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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的故事(小说)

2009-01-05施国英

中外书摘 2009年12期
关键词:同性恋者政治家马克

施国英

跟着乔安走进马克的客厅的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尽管现在是中午刚过,但房间里的光线却像阴雨天的黄昏。一些褪色的旧家具静静地蹲在半明不味里。马克斜躺在泛白的红丝绒沙发上,在看一台像是从街上捡来的电视机。见我们进来,他起身关掉电视。我小心翼翼地在另一张不配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对不起,我的佣人不在,谁来做咖啡?”马克问。

我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了他在开玩笑。不过,来自马克浑厚的嗓音,这个玩笑开得很逼真。

“没关系,我来做咖啡。”乔安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

房间里片刻沉默。马克点上一支烟。我想找一个话题,但又着实担心我的英语语法。马克的英文比一般的澳洲人还要好上几倍,连乔安也找他修正博士论文。从乔安那里,我已经知道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正当我在脑海里组织英文单词,厨房里传来器皿打碎的声音。马克并不起身,只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提高一点嗓门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咖啡已经做好了。”乔安回答。

“每次他来这里,总要打碎一点什么。”马克说着朝我笑笑。

我也报之微笑,感觉顿时轻松了许多。我开始打量房间的另一头。屋角摆着一排低矮的书橱,书的排列非常整齐有序,像是许久不曾启用过似的。书橱半环着一张圆桌,桌面上铺着一块想必原先是墨绿、如今褪成咸菜色的桌布。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嵌在书橱上方的墙上,像是孤零零的天窗。地板是赭色的柚木方块拼成的,没有地毯。我实在找不出理由认为这是一个凌乱或肮脏的居所,相反,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很久以来没有人活动的旧居,连书橱边的灰尘也是那么有序。可我知道,马克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住了十三年。当今澳洲政坛上不少显赫的政治家早年都曾光顾过这里。

我的视线又落在马克的身上,他正在和乔安谈论着最近去世的澳洲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一怀特。我这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位魁梧、举手抬足之间颇有威势的中年男人也是一位同性恋者。尽管从中国来澳洲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在马路上和朋友家的聚会上,我早已见过不少同性恋者,但我从来还不曾见过像马克那样看上去不像同性恋的同性恋者。况且,这个男人很快就将成为我的英文补习老师。我正在悉尼某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的硕士学位,很快就要开始写论文,由于担心自己的英文写作不够好,原来想找同系的乔安帮我的忙,可他自己也忙着写论文。再说他的母语也不是英文而是意大利语。他就向我推荐了他的朋友马克。他说马克最近正好有钱方面的问题,我说那我们正好可以各取所需。事实上,我不止一次从乔安那里听说马克缺钱花。记得有一次,乔安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中国人喜欢桥牌的,我说在这里的中国人赚钱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雅兴去研究桥牌。他说马克想出售他收藏的五千本桥牌书,只卖五千元,准备拿这笔钱去欧洲旅行。我听后只是摇头,觉得他的朋友不可思议。

眼下,我就坐在这位传奇式的人物旁边,听着他以自信的语调侃侃而谈。常听乔安说起马克时常很颓丧,但我此刻看不出丝毫的迹象。他端坐在沙发中间夹着烟,那副笃定的神态让我们这些整天为论文操心、为将来的出路担忧的小年青自惭形秽。

从马克家出来,钻进乔安那辆二手车之后,他问我:

“你觉得马克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我答道。

“我早就说过,我的朋友不会是无聊的人。”乔安得意地一踩油门,汽车飞也似地上了公路。

马克的故事,我已经耳熟能详。他曾经是澳洲工党党部最年轻也最能干的干事,所有的人都曾以为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当年和他同事的两个伙伴,如今一个是联邦国会的议员,另一个是澳洲最大的州的反对党领袖,此人后来当了十几年的州长,如果不是他自己突然辞职不干,凭他旺盛的人气,日后当上联邦总理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的一天,马克就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拒绝了任何工作回家睡觉,而且一睡就是十年。当然,为了吃饭和付房租,他还得干点什么。最初,还有政治家登门拜访,请他写演讲稿。后来,他靠教授桥牌为生,他有桥牌大师的称号。再后来,政治家和学生都越来越少。他开始向朋友借钱或者替烟草公司品尝香烟,傲类似乱七八糟的临时工作。可他坚持不外出上班。二十五岁之前,他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这个女人现在还是他唯一的女性朋友。据说,有一天,女性朋友带着现任男友来看他,男友对马克看不惯,女友竟然当面斥责道:如果我想做爱,我会找你;如果我想谈话,我会找马克。而马克的理论是。找有意思的男朋友谈话,跟无聊的男人做爱。他做爱的对象中不乏医生、律师之类的人。

