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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访

2009-01-13侯讵望

安徽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煤窑大娘老二

侯讵望

要不要去上访,这可是个大事儿!沈大娘一面往家走,一面这样想。

刚才,她去邻居赵贵波家去串门,赵贵波的老婆给她上了好一阵政治课,说得她也有些心活络起来,就说,我回去和我家老头子还有娃子们商议商议再说吧。赵贵波老婆特别强调,我听俺家贵波说,将来补偿下来,凡去上访的每家有份儿,凡是不去的,一个大子儿也不给。那女人往沈大娘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说,这话可不是俺家贵波说的,是村支书臭小亲口讲的。臭小说,这事儿他不便出面,他是在党的人,能随便挑头闹事吗?显然不妥。但村民去闹,性质就不同,那是民意,上头不敢不管。况且,把事情闹大了就有人管了,现在稳定压倒一切,为了稳定,上面也得有个说法。

沈大娘想,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自家毕竟和赵贵波家不同。赵贵波是什么人?人家是能人,是包工头,日进斗金的主儿,人家闹怕什么?要是不跟着闹吧,万一补偿下来没有自家的,可也是吃亏。她脑袋里乱乱的,就往家走。

在街的拐角,迎面碰见住在村边的金奶奶,也崴了双“解放脚”正往家走,便说,金嫂,你这是做甚来?

金奶奶说,我把小孙子刚送走,这几天地震的厉害,俺家房子已经裂了手掌宽的缝儿,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没法儿向儿子媳妇交代。

沈大娘说,你家在村边,可要小心。不行先找间房子搬过去。

金奶奶说,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死就死吧。

沈大娘说,看你说的些甚。

扯了几句闲话,两人便分了手。

沈大娘还没走出几步,大地就又颤颤地抖了起来,从脚底板下的地层深处慢慢震上来,震得屋墙上的尘土扑簌簌地往下掉,和当年邢台地震时的情形差不多。这样的地震一天有好几回。一震起来,村里的狗就开始乱叫,鸡儿们也吓得扇着翅膀直往树上飞,连鸟们也不得安生,轰的一声,惊飞起来,闹哄哄向远处躲去。

发生震动的是村下面的小煤窑。小煤窑是邻村开的,按说,这地界已经不属于邻村的地界了,可村里干部和人家交涉了几回,一直得不到解决。事情明摆着,是邻村煤窑主买通了上面,有人给撑着,否则,他们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去干。那么,赵贵波们为什么也积极要上访呢,因为赵贵波们和村干部之间关系铁着呢,这事如果不是村干部们策划,赵贵波会那么积极吗?当然不会!村里人都骂村干部吃熊,让老百姓跟着遭罪。骂归骂,村干部能怎样,邻村也不归他领导,他们也向乡里、县里反映过,没人管嘛!看来,他们只好出此下策了。

沈大娘的心就又活络起来,告那狗儿的去,再震下去,自家屋子也保不住了呢!

沈大娘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晚归的鸟们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寻找自己的归巢。村里没有风,谁家的屋顶已经飘起了炊烟,如果是鼻子灵敏的人,甚至能嗅到晚饭的香味。村口有谁家的牛回来了,后面是赶牛的人,肩上搭着褂子,一副悠闲的神情,嘴里发出指挥牛前进的命令,喔,喔,喔。然而,这恬静是表面的,在村民心中并没有丝毫的轻松感。最起码,沈大娘并不轻松悠闲。

沈大爷自从得了血栓病后,走路就不十分利索,他这时挪到院门口,看老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当他正在挪动时,沈大娘已经走到了门口。她见老头子拄着拐杖依门往外了望,就说,不叫你出来,你就是不听。老头儿口齿不是十分伶俐,说,我看看你该回来了,咋还不回来。沈大娘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能丢了,跑了?!老头子听出老婆子口气有些生硬,就不再说话,随了老婆慢慢往回挪动。

