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喑哑的箫声

2008-04-21

山西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窑工孙涛白光

夏 榆

从窑里出来,到灯房交灯,白光解下背灯的皮带,把矿灯扔进灯房窗口朝里喊:交灯了。

过来一个睡眼怔怔头发蓬乱的姑娘,戴手套把灯拎进扔出灯牌,又转身躺到窗口前一张长椅上睡。收灯的姑娘没看到白光浮在黑脸上的笑,白光感到遗憾。白光现在的心情不错,一个班的劳累也没能消解了他的好心情,甚至由不住想让不相关的人分享他的好心情。人在心情好或不好时看世界就是不一样,心情好了干活也痛快,力气也足。队长进掌子面见窑哥们在煤堆横躺竖卧胡侃,指着骂:“不干活儿在这儿装孙子穷懒!谁不干今儿甭给老子出窑。”他龇牙一笑,骂:“干你娘的腿。”可还是摸起来了锹。割下的煤隆起来,让他甩开膀子片刻就铲净了。

到澡堂洗澡,澡池刚换了新水,出井的人还没大规模到,脱光衣服鱼一样滑到水里,身体跟水接触时的快感立即使他欢呼起来。池里的热水清澈见底,坐在池壁的台阶可以看到没入水中的双腿和双脚,看到自己浸入水中的肌肤,头仰在池壁,弥漫的水汽使视野中的事物变得迷蒙,这时候心情会变得平和宁静。

在窑里干活的人都会被阴寒渗入肌肤,渗入骨髓,窑工们对热水的向往犹如对美酒和女人的向往。白光爱洗干净的热水澡,觉得这样的洗澡是一种享受,这个光线幽暗水汽迷蒙的地方在他进入的时候使他松弛安心。让热水泡过的身体开始放松,这时候有一种慵懒的感觉浮上来。闭起眼,人在水中犹如梦中行游。白光开始洗浴的时候格外仔细,精心地洗濯着自己,不放过这一池好水,他要在回家之前洗净自己,把最洁净的自己奉献给家中等候他的人。他的好心情就来自这个人。现在浸在水中他怀着感恩的心情想念这个人。

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就出了街,冬季的寒冷使他浑身冒出缕缕的热气,下夜班,街上已没有多少行人,天上的一轮明月正冰清玉洁地独守寒宫,以美丽的光辉广照世界,月光和没有消融的积雪交相辉映,把街景照耀得幽蓝透明,没有消融的积雪使街上的房屋树木变得晶莹洁白玲珑剔透。这样的景物美丽得让人心生幽情。白光感到自己此刻心灵的澈净安详,他想使自己获得好心情的那个人那件事,想到了心里就分外地舒坦,甚至想对街上吼几声,让大街知道他的舒坦。

矿区的边缘是隆起的群山,山上有很多石头垒成的房屋,这些房屋错落而踞,穿过这些房屋沿一条僻静的煤渣小路蜿蜒而走,快到自家门前,远处有狗叫的声音,这些灵敏的生灵听到动静就狂吠不止。白光加快了脚步,急于想看到守在家里的人,那个此刻有可能在炕上盘脚而坐的女人,有可能正在灯下为他做着活计,那个有着一头秀发、一张俏脸的纤弱女人坐在他的炕上,这是多么温暖而富有情调的图景啊,这个女人盘坐的姿势想想就让他幸福,现在看自己的心觉得那是一盏盛满幸福琼浆的银器。只要想到他的炕上有一个鲜亮美丽而文静的女人坐着,那个女人为他而守候,白光就幸福得头晕目眩。

开门,进屋,白光抱起坐在炕上的女人,在地上旋转,晕了才住手。女人掠了一下头发说:吃饭吧,炕上热着饭呢。白光说不急,他把手伸到女人的衣服下,去摸被衣服遮蔽的两团鼓肉,将女人放倒,让女人躺在炕供他看,他的身体开始激动,激情汹涌,直到把在窑里一直培植的那些纷繁的愿望实现了,才去端饭。

女人给他的感受为他在经验世界里开辟了一个全新领域,白光几乎沉溺在新开发的神秘地带,不知疲倦地穿梭往返,他感到这是一片充满神奇之力的疆土,他勤奋地开垦耕耘着它们。

第二天,白光尚在梦中,早起的女人就为他做好饭。白光醒来,穿衣服,吃女人端上来的饭,然后走出门,叫隔壁同他一起下窑的窑哥出屋,再回头望一眼站在自家门前的女人。在他跟窑哥们前行的时候,女人在屋前守望他的形容就牢牢地盘踞在心里。

