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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娥

2009-01-13刘庆邦

安徽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车间哥哥丈夫

刘庆邦

秦娥在市里租了一间居民楼下面的地下室,给准备考大学的女儿当陪读。她的家在矿区,离市里远一些。家里有两室一厅,只丈夫一个人在家里住。她下岗了,丈夫还上着班。为了节省路费,她每隔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这天下午,秋风一阵,秋雨一阵,大片的杨树叶子落得哗哗的。秦娥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衣服淋湿了,心里却焦焦的,老是想起丈夫。上次回家,她走一步,丈夫跟一步,对她有些依依不舍。她一看丈夫,丈夫就显得不好意思似的,连说减肥减肥。丈夫是过于肥了,肥得奶子垂下来,肚皮垂下来,鸡子缩得只剩下一点葡萄皮儿。她对丈夫减肥的说法早就不抱什么幻想了。丈夫把减肥挂在嘴边,刚挂了一会儿,减就没有了,只剩下肥。又过了一会儿,肥也没有了,已被丈夫吃进嘴里,咽到肚子里去了。其结果,丈夫是越减越肥。丈夫的肥是天生的,不是他想减就能减下来的。秦娥不怕丈夫肥,倒是害怕丈夫突然瘦下来。丈夫的肥是常态,要是瘦下来,恐怕就不正常了。上次见丈夫,丈夫虽然没有瘦,但她觉得丈夫肥得有些虚,眼泡似有些浮肿。她劝丈夫抽空到医院看看,丈夫还跟她说笑话,丈夫说,你不知道,现在医生的收入与扒病人的皮挂钩儿,他们见我这张人皮上的油比较多,正想扒我一层皮呢!她说,你的皮厚吗?让人家扒一层算什么!丈夫说,我身上虽然皮厚,可我的脸皮儿比较薄,我怕他们扒顺了手,把我的脸皮儿一块儿扒下来。她不跟丈夫说笑话了,说,反正你酒要少喝,猪耳朵也要少吃。丈夫答应下来,说没问题,你走后,我酒也不喝了,猪耳朵也不吃了。再发现我吃猪耳朵,你就把我的耳朵当猪耳朵拧,行了吧!有些事情很难解释,按说秦娥还不到回家的时间,可她突然间就是觉得心慌意乱,就是觉得对丈夫放心不下。家里没安电话,丈夫也没有手机,她无法与丈夫联系。她给女儿留了个纸条,匆匆搭长途车回家去了。她进家一看,丈夫在卫生间里躺着,全身赤条条的,连个裤衩都没穿。她对丈夫又是拉,又是唤,丈夫气息全无,冰凉僵硬,身体早就变成了尸体。经医生检查,说她丈夫可能是死于突发性心脏病。秦娥和丈夫是中学时的同学,至此,她和丈夫这一章算是翻过去了。丈夫死了,上班挣工资的人没了,她家的日子将更加难过。可是,夏天过去有秋,秋天过去还有冬,她和女儿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秦娥和丈夫所在的厂子叫机修厂,机修厂归矿区管,矿区归市里管。他们的不少同学都脱离了矿区,调到市里去工作和生活。秦娥有一位女同学叫李相远,李相远后来读了大学,被分配在市里的文化部门工作。一天,秦娥在街上碰见了李相远,想躲,没躲开,站在街边与李相远说了几句话。因李相远和秦娥的丈夫也是同学,李相远难免会问到秦娥的丈夫,李相远一问到秦娥的丈夫,秦娥的眼圈就红了。李相远看出了秦娥的悲戚,问怎么回事。秦娥说她丈夫死了。李相远感叹秦娥的丈夫死得太早了,一时不知怎样安慰秦娥才好。虽然地位有别,两个人交往不多,李相远对秦娥以前的家庭情况还是了解的,她对秦娥说,我看你还是要想办法找个新的工作,不然的话,等你女儿考上了大学,你拿什么供养她?秦娥说,我也想找点事儿做,到哪儿找呢?李相远说,这样吧,我帮你打听打听,看看哪儿需要人。秦娥说,那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李相远说,不用谢,也不要着急,你知道,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秦娥说,我知道。李相远说,有句话我也许不该说,我说了,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按你现在的年龄来看,你前面的路还还长着呢,要是遇见合适的,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我劝你再找一个。秦娥低下眉,没有说话。秦娥没有说话,表明她同意了李相远的劝说。李相远说,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你走到了这一步,就得顺从现实,争取把下一步走好。秦娥抬起眉来,有些羞怯似地对李相远说,我都老了。李相远肯定地说,你不老,在咱们所有的女同学当中,你还是最好看的。