二儿媳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单等着沈大娘和儿子们回来吃饭。

现在,沈大娘身边跟着老二、老四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在外地工作,不在身边。由于没有分家,大家还在一起过。老二在村煤窑上班,说是上班,其实是打工,给人家耙炭,就是等煤出窑后,把大块的炭和小块的分开,因为两种炭价钱不同。每天根据吨数算钱,搞得好,一天也有几十块钱收入。二儿媳妇没有工作,孩子小,每天在家看孩子、做饭,这就省出了沈大娘的时间,使她可以出去串串门子。因为村子离城里很近,老四和媳妇就在城里租了个柜台卖服装,每天很晚才能回家。

全家人聚齐的时候,沈大爷也从院门口挪回到了家门口。老四回来,搀了老人一把,说,爹,没事你不要往远处走,黑灯瞎火的,万一摔倒有个好歹的,我们可咋做呀?老人含混地说,能有甚事,惊咋甚哩!

说着话,大家围在屋里桌旁,或蹲或坐,开始吃饭。起先,和平常一样,一面开着电视,一面稀里呼噜发出些声响来。小孩子不规矩,二儿媳抱了,不让到桌旁捣乱。大家说一些白天所见所闻,有盐没醋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沈大娘老长一段没有发言,大家于是感到了与平常的不同。

老二问,妈,你咋啦,是不是病了?

沈大娘说,病啥病,我是吃不准,明儿要不要和他们去上访,正在盘算呢。

上访?上什么访?

几乎是同时,一家人喊了起来。连沈大爷,也停止了咀嚼,把头探了过来。

沈大娘就把后晌在赵贵波家听到的话学说了一遍。老二说,我在窑上也听他们说来。我以为只是说说罢,没想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沈大娘说,他媳妇说了,明天去两辆大轿子车,说是村里派的,可又不让说是村里派的,让说是村民自发找的。

要去大家一起去,怎么没有人通知我们?老四媳妇说。

人家只让老人小孩去,不让壮劳力去,大概是怕出事吧。沈大娘说。

老二说,都是些娃娃老婆,能顶甚事,连个敢说话的都没有。

也不全是老婆娃娃,也要去几个会说话办事的。沈大娘说,赵贵波就要去的。

赵贵波,哼!老四说。

沈大爷一时插不上嘴,急得口水也流了出来,他抓住机会,总算说了一句,谁也不许去,那是政府!

二媳妇这时已经把孩子哄睡下了,也参加进来说,我总觉得这事不好,别给我大哥惹什么麻烦,他可是公家人。沈家老大在市里上班,也算干部吧,其实只是一家新闻单位的副手而已,明白讲吧,是电视台副总编,他常说笑话称自己是第六把手,属于“陆疵子”——当地把手上长出的第六根手指称为陆疵子。他说我就是有它不多,没它不少的角色。但在沈大爷看来,他可就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了,而是公家人,是吃皇粮的干部。

沈大娘说,我也是顾虑你哥那头哩。

黄老胖突然咬叫起来。黄老胖是沈大娘喂养的大黄狗,胖胖的,平常白天拴在窝里,夜里就放了链子,让它看家护院。今天因为讨论事情,大家还没有想起把它放开。这时,它是在窝里听到了声音,就咬叫起来。

沈大娘喝住黄老胖,问,谁呀?

我,赵贵和。你家黄老胖还挺凶乎哩,你快给看住点儿,别咬着人。

没事儿,我没放开它,你进来吧。沈大娘打开院门,把赵贵和让进来。赵贵和是赵贵波的弟弟,在村里瓦场当会计。说是会计,也经常不去上班,瓦场效益不好,他平常就在煤窑上倒贩煤,一年也有几十万的进项。

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最近忙乎甚哩?老二也迎出门来,递给赵贵和一支硬壳儿的云烟,一面点烟,一面问道。

不忙,不忙,我能忙到哪里。

最近煤炭行情可是火哩,你的煤走得不赖吧?老四关心地问。

嗨,别提了,最近狗日的们都疯了,有个缝儿就想钻,把个价格给弄乱了。赵贵和说,有几分得意,显然在生意上占了上峰。我和镇上分管的井乡长说了说,一下查封了狗日的五家煤场,再让狗日的疯!

