期限、周边环境等等,一揽子麻烦。征询过我一些有关的法律问题和司法程序,堂兄考虑了三四天后对我说:“问题不太大,跟老家那边的土地纠纷差不多。别急,咱一件一件弄,一切尽在掌握中。”

电池厂周边环境的确比较复杂:厂子南边是一片菜地,据村主任刘拴来介绍,那是他们的蔬菜基地,全是大棚。北面是刘主任他们村的居民区,西边是一条很老的沥青路,通进村子和厂子中间,共用,东边有几个废品收购站,用城里拆旧楼的砖圈起各自的地盘,那里面的几间房子也是用那些大砖砌成的。

随后发生的一些事件证明,庄稼未收割前,土地上面仍然滋生着农民的情绪。

堂兄丝毫不理睬我的“思想”,好像他怀里老揣着一块胶泥,贴在胸口上稳稳当当。他说没那么复杂,说他也当过村长,农民有对待农民的办法,让我城里人别操心,“能帮我办好城里那摊子烂‘手续,你这个教授就算没白当。”他明显瞧不起我的社会经验。

我还能说啥呢?只好暂缓课题研究,腾出脑子,帮堂兄城里郊区两头跑。

堂兄小看我了,我的能量比他估计的要大,一个月多点时间,我就把厂子的有关手续,给他办齐全了。

电池厂开工前几天,在秦岭山脚下“雅禾高尔夫花园”,堂兄花了两天时间,招待为电池厂出过力的各路神仙。那地方有山有溪,还有个大石潭,据说华清池没修好前,杨玉环和李隆基整天泡在那里面洗。这回堂兄没把痰吐进那些草洞里。席间,刘主任拍着堂兄的肩头说,兄弟,我服你,大老远一个人从陕北跑到西安,没见你咋折腾,就拿下半壁江山。我心想,真人“折腾”起事来,不会弄出太大的动静来。堂兄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你可是地头蛇啊,以后少不了打搅你!他给刘主任倒了一杯酒,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呐!”

“我有个侄子,老兄能不能在厂里给安排个位置?”

“呵呵,”堂兄又给刘主任倒了一杯,“以后再说吧,主任你知道,厂子还没走上正轨。”他拉起刘主任,“走,比比看,咱俩谁先把球撂进洞里去!”

堂兄转身低声对我说:“就这号主任,别指望他有个好侄子!”

打了几竿子,堂兄蹲在那里看着一大片青草发愣。我心想,归根结底你还是个农民啊,想在上面种稻黍了吧?

我说:“哥,这可是高尔夫球场啊,你可千万千万别在那上面打主意了。”

堂哥“啊”了声,“嘿嘿”一笑:“咋不敢打?”他把高尔夫球竿像连枷那样举起,“砰”地,击向球托上摆着的白球,没打准,揭起一小块草皮飞老远。“为啥就不敢打呢?”

我看见堂兄把高尔夫球竿杵在草地上,像握一把锄头,仰起脖子看远处的塔吊。

完了,我心想,彻底完蛋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镍还没弄成呢,他又琢磨上别的事了。

“盖大楼?”我说,“哥呀,你也真敢想啊。”

“嘿嘿,那有啥,我又不是没弄过,不就是一层一层往上摞嘛。”

万万没想到,在堂兄花钱租赁的地盘上,我见到紫兰了。

开席前我就看到了。当时她正领着几个客人,往相应的位置上安排。看了我一眼,头一低,她又招呼别人去了。这是个明确的信号,紫兰已是堂兄手底下的人了,而且,看起来不是一般的身份。

这是怎回事?难道堂兄他……暂且别理会这里面的名堂,我长嘘了一口气:紫兰好好的,她好好的,这最重要。但……

傍晚,在那块斜立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在那上面搭起的凉厅里,堂兄单独招待两个另眼相看的客人。跟客人喝了几杯后,堂兄给我和紫兰添满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对我说:“兄弟,来,咱俩敬她一杯。举起啊,这可是个好女子!”同意,我在心里说,哥,该敬。我把酒杯端过眉尖,对堂兄说:“哥,我一直佩服你的眼力,我相信她是个上好、上上好的女子。”说完我碰了一下紫兰面前的酒杯,先抿了一小口,看了她一眼,尔后一饮而尽。她也一口就干了。

“紫兰,喝慢点,眼泪都呛出来了。”堂兄递给她一块纸巾。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把纸揉成一团,又用手背抹了一把泪。

那晚,我们几个人喝了不少酒。我虽喝了不少,一点都没醉。紫兰也没醉,我觉得她呛那几嗓子是佯装的,咳两声表演给那两个客人看。我知道,她是想早些结束酒席好跟我说话。那我就起劲陪客人喝。我给客人半吹半擂那酒的好处。我说,当年李隆基皇帝半躺在这块大石头上,喝的就是这种酒,要不,他怎能应付胖美人杨玉环那妃子呢?堂兄说对对对,我兄弟是大学教授,专门研究这种事,他真懂这个,唐朝那会儿,但凡有几房的男人都喝这酒。我说是,是的,我研究过酒厂泡制这酒的方子,两位感觉到了吧?它的劲不朝上头窜,转攻下三路。客人“嘿嘿”地傻笑着,说他们撑不住了,就要醉了,得回房休息去。堂兄笑了笑,转过身,醉眼蒙眬,拉住我的胳膊走到下面,指着紫兰说:“你、你、你们俩,就、就……我、我安顿客人去。”

堂兄的手劲还和从前一样大,捏人生疼。不过,他掌心里的老茧没有了,手背上的皮肤也变得十分细腻。

“别走,怎么回事?”我用下巴指着凉厅里的紫兰说。她在帮服务员收拾残席。

“好女子啊,这你是知道的。”堂兄说。

“没问你这个。”

“她嫌浪费,打包带回去当明儿的早饭。”

“哥!”

