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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皆苦

2008-05-26董希平

关键词:顽石贾宝玉解读

董希平

〔摘要〕《红楼梦》的宏观结构基于神话。含玉而生的贾宝玉,前身既凝聚了补天顽石和神瑛侍者神性,在人间又是大贵之家的宠儿,但却改变不了尘间规则,依旧经历人间的悲凉;而来自仙界的僧道双重力量的护佑,只能助其一灵不灭,最终逃离人间;历劫之后,人间的苦痛同样辐射到了本来无欲无求的仙界。《红楼梦》从神仙和神话的角度揭示了“一切皆苦”的生活真谛。

〔关键词〕神话;解读;贾宝玉;顽石;苦

〔中图分类号〕I207.41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689(2008)04-0086-09

《红楼梦》作为“古今第一奇书”,数百年来其主旨与涵义已经被猜测万端,众说纷纭,兹不赘述。然观第一回中对于书中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的前生身份设定——前者为携玉(补天顽石的幻相)出生的赤瑕宫神瑛侍者(注: 关于顽石、通灵宝玉、神瑛侍者、贾宝玉之间的关系,学者多有争议,一般以为在脂评本中补天顽石为神瑛侍者下凡携带而去,幻化为通灵宝玉,贾宝玉之前身即为神瑛侍者,顽石和神瑛侍者是并列的,二者是两个故事;后来程刻本调整改动,将补天顽石和神瑛侍者连接,从而使顽石成为贾宝玉的前身,详参李庆信《荒唐言中寻真味:石头与神瑛及其相关问题论辨》(《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四辑)。本文立论即在于分析神性不足以改变甚至影响凡间之悲苦,因此对于这一问题不做详述,行文中仅将顽石、神瑛侍者视为统一于携带通灵宝玉的贾宝玉一身的神性体,合而论之。),后者为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其所依托的大背景,则显然是中国创世神话中的“女娲补天”和佛教中西方灵河的融合,二者以前者为主。“女娲补天”见汉代《淮南子·览冥训》: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1](95)

全书主体中,顽石下凡造历幻缘之际,跛足道人、癞头和尚对宝玉及其相关人物的护佑——从携通灵石下凡,到宝玉历尽与大观园诸女的生死别离、尘世诸般苦痛,直至在毗陵驿光着头,赤着脚,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于雪中拜别贾政。可以看出,全书以“女娲补天”神话作为根本和灵魂,而由此引伸出的人物、情节作为全书的骨架,最后的全书收尾则还是归于“女娲补天”的神话母题,如林黛玉死后的第九十八回点明宝、黛二人的前世身份,并借宝玉梦中在阴司泉路所遇见人之口,强调绛珠仙草以林黛玉的身份将“一生所有的眼泪”报答甘露灌溉之德后的去处:“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注:本文所引《红楼梦》文本,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排印程乙本。)贾宝玉中乡魁了却尘缘之后,拜别贾政,与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所唱之歌则照应了开头顽石的来处,也点明了顽石的归宿: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劫终之日,复还本质,回归青埂峰下,继续过那遨游太空的生活。而这神话构架之下演绎的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十九年尘世生活,美则美矣,乐则乐矣,但正应了第一回中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劝阻顽石入红尘的一段话:“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如此,一出轰轰烈烈的《红楼梦》,繁华落尽之时,只让人于难以置信的 “满纸荒唐言”中品出“一把辛酸泪”的辛酸。

这样,尘世所谓的幸福和快乐及其最终走向悲伤的结局,和神话世界的美好与永恒作了强烈的对比,而顽石以及十二钗诸女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离合悲欢,实则处处衬托着神话世界冷静、永恒的光辉。如此,尘世之中,“一切皆苦”,即便以顽石所具备的先天优势和后天助力,既不能改变这一世间规则,也不能适应其环境,而最终被淘汰出富贵人间之局,尘世之行,成为名副其实的“历劫”,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2](231)可谓至言。