还是贵和哥有办法。四媳妇对于权势的羡慕明显地写在脸上。她感叹地说,贵和哥也拉我们一把,叫我们也发点小财嘛。

老四不满地瞟了自家媳妇一眼,说,各人财运是一定的,该你发财你才能发财,不该你发财,你就是想发也发不了。

嗬,可不能这么说。要你说的那样,我们每天等着就是了,还用寒风冷气出去受什么罪。赵贵和不赞同老四的意见,说,眼下就有一桩发财的买卖,看你把握得住把握不住了。

买卖?什么买卖?老二问。

趁有人来的空儿,沈大娘正同二媳妇拾掇碗筷,没有参加进来讨论。沈大爷对他们的话题也不感兴趣,自个儿开了电视,拐到演刘罗锅的那个频道看刘罗锅去了。

赵贵和卖了个关子,就说到了明日去上访的事上,他来是他哥让统计明天去上访的人数哩。

到底沈大娘去不去?他问。

老二说,我们也不知道去对,还是不去对。

去呀,怎么能不去哩,这是关系到咱村切身利益的大事,不去怎么行?这次是第一批,陆续还会有动作。臭小书记说,不,别管谁说,反正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发动群众,让上面看看,不是我们村没人,是我们不愿意动作。他们也太小瞧咱了,以为和尚没丈母娘哩,咱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们村的人也不是好惹的。赵贵和说的激动起来,嘴角上挤出些许白沫,烟快燃尽了,也顾不上吸一口。

我倒是认为,再不制止,咱们村这一片就不能住人了。老二说。

正说着话,屋子又震动起来,窗玻璃丁丁当当地响。老四说,简直不像话,简直不像话。

就是,就是,告狗儿们的。老四媳妇附和道。

赵贵和也没有得到沈家到底去不去的实信儿,也不好再问,就说,那就先算上吧,不去也不差你们一半个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沈大娘说,再坐坐吧,还早哩。赵贵和说,我还有事,改天改天。

黄老胖又咬叫了几声,把赵贵和送出院门,就回窝里打盹去了。

沈大娘收拾了碗筷,灌了暖瓶,回到屋里,问,你们说咋样?还那样。老二说,伸了伸懒腰,就要回自家屋里休息。沈大娘说,你们说我明天到底去不去呢?唉,还是给你大哥挂个电话吧,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吃生的主儿。沈大娘对两个儿子有些失望地说。

老四说,要挂你们挂,我可不挂。

老二说,我哥别睡觉了吧。

二媳妇说,说不准,现在才九点,该睡不了吧。

四媳妇说,还是妈打吧,我们打去,看大嫂嗔咱。

沈大娘又唉了一声,拉开抽屉,找电话本。老二说,号码我知道,你打就是了,我告你号码。

电话里,沈大娘把上访的事与老大说了。老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说,你都六十大几的人了,和他们折腾什么,让他们去,你去干什么!

沈大娘说,我也是说,不去就不去吧,你爹说去了影响你前程。

我倒无所谓,只是这样闹,闹不成什么长短,白费力气。咱家又不缺钱花,即便补偿,能给你几个钱。再说,这事也提不到爱村不爱村,爱国不爱国的高度。别听他们瞎闹腾。

孩啊,要不是每天地震的没法子住,我才懒得和他们起哄哩。

没法住也不是咱一家。老大这句话把沈大娘堵得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就说,娃,你歇吧,妈没事了。

放下电话,沈大娘怔怔地站在地上,一时回不过神来。

沈大爷问,大娃子说甚?

老二和老四也问,俺哥说甚?

沈大娘把脸往外背了背,把心里的酸楚压了压,摇了摇头,说,不去咧,不去咧。你们都歇着去吧。顺势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

这些细微的动作,只有沈大爷看出来了。沈大爷说,不去就不去吧,大娃子也是为你好。

鸡叫三遍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时令刚到立夏,地里的活儿还不是很多,家里承包的地也只有三亩多,又雇了拖拉机整地,沈大娘觉得今年的农活儿轻松得手都痒痒,她起来放开鸡窝,打开狗圈,到院门口往大道边望了一回,就回去做早饭去了。年轻人贪睡,早饭一般由她来做。等她做好了饭,儿子媳妇也就陆续起来了。大家吃完饭,便分头干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又剩下了老头子和二媳妇、小孙子。二媳妇忙孩子就够干了,厨房的事还得沈大娘操劳。

一切收拾停当,沈大娘正要出去串门的时候,赵贵波媳妇来了。她风风火火一进门就喊,沈大娘,怎么还不走呀?快点吧,人都去了。

沈大娘说,我就不去了。

走吧,走吧,你不是上城里还有事吗?正好有车,你要不去县政府,你去蹓商店也行嘛。

沈大娘的心让赵贵波媳妇这么一说就又活络起来。她说,那咱说好了,我去商店,你们去上访。

没问题,到了那里,谁还敢绑了你去不成?