“呵呵,”堂兄把手抄到背后,没理我,眯起眼看着紫兰说,“保准是个当家的好婆姨。呵呵。”说完,他一摇三晃走了。

我从堂兄的笑声里听出名堂了。我太了解他了,就比如小时候我跟在他身后往地畔上点种子,只要他“呵儿呵儿”笑两声,往住一站,我就知道,秋后,肯定能收几盘锅盖般大小的向日葵。准没错。

西天仍有微红,东山尖的桦树,已挑起一盘半圆的月亮。

几片薄云,轻飘飘地从月亮这边浸过,又亮晶晶地从那边抽出来,就像在冰面上泼出一盆清水,看不出来谁掩了谁,谁又遮了谁。月光如水,水如绸缎。远处的,似在眼前,眼前的,却很蒙茫。

潭顶那块小屋一样大的石头,整块卡在河床里,让水从上面流过。那石头被水扯开了一个半圆的口子,水就从那个半圆里奔下来。

风过来了,踩着草。潭里的青蛙开始叫了。流到下游去的水,依然那么清。

“我叫紫兰。”她的口气和身份证一样确定。

我没说话。

“我就是叫紫兰。”

我还是没说话。

“哥,我是叫紫兰啊!”她一下扑在我身上,头顶着我的胸,哭开了。

我的心里也卡着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股什么东西流不出来。那东西在胸腔里面滚动着,翻搅着,沸沸扬扬闹腾着。我肯定那不是水,比水稠,像黄泥汤一样。

我把下巴支在她的后背上,从那块半圆的石头望上去,默默看着半个月亮。

她的哭声比瀑布上面落下来的水柱还要响。

紫兰趴在我怀里,攥紧拳头使劲捶打我:“叫你猜,叫你乱猜!”

我托起她的脸,舔着她一股又一股往下流的泪水。

我们从斜石头上走下来,坐在河边的卵石上。一株野百合,在我身边的草地里站着,把一串喇叭一样的花,一只一只,支在一根绿竿上。紫兰把脚放进河里搅着水花。我在杨玉环洗过澡的水潭边,了解到紫兰近两月的一些情况。

一切归功于堂兄。紫兰离开我就去央求堂兄,说她卸车当搬运工、跑腿拎包啥都肯干。

“大哥他……不是,叔叔他……也不是,你堂兄是个好人,待我很好。怕你分心,我就想,等事情有眉目了再给你说,”紫兰靠在斜石头上,拣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潭中,“你不会怪我吧?”

怎能呢?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巫婆会跳神,跟上堂兄……我凭啥埋怨人?

“没有啊,”我说,“你做得挺好呀。”

“那你……”她不往下说了。

我在月色中抚摸着百合的叶片。

我觉得这会儿需要什么东西刺一下骨头,就往身上淋了几捧水。很凉。我面朝紫兰背对着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眼一闭仰身向石潭躺下去。激了一下,还没感到刺骨就不太冷了。我没动,让身体慢慢沉下去。好像很深的样子,好一阵才触到潭底的卵石。我摸了一块大点的石头抠住,屈膝半蹲在水里,有小鱼在嘬脚指上的皮屑,有点痒,很舒服。我蹲在水里想,李皇帝呀,你真没出息,后宫粉黛几千,咋偏偏就喜欢她一人?不过这事我理解,连理枝这事说不清,真说不清呀。我有点憋不住气了,双腿一使劲,往卵石上一蹬,“呼”,就蹿出水面了。甩掉头上的水,睁开眼,紫兰正趴在水边查看动静,被我甩了一脸水,她反而睁不开眼了。我俩面对面没有一巴掌远,我想把她拉下水,又怕水太凉,我朝她脸上滋了一口水,她刚睁开的眼又闭住了。我从水中一跃而出,将她扳倒在圆如珠润如玉的卵石上。

给她披好上衣,看着月亮我说:“他比我大好几岁,这几年东奔西跑,挺不容易的。他那人做事有谱,不会亏待你……”

“你……”紫兰叹了口气,从我的胸脯上抬起头,“唉,你又猜我了。”

我也叹了口。但我很长时间没说话。

“哥,”紫兰坐起来,伸出双脚,脚心捂在我蹬直的左膝上,“刚才,”她动了动,十个指头顺着我的小腿慢慢滑下去,“刚才,哥,你就没感觉到?”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在我的抚摸中,她咖啡缎子的皮肤,又在月亮底下闪光了。

我的确感觉到了,在她的身体里面。再也没有比呼吸、心跳、温暖让人心里踏实的了。

那晚上我俩在水边没感到冷。我们在斜石头底下没说几句话,我搂着她,把月亮从东山尖的树梢上,送至西山凹的瀑布顶,我们就回山庄了。

我看出来了,虽然堂兄没说透,可他对紫兰的心思我算看出来了,一段时间后,等机器正常运转起来,等紫兰熟悉了业务,堂兄会把电池厂交给她管理的。堂兄单一的思维指向很明确:帮他聚财。没人能耽搁他的这种事。就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紫兰忙,我也忙,大家都围着堂兄推起来的这盘磨转。偶尔得闲,我俩也仅仅相互看上一眼,或者,再看上一眼,我就会觉得电池厂附近的阳光无比艳丽,南边菜地里的萝卜缨子顶着青葱翠绿,齐刷刷将秋季我粉红色的收获藏在泥土里。

