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栏客

汉朝立国以来，社会上有很多豪强存在，他们拉帮结派，仗势欺人，纵欲胡来，类似于现在的黑社会，不过也有一批出身草根的民间领袖因做人谦虚、廉洁，做事符合道义，被司马迁评价为：“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其中，朱家尤其具有代表性。

关于“侠”，司马迁有一句话总结得非常经典：“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根据他对侠的描述，“侠”的核心价值观可用十八个字来总结：言必信、行必果、轻生死、赴困厄、不矜能、羞伐德。无论在武侠小说里，还是在正史当中，在中国能做出一番成就的著名人物或多或少都具备以上的品质。

不过，具备了这些素质还不能称为“侠”，充其量只能算得上英雄或先进人物，因为这十八个字只是“侠”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要想成为真正的“侠”，除了具备以上素质外，还要有面子和声望，拥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和号召力。

朱家是一个与汉高祖同时代的“侠”，他生活的地区在春秋战国时代属于鲁国，当时仍然称为“鲁地”。众所周知，鲁地以儒家礼教闻名天下，在这样一个具有悠久儒家文化传统的地方居然以“侠”闻名于世，可见朱家的另类。另外，作为一个在圣人故里成长起来的大侠，朱家又表现出了不同于一般江湖大哥的显著特点，那就是努力抵制暴力。

纵观其一生，朱家似乎成功地结合了儒的礼和侠的义，一生救人无数而与暴力绝缘。对于一个出身草根的江湖领袖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秦末汉初时期，由于连年混战和改朝换代，司法体系和社会秩序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和破坏，社会动荡不安。乱世之中，自尊心很强的豪杰难免与各种势力结怨，因私怨而草菅人命的事情就像现在的交通事故一样普遍。

由于朱家的江湖地位和社会声望十分醒目，每当鲁地的社会青年因得罪了某种势力而遭到追杀和报复的时候，便向朱家寻求保护。久而久之，朱家理所当然地成为豪杰们的保护伞。据《史记·游侠列传》记载，他“所藏活(藏匿起来并且得以存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

更加难得的是，作为声名显赫的江湖老大，朱家却一直保持着谦虚低调的做人态度和廉洁简朴的生活作风，“然终不伐其能，矜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意思是说，朱家不仅低调谦虚，而且对待接受他恩惠的人从来不以恩人自居，甚至有意识地回避，像躲债一样躲着那些对他充满感激的人们。

除了勇敢地担当了救人性命的保护伞，朱家还救济贫苦，积极投身慈善事业。他的救济不是作秀，而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每一次都“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史记游侠列传》)。由于把大量的钱财用到了慈善事业上，朱家当时的经济状况不仅谈不上富裕，甚至到了“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的寒酸地步。自古至今，有爱心、做慈善的人士很多，但像朱家这样宁愿自己艰苦朴素，也要为社会做贡献的人，实在罕见。

朱家一生中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在关键时刻营救了季布将军，并且力挺季布弃暗投明，成就了一番伟业。

史载，季布是楚地人氏，年轻时以任侠(有勇气、胆识、正义感)闻名，后来追随项羽起事，被任命为将军。季布军事才能出众，堪称一代名将，楚汉之争中，他率领的军队多次挫败刘邦领导的汉军，给刘邦留下深刻的印象。刘邦统一天下后，马上在全国范围内通缉季布，并下令如果有人抓获季布就可得到千金的赏赐，要是有人胆敢藏匿季布，就要“罪及三族”。

由于针对季布的通缉令是汉高祖即位之后签发的第一批法律文件，引起了当时汉朝司法和执法系统从上到下的高度重视。就这样，追捕季布成为了当时帝国的一号督办案件，整个帝国的司法和执法人员都被动员了起来，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大排查、大搜捕。

季布被逼得亡命天涯，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逃到了濮阳一位姓周的财主家里。这位周老板非常讲义气，不仅没有告发季布，而且还想尽办法保护他。然而，风声越来越紧，周老板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作为季布的至交好友，他当然不能在朋友落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出卖朋友以换来自己的安全，但是，这样追查下去，季布的踪迹早晚会被发现，到时候不仅季布难逃一死，自己全家也要搭进去当陪葬。

陷入两难困境的周老板寝食难安，苦思之下灵机一动想到了当时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慈善家朱家，只有朱家才有能力保护季布，也只有他才有热情和兴趣来完成这个“轻生死、赴困厄”的任务。