晚上,我给仍在國内的女朋友打电话。告诉她我找了一个英文补习老师。顺便提到马克是一个同性恋者。女友倒没什么大惊小怪,我知道,她还没有开放到认为我会去搞同性恋。如果我的英文补习老师是个洋女人的话,那她倒要神经紧张一番。想想也真是的,本来都快要结婚了,可我就因为少了一个洋学位,评职称、分房子处处不顺利,这才一气之下。跑来澳洲再啃学位。可真到了国外。看到有些博士头衔的澳洲人潇洒地开着出租车,那遍地都是的空房子,我突然觉得什么职称房子都变得一钱不值了。可我是个中国人,天生有太多的责任。当初女友以处女之身委身于我,后来还做了两次人工流产,我是注定要娶她为妻的。

放下电话。我突然觉得有点孤独。同屋的阿生,在唐餐馆里打工还没回来。我申请到了部分奖学金,又在学校的图书馆谋了个差事,经济上总算还可以。

一个星期之后,我挟着预先写好的英文作文。再次来看马克。他的房门似乎永远敞开着,好像从来不必担心小偷会光顾。

咸菜色的桌子旁边,多了两把椅子。没等我开口,马克拍了拍原木的椅背,面呈满意之色。

“这是我从街上捡来的,现在我们正好用得着。”

于是,我们就在这捡来的椅子上坐下。在或许也是捡来的桌子上摊开稿子。两个小时下来,我不得不暗自佩服,马克是一位绝对够格且敬业的老师。一下课,我就赶紧掏钱。我知道,他随时都等着钱用。

马克收下钱,说:“我要给你看些东西,也是我从街上捡来的。”

他从卧室里拿来了一些画册图片之类的印刷品。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些中国画的印刷品。有扬州八怪,也有一些现当代画家的作品。说现当代,其实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我们开始喝咖啡,一边谈论中国画。我没料到。对中国画接触并不多的马克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它的问题。

“我的感觉是中国画的画家似乎太偏重于纵向的继承,他们的眼睛很少往两边看。”

我点头同意他的看法,补充道:

“中国画的作者都以师承某一个画家或某一个画派为荣,他们喜

欢介绍自己是谁的学生、谁的第几代传人。他们的成名一般都要等到中年以后,甚至老年。”

说完,马克和我都耸了耸肩膀。他说如果我想要那些画片,他可以送给我。我谢过后放进了书包。

就这样,以后每次上完课,我们总要就某个话题聊上几句。但我们谈论的话题多半是艺术或者文学,很少涉及人生,我对马克依然谈不上十分了解,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像往常那样,径自走到客厅,可不见马克的人影。屋子后面,却传来砰砰砰砰的声音。我循声找去,只见马克蹲在后花园里,沮丧地瞪着打翻在地的洗衣盆,脏衣服扔得满地都是。

“怎么了?马克。”我问道。

“太多了,我放弃了。”说着,马克开始把脏衣服往垃圾桶里扔。

“喂,等一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上去阻止马克。

“我一直是手洗衣服的,可这一次实在积得太多了。”

“小事一桩,我住的公寓楼下有洗衣房,我替你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就是了。”

马克感激得不得了,上完课后。一定要拿我刚交的学费请我喝酒。我拗不过他,只好自己跑出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把余下的钱又给了他。

乘着酒劲,我第一次问起那样的问题,当初他为什么放弃眼看就要开始的显赫的仕途?