6

刘主任那个社区的人,基本上什么活都不干,把房子租给西山、南山那边出来的山民,连菜园子和废品堆集场也租出去,破烂让他们收去,地让他们种去,萝卜青菜让他们卖去,刘主任的村民坐享其成,比城里人自在多了。那些男人,他们冬天窝在家里打麻将,春天也不用种地,夏天就更不要提了,搬一个小板凳,光着膀子摇一把大蒲扇坐在阴凉处,盯着过路女孩的光腿看,至于秋天,那才是他们收获人民币的季节,清明谷雨,夏至秋分二十四个节气,只是他们儿女课本里的读物。跑来跑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和刘主任以及他的村民有了些接触。我认为他们的目光很短浅,老瞅着自己脚下那一亩几分地,他们对城里人说自己是农民,又戴着黑框子水晶石墨镜看山里人。他们一马平川的心思,当然没法和堂兄沙漠一样的胸襟相比。堂兄的心里,装着黄土高原,那些荒凉里面,应该皱有我的祖先厚道但却睿智的褶子。

电池厂拉闸开工那天,刘主任村里一帮子人排成一行,站在那条沥青路上。那群人很有气势,挑头的是一个驼背老汉,依次排下去的是塌鼻子婆娘、眼距很宽的智障男孩、瘸腿中年人、空着一条袖管的半大后生子、戴一副圆石头墨镜的干瘪老汉。就这些人等。据说,那个躺在油乎乎的破藤椅上、让人给“端”出来放在马路最中间、那个不睁开眼看人的棺材瓤子,从前还是个风光一时的英雄。我不相信这样的大话,准是村里人给他披上的一张虎皮,吓唬人用的。但,无论如何,这帮人站在那里就是个大问题。那架势没人敢小看。你准备把他们老少爷们怎么办?

“我们要收‘修路钱。”那个戴墨镜的老汉说。

堂兄那天在球洞前对刘主任说起过,说他知道后面的事会很多。果然。

我用手机和栏杆那边运原材料的司机对话,尽拣好听的一个劲给他说,安抚他别急,说路立马就开了,耽误不了你赶路挣别的钱。其实,我比那司机还着急,看样子这道难题堂兄怕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紫兰站在我身边不知咋弄好,脸都给急红了,拉住我的衣襟直跺脚。我说,别急,紫兰你别急,一切尽在掌握中。

紫兰捏在我手中的掌心出了不少汗。她微微颤抖的手使我意识到,她把西山带进城的希望,全押在这个厂子上了。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这我早就感觉到了,在大水潭边我就感觉到了,可能比这还早,在那女人的屏风里,抑或,在火锅店和她喝完最后一口白酒,还是看到她忧怨地站在石棉瓦下面的布摊前,汗流浃背,皮肤微红那一刻起?

就这样被刘主任的人给挡在栏杆外了?不能够啊,这太不公平了。我默不作声,紧紧拉住紫兰的手,真想打个地洞钻出去把车开进来。

堂兄不急,喊来两个工人,让他们搬个梯子去。他笑说:“上啊,你俩跟我上啊!”我问他上哪儿?“‘窑顶呀!”我说上去要干啥?是不是想标定一下方位,看能不能从菜园子里,或是废品场那边杀一条血路出去?我说:“哥,没门,都是刘主任的地盘,厂子被困住了。”堂兄一副笑模样,站在房顶观望了好一阵,转身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逮獾子?”我说记得呀。“怎弄来着?”堂兄问我。我说堵住这边的口子,从那个口子往进扇烟,要不就灌水!“没错,扇烟、灌水!”堂兄从房顶下来,取出一条烂烟,放在栏杆下,还让工人送去一箱乡镇企业出品的矿泉水,打开后一一递进那帮人手里,然后拍了拍那根栏杆,自言自语:“该弄根铁棍子呀,就这破木头?一脚就让人给踹断了!”说完,跨过栏杆,背着手扬长而去。没过一小时,那帮子人就散了,栏杆也撤了。堂兄在手机里对我说,哪怕多花十倍的钱财,我也不能给刘主任惯这坏毛病,咱把钱塞给管他的人,“等厂子运转起来,有赢利后,我给他铺条一尺厚的水泥路,屁大个事嘛!”按堂兄的说法,说那种做法是给刘主任点眼药水,想让他尽快耳聪目明起来。记得刘主任下午路过厂门口时,还朝我和紫兰笑了一下。他那面笑让我心里很不实在。我隐约感到,这事好像还没完。堂兄的“眼药水”,会不会点偏了,滴到刘主任耳朵眼里去了?那就糟了,糟透了。

堂兄很得意,他的电池厂,短期内批量生产了。

我就没那么轻松了。校长的谈话很委婉,他说,校领导认为我这段时间的工作很有成效,课题也被我搞得有声有色,考虑到最近我把重点放在“社会实践”上去了,校领导觉得应该支持我这种身体力行的作为,为了减轻我身上的担子,决定让张教授接替我的组长职务,使我腾出身子专心“实践”。

“好好搞吧,”校长像刘主任拍堂兄那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说,“你的‘社会实践很有搞头嘛。”

在我就要离开校长办公室,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时,他又叫住我,轻描淡写地通知我:“前天开会你不在,李教授到你们室里当主任了。正职。”

就是说,我没戏了。年初校领导对我郑重的许诺算是泡汤了,被我给“实践”掉了。

可能是我这边的响动太大了,紧接着,我那住在黄河源头的妻子寄来一份材料,让我们十几年的婚姻,作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终结。她啥都不要,儿子得跟她,只要在那份材料上签上我的姓和名。我们很快就离了,连面都没见。

这境况,我没有怨别人。堂兄的镍?紫兰对我家庭的介入?还有电池厂?怪不到他们头上,没他们的事啊。

也罢,我认了。

那天得空,我问紫兰,想不想跟我结婚过日子?她低头看着脚指头,当时没表态。

我已经四十出头了,像紫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在我眼里,瞧上去就没一个丑的,如果真能有她守在身边陪伴,过它二三十年身心舒悦的好日子,并不是件没有指望的事情。夫复何求?