白光现在是山上众多走窑汉中的一个,三年前白光结束了自己在乡间的生活,离开田园离别母亲到达矿区。他行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群山叠起树木茂盛,但群山和树木是黑色的,矿区被浓烟笼罩成为特殊的风景,到处是金字塔般的矸石山,满脸炭黑的人。那些山由那些窑工们一点一点堆积而成,如同他曾经置身在阳光空气中面对土地、庄稼一样,现在他远离阳光、空气,面对沉积亿万年由植物衍化而成的叫煤的东西,他和窑工兄弟们挖掘它们,将它们运出去,换取维持生命的物质。到掌子面,大家坐下休息,白光躲开顶板破碎的地方,选择了一处结实的,躺在炭堆上假装睡觉,其实在想女人,在脑海里一遍遍温习着女人的形容,他想到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读你千遍不厌倦》,他对心里的女人说:读你万遍不厌倦。

队长对躺在一边的郭荣生说:你到里巷找几根柱子来,掌子面得撑几根柱子。郭荣生不去,闭眼装没听见,队长把很脏的话甩过去,而且声色严厉。躺在一边的罗老七沉不住气说:我去吧。起身到里巷去找木料,灯光在他走动时在他身后一晃一晃地移动。剩下的人坐在炭堆上说笑话,大家笑成一堆时,队长说:笑球笑,光笑不干活了?大家停止说笑,去干活儿。

队长在大家拎锹往出攉煤时说:这罗老七还不回来,这货是不是让鬼缠住了?掌子里的人笑。大家分别把割下的煤搬到停在巷口的煤车上。队长又说:老罗头这家伙会不会出事?他又指着身边的郭荣生说:你去看看。郭荣生说:我不去,去就不管装煤了。

“你小子少跟老子滑头,”队长瞪着郭荣生说,“去也得去,煤也得装,再耍滑头,小心收拾你。”

郭荣生不高兴,可也不敢不听,扔了锹往里走。

众人装完煤,刚坐下歇着,听到巷道里传来郭荣生尖利的锐叫,那叫声让白光打了个寒噤,大家一起朝郭荣生发出叫声的地方跑,接近里巷时,白光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队长说:“不能动,你们都不许动!”他拦住朝前跑的人,抽出围在脖子里的毛巾,解裤子掏出家伙,在毛巾上浇了一泡尿,队长把湿毛巾含在嘴里往进走,大家都不敢动,守在原地,紧张地看着队长,队长背负重物出来,放到地上,又往里去,大家看到躺在地上的是郭荣生。有人试试他的鼻孔发现还有气息。队长进去,旋即又出来,这一回背着罗老七,郭荣生和罗老七因为盲巷采空区泄出的高浓度的毒气而窒息了。

众人围在他们身边,有人伏在罗老七、郭荣生身边为他们做人工呼吸。窑工们一个个上去,累了撤下来,再补上去。白光感到身体颤抖。轮到白光为郭荣生做呼吸,郭荣生仰面躺在地上,炭黑的脸泛出白纸一般的色泽,他的唇触到郭荣生的冰凉的双唇时他想逃开,他用理智对抗着内心的怯懦,迫使自己伏在郭荣生身上,使出全身力气为他做呼吸,但是没能挽住两个遭逢厄运的窑工的生命,他们眼看着罗老七、郭荣生消失了最后一缕气脉。

队长跑到皮带头给场面调度室打电话,汇报事故,电话传来矿长严厉的训斥,队长放下电话。他们被命令原地待命,到傍晚才可以出窑。

郭荣生和老罗被放到空出的水槽里,盖着棉衣,大家守着他们。巷道里很静,可以听到风声,听到水从顶板岩石滴落的声音。没人再说笑,但

是过于安静的气氛使几个窑工被睡意侵扰,几个坐着帽子就睡着了。头埋在双臂间,有鼾声从那里发出来。

白光睡不着,白光感到忧伤栖遍全身,更想家,想女人,同时也想年迈的父亲。

父亲和他住在一起,父亲经常出去找别的女人,他知道,可他没有权力管这件事,那些女人经常出现在父亲的屋里,他隐约可以听见他们在屋里的说笑。那些女人在进入父亲的屋子前,先要经过白光的门之前,那时她们首先遭遇的是白光鹰一般阴沉的眼睛。

