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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选七)

2008-01-31韩少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期

授奖辞:

一部壮观的散文长卷。韩少功将认识自我执着地推广为认识中国,以忠直的体察和宽阔的思考,在当代背景下发掘和重建了乡土生活的丰沛意义。

扑进画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探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射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飕飕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点,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漂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勃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褶,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吗?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风,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后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地图上的微点

几年前我回到了故乡湖南,迁入乡下一个山村。这里是两县交界之地,地处东经约113.5度,北纬约29度。洞庭湖平原绵延到这里,突然遇到了高山的阻截。幕阜山、连云山、雾峰山等群山拔地而起,形成了湘东山地的北端门户。它们在航拍下如云海雾浪前的一道道陡岸,升起一片钢蓝色苍茫。

山脉从这里跃起,一直向南起伏和翻腾,拉抬出武功山脉和罗霄山脉,最终平息于遥不可及的粤北。我曾找来一本比一本比例尺寸更大的地图,像空降兵快速降低高度,呼呼呼把大地看得越来越清楚,但最终还是看不见我的村庄。我这才知道,村庄太小了,人更是没有位置和痕迹。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或者痛苦,记忆或者忘却,功业或者遗憾,一旦进入经度与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

浩阔的地貌总是使人平静。

月夜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这时候出现了,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了,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中国式礼拜

进山只有一条小公路。连日暴雨之下,好几个路段山体垮塌,我的汽车卡在半途中,陷在翻滚的泥浆里,后来靠着过路的两个学生帮忙推一把,才泥点狂溅地退出绝境,勉强退回到一个草坡上。我弃车换船,把一些物品卸下车,搬到李有根的船上,先回了家再说。

公路好几天没有通,我的车一直丢在几里路的野外。那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附近虽有一农舍,但没有人住。有根要我放心,说不会有事的。但我还是惴惴不安,总是想象汽车被偷了或者被撬了的惨状。虽说是一辆不起眼的国产捷达,但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怎么能一块肥肉搁在狼来虎往之地?经常在那里路过的人们,在我的想象中目无定珠,神色诡秘,就不会起一点贼心?

我坐船去查过一次现场,还算好,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半个月以后雨停云散,公路重新开通,我才把汽车开回家来。谢天谢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现在相信有根的话了:八溪峒还真是平安之乡。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这里一切太平。仅就我的记忆,几年来这里也有不少事骇人听闻:学校里有两辆摩托车被窃;坡上有好几片杉树被盗;一辆挖土机的师傅忘了锁油箱盖,只一顿饭的工夫,就发现箱里的柴油被吸了个精光……但平心而论,这些罪行不算特别严重。

乡下人也自私,有的人甚至也作恶,但兔子不吃窝边草,胡作非为大多发生在别处,比如去城里溜门撬锁乃至杀人越货。只要一回到家乡,他们大多回归了往日的角色,成了安分守己之人,忠厚传家之士。莫说是对一辆不知该如何摆弄的汽车,就是对路边一堆木头,几袋饲料,也不大有邪念。我经常看见这些东西随意丢在路边,好多天里无人理会,颇有路不拾遗之风。

罪犯为什么常常把家乡排除在作案区之外?也许,一种匿名的身份和陌生的环境,最容易造成道德监控的缺位,造成人们的心理约束荡然无存。相反,回到家乡的人们,彼此之间熟门熟路,知根知底,抬头不见低头见,亲友关系盘根错节,无形的做人底线不难约定俗成。与城市稍异的是,乡村的道德监控还来自人世彼岸:家中的牌位,路口的坟墓,不时传阅和续写的族谱,大大扩充了一个多元化的监控联盟。

先人在一系列祭祀仪式中虽死犹生,是一些需要吃喝(摆供品)、需要开销(烧纸钱)、需要敬重(三叩九拜)、需要文化娱乐(比如舞刀弄枪或玩狮耍龙的傩戏节目)的灵性存在,是一种冥冥之中无处不在的威权。乡下人可容忍自己挨骂,决不容忍祖宗受辱,一旦联系上“八辈子祖宗”就非拼命不可,足见这种威权的不可亵渎。乡下人又常说:“做人要对得起祖宗”,更透出了对这种威权的不时惦记。