紫兰躺在我怀里说,过,我过,“不过,得等些日子,等我把厂子搞起来,就跟你好好过,”她搂住我的脖子,吹开我耳边的头发,说有几根白的,“别动,让我给你拔掉嘛。”她让我趴下,拽过枕头垫在我下巴下面,双腿跪在我的脊背上,十个脚指头这时大概冲着房顶。

轻轻拨弄了几下,她就把我的忧愁给薅走了。

“哥,你还不信我?”

我信,怎能不信她呢?没理由啊。

我翻身起来,反而将她给弄趴下了。抚摸着她紧紧凑凑的皮肤,亲着她小果子一样的脊椎骨,我说:“过,丫头,我跟你过定了,爱咋咋!”

我他妈“认了”才怪呢!我把那个课题搞了五六年,积攒、收罗的资料有半房子那么多,说给人就拱手相让了?你们他妈整天坐在那里闲得蛋疼,瞅准我一个茬子,就把我给踢了,就让我出局?你们他妈的这跟阉了我有啥区别?我就“认了”?你们去个球吧,连一个农村丫头的情怀都没有,她都知道贴上钱给我家里添补点萝卜土豆大白菜!

可我又能怎样呢?

组里几个老兄很为我感到惋惜,他们背着张组长和李主任替我抱不平。他们认为不应该,学校那样做不地道,说还没过到河对岸,就把桥给拆了,课题组没我不行,说他们没法弄了,半途而废学校不应该,弄不好他们几个也得卷铺盖走人。学校这是明摆着准备另起炉灶另炒菜,换了你这大厨,我们几个红白两案的下手还不跟着一起滚蛋?弄不成了,绝对弄不成了!我心想去球,你们几个去球吧,学校撤换我时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让老婆拿缝被子的老针把嘴唇给缝住了?那会儿咋不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啊?活该,你们几个活该!这个摊子散了才好,我再也不要整天面对你们几个唾沫星子乱飞,对这个社会指指点点叽叽呱呱。

堂兄知道这事后,倒是没咋嘲笑我。他说,让人从主任的位置上给撸下去了?别搞你那个破研究了,管啥用,你连我一个农民都琢磨不透,还理什么社会上的事?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紫兰算是把你给套牢了。不过,这女子还真行,能遭罪有心劲,很有一套嘛。这样吧,过阵子我在城郊办一院宅子,你俩一起过算了。

7

我注意到,紫兰进厂两个来月,总共没跟人说过十句闲话。我除外。她从第一道工序起,用了三十来天时间,就拿下了所有的师傅,包括技术部那几个大学生,这令我不得不从头检阅了一遍自己五年大学、十五年教师的资历。我无法得知,西山那边的穷山恶水,到底蕴含了一些什么宝贝,怎么就能养育出像她这样的好女儿!我真想一个人跑到他们西山去看看,找找,从长着大柳树的沟里,寻到汩汩流淌的几眼山泉,然后,掬起一捧,品咂几口,尝一尝是怎样的一种甜。最近她很忙,我也忙。不过,我俩在百忙中互看一眼就够了,那一两眼的力量很大,一下子就能打消掉什么狗屁组长,什么烂松主任的念头了。

刘主任的侄子果然不是个正经东西。那还是个大白天,机器隆隆响,工人流着大汗,厂子里一派热火朝天的喜人景象,那小子竟然敢在这种大好形势下,将紫兰堵在厂子围墙角的一间小房子里。

也该小子倒霉。那天,我按堂兄的吩咐,绘制厂区的草图,准备按国际标准化组织推行的“ISO2000族质量体系”条款要求,将电池厂纳入现代化管理程序。这是我的建议。对堂兄介绍这个体系时,我深入浅出举了不少例子,“哥呀,你看见哪个工人不顺眼了,根本用不着训他,把他组长叫来,说你翻开手册某页某款某条看看,这样做对路子吗?哥,这多省事嘛!”堂兄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对呀,花二三万就能买这么大个广告,这多便宜啊,弄!兄弟,要弄你就把这事给弄大,越弄大越好,开厂子赚钱,谁还怕出名?找个名气大些的‘审核中心吧,让他们把咱厂给注册上去!”他总能把我的想法归纳到他所期望的理念上去。

等我听到动静推门进去时,那小子已经把紫兰的上衣给撕下了。紫兰双手护着胸,站在那里大口喘气。看样子,她和那小子搏斗过好一阵了。

我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很经打。我把铅笔和图纸撂到开着一大片玫瑰的花坛里,卷起袖口,朝手上吐了两口口水,搓了几下,觉得掌心里有些发热,头一低,就扑进小房子里了。

我和紫兰打不过他一个。我们从房子里一直打到外面,又打到草地上,玫瑰被我俩压倒一大片,紫兰用上衣使劲抽小子的脸,我总也护不住这小子踢向紫兰的脚,紫兰常常从一两米开外爬起来,抹一把脸,又朝我俩冲过来。在厮打的间隙中,我听到那小子红着眼直嚷嚷:“我坐过她的台,真的,我坐过。”我朝他小腹使劲蹬了一脚,骂道:“放你妈的屁,你放你妈的屁!”我攥紧拳头,照准小子的鼻子,狠狠捶了好几下。

最后,我和刘主任的侄子打了个平手。我的右小腿被那小子用一根木棍给敲骨裂了,那小子的鼻梁让我给揍折了,歪了。他捂着鼻子跑了。

这回,紫兰没哭。她斜靠在我肩头上,胸脯急剧起伏着:“我死也不会让他动我。我能办到!”