不知道父亲在他那几十年里是怎么过的,父亲的生活在他视野里一直是一片盲区。那时候白光在乡下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经营着一块分到名下的田地,每年在春季到来时翻松土地,积好肥料,然后播种、施肥,期待秋天的收成,他们在田里顶着烈日耕作的时候,父亲在矿区走窑,父亲只在每个月的月底通过矿区邮局汇过一些钱来,在每年的深秋回来一次帮助母亲秋收,父亲对白光来说只是月底的一张汇单,一年之中的秋收。14岁时白光离开母亲被舅舅送到乡下一个鼓匠班子里跟领班的学吹唢呐,鼓匠班子终日游走于城市乡村,受雇为一些红白喜事助兴表演,白光跟一个叫三麻子的鼓匠师傅学艺。

白光爱吹唢呐,还爱吹箫。箫是他的心爱之物,一管黑色竹箫跟随他走南闯北,四处漂泊。第一次参加丧礼时,停在灵棚的棺木、点燃的长明灯、祭桌上的供品、身穿白衣的人使他恐惧,他闻到一股辛辣的气息,他感到那是躺在灵柩里的人发出的,那时他不敢看那些东西,不能守着那些死去的东西吹出人们要求他吹奏的声音。师傅师兄却习以为常,在丧葬和婚庆中表现得一样松弛安闲。师傅告诉他,死并不可怕,死是所有生命结束时的一种仪式,生命在此刻结束又在彼时开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只是我们的眼睛看不到,我们的思想想不到罢了。师傅有半生的时间浪迹江湖行于草莽,白光对师傅的话深信不疑。后来他也习惯了,也可以和师傅师兄们一样在丧葬和婚庆中表情安闲、神思自在,那时他们经常在同一天分别跑不同的两家,上午是丧葬,下午则是婚宴,白光就这样奔波在人生的两极之间,死亡和福祉已使他视而不见。

20岁时,父亲从矿区来信,父亲说他到了退休的时候,白光能来矿上顶替了。白光不想去,不愿意离开师傅师兄,不愿意下窑,但是爹说:“你来吧,要不就浪费了一个城镇户口、一个工作的机会。”

白光告别师傅师兄,告别浪迹的鼓手生涯,揣着他的竹箫来到了矿区。爹领着他四处走动,几天以后,办好手续跟山上那些走窑的汉子下了窑。

窑是另一个世界,和他的田园、乡村相反,没有太阳,没有空气,没有和生命有关的任何东西,行走于地层深处,长长的巷道如附着大地的脉管纵横交错。在掌子面,用锹镐把那些沉积了亿万年的物质挖出来,汗珠沿背沟水似的流动,干完一个班,累得胳膊抬不动,不想走路。

白光第一次回家把挣来的钱放在柜顶上,爹说:该给你娶女人了,窑工不能没有女人。

爹去后山起石头,把山上一些风化的石头抠出来,担到山上,用这些石头盖成屋。有一天白光出窑,爹指屋里坐的一个女孩说:这是水香。

水香就成了他的女人。他没有选择,他对这个地方很陌生,他无法走进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做了矿工以后,白光经常在感到孤闷时就拿着他的竹箫上山,在山峰之上,在接近蓝天的地方,坐在草地上,看着头顶行走的流云和被风吹动的草坡吹箫,他的箫声悠长、舒缓、凝重,清越的箫声在田野间接近云天的地方回旋缭绕经久不息。

水香是从丰镇来的女子,瘦弱,身体像没发育成的豆芽,水香家里穷,高中毕业就跟随乡下的女人们流落到矿区。在矿区经常有从偏远省区的偏远县份来的女人,这些女人专门寻找单身在外的窑工,挣他们的钱。父亲是最先认识水香的,他和一帮窑工找女人们开心,在一群女人中间看到水香,水香那时不适应这些粗蛮的汉子,胆怯、害羞、惊恐。水香让父亲生出怜意,父亲对水香说:你做我儿媳吧。

白光娶了水香,他想人大抵到一定时候就得找女人,就得结婚成家,这是人活着必经的一个过程。洞房花烛夜,喜庆的婚宴醉倒了赶来贺喜的窑工。

水香是一朵缺水的芙蓉,遇水便润泽、鲜艳、重获生机。新婚逐渐安定的生活使水香成为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新婚之后,白光再看身边的这个女人,白光惊奇水香的美丽文静,他感到后怕,想自己稍稍疏忽就有可能错过滑到眼前的幸福。