试详论之。

一、在先天身负神界、尘世双重优势的“顽石”,不能改变尘世的既定规则

《红楼梦》为主人公设定了跨越神、凡两界的多项优势,来突出“顽石”非同寻常的凭仗,但是即便如此,对于经世历劫的顽石来说,基本上没有决定性的帮助,而这些优势所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是让它更深刻真切地体会到尘世的悲凉与苦痛。

其一,出自神界的宝玉,先天本身条件优越,可谓“神之骄子”,其本身为女娲补天之时所炼之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之一,而这些石头“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正合天地变化之数(天道一年十二月的轮回和地上一年二十四节气的循环),显示出顽石不凡的出身。其实中国传统小说经常用这种手法来强调主人公的某种不凡,比如《西游记》中孕育孙悟空的那块顽石,也是:

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西游记》第一回)

顽石自经锻炼,灵性已通。可见,身为顽石时候已经非凡石。非凡的出身,令宝玉衔玉而生,而那块颇具象征意味的玉,除了给宝玉的出生带来一些传奇色彩和轰动之外,更多的是在随后的十几年中摔摔打打、反复得失,引起风波无数,成为宝玉观察人世百态的一个重要因由;同样因为这块玉,引出了“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戴着金锁的宝钗,引出了困扰宝玉几乎整个十余年尘世生活的与“木石前盟”纠缠不清的“金玉良缘”。而最终王熙凤借助“调包记”使得宝玉、宝钗成婚,黛玉焚稿而亡,则象征着前世姻缘的“木石前盟”最终不敌象征着尘世富贵与门第的“金玉良缘”,显示出神界的先天优势并没有改变尘世“苦”之本质,甚至没有最终影响到导致一切皆苦的尘世规则,这一点,即使曾有补天资格的顽石也不能例外。

其二,尘世凡间地位的优越。人间的宝玉,同样是天之骄子。他所托身的家族,乃是具有百年历史的四大家族之一贾家。第十二回中门子提供给贾雨村的护官符道出了四大家族的权势富贵: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而宝玉在长兄贾珠死后更成为贾府未来的第一法定继承人。在家庭内部又最得贾府老祖宗贾母无原则的宠爱和贾府上下几乎所有人的呵护——当然,贾政的妾赵姨娘以及宝玉的庶兄弟贾环等人除外。仅举一例,就贾府中诸人的身份重要标志——拥有的大丫头数目而言,贾母,八个;太太们,四个;姨娘们,两个。而宝玉,除了袭人外,七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还有乳母李嬷嬷;而小姐们则只是“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贾母动不动就心肝宝贝肉地护着宝玉,在家庭风波中一概站在宝玉一边,有时候甚至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一个经典的案例发生在第三十三回,因为金钏和琪官的事情,宝玉被贾政笞挞,贾母的反应,是《红楼梦》里面少有的激烈,也是凸显宝玉在贾府地位的重彩之笔:

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最后搞得阖府人仰马翻,抬人的抬人,送药的送药,显示出宝玉是贾母也是贾府宝贝的地位。

在情感世界中,《红楼梦》也为宝玉安排了一个众美环绕的优越地位,后来更成为大观园的女儿国中唯一的男性,赋予他“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近乎至纯唯美的思想观念。

但是,正因为赋予了宝玉诸般人以为理所当然的家族荣耀和人间温情,等其乍经荣耀的消散和温情的解体,才会较其他人更有一种绝望的悲怆,所谓得到是苦,失去也是苦。

其实,就宝玉而言,也许更多的悲楚,在于那些围绕在自己周围对于自己很好的人们的互相伤害,也在于最后宝玉自己也加入了这种伤害,以至于演出了一幕幕绵绵不绝的人生悲剧,我们通常分析这些情况的时候,一般都以封建大家庭的诸般矛盾而视之。世人大多以为黛玉之死为《红楼梦》最惨的一幕,实则宝玉赴考之前、决定离家之际的别母、别嫂、别妻,乃是一部《红楼梦》悲剧演成之极,更可见宝玉这一神界之骄子、人间之骄子所体味的人间之深悲与无奈:

宝玉出家的一幕,其惨远胜于黛玉之死,黛玉死,见出贾母之狠毒与冷淡,然此狠毒与冷淡犹是一种世情,其间有利害关系,吾人总有恕饶的一天。至于宝玉的狠与冷却是一种定见与计划。母子之情感动不了,夫妻之情感动不了,父子之情更感动不了,刚柔皆无所用,吾人何所饶恕?恕宝玉乎?然宝玉之狠与冷并非是恶,何用汝恕?惟如此欲恕而无可恕无所恕之狠与冷,始为天下之至悲。盖其矛盾冲突之难过,又远胜于有恶可恕之利害冲突也。吾故曰第二幕之惨又胜于第一幕。其主因在于思想性格冲突而外又加上一种无常之感。他要解脱此无常,我们恕他什么?[3](623)(注: 参见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文哲月刊》第一卷第三期(1935年12月15日版)、第四期(1936年1月5日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等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第62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年版。)

红尘如网,宝玉此种经历,恐怕会令每一位起凡心的的神仙望红尘而却步。

其三,尘世之祖先与仙界之神仙,合力开启宝玉的智慧,欲令其明白痴情声色的虚妄,从而走上仕途经济,来承担家族兴旺传承的责任,而最终不可得。这种优势,当然更非普通凡夫俗子所能具备。我们看第五回,宝玉随贾母到宁国府赏花,中午在秦可卿屋中休息,梦中进入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引领下,游览了“薄命司”,甚至观看了金陵十二钗的薄册,闻了“群芳髓”之香,品“千红一窟(哭)”之茶,饮“万艳同杯(悲)” 之酒,听《红楼梦》十二曲,可以说不知不觉中已经明晓了自己已经和即将接触的那些女子的人生结局。那么宝玉何以会获得这种优待呢?须知宝玉所接触的这一切大概也可以称得上所谓“天机”了,而宝玉在浏览薄册过程中的一个细节也说明了这一点: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而警幻仙姑的身份更非寻常,据她自己介绍:“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那么是什么人有此力量,请动如此仙人来破例开化宝玉呢?还是宝玉在尘世的、能力通达仙界的祖先。警幻仙姑在回答众女仙为何领宝玉入太虚幻境时回答了这个问题:

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可惜的是,这次合天上人间之力对宝玉进行的思想开化,显然没有成功,尽管警幻仙姑最后在“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之处一再现身说法:

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但还是难以挽回宝玉堕入迷津的结局。宝玉最终按照既定的运数,成为尘世规则下的“无用之人”,正如第三回两首《西江月》所批: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宝玉在一再面临情感困、最后甚至面临生存困境之后,经历了世间的劫难苦悲,直到幡然顿悟,留下一路苦痛,割舍一切,离家而去,而离家之际,更成为尘世苦痛经历的极致。

二、在人间,拥有尘世宠爱、佛道力量

的双重护佑,仅能维持“顽石”感受

世间苦痛的一灵不灭

宝玉降生人间,不可避免陷于尘世磨难、家族争斗之中,但是宝玉托庇于若干力量,几乎得到了来自仙界人间全方位的爱护。这种爱护来自贾母,这位贾府的最高权威,至死都把宝玉作为心肝宝贝肉地疼爱;来自贵妃元春的关心,这位具有特殊身份的姐姐对于宝玉的关心,可谓半姐半母;他居于大观园之中,更成为众女所簇拥的中心,其中如探春,本来与贾环同母,但却与宝玉最亲;如妙玉,这位目空一切的美女兼槛外人,对宝玉的态度更是与众不同,举一个例子,第四十一回中妙玉招待贾母、刘姥姥一行人来栊翠庵品茶,以“旧年的积雨水”泡茶来显示其与众不同,安顿好了众人之后: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而对待宝玉,则又在宝钗黛玉之上:

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能够与一个男子同用一只杯子,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更何况中间作者又附加一笔,命婆子将刘姥姥用过的成窑的茶杯丢在外边不要了,等到宝玉要送给刘姥姥时,又补充道:“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此外,一般的琐碎小事,诸如“摔玉”之类,自有人间的守护者轻松解决,而姻缘的安排、“丢玉”一类的非人力可以解决的问题,则需要仙佛上场了。