缓了一阵,紫兰说:“哥,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你不信?”她仰着脸。

“我信。”紫兰说什么我都信,没有不信的道理。

她的衣服快成布条了,我把上衣脱下来给她披上,给她系好乳罩的搭扣,拣去沾在她脸上的草屑。有片玫瑰花瓣贴在她的鼻尖上,我弄了几下没弄掉,急了,就用舌头去舔,还不行。紫兰说:“别,哥你别弄了,让它留在上面吧。哥,我能看得到它。”

我说,好吧,留着,紫兰,咱留着它。

紫兰在我怀里簌簌地抖着,我的右小腿钻心地疼。我把紫兰又往紧搂了一把。

“紫兰。”

“哥。”

“你信不信?”

“啊?”

“我再也不猜你了,再也不猜了。”

我胸脯上那些泪水,一半是紫兰的,一半是我淌在她头发上又顺着发梢流下去的。

堂兄付了我和那小子在医院的一切花销。他还请了刘主任一桌。我没去,不知道这回他俩谁先拍谁的肩膀。我还是觉得刘主任那面笑挺慎人的。这叔侄俩都不是好人。我感到和刘主任侄子那小子怕是结下梁子了。

镍的事弄成了。具体我不太清楚堂兄在里面怎样倒腾,从他多走几步,把痰唾进墙角的土地上用鞋底搓几下,或者掏出纸巾,吐进去再包住揣进口袋里的举动来看,其利润非我能计量出来。我没操心镍那事,我把主要精力花在电池厂里了。紫兰当厂长了。在我的指导下,她启动了“质量管理体系”,厂子上层凭借“质量手册”管理,部门按“程序文件”要求各司其职其能,车间严格按照“作业指导书”规范操作,工厂走上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良性轨道,生产状况非常好,产品销路相当不错,厂子的发展势头很足劲,前景瞻望也十分广阔。

和刘主任侄子打过架后,堂兄一有空就把紫兰往我家送。一段时间后,我从心底里接受了紫兰那套家庭管理模式。这种方法它不差强人意,它不指点我非要按照城市人的毛病,完成每天的生活顺序,它不理睬那套看似心心相印温情脉脉,实则貌合神离心怀鬼胎的居家“流程”,我再也不要温、良、恭、俭、让一日三餐点头给家人致谢,它使我呆在家里就像长在黄土地上的一株高粱,或者,像棵无意间点在地畔的冬瓜秧子那样,自由自在呼吸着氤氲在我家的艾蒿叶子的味道。我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中午、傍晚,或者,在我有想法的任何一个时段,关上卧室门,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倒头酣睡一大觉,要不,干脆裸着身子从卧室奔到客厅,一跳老高,够一下顶灯。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浑身充满无尽的力量,足够打折一条秦岭野山猪的后腿。

我和紫兰像骑在一匹没套笼头、没缆缰绳的儿马背上那样,让长长的鬃毛抽打着面颊,满脸通红,高高跃过一片又一片飘着红絮子的玉米地。

我欢愉地行进在通往讲台、通往郊区、通往工厂、紫兰给我构筑的绿色长廊里。

我在床上数紫兰的脚指头时,注意到一个现象,她不再给我用那玩意了。趁她睡熟我翻了翻床头柜,没有,薄的厚的全不见了。紫兰被我折腾醒后,眨了几下眼,又一闭,拉上被子蒙住头,低声说:“有几个都粘在一起了,好像过期了,漏!”她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光露出十个脚指头,挤在一起排成一队,“那还不如不戴。”

不戴就不戴。我真没啥躲躲闪闪的了。紫兰真要怀上了,就送她回我老家坐月子去,我们那里的水土好,养好皮肤,养好女人,要不,就在西山紫兰老家某条沟的大柳树下面,盖一间小木屋,让我的儿女吮吸泉眼里涌出的水长大。

8

和我的想像有些出入。比较起来,我觉得陕北的老家更穷些,至少,西山这边的沟里还有些水流出来,虽然河面不太宽,水也不怎么清。可能是小时候太饿的缘故吧,记忆中的老家总是面黄肌瘦的山水。

这期间,利用周末的三天时间,我同紫兰回了一趟西山。紫兰说他父亲是个顶老实的人,比我大三两岁吧。我总不能唤他“嗨”吧?走前我征求了几回紫兰的意见,紫兰“嗨”、“嗨”了几声,也拿不准该怎样叫。叫“嗨”不礼貌,大叔也不对头,按年龄,当我大哥更合适。商量过来商量过去好几回,最后,紫兰说:“算了吧,你看着办吧!”“那我去你家干嘛?”“嗨、嗨,就看看嘛!”我说那好,反正我寸步不离你,看眼色你替我叫吧。

“不对呀,紫兰!”坐在开往西山的中巴上,我还在琢磨这事。

“咋了?”紫兰被我从梦中叫醒。看了看车窗外面,她说,“对着呢,哥,还没到呀,才到淳化,离我们爷台山还有几十里路呢!”

“不是,”我帮她揉了揉眼,用指头轻叩她的脑门笑着说,“那你又把我叫啥呢?”

“叫哥呀,这还要说!”她伏在我身上,又想睡。

“嗯?”我拍了拍她的肩。

“是啊,”紫兰这下醒过来了,“我叫你哥,一转身,你再叫我爸哥?”紫兰呵儿呵儿笑起来。

“算了,”紫兰搂住我的腰说,“咱谁也别叫谁了,反正不准你离开我一步!”