李相远把秦娥丧夫的事对贺晓波说了。贺晓波曾是秦娥的工友,原来也在机修厂当工人。因贺晓波文章写得好,就调到了市里的晚报社。贺晓波从助理编辑干起,一步一个台阶,干到了现在副总编的位置。李相远跟贺晓波说秦娥之事的目的,因为大家都是熟人,是想请贺晓波也替秦娥操点儿心,看能否给秦娥找一个新的丈夫。贺晓波跟各个方面的人都打交道,人际关系广泛,所掌握的信息资源毕竟多一些。贺晓波在机修厂当工人的时候才十七八岁,自从他到了报社,再也没回过机修厂,也没有见过秦娥。他向李相远简单问了问秦娥的情况,答应记着李相远的嘱托。至于能不能为秦娥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这事很难说。李相远说,我们帮她找了,说明我们关心着她。能不能碰到合适的,这就看她的运气如何了。

过了两天,贺晓波给李相远打电话,让李相远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李相远在电话里问,是不是给秦娥找到合适的人了?贺晓波说,你来吧,来了我再对你说。李相远供职的地方离报社不远,她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贺晓波请李相远在沙发上坐下,给李相远泡了茶,问,你看我哥怎么样?李相远一听贺晓波提到他哥哥,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看我,只顾往远处看,往别处找,怎么把你哥这茬给忘了呢!贺晓波的哥哥叫贺晓光,贺晓光原来也在矿区工作,是处级干部。贺晓光觉悟早,“下海”早,做煤炭生意赚了不少钱。要问贺晓光赚了多少钱,谁都说不清楚。有人估计,贺晓光存下的钱至少达到了八位数,两辈子都花不完。贺晓光名下有三套房产,他现在住着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还有两套房子租给了别人,在坐收租金。贺晓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发展得也不错。可是,贺晓光的妻子却在半年前得重病去世了,贺晓光还没有续弦。李相远认为,秦娥嫁给贺晓光再合适不过,对二人来说是相得益彰,贺晓光找到了新伴,从此不再寂寞;秦娥找到了靠山,再也不用为后半辈子的生计发愁。贺晓波说,你如果觉得合适,就给他们介绍一下试试。我哥的年龄大了些,对秦娥来说可能有些委屈。李相远把二人的年龄对比了一下,贺晓光比秦娥大了十多岁。可李相远说,我认为年龄差别不是问题,现在时兴老夫少妻,有一个科学家,找的妻子比他小五十多岁呢!贺晓波说,那种情况太个别了。李相远说,什么事情都是从个别开始,有个别,才会有普遍。亏你还是办报纸的,我看你的思想有点儿赶不上潮流。贺晓波说,潮流还是不赶为好,任何潮流都是一阵子,有涨上去的时候,就有退下去的时候。又讨论了几句,他们分了工,李相远去跟秦娥说,贺晓波负责做哥哥的工作。