更大的护佑之力来自于象征着仙、佛双重力量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双重力量的护佑主要表现在三个阶段:1.为顽石的尘世生活设定充裕的条件;2.为顽石的尘世劫难提供超自然的法力保护;3.在“宝玉”丢失、宝玉失去灵性之后帮助恢复顽石为尘世污染的灵性,勘破红尘出家——在走投无路之际摆脱尘世的创伤与悲凉。这实际上也是也意味着顽石尘世生活的失败与逃离。

我们先看第一阶段,仙、佛之力为顽石的尘世生活安排充裕的条件,令顽石降生于豪华世家等自不必说,我们只看伴随宝玉情感生活的木石前盟和金玉奇缘,就不脱仙、佛两道影响的痕迹。

宝玉降生之际,口含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为宝玉增添了高贵神秘的色彩,上面更有文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是先有了玉。随后安排了这“玉”未来情感生活发展的双重走向和二元选择——“金”、“木”,即遵循尘世价值观和规则、象征荣华富贵的“金”来配,以及超凡脱俗的、遵循情感规则象征心心相印的“木”来配。前者具体表现为佩戴金锁、服用“冷香丸”的薛宝钗。第八回借着丫环莺儿之口传达出来:“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缠着要看,于是: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

这两句话便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书中接着写到: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借助莺儿的口快,我们知道了这金锁的先天安排者,也是顽石的旧相识之一癞头和尚。而随后出现的保持宝钗身体健康的冷香丸,也和金锁同源,第七回中周瑞家的与宝钗谈宝钗的病:

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而这海上仙方的配料与制作方法的几乎不可复制性,则暗示出其非凡的出身以及与大荒山情埂峰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周瑞家的要记住这个方子,宝钗回答:

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于是,周瑞家的对于这非凡的仙方,只能知难而退。而这来自癞头和尚的“冷香丸”后来又在百药罔效的情况下,助宝钗躲过一劫,第九十一回当薛蟠打死人命被关进监狱,突然案情又有反复,写信回家要钱,引得家里沸反盈天: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收拾,直闹到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解。秋菱见了,也泪如泉涌,只管在旁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

来自癞头和尚的“冷香丸”,俨然是宝钗人生路上的护命金丹。书中一再强调这种药的神秘性和不可替代的作用,则其来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后者则表现在干预林黛玉的人生轨迹。第三回写林黛玉初进贾府,众人看她有不足之症,劝她吃药: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显然,在这里癞头和尚所象征的力量对于已经来到世间、正遵循着尘世运行法则的“绛珠仙草”,部分地失去了效力。

在第二个阶段,“宝玉”丢失、宝玉失去灵性之后,仙佛之力帮助恢复顽石为尘世污染的灵性。这主要体现在两件事情上,第一件是大家族的内部的相互倾轧背景下,十三岁的宝玉遭受暗算,在凡间力量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仙佛之力出现。第二十五回中,赵姨娘受到贾府的歧视、嫉妒宝玉所受到的宠爱,于是重金请马道婆暗里算计宝玉和凤姐,于是马道婆:

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这里对于人间长久以流传的魇魔法的详细描述,传达出了人间黑暗力量的可怖,即便是仙凡两界的骄子遇上也不能幸免。于是一天正在和黛玉谈笑的宝玉无端地头疼起来,然后:

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正闹得天翻地覆时候,王熙凤也“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三日光阴,两人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这是顽石下界后遇上的第一次重大挫折,面对险恶人间,眼看历劫之旅就要提前结束,这时候隐隐的木鱼声响,护佑宝玉的非凡力量出现: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宝钗、黛玉遇上的只是其中一人,而现今宝玉遇上的则是两人,和尚的诊治过程和满嘴疯话,则既坐实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与宝玉的前世之缘,又点明了昔日仙家通灵宝玉如今不灵的缘由:原来已经为声色货利所迷、粉渍脂痕所污,世间声色犬马污染力之大一至如斯!他们之来,不过借超凡之力恢复顽石的先天灵光而已: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三十三日后,宝玉痊愈,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继续自己的尘世生活。