于是，周老板向季布摊牌说：“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刎。”季布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投奔朋友，如果真把朋友逼得在自己面前自刎，那么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周老板表态以后，季布已经没有了选择。

按照周老板的计划，季布首先改变了自己往日潇洒的将军形象，剪了一个很傻很朴素的发型，然后换上了普通劳动者的粗布衣服。经过一番“精心打扮”，一代名将很快就变成了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周老板把改变了形象的季布送上了马车，然后和几十个年轻的家僮一起将他送到鲁地，押送到朱家所在地区的奴隶市场贩卖。

当朱家去市场购买奴隶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混在一群奴隶当中的昔日名将季布。有爱心并不等于糊涂，在此之前，朱家早已经了解了周老板出售这批奴隶的真正目的。他首先挑中了季布，把他带到自己的农场，并叮嘱儿子：“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季布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如今虽然落魄，但其管理才能还在，所以朱家决定让季布管理农场，主持农场的农业生产工作。为了表示对季布的尊重，还专门安排他和自己的儿子享受同样的伙食标准。

虽然季布得到了妥善安置，但是让这样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当生产队长插队务农实在是浪费人才。于是，朱家又立刻坐着牛车奔赴洛阳，到汝阴侯夏侯婴的府上求见。夏侯婴热情款待了这位草根大侠，“留朱家饮数日”(《史记·游侠列传》)。

夏侯婴跟汉高祖刘邦是同乡，且私交颇深。刘邦为泗水亭长时，夏侯婴是沛县的厩司御(即掌管马匹的官员)，每次因公务接送宾客返回的时候都会经过泗水，并总是在泗水逗留与刘邦畅谈到太阳落山。刘邦称帝以后，夏侯婴被任命为太仆，之后又屡立奇功，先后在平定陈豨和英布的叛乱中陷阵却敌。汉高祖在白登被匈奴围困，突围逃命时，夏侯婴率领敢死队成功地完成了殿后掩护的任务，立下了临危救主的大功。由于这一系列的汗马功劳，夏侯婴最后被封为汝阴侯，享有6900户的食邑。

这样一位帝王密友、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居然可以随时接见草根大侠朱家，而且还热情地留之痛饮数目，朱家当时的活动能力和影响力可见一斑。

不过，朱家大老远赶着牛车来找夏侯婴可不是为了喝酒蹭饭，酒酣耳热的时候，他趁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季布何大罪，而上(皇上)求(追捕)之急也。”夏侯婴说：“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即季布数次为项羽卖命让皇上受困，皇上怨恨他，所以一定要抓住他。朱家又问：“君视季布何如人也?”夏侯婴说：“贤人也。”

看到夏侯婴肯定了季布的人品和能力，朱家切入正题，开始了对夏侯婴的游说：“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接着又说，况且以季布的贤能遭到汉朝如此紧急的追捕，他如果不向北边投靠胡人就会向南边投靠南越。把壮士逼得投靠敌国是最忌讳的事情，您为什么不找机会劝告皇上呢?

夏侯婴在汉初诸多名臣、名将之中算不上才能最出众的人，但却是当时情商最高、最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大臣之一。精于人情世故的夏侯婴马上听出了朱家的弦外之音，猜到季布很可能就藏在朱家的家里，否则这位名满江湖的大侠不会大老远跑到洛阳来托自己为季布说好话。

难得的是，夏侯婴非常乐意成全朱家和季布，于是当场答应向汉高祖求情。

过了不久，夏侯婴就把朱家向自己陈述的道理转达给了汉高祖。为了江山社稷，刘邦又一次勇敢地放弃了自己的小心眼，不仅赦免了季布的罪过，还公开召见，并提拔他当了郎中。

季布发达了，朱家出名了。不过从此以后，朱家与季布却形同陌路。为了坚持“侠”的“不矜能，羞伐德”的原则，朱家极力回避对季布的大恩大德，坚决谢绝与季布见面。就这样，两位汉朝的名人一个高居庙堂，一个游走江湖，暗自惺惺相惜，最后相忘于江湖。《史记·游侠列传》记载：“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根据史料记载，当时朱家的江湖地位和社会声望，达到了有史可查的草根侠的第一个顶峰，“自关(函谷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在当时的江湖上，一个人是否认识朱家，成为了衡量这个人江湖地位的硬指标。

编辑／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