嗯!只好这样了。

我俩就进村了。

他爸的确是个老实人,见面后说了声“你来了”,就转身到牛圈里伺候牲口去了。那最好不过了,我啥都可以不用叫了。

还是紫兰灵醒,一见她妈出来,就主动介绍我是个大学老师,进咱村搞社调来了。我补充了一句:“农调,是农调,就是‘农村社会现状调查的意思。”

“那好那好,紫兰,人家农调来了,你咋还让老师带这么一大堆东西?”她妈把我让进厦房,叫我坐在整整齐齐的炕席上,还给我端来一大堆吃的东西,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山里的野果子刚下来,新鲜得很。她眯起眼,坐在核桃木炕沿上端详我。那根木头不知被她家多少辈人、上来下去溜过多少次,光滑细腻,纹理清晰。我很熟悉这根东西。不过,我陕北老家的炕沿是杏木的,那种深红的颜色是我先人用汗水浸泡出来的,我小时候就趴在那上面用嘴啃过好几回,咸咸涩涩,没有一点杏子的味道。回想起来,那可能就是人间的烟火味,就是人味。我从那上面不知被跌下来过多少回,不是故意的,它太滑了,那时我还不会站,只是手上有两把憨劲,撑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滑到地下了,头上准撞起个大包,新长出来的奶牙根本没换过,早让我在老杏木上磕掉了。我父亲说我刚学会说话那会儿,非让他们把那根木头给拔了不可,再后来长大了,我又不准他们拔了,我觉得头枕在那根老杏木上面准能做好梦……紫兰她妈问我是不是房顶上落下灰尘了?落进眼里了?我吃了一串拐枣,笑着说很甜,甜得要命。紫兰她妈问了我一大串问题,像工作、家庭这些情况。我一一做了汇报。起先,她妈好像有些失望,听到我说“离了,我们离了”时,她眼睛一亮,看了紫兰一眼说:“我们村有啥调查的?穷得连乡干部都躲得远远的不常来!”她还问我老家是哪儿的。“陕北,”我说,“一个小县。”“陕北我知道,很穷吧?”“是很穷,全是黄土,靠天吃饭,往西走几十里是沙漠,往东走几十里是黄河,往南嘛……”我看着紫兰,向她求助,希望她引开这些很见鬼的话题。紫兰坐在地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双手扶在膝盖上,不看我,也不看她妈,尽看自己的十个脚指甲盖。“就是这里,就是爷台山,就是西安,很远的!”我只好自圆自说,胡乱凑了一句。

“紫兰,好好照顾你高老师。”她妈狡黠地笑着,挑起门帘出去了。

紫兰扑过来抱住我,红着脸往我怀里钻。我说:“慢点紫兰,滑,你家炕沿跟我老家的一样,滑!”“唉呀,还有两天呢,咱俩下面该咋弄呢?”咋弄?该咋弄咋弄,反正你把我当老师叫了。我笑着说:“紫兰,叫我老师听起来很舒服,真有点‘带着一个‘坏女生,躲进深山老林里当牛鼻子老道的感觉。嘿嘿。”“呵呵,那你今晚可数不成我的脚指头了。”“嗯,我到圈里数牛脚去,看看是不是人常说的四个蹄子分八瓣。”

紫兰她妈此后再也没有打搅过我。吃晚饭时,第一口还没咽下肚,她妈就把第二片腊肉挑进我碗里了。

紫兰家房背后的爷台山,和她形容的不相上下:远处瞅是个驼背老人,可一旦走到身前,怎看怎像个弯腰采花的女娃娃。

她爸指着满山翠绿说:“周围几个村子靠山吃山,养活了不少人。”

“不是让退耕退牧,还林还草吗?”我帮他翻搅着槽里的草料,问道,“难道没给你们补贴粮食?”

“补了,前川的耕地拨下来有几年了,房基地也早就批了。”她爸如实回答。

“那你们还……”

“祖辈爬山上坳惯了,没几个会种庄稼的,搬出去怕还得几年。”她爸往槽里添了些草,挨个摸了摸那几头牛的脑门,很惬意地对我说,“还是伺候牲口踏实些。”

“哦……”这样啊。

没想到,紫兰有个傻弟弟。第二天清早,我被门外一种异样的响动搞醒了,窸窸窣窣,不像圈里牛吃草的声音。说实话,打开房门那一瞬,我被那小子吓了一大跳,恐怕长这么大,他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了。他像个木桶一样,呲牙咧嘴佝偻着背,站在台阶下面挥舞着一双勺子一样没有指头的双手,哇哇地叫喊着。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吃了我带给他家的点心,一大早起来,向我表示谢意呢。他大概只有紫兰的一半高,但比她老相多了,满脸褶子。那小子的脚指头和手一样,也是个齐墩墩,大概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那么长,身上所有的骨节都凸出来很多。他站在那里一摇一晃,我很想过去扶一把,但又生怕他会抱住我随便什么地方,狠狠咬上一口,就像吃我给他的蛋糕那样。大骨节病,这是。这病我了解,作为国民健康现状的调查统计,课题组列有这项内容。这病又名“柳拐子”,跟水土饮食有关,国际上通称其为卡辛——贝克氏病,是一种慢性骨关节对称畸形的地方病。问题不在于此。大骨节病我清楚,一般情况下,无碍大脑,骨头有毛病而已,关节处多有骨质增生骨刺而已,不长个子矮人而已。问题在于他好像还是个傻子,智障。这是个问题。这我从其眼距、神态、言行就能判断出来。这小子身上总共得了两种疑难杂症。

“我弟!”紫兰不知啥时候来到身边,递给我一杯清水,让我漱口,“比我小四岁。”

“我们这里像他这样的很有几个,都是‘柳拐子。”紫兰又端来一盆水。

我嘬了嘬嘴,没感到漱口水有什么异味,脸盆里也清清亮亮映出满山翠绿。

问题是这两种病它挨不上!我在心里揣摸:昨天一个下午,还有一大个晚上,她弟被家人藏在哪儿了?我怎么就没注意到?