沈大娘回屋换了件干净的褂子,随赵贵波媳妇出去了。

沈大爷在后面直喊,也没能喊住,于是忿忿地说,这个死老婆子,这个死老婆子!一面拄了拐杖往大门口挪。

沈大娘本来是打算蹓商店的,结果见车上满满都是人,而且金奶奶都来了。金奶奶怎么还要来呢?她想到金奶奶的孙子,想想儿孙后代的将来,也就随了大溜上了车。大家忿忿地说,早就该去告他们。

到了县政府门口,已经坐了四五十个人,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都是来上访的,说今天是县长接待日。大家就在政府门口的台阶上坐了等。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毒毒地照下来,台阶左近也没个可乘凉的树荫,不一会儿,大家的汗水就流了下来。有的干脆把褂子脱了,光着膀子,用衣服扇凉。

快十一点的时候,有人出来说,轮到接待聂店村了,大家就站了起来,准备往楼里走。工作人员说,不能都进去,要挑几个代表。赵贵波等几个年轻点的,就主动走出来。他问,我们当代表,大家同意不同意?众人早就等得烦躁了,只想早点回去,就说,同意。他们就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后面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像是公安局的。大家心里一紧,沈大娘还在心里念了好一阵阿弥陀佛。

好在,代表时间不长就出来了。他们说,县长答应尽快进行村庄的整体搬迁,让大家回去等待搬迁。至于什么时候搬迁,怎么搬迁,搬迁到哪里,都没有说。有人问,给不给补偿?赵贵波说,答应搬迁了,还给什么补偿。众人一听没有补偿,心气早没有来时足了,纷纷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来啦。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下了架的黄瓜一样,蔫蔫的回了村。

如果事情到此也就罢了,偏偏过了不久,传出了煤窑上给了补偿款的消息。这让沈大娘很是恼火。消息是老二在耙炭时证实的,因为一同耙炭的就有邻村的人,邻村人说,现在这事只要闹闹就沾,你们聂店去上访了一回,我们村窑上花了小一百万才摆平。

老二说,一百万?给谁啦?

给了你们村啦,你不知道?

胡说,我真没听说。

那就是给了你们村干部了。对方非常肯定地说。

与老二同样得到消息的还有旁的人,都说,煤窑给了钱。有人说,钱让村干部和那几个代表私吞了。一时间,平静的村子掀起了轩然大波。连沈大爷也忿忿地说,像什么话,像什么话!

沈大娘有些不确信,就去问赵贵波媳妇。赵贵波媳妇没说给没给,只是说,没好处谁白辛苦哩!

沈大娘就明白肯定是给了,只是不知道给了多少。

沈大娘越想越气,想起那天晒太阳的滋味,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说,我就不信了,我这就去上访去,不去县里,我要找大娃子去,到市里去告他们去,不仅我去,我也叫一班人去,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啦。他们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给他们个说法!

沈大爷一听这话,忽然想起老伴儿年轻时提着杀猪刀找村干部说理的事,知道老伴儿牛脾气上来了,急得血往上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不醒人事了。沈大娘一见这情形,也顾不上去告状了,赶快给大儿子打电话说,你说说,你说说……

说什么呢?

沈大爷吃了二媳妇喂在嘴里的救心丸,慢慢恢复了神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声沉闷的钝响,地又开始震起来。院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呐喊,房塌了,金奶奶的房给震塌了。但大家正在为沈大爷的病忙碌,都像没听到一样。

晚归的鸟们已习惯了地震的惊吓,在青淡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如果没有小煤窑事件,可以说,这是一个十分恬静的村庄。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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