李相远很快找到秦娥,说,秦娥,我要向你祝贺,看来你要掉进福窝里去了。秦娥看着李相远,有些半信半疑。李相远是在地下室找到秦娥的,见秦娥和女儿租住的一间屋子十分狭小,墙上潮迹斑斑,屋里都是霉味。室内简陋得很,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连个衣柜都没有,衣服都在床头堆着。地上也没有铺地板砖,原始的水泥地面十分粗糙。地上留有一些像是当年建房时洒下的红漆,乍看如片片血迹。这座城市表面看那样光辉,地下室里却这般难看,倘若李相远不亲自到地下室里走一走,她很难相信城里还有这样差劲的地方。她对秦娥说,你这里的空气太糟糕了,走,到外面去,我请你喝咖啡。秦娥说,我不喝咖啡。李相远说,你跟我不要客气,我要帮你改变你的生存状况。二人来到一个叫月光咖啡屋的地方,秦娥显得有些局促,还是说她不喝咖啡,只喝一杯白开水就行了。李相远说,这里没有白开水。只管给秦娥点了一杯咖啡。秦娥问服务员,多少钱?说着要掏钱。李相远拦住了她,说哎呀,你怎么回事,是我请你,怎么能让你付钱!到这里,都是临走的时候再付费。你不用管了。咖啡端上来,李相远问秦娥,你听说过贺晓光这个人吗?秦娥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李相远又问,贺晓波你总该知道吧?秦娥说,贺晓波我知道,原来我们在一个车间干活儿。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贺晓光,是贺晓波的哥哥吧?李相远说,正确,完全正确。你知道吗?贺晓光早就成大款了,别的不说,光房子就有两三套。贺晓光的妻子几个月前患病去世了,贺晓光现在成了单身。我向你祝贺的意思,是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遇。秦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人家条件那么好,我的条件那么差,恐怕攀不上人家。李相远说,找就找条件好的,他要是条件不好,我还不让你找他呢!你猜是谁让我给你介绍的贺晓光?秦娥摇头,说猜不着。李相远说,告诉你吧,是贺晓波托我给他哥介绍你的,贺晓波了解你,他想让你当他的嫂子。听李相远这么说,秦娥的脸不由地红了。李相远说,怎么样,好事吧!我看这事十有八九会成功。秦娥说,让我想想。李相远说,你抓紧点儿,想好了马上给我回话。我建议你尽快买一个手机,咱们联系起来方便些。你要是没钱,我可以先借给你一点,等你有了钱再还我。秦娥说她有钱。

秦娥想的结果,是同意与贺晓光结合。她给李相远打电话,一上来并没有说自己同意,只是说,我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李相远说,你别管人家,我先问你,你只管说自己同意不同意。秦娥说,我怕人家不同意,我怕给人家添累赘。李相远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同意的,只是担心贺晓光不同意。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秦娥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李相远说,那就行了,贺晓光的工作由他弟弟贺晓波做,你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秦娥同意嫁给贺晓光,这也是好消息。李相远很快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贺晓波。贺晓波说,好,很好!我抽空去见一下我哥,听听他的意见。李相远说,你给你哥打一个电话,先说说情况也可以嘛!贺晓波说,这是大事,还是当面说显得慎重些。我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我哥了,正好去看看他。

过了几天,李相远给贺晓波打电话,问,怎么样?见到你哥了吗?贺晓波赶紧道歉,说这几天忙得很,还没抽出时间来。你别着急,这件事我天天记在心上,一天都不敢忘记。李相远在电话里笑了,说,我有什么可着急的,我才不着急呢!贺晓波说,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请你转告秦娥,让秦娥别着急。李相远说,秦娥也不着急,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着急的事,就看两个人缘分如何,缘分到了,那是一千年修来的。缘分不到,别人怎么撮合都没用。贺晓波说,你说得太对了!不过缘分到了,还得有人搭桥。无人搭桥,缘分就变不成缘分。李相远说,那你就赶快搭吧!这时,李相远从电话里听见贺晓波的手机响,知道贺晓波的确很忙,说你忙吧,把电话挂了。

秦娥买了手机,把手机号给了李相远。李相远知道,秦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花钱买手机。如果干什么事都需要投资的话,这算是秦娥为再婚所作的投资。秦娥把手机号给了她,也是想打听消息的意思。可是,贺晓波一直没有给她回电话,她没有什么新消息可转告秦娥的。秋越来越深,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李相远给贺晓波打电话,说,秦娥为了及时得到信息,专门买了手机,你是不是把秦娥的手机号记一下,有什么信息,你直接告诉秦娥就行了,可以去掉我这个中间环节。贺晓波说,不行不行,做好事要做到底。手机号我可以记,但你这个中间环节不能少。这样吧,耽误你一会儿时间,我现在到你办公室里去一下。晚上我请你吃海鲜。李相远说,我不用你请,有吃海鲜的时间,还不如去看看你哥呢。贺晓波说,我去看过我哥了。李相远不说话,等贺晓波接着说。贺晓波说,我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到你那里说吧。李相远说,怎么,你哥不同意吗?贺晓波说,还没涉及到同意不同意的问题。你不欢迎我到你那里去吗?李相远说,看贺大总编说的,我请你还请不来呢!