第三阶段,在宝玉尘世之路越走越窄、走投无路之际,仙佛之力为其提供脱离尘世苦痛的法门与出路。

这一过程体现在小说第九十四回一直延续到一百一十六回,中间经历了调包计宝玉宝钗成亲、黛玉之死、贾府抄家、贾母归天等一系列具有归结意义的大事,成亲与黛玉之死,意味着宝玉的爱情世界毁灭;贾府抄家,意味着宝玉赖以托身的物质世界瓦解;贾母归天,则意味着宝玉的亲情倚靠消散。这样,顽石的尘世之路越走越窄,已经到了尽头。我们先看看宝玉的丢失: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突然在十一月的寒天里盛开了。这一不祥之兆,被贾府人强作吉兆,于是阖府赏花,这宝玉:

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

整个贾府闹得人仰马翻,也没有找到这块来自大荒山的通灵之石、宝玉的命根子,而贾府的灾难从此开始:先是贾府政治上的重要靠山元妃薨世,接着宝玉“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接着王府的王子腾在进京的路上“没了”,贾政又要外放江西粮道。于是引出了宝玉调包计成婚,黛玉焚稿而亡。至此,木石前盟已经失败,而金玉奇缘似乎已经成功。而到了第九十八回宝玉梦入阴司泉路,得到梦中人指点,也似乎已经完全世俗化,认了尘世之命,开始融入尘世:

(那人)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

而毕大夫的诊断也从生理上证明了这一点:“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

至此,通灵宝玉经过长久的尘世锻炼和苦乐悲喜,终于找到了自己作为凡人的感觉和位置,就此真正开始了平凡的人间生活:

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得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又见宝钗举动温柔,就也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

然而,完成蜕变沉心于尘世之后,不可避免地世间烦恼纷至沓来,薛家外有薛蟠的人命官司风波再起,薛家几乎破产,内有夏金桂搅得鸡犬不宁;探春远嫁引得宝玉旧病复发;贾府被抄,贾母病危,贾政才发现此时“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贾府竟然也接近破产!至此,贾政发出感叹:“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这也道出了融入尘世的宝玉的尴尬处境:前世无才补苍天,今世同样无才挽狂澜于既倒。随后迎春遭虐待致死,贾太君归天,鸳鸯殉主,贾府遭盗,妙玉遭劫,赵姨娘暴病而亡,凤姐病亡,昔日大观园诸女星流云散,宝玉所托身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逐渐解体,在世间的生活越走越窄,面临山穷水尽的窘迫局面。于是在第一百十五回,当贾兰也和游历太虚幻境后淘汰了迂想痴情、专心于文章经济的甄宝玉情投意合之后,宝玉在世间更无知音,“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夫也“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宝玉在世间终于山穷水尽,此时癞头和尚出现了,而且直冲内房,嚷着“迟了就不能救了”:

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回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

和尚送玉,送的是前生的记忆,送的也是处于山穷水尽的宝玉的出路。随后,宝玉再历太虚幻境,最终顿悟一切。是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开始了脱离悲哀尘世的行为,这是超脱,而这超脱行为本身又是尘世悲剧的一部分,甚至是尘世悲剧的顶峰。而宝玉雪地别父之后,贾政那一句催人泪下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更是这场悲剧的最后一声回响,令人对于世间万般皆苦皆空的说法生共鸣。

三、在仙界不能免俗,感受凡间辐射

而来的情苦与情伤

《红楼梦》全书所依据的女娲补天的神话母题,以及与这一神话部分展开的太虚幻境看来,其中已经融入了佛家的人生即苦、人生虚妄,道家的追求长生逍遥快乐,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等一系列相互矛盾的因素。而这一系列思想虽然相互矛盾却又看起来有些完美地体现在宝玉的出世、入世生涯中,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一切皆苦的观念以及对于悲苦的无可奈何不仅弥漫于尘世之间,而且在《红楼梦》中,已经不知不觉渗透延伸到那个女娲补天的神话以及其中的太虚幻境,以及那一僧一道所歌唱的神仙们遨游的浩渺太空之中,渗透到了神仙们前世今生的思想之中。