我把脸埋进盆里,“嘟嘟嘟”吹出一串气泡。会不会她家人拿绳子把他拴起来,系在后院里什么地方的一根棍子上?

从紫兰躲躲闪闪的言词中,我意识到,她爸和她妈,很有可能是近亲联姻。至于多亲多近,几辈以内,姑表还是舅表,我没问,紫兰大概短期内不会对我交待明了。随后我发现,这个村里像他弟这样的智障,很有几个,就我亲眼目睹而言。当然,也有不少智力健全的“大骨节”病人。我倒不太担心这事,对于我来说,只要紫兰清清爽爽就够了。何况,她本来就如我所愿,聪聪明明,没几个城里人能比过她慢条斯理的耐心,和十分恳切的韧性。这点我十分清楚。

吃过早饭,紫兰悄声对我说,我带你上爷台山去,咱爬到最顶子上面去。

爷台山的确很美。它不该流出那样一股水,让围着它腰身生活的人,长得像它那样圆兀兀地立在那里。山顶极其阔坦,树矮且稀疏,地理学和植物学统称其为高山草甸类。我和紫兰上去后,足足花了二十几分钟,才绕着山顶跑了半圈。

这真是个好地方,天极尽其蓝,云极尽其白,看山脚下的肥牛如黄豆般跌落在绿绒毯子上。

紫兰站在一棵矮树下,给我指她家的方位。几间颓破的瓦房而已。她把手臂稍微往东边挪了一下,顺着另一条沟指下去,说你看。我看到那条沟的确与众不同,沟口一片郁郁葱葱。“那里有眼泉。”紫兰说。

我把紫兰揽进怀中,想靠一靠那矮树,可它不经靠,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我干脆连它的树干和紫兰一起抱在怀中。

据紫兰介绍,那条沟里有一眼泉,喝了那水就得不上“柳拐子”了,就是水太少,天旱时就干了。“那里,哥你看到了没?那里,就是临出沟口那一圈柳树,那眼泉就在树底下。”紫兰指给我看。

记下了,我在心里记下了,紫兰。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样东西顶着往外蹿,像那根老杏木一样。

“紫兰,我想要。”说这话时我有些气喘,好像爬山时的疲乏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紫兰一愣,尔后懂了,莞尔一笑。她身子靠过来,抚摸着我的胸,想让我心跳平缓下来,呼吸匀称起来。可能吗,那个?你不也急促起来了吗?我搂住她的腰,想用一把劲。紫兰挣开手,指了指稍远处的一片密灌。好像是柠条?那上面有很多刺啊,但它也开很多花!我点点头,让她拉着前行。我俩走进一个四周开满白色花朵的空隙。草根低处不留意探出一枝艳红的石竹花。真美。

做爱。我觉得这词大概只有在这种地方才配说出来。以前和前妻躺在一起,睡不着觉时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就好像敲击坏了几个字符的键盘,一不留神就给死机了,哪如现在这般明亮透澈,清风入骨。

周六中午,我俩下山后,紫兰那傻子弟弟的一个举动,让我心里难受了好大一阵。那事使我一秒钟也不想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紫兰跑上跑下一身汗,说要洗一下。我说那你找地方去,不行就在厦房,我在井口打一桶水劈头浇下来就行了。紫兰说不,她到后院去,还说让我看着人,别让村里串门的乱窜。她妈好像没在,他爸晃了一眼又不见了,大概又去圈里摸牛脑门去了。我干脆下到沟底挑了一担河水,觉得那是活水,定能把人洗清爽。紫兰提了一桶朝后院走去,我说等等我帮你,她说不用能提动。我站在当院,分几次倒进盆里擦洗身子。还好,果真如我所想,那水人吃了对身体不好,可洗起来却挺润滑。软水?硬水?怎样区分?这我真不懂。

我刚走进厦房关上门,准备换下湿裤头,就听到后院的响动有些不大对头。

别看她弟是个傻子,可很有股子憨力气。还真让我给猜中了,她弟是被他爸用绳子拴住,绑在那间破屋子里,这家伙不知怎么把绳子给挣开了。我猜想,平时大概不会那样,紫兰的家人是怕让我看到丢她的人。原始的蛮劲可真大啊。我进到后院时,紫兰已经被那小子给摁在地上了。她大概是不太好意思大声叫我,想自己把这事给解决掉。那小子倒没有表现出更深层次的想法,当时的举动,也仅仅停留在幼儿阶段的笨拙上面。他的秃手在紫兰双乳上乱摸,嘴里喊着吃吃,要要。

我薅住领子把他提起来拎回小屋。我没有把他给绑起来,这事我可不能做。这小子用秃墩墩的脚使劲踢我,我堵在门口不让他往外冲。紫兰她爸不知啥时候从啥地方钻出来了,瞪着眼问我:“你把我娃给咋着了?”他撇下光着身子的紫兰不管,走进小屋里,哄他傻儿子去了。

紫兰默默穿好衣服,低着头对我说,哥,咱走。

我说好,紫兰,咱走,回家,咱回家!