贺晓波到李相远的办公室去了,把有关情况对李相远说了说。李相远听了,觉得情况是有些复杂。怎么的呢?原来呀,在贺晓波的嫂子生病期间,贺晓波的哥哥找了一个保姆,在家里伺候病人。贺晓波的嫂子到医院住院,直至去世,都是保姆伺候。保姆把病人伺候得很好,贺晓波的哥哥很满意。按理说,把病人送走了,保姆的使命就完成了,可以拿钱走人。可是,嫂子走了,保姆没走。嫂子刚死时,哥哥心情不好,需要一个人陪伴,保姆暂时不走情有可原。这么长时间不走,就有些问题。保姆年轻,漂亮,眼皮儿活,会来事儿。哥哥能打能跳,身体健康。两个人白天黑天同住在一套房子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恐怕哥哥和保姆的关系早就不是雇主和佣人的关系,而是贴近和深入的关系。那天晚上,贺晓波到哥哥家去了。保姆对他很热情,也很警惕,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拿水果,一直围着他和哥哥转,结果他没机会对哥哥提秦娥的事,就从哥哥家里出来了。李相远说,这个情况以前没听你说过,看来是有些麻烦。你看怎么办,怎么和秦娥说呢?你了解秦娥,秦娥知道了你的态度,对这件事肯定抱了很大希望。贺晓波说,你不要打退堂鼓,我希望我哥找秦娥,不要找保姆。找保姆算怎么回事呢,让别人知道了,会对我哥的形象造成不好的影响。李相远想说,现在男雇主和年轻保姆好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别说女雇主死了,有的女雇主还活着,男雇主就和保姆暗地里打到一块儿去了。现在这个社会嘛,女的愿意找有钱的男人,男的愿意找年轻的女人,也算符合人性。但她没有说,红线的线头是贺晓波提起来的,她看贺晓波如何把线头放下去。她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就看你了。贺晓波说,你直接和我哥说怎么样,你说可能比我说效果还好呢。李相远说,我才不和你哥说呢,说不好了,在你哥那儿碰一鼻子灰,何苦呢!我给秦娥介绍对象,是出于人道主义,我跟你哥去说,别人就不一定按人道主义理解。贺晓波说,也是人道主义。

贺晓波当年参加工作,是哥哥安排的。那时,贺晓波正在老家读高中二年级。那个年代,大家对学业并不看重,能参加工作,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机会却很难得。所以贺晓波一听说能当工人,马上丢下课本,到矿区投奔哥哥去了。也是因为哥哥的关系,他没有下井挖煤,到机修厂当了一名翻砂工。秦娥比他早一年参加工作,他到车间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秦娥。他第一眼看到秦娥,眼里一明,心里一明,就把秦娥记住了。秦娥穿着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头戴劳动布的工作帽,在装束上和别的工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劳动间隙,当秦娥在黑乎乎的砂子堆前立起身来,便立即焕发出明亮的光彩,似乎把整个沉闷的车间都照亮了。是的,秦娥的工作服是粗糙的,上面还沾了不少砂子。这样的工作服不但遮蔽不了秦娥的美,反面使秦娥的美显得更加明丽。秦娥的工作服是有些宽大,但宽大的工作服挡不住秦娥优美的身姿。好比贝壳的表面总是有些粗糙,而闪着光泽的润白珍珠总是隐藏在贝壳里。车间里有好几位从市里分来的青工,他们的审美眼光一般来说比较厉害,他们对秦娥的评价是好家伙和不得了。工间休息时,他们都愿意往秦娥身边凑。谁坐得离秦娥近一些,仿佛谁就占据了优越位置,脸上就有些得意之色。那些不大敢往秦娥身边凑的人,也从不同角度,不时地朝秦娥看一眼,反正秦娥是全车间的焦点人物。刚参加工作的贺晓波不大敢看秦娥,好比他还是一个学徒工,别的人都比他资格老,他还不具备看秦娥的资格,又好像秦娥长得太好看了,他对秦娥的好看稍稍有一点害怕。