在《红楼梦》看来,这场引起凡间无数女子生生死死、苦乐喜悲的这场“红楼之梦”本身就是仙人自己不能忘情的产物,具体一点说就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两位做导演、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两个做主要演员而成的命定的悲剧,并且在开始各人就已经知道了悲凉的结局,我们看第一回顽石的“凡心”初动: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通灵的仙石尚不能免于“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的俗儿之态, 向往那俗儿钦慕的富贵场与温柔乡,而不惧“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人世规则,这不禁让人对仙界的超凡脱俗的印象大打折扣,而随后的另一位女主角的的下凡缘由更令人油然而生仙界也有痴情苦的慨叹了: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而后发生的以大观园为中心的、波及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悲欢诸般情事,在空间上虽然发生在人世,而实际上则发端于这未能免俗的仙界“一念”。

而后来自于太虚幻境的诸仙子在经历人间苦难返回本原的时候,既为苦痛折磨得惨烈无比,又不能忘情人间,我们看第一位离开人间、回到太虚幻境的秦可卿,死因尚且有争议,而临去之际,仍不忘指点自己的好友王熙凤关注贾府的命运,关心的仍是凡间俗事,第十三回:

凤姐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并且最终为熟人放水,泄露一点天机给凤姐:“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而她悬梁自尽,就她自己的说法来看,竟然也是仙境的需要,“第一一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她对在鸳鸯临死前出现,说:

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

可卿既归仙界,而念念不忘的似乎还是这些恩怨情痴,可卿之外的诸人似乎都未能免于此,我们细看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十二钗诸人的判词——那保存在仙境中的诸人的档案,哪一个不是触目惊心?我们看处于仙凡之间红楼梦有名的“三块玉”:宝玉,黛玉,妙玉。宝玉,青埂峰下静极思动的通灵顽石,在勘破世情之后,与世间相识一一告别,个个不落,即便是自己害怕了十余年的父亲,也要迎到雪地中拜别,让人怀疑即重回仙境,能否真的忘情。而后来遇上空空道人,却又要“问世传奇”: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一渴望流传、渴望人知的心态,又岂是忘情之举?这已经和冷静不波的仙心相悖了。尘世的生活和感情,显然已经印入仙界仙心。

黛玉,这位前生“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的仙子,“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而等到一生眼泪流尽之际,则是人间最触目惊心的惨烈场景,第九十八回:

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而后,虽然书中以“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来暗示潇湘仙子的脱离苦海,但是这种暗示又有多大说服力?

至于妙玉,在尘世间保持着着超越凡间的生活,但是在贾母死后贾府乱象纷呈,她的超凡生活的依靠同样面临瓦解,第一百十二回中,当日贾府仙子一样的座上宾,现在却被仆人视为强盗之流:

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

妙玉所生存的人间仙境随着贾府的败落而消失,自身也被强盗掳掠,终究落得美玉堕入泥垢:“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真正的仙境不能免于苦难,人力构造的仙境当然也不行。

概而言之,纵览《红楼梦》全书,都在通过一系列美好人物和事物的毁灭来揭示人生的苦难。更如本文所示,通过神话背景中神力的无能为力和仙界的不能免俗来传达了人生真谛——悲苦以及面对悲苦的无奈。一切皆苦而又无处可逃,神仙一样的人如此,神仙也是如此。

是为红楼一梦,苦在红楼,亦苦在梦中。

〔参考文献〕

[1]刘安.淮南子[A]. 诸子集成:第七册[C].北京:中华书局,1954.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A]. 鲁迅全集:第九卷[C].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3]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A].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

(责任编辑:马胜利)

Inability of Deities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DONGXi-ping

(Literature School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 The novel of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is based on myth.The dramatis personae Jia Baoyu cannot change rules of the world,although he holds godhood of uncommon stone and shen-ying shi zhe, although he was born in a noble family.The power from Deities helps Jia Baoyu escape from the world, but cannot make him happy in the world. After the life in the world,the deities cannot forget their pain. This novel tells us that no one can escape pain in the universe, even god.

Key words: the myth; explanation; Jia Baoyu;uncommon stone; the p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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