我懂了,真懂了。紫兰理应“赖”在城市死活不走,哪怕给人钉鞋,让人看脊椎骨,哪怕在男人面前今晚叫小红,明天叫小杏,哪怕让人堵在破烂的厂房里,拼个你死我活。将我也会,我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我舍出穷命换富命,换来,是我摊上本钱挣的,换不来,我命薄下贱,认栽了,谁也管不着。

我隐约感到,进去了,我进入到课题的核心里去了。西山这趟公私兼顾的差事,我和紫兰逐渐在完善我那套理论体系,先是构建,其后便是解构:城市、农村、人、身份、位置、社会从属。

9

终于进去了,被法院判了两年,我一个研究社会学的教授。过失伤人致残,罚款十万元。

我被铐上双手那天,当着警察的面,堂兄夸我做得对:“兄弟,没关系,我问过律师,两年,最多三年,算个球,就当咱俩多受了两年苦,多掏了三年地。没关系,兄弟,出来后天下还是咱哥儿俩的天下!”堂兄还说,刘主任找他协商过起楼的事,电池厂的南边和东边,准备起有“梯子”的三十几层高楼,两人合作一起干,正在办理有关手续。那天,刘主任的侄子头上缠着绷带,也送我来了。他说,高老师,没意思,这样活着,一点球意思也没有,等你出来教我,我也想学社会学。我抚摸着他中间有点凸起来的鼻梁骨,捏了一把刚被医生缝上去的耳垂,对他说,学那玩意儿做甚?没意思,一点球意思也没有。“跟他学去,”我用戴铐的手指着堂兄说,“跟你高大伯学去,保你不出半年,就把社会搞到手了。”

堂兄背着其他人,低声对我说:“紫兰她……”

“她咋了?”

“这娃太犟了,你了解她,我死活劝不住,唉。”

“她要回西山去?哥,别留她,你让她走。”我心想,不急,等我把监牢里的社会“调查”完,出来后便去找她。她跑不了,是我课题里永久跟踪的种样,我要在她身上做一辈子学问。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和逮捕证上那几个字一样:伤人致残。刘主任侄子那事后,我多了个心眼,尽可能晚上在厂子里多呆一阵子。我知道这管不了多大事,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能给紫兰的,也就几个钟头。可我还得去,能提前看出一些名堂,一点苗头,哪怕风吹草动,也好给紫兰提个醒。我警惕的目光横扫南边的菜园子,我认为那块菜地的丝瓜秧子下,随时都有可能钻出一个面呈菜色的人,攥着一把镰刀或者是修整果树枝的大剪刀,明晃晃提在手中,趁着夜色,朝向我们的厂子冲过来。还有西边那条该死的破沥青路,别指望有智障的人就一定分不出男女,他们很可能会把兽行当作人事来办;当然,东边堆废品场地,也在我的视线内。我以一种保卫胜利果实的战斗态势,将防卫的重点放在北面,就是刘主任管辖的村子,我感到来自那个方位的动静很让人不安,我觉得那群懒散的人,有时对有些事很敏感,很勤奋。我恨不能是一只很会打洞的苍鼠,将自己武装到牙齿,谁敢动一动我的紫兰,就算是她的一根寒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扑将上去,就像咬断草根一样撕住他的脚后跟。非这样我不放心。

伤人致残的事,怪我忽略了东边的动静。我总认为那些山民胆小懦弱,他们只会把堆在城里的垃圾翻腾几遍,不敢把城里人咋地。我忽略了他们的心态。回想起来,读博时的心理学课,导师就提醒过我这个群体的情绪。在极度物质差异的比照下,他们会制造出超越心理极限的事端。

那天我去得有些晚,月光照在南边菜园子里的残雪上,一片萧杀。刚走进厂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我。刘主任说快走,赶快走。我问他去哪儿,干啥去?他一脸肃然,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朝门外拽去:“东边,废品场。快!”我踉踉跄跄被他拉着跑。我说慢点,我的腿还没好利索。他说要快,是紫兰!

“她咋了?”我心里一沉。

“被那几个山里人圈进那个破房子里了。”

“啊,真的吗?”我甩开刘主任的手,抢着跑在他前面,回过头又问他,“你咋知道的?”

“我侄子告诉我的。”

又是紫兰!这个西山进城的女子她招谁惹谁了?我操他个妈!

“等等,我多叫几个人去。”刘主任赶上来拉了我一把。

不等!我甩开刘主任,疯一样朝废品场跑去。我操他个妈!我边跑边喊操他妈。

那扇门虽然被我一脚踹成几块烂木头,可还是迟了。刘主任的侄子脸冲地趴在门后面,右手捏着被人弄掉的半个耳朵,左手攥着手机,一动不动。我想完了,这下完了,这娃可能让他们给收拾得差不多了,瞧那一摊血!

那三个人简直就是从深山里冲出来窜进苞谷地的野猪。他们像畜生一样糟蹋紫兰。我进去后,他们已经发泄完兽性了。他们光着身子把紫兰脚手摁在床上,脏手在她身上乱抓乱挠,脏嘴在咖啡缎子一样的皮肤上乱拱。紫兰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大睁着双眼,无助地看着房顶那个露天的破洞。我也像一头发狠的野猪,“呜”地吼了一声,向站在床边的那个脏人撞过去。我抡起进门前随手捏住的一根棍子,没头没脸朝那三人挥去。我一棍子就放倒一个,另两人愣了一下,一齐向我打过来。我跌倒又爬起。我一声不吭,半蹲着身子,低头向他俩顶过去。他们夺过我手中的棍子,使劲捅了我几下。我没觉得有多疼。我被他们逼在一个墙角摁住,用脚在我背上头上还有小腿上使劲踹,我在他们的身子下面,闻到一股很臭的味道,像太阳下晒了几天的猪下水一样让人恶心。我的头在墙角上撞了好几下,额头很热,一股热流从眼皮上流下来,流进嘴里,很咸。是血。我的血。在这几堆烂肉下面,我听到紫兰在床上低声呻吟着叫我“哥、哥”,那声音很远,很飘。我挣开双手,够过去,够住一条小腿腕子,将它拉到我面前的地上。我狠狠咬了几口。我没啃出什么味道。我的后脑勺又有东西往上落。我一边挣扎一边用手在墙角摸。找到了。一个铁家伙,四棱见角,头子很尖。我使劲翻转身子,一手撑地,另一手攥紧铁家伙,朝那些脏肉扎去。我没数,不记得攮了几下,也不记得攮了几个人。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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