秦娥被抽调到厂里的宣传队去了,翻砂车间仿佛失去了光彩,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从工友们的议论里贺晓波知道了,秦娥还在矿务局中学上学的时候,就在矿务局的宣传队演过节目。参加过矿务局宣传队的人,厂里成立宣传队当然少不了秦娥。在车间里看不到秦娥,工友们就到厂里的俱乐部去看。秦娥在排练的时候他们看,秦娥登台演出的时候他们更要看。秦娥在厂里演出时他们看,秦娥到矿务局参加汇演时他们跟到矿务局去看。如果演的是集体节目,台上的演员比较多,他们看秦娥看得多一些。一有机会,他们就悄悄跟别人说,那个叫秦娥的演员跟他们在一个车间。贺晓波跟师傅们一块儿去看秦娥的演出。秦娥在台上,他在台下;秦娥在明里,他在暗里,他看秦娥时就没有了顾虑。他觉得秦娥唱歌唱得真好啊,一听就让人激动得不行。他觉得秦娥跳舞跳得真美啊,他老也看不够。他不会对别人说他和秦娥在一个车间,像秦娥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怎么能在车间里劳动呢!他随之有些担心,秦娥到了厂里的宣传队之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车间和他们一起干活儿了。

然而宣传队解散之后,秦娥又换上了工作服,回到车间里来了。当秦娥走进车间,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们没有鼓掌,也没人说欢迎的话,就那么看着秦娥。他们脸上阳光灿烂,整个车间仿佛一下子亮堂起来。那几个从市里来的青工,像是进一步认清了秦娥的价值,时不我待地向秦娥发起了求爱攻势。有人给秦娥写信,有人请秦娥吃饭,有人约秦娥到厂区外面散步。一天工间休息时,那帮青工把秦娥围起来,要秦娥来一段,来一段,唱歌跳舞都行。“呼啦”一下子,全车间的工友都围过来了,把秦娥围在了核心位置。他们都想就近欣赏一下秦娥的表演。秦娥满脸通红,说不行,真的不行。工友们起了一次哄,又起了一次哄,就是不愿意散开。秦娥摘下工作帽,往耳后抿抿头发,像是要唱了,可到底没有唱出来。贺晓波也想听秦娥唱歌,但他没有跟着起哄。他觉得让秦娥在满是铁腥味的车间里唱歌,有点太难为秦娥了。贺晓波也不敢对秦娥有什么想法,因为年龄稍小一些,秦娥有可能认为他还是一个少年,平时不怎么注意他。

秦娥对他是不是有这样的看法呢?有一天贺晓波从秦娥嘴里得到了证实。那天也是工间休息,有个工友说他有一个新发现,发现秦娥只要看贺晓波一眼,贺晓波就会脸红。工友这样说,等于一下子把贺晓波单独拎出来,并把贺晓波推向了前台。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贺晓波也不知道秦娥看他没有,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个工友指着贺晓波的脸,说,怎么样,我的发现没错儿吧!这时秦娥说话了,秦娥说,你们不要逗贺晓波,人家贺晓波还是个小弟弟呢!

那几个城市青年追逐秦娥,谁都没有成功。秦娥找的对象是她中学时的同学,她的同学也在机修厂上班,在另一个车间。贺晓波认识秦娥的同学,他对秦娥的同学实在不敢恭维,甚至觉得秦娥嫁给那样的人太可惜了。秦娥的同学过于黑、过于肥胖且不说,他一开口说话,嘴里就带脏字,好像不带脏字就不会说话。而且他一说话,就摇头晃脑,摇胳膊晃腿,全身的肉都抖动不已。贺晓波不能想象,像秦娥这样有着高雅气质的姑娘跟那样满身俗气的人怎样在一块儿生活!贺晓波后来才知道了,主要原因在于秦娥的家庭成份不好,是地主成份。在那个阶级斗争压倒一切的年代,家庭成份不好非常吃亏。