水香在家乡念书到高中,高考没中,想补习,家里已无力供养。白光对水香说:你想念书我供你。水香说:你不怕我念了书蹬了你?白光说:我不怕。水香叹了口气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白光在冬季的傍晚,抬着失去生命的工友出窑时,心里就想着水香。将工友安置在太平间后回家,水香问:“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白光说:“窑出事了,老罗头和郭荣生到盲巷取木料让毒气闷死了。”水香长时间说不出话,脸上一副惊骇的神情。

窑里的活儿很重,一个班得割六七截煤,连着几个循环,干不完不行,干不完就被扣工资、挖底。白光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有好心情,活儿重得不能承受时心情就不好,有一天在窑里白光和跟班的队长吵,队长骂他懒,白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火气,弯腰捡起一块炭砸向队长,队长闪身躲开,抄起一把锹劈过来,白光闪身躲开,伸手朝后搂住队长的脖颈一绊子将队长摔了个面迎天,队长爬起来又扑向白光,窑哥们上来拦住劝开。这一天白光被扣了半月工资,队里出了事故,没有奖金,他的工资就被扣了。白光在发工资的时候和队长吵起来,白光说:老子不干了。

队长说:不干你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白光离开队里,旷工,不再下窑,也没敢回家,怕水香问起来,怕她操心。他有一个念头,想辞职,彻底不干,做买卖,开饭店,干什么不能挣钱,不能养活自己呀!那一天他在城西四处转,在很多的买卖摊上打听,观察、学习,他想回家就辞职,他想自己跟队长辞职时的骄傲,心里感到非常痛快。那天,他下了一次饭馆,看见一家气派恢弘的饭店,宽大的蓝色有机玻璃后面,站着两个身披彩带穿红色旗袍的姑娘,她们对每个出入的人躬身问候。白光想我为什么不进去一次呢,凭什么我就不能进去?坐到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乳色餐桌前,饭厅柔和洁净的气氛使他很舒服,有音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出来,在大厅里轻轻回绕。走过来一个面容姣美的姑娘,甜声细语问白光:先生,您要点什么?服务员的一句先生感动了他,几乎令他落泪,他就多要,感到少要了对不起人家的礼遇。

吃完饭白光起身,服务员把一份账单移到他面前,服务员洁白的手让他闻到一股芳香,但他在看账单时吓了一跳,那上边的价目使他晕眩,他去摸口袋里刚刚领到的工资,数了二百三十元还少四元,他脸上的汗流下来,知道逃不过去赖不掉,只好乖乖地付账,把钱交给服务员时他有种心痛的感觉。

捱到天黑以后才回家,他已没钱买车票,不

敢蹭车,怕被查到没票遭殴打,沿途经常有稽查车,他亲眼见过没票蹭车的人遭到毒打关押。步行回家,沿着河湾走,没有消融的积雪上有他长长的脚印。

回家以后,父亲打消了他辞职的想法。父亲说:你到哪儿去了,满世界找不着?父亲的神情告诉他家里出了事。

母亲病了,到县城医院检查说是肝癌,舅舅领着去的。舅舅来信说:需要钱手术。父亲没攒下钱,父亲的钱全花在跟他相好的女人身上了。他把希望放在白光身上。白光摸摸空空的口袋,娘的形象在眼前浮现出来,他想他该下窑了,不下窑就没有钱。

舅舅给父亲来信说:我姐的病已到了晚期,吃不进东西了,医生说还得准备些杜冷丁的针,肝疼时用,听说肝癌往死里疼。白光看到这封信,泪就下来了,白光在父亲离去之后独自默坐屋内,任泪水涌流,他取了挂在墙上的箫,握在手里吹,娘在田间耕作,背负麦秸的形象在脑海萦回不去。

第二天,白光打消了做买卖挣钱的念头,这念头已变得非常遥远,而下窑挣钱却在眼间。

他去队里下窑,队长说:你不是不干了吗?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是骟蛋的驽马。

他忍住了队长的挖苦,拿了灯牌到灯房取灯。

队里像他这样受苦的没几个人,有本事的都在干轻活儿,也有跑买卖的,记工不上班,工资让跟班的领。白光跟队长说要请假回乡去看母亲。队长不准,队长说:要去也行,去了这个月就甭想挣一分钱。

白光有段时间在窑里干完活就举着右手的食指出神,窑工孙涛见他食指举在眼前,神思却在别处,就说:“你这家伙活像截木头。”

白光就说:“我不想干了,我得离开这儿。”