马克眯起泛红的眼睛,半带嘲讽地反问到:

“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吗?人类比以前更聪明了吗?我们仍然像几千年前那样互相残杀,只不过杀人的武器更先进了罢。人们不能容忍你和邻居的太太做爱,却能在所谓正义的名义下杀人……”

“但如果好的政治家上台,他们或许能改变人类生活的某些方面。”我打断马克的话,声辩道。

“你太天真了,陈。一个人成为政治家后就不是他自己了。比如一个政治家就不能是一个同性恋者。我宁可做一个同性恋者也不选择做政治家。因为前者才是我自己,是我生命本能的需要。”马克说完,又给自己斟满酒杯。

可我依然不明白,他放弃做政治家,凭他的能力和才华,他还可以做别的什么,比如作家,他的英文写作实在很棒。我再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或者不是都是一样的,最后我们都要死去。”

我不再说什么。在沉默不语中。脑海里泛起了一段久违的回忆。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怀着诗意的忧伤憧憬未来,我的理想只是在喧嚣的尘埃里拥有一间孤独的小屋,做一个清贫的艺术家。很多年过去了,由故乡窄窄的街道走出来的我,从中国的大都市再走到世界的大都市,以一个进取者的姿态追求为世俗肯定的价值。如今,当我偶然面对一个自我放弃、自我放逐的西方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沮丧。生命的个中三昧,谁又能说得清。

最后一次见到马克,是在两个月以前。那天,也是我最后一堂英文补习课,然而却没有上成课。

当我像往常一样,走进那间半明不味的客厅,一股大麻烟叶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心里小小一惊,马克一般不会在上课之前吸食大麻。只见他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垂落到地板上,上半身裸露着,下面套着灯芯绒牛仔裤。我看不清他的脸,幽幽中,梦幻似地飘来一句话:“我还想做爱……”

我站在那里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马克缓缓地转过脸,看见我,他倏然坐起身子,眨着惺忪的眼睛,连连抱歉道:

“对不起,我以为约翰还没走……”

我知道约翰,马克的情人之一。记得有一次,马克拿着通讯录打电话,踌躇着那夜选择罗伯特还是约翰,后来选择了约翰,因为每次他都能带点大麻烟叶来。据说约翰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父亲,在银行里做事。

看来今天的补习课上不成了。我干脆将随身带来的一瓶威士忌提前打开。

马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很诚恳地对我说:

“谢谢你,陈,你是一个大好人。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越来越少了。”说着,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我只能说,马克,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认识你,我理解了很多事情。”我轻轻碰了碰他的酒杯。

望着酒杯里褐色的液体,马克微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凄凉。

“我只是一个人到中年、潦倒的同性恋者。”

我本来想说,一切还来得及,你不过四十才出头。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今天我去看我的房東,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病了,躺在医院里。”马克的语气里透出无限的悲哀与无奈,

“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老人,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他租给我这个房子的时候,我还在替工党工作。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何辞去工作。他当然知道我是个同性恋者。你知道我每周的房租是多少?七十块!按市场价,这套房子起码得付二百块一周。十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加过我一分钱的房租,还经常允许我拖欠房租。如今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就会死去……”

“今天我在病房里遇见了他的儿子,他得意地看着我,仿佛告诉我,你的日子也快到尽头了。我知道,只要老人一闭上眼睛,他的儿子马上就会把我赶出去,很快就会拆掉这所旧房子盖新楼。你知道,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寸金之地。多么好的老人啊。可这样善良的人,如今却插着氧气管躺在医院里……”

潇洒的生之轻,依然摆脱不了活之重荷。我们毕竟还都是血肉之躯。我默默地,电只能默默地陪着马克一杯一杯地喝酒。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房间里更是黯淡无光。我起身打开了房灯。马克挥挥手,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埋头于酒杯。他喝酒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在昏黄的灯光下,马克赤裸的脊背弯曲着,右耳垂上的小银圈幽幽闪烁着。他依然是魁梧的,然而却不再壮实,他肉体的肌理在慢慢松弛,那明显可辨的曲线诉说着乏力,犹如沙丘,在暮色的风里渐渐下垂,那是一种颓废而无奈的美。他近乎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当天的学费,想了想,又加上那篇有待修改的英文作文,一同放在了那张蒙着咸菜色桌布的圆桌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马克的客厅。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修改好的英文作文。信封里没有其他的片言只语。

再后来,我搬了家,一直踌躇着要不要给乔安打电话,他肯定知道马克的消息。但我期望有一天,能在悉尼的大街上发现奇迹。所以始终未打那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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