贺晓波没通过李相远,把秦娥约到了一家酒店。作为场面上的人物,贺晓波显得很自信。秦娥却不大自然,看贺晓波时目光有些躲闪。贺晓波问,秦娥,你还记得我吗?秦娥说,看你说的,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不光我记得你,机修厂的人常提起你,大家都说你是机修厂的骄傲。贺晓波说,真是很抱歉,我出来后没有再回过机修厂,也没为机修厂做过什么事。秦娥问,相远呢,相远怎么没来?贺晓波说,我临时约你出来,没来得及告诉她。秦娥说,我现在给相远打个电话吧?贺晓波说,临时约她,显得不够有礼貌。下次再约她吧,这次咱们先聊聊。聊什么呢?秦娥不知道聊什么。贺晓波说,你的情况李相远跟我说了,我也跟我哥说了,我哥的意思等一年以后再说。秦娥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别再说了,我知道不行。贺晓波说,不见得不行,这里有一个时机问题。我哥和我嫂子感情很深,我哥说等一年以后再说,他肯定有他的道理。要说不行,只有你说不行。像你这样的,恐怕一千个里头都难挑出一个。秦娥说,贺总开玩笑。贺晓波说,你不要叫我贺总,这样叫我觉得生分,觉得你把我当外人。要叫,你还叫我贺晓波。记得不,在厂里的时候,你还说我是小弟弟呢!怎么样,我现在还是小弟弟吗?秦娥说,你那时候本来就是小弟弟嘛!贺晓波问,现在呢?秦娥说,你长,我们也长,你现在的年龄还是比我们小。贺晓波说,看来在你眼里我是长不大了。秦娥笑了一下,说,也不是,你的学问比我们大,思想比我们大。贺晓波说,思想还分大小吗?秦娥说,分吧,我也说不好,让你笑话了。贺晓波说,你跟我太客气了,我总觉得,你在跟我保持着一种距离。咱们喝点酒吧,你喝什么酒?秦娥说,我不会喝酒,从来不喝酒。贺晓波说,少喝一点吧,那就喝点红酒。贺晓波点了菜,要了红酒。贺晓波说,来,吃菜。秦娥只夹了一点点。贺晓波说,来,为了我们的重逢,我们干一杯!贺晓波把一杯红酒喝干了,秦娥只把酒水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贺晓波没有勉强劝秦娥喝酒,说,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对你仰慕得,能看你一眼我们心里就很满足。能跟你说上一句话呢可以高兴一整天。秦娥说,哪有那样的事,你说得太夸张了!贺晓波说,一点儿都不夸张,我们当时的心情你真的没感觉到吗?秦娥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贺晓波说,反正我觉得你挺好的,就是不敢对你说。那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保存你一张照片,像别的人保存电影明星的照片一样。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愿望太高了,想来想去,始终不敢对你说出来。我当时要是对你说了,你会答应我求吗?秦娥说,很难说。不是因为别的,我那时很少照相,自己存的也没有照片。贺晓波说,亏得我当时没有向你张口,要是张了口,遭到你有拒绝,对我的打击不知道有多大呢!

贺晓波约秦娥吃饭是在晚上,随着夜幕降临,到酒店喝酒的人渐渐多起来,祝酒声,碰杯声,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服务员端着盘子,仄着身子,鱼一样在桌与桌之间穿梭。酒店对面是一家很豪华的夜总会,夜总会楼门口的霓红灯开始闪烁。霓红灯五颜六色,一红,一绿,一黄,一闪就变一种颜色。霓红灯不断变幻的色彩透过酒店的玻璃窗,照在人们的脸上,仿佛使酒店变成了夜总会的一部分。贺晓波说,我点的菜不大合你的口味吧?秦娥说,挺好的。我都吃饱了,你点的菜太多了。贺晓波问,你现在还跳舞吗?秦娥说,跳舞?跳什么舞?我哪里会跳什么舞。贺晓波说,你说你不会跳舞,别人也许相信,我是不会相信。你在宣传队那会儿,跳舞跳得多好呀!秦娥说,那都是瞎胡闹,我早就不跳了。人都老了,还跳什么舞!贺晓波说,我看你一点儿都不老,和在机修厂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秦娥微微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说,我该回去了。说着站了起来。贺晓波说,再坐一会儿嘛。秦娥说,我出来的时候,我女儿还没有回去,不知道这会儿回去了没有?贺晓波见留不住秦娥,说,我叫车去送你。秦娥说,不用,我去坐公交车。

后来,贺晓波还是找个机会把哥哥约出来,把秦娥的事对哥哥讲了。贺晓波说,这主要是李相远意思,李相远觉得秦娥和你做伴挺合适的。贺晓波说他也认识秦娥,帮秦娥说了许多好话。哥哥表态说,你看秦娥合适,不等于我看秦娥也合适。你好好办你的报纸,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贺晓波把哥哥的态度告给李相远,李相远再和秦娥联系时,联系不上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娥的手机号已变成了空号。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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