他们躺在炭堆上缓劲,孙涛借助头顶的矿灯看着他的脸,他的涂满炭黑的脸隐在漆黑中。煤那时正通过运转的皮带从他们身边拉出去,拉出的炭落到漏煤的地方不断发出轰鸣,不断有煤尘弥漫上来。

“我不想干了。”白光说。

“我也不想干,可我还得干。”孙涛说。

“我得出去,这窑里的苦我一天也不想受了。”

“没办法,我们没钱、没权、没靠山,走不通关系调我们上去。”孙涛说。

“我总得想个办法。”白光看着自己举在面前的食指说,“我把这个干活的手指废了就有办法。”

“你胡来呢,”孙涛说,“你有那个胆量吗?闹不好,你这半辈子就残了。”

“你看着吧。”白光在心里说。

白光走到隆隆运转的皮带前,对着皮带滚子头脑剧烈活动,他想只要把食指塞到滚筒间,他就可以不再下窑了,不下窑就不用让水香为他提心吊胆,白天吃不好,夜里睡不着,不下窑也可以有工资,可以回老家去看娘伺候娘。白光闭着眼举着他的手指伸向正转的皮带滚筒时,孙涛过来,孙涛拖开他说:“你不想活了?这样的事也敢干?”孙涛是胆小的人,见不得人流血,见不得人遭受创伤之后的伤口,那些黏稠殷红的液体和翻出的皮肉骨头令他心寒胆战,恶心呕吐。

白光终于将食指伸向滚筒时,孙涛在工作面拉屎,他听到一阵呻吟,提起裤子时见白光在远处抱着手在地上翻滚。孙涛知道发生了什么,提裤子往前奔,到近前看见白光哭泣着紧握右手,血液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淌,渗透他的手指,淌下来滴到煤堆上。

孙涛扶起白光,他得马上送白光到医院。握着矿灯,照着路扶着白光走,白光竟然没有再呻吟,汗珠却黄豆般布在脸上。

出了窑径直往医院走,孙涛说白光你忍一忍,他看见白光炭黑的脸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蜡黄。他说:“你再忍忍,到保健站就好了。”他想加快脚步,但是白光行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说:哥得坐一会儿。他看中一块大石头,坐下去,但是他已经晕眩,他的眼睛已使他不能判定石头的准确位置,他坐下时坐空了,身子栽倒窝在一起然后就不动了。孙涛害怕,想抱起白光,但是白光的体重使他无能为力,只好跑开,大声招呼人,碰到刚出井的窑工,一个力大的背起白光往医院跑。

他们几乎慌不择路。白光被放到医院急诊室外的一张皮椅上,几个窑工黑着脸去窗口挂急诊号,他被抬到手术室。医生为他注射麻药,为他清理创口,他醒了,开始呻吟,脸色蜡黄。医生用一只金属镊子夹起酒精棉球深入到他的创口,孙涛看见白光被皮带滚轧过的手指露出白色的指骨,他感到胆寒,腿根发颤。

白光被截去一截指骨,手术完毕,孙涛扶着白光走出手术室,他的神情疲倦,他对孙涛苦笑着说:“给哥笑笑,哥的苦日子熬出头了。”白光看着街上的车流人流,听着嘈杂的人声,他说:“哥出头了,现在看见这些人真亲呢。”

快到家了,白光对跟在身边的人说:“哥到家了,你们先回吧,有劳兄弟们了。”

众人离去,白光重新面对了家门,他在想怎样对水香说这件事,不能让她受惊,不能让她伤心,他能受住断指的伤痛,却受不住水香的心疼。

推门的时候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它们作出快乐的样子,认为差不多了才推门。

看见他,水香起身相迎。水香说:“今儿太阳从西出来了,这么早就回家了?”

“今儿挣狗个舒服工。”白光用欢快的语调说话,脸上是一副快乐的神情,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插在兜里,往里屋走,这时他发现自己没有洗澡,没有换掉窑衣。躲开水香的视线,但是进屋时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箫,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在疼痛。一种被什么东西尖利刺入的疼痛从心脏漫遍全身。

猜你喜欢

窑工孙涛白光
High-performance vertical GaN field-effect transistor with an integrated self-adapted channel diode for reverse conduction
清代煤窑有多黑
跑得大汗淋漓,有用吗
黄泥洲的老窑工
迷失
溱潼窑工号子的历史与现状
白光LED无线通信的研究进展
从白光的花鸟画中感悟写意精神
白光LED照明通信关键技术及发展趋势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