这相当于欧美人说:“以上帝的名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欧美人传统的道德监控,更多来自上帝;中国人传统的道德监控,更多来自祖先和历史——如果撇开其他因素不说。

很多难解的是非困惑,一拿到祖坟面前就多多少少得以缓释。一切道德问题在这里都不需要答案,或早已有答案。为父者该做什么,为母者该做什么,为儿者该做什么,为媳者该做什么,为女者该做什么,为婿者该做什么……一切皆明白无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正因为如此,各种乡间的祭祀仪规,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中国式的教堂礼拜,一种本土化的道德功课。

也许,一旦祭祖的鞭炮声不再响起,那种寂静会透出更多的不祥。

意见领袖

乡下电视多了,报纸就少了。我订了份报纸,不料成了批发式的周报甚至旬报。乡邮员小吴一个月难露几次脸,来一次就批发一大堆:总理的出访和归国同步报道,球赛的预测和回顾联袂而来。我对这种时间杂串很恼火,差一点要打电话向邮政局投诉。后来一打听,得知小吴的月工资才一百多元,摩托车的汽油也不能报销,因此他不得不把副业当正业,兼职开上了推土机,实有谋生的无奈。

我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比较自己当知青的那个年代,那时候乡邮员没有摩托车,连脚踏车也没有,靠两条腿步行,还可以让大家看到当天报纸。为何三十年后的乡村邮政竟糟糕到如此地步?乡邮员工资与经济效益挂钩,这种市场化分配看似合理,但对贫困山区的某些公益事业而言,岂不是要斩尽杀绝?

我是这里不多的私人订报者之一。只是不知这是对小吴有利(让他的业务效益有所增加)还是不利(如果无人订报,他每月下山一趟也许就够了)。

没有报纸,并不妨碍山里人放眼中国和世界。这一天我妻子去胖姑娘家买豆腐,回来大笑不已。我问她笑什么,她几次刚要开口又忍不住捧腹弯腰,眼泪都出了眼眶。原来,她刚才在大路边听一堆人聚议国事,绪非爹正在那里发表口头社论,议题是海南岛上空的中美撞机。

“……美国飞机来了,你有狠,就一炮打他娘的尸,跟什么踪?闻屁臭么?你的飞机又不硬,做得蛋壳子一样,假冒伪劣,撞不过人家的美国货,怪谁?”这是他对中国飞行员和飞机质量的不满。

“美国也他娘的太毒了,就是欺侮你不敢打。上次还炸我们的南斯拉夫(正确说法应该是我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说是误炸。屁!你相信么?你以为他们飞机上的炸弹真是没捆好,一不留神滚下来一个?飞机上捆炸弹,总不会是用草绳捆吧?起码要拿六码丝(一种农民所熟悉的铁丝)来捆吧?他娘的,一炸就是三弹齐发,明明不是滚下来的,硬是起了毒心。最后说是赔钱。谁知道真的赔了没有?再说,他美国反正是有钱,扯几张票子不碍事。就当是摸了你老婆的屁股,赔五块钱,输钱没有输气呵。你拿他如何办?”这是发泄对美国当局的嫉愤。

绪非爹端着一个保温杯朝乡政府走去,见到这个爹那个婆的,还是一路上心潮难平:“不得了哇,不得了,飞行员还没有找回来!飞机犁一路去,轮船又犁一路回,到现在,一块降落伞的布也没找到。你们说那个飞行员是不是也有点蠢?未必手机也没带?打个电话回来呵!说我在哪个弯角,省得这么多人耽误瞌睡呵!”

这位绪非爹已在供销社退休,成天捧着个保温杯到处游荡,这里站一下,那里站一下,经常说得唇干舌燥,也确实需要茶水及时补充。实在没有话题和听众的时候,他有些无聊,就搓一手麻将,打一轮桌球,骑着摩托去镇上飙车,当一回玩酷的时尚老年。直到有一次翻车受伤,他好几天撅着屁股哎哎哟哟,扶着墙壁走路,才不再沾摩托。

方方、蒋韵、李锐、蒋子丹等朋友来乡下时,听我一番介绍,对这位意见领袖大为好奇,要我领头前去拜访。但那天运气不好,我们没找到他,只看到他家墙根刷有石灰标语“力戒空谈多干实事”。绪非爹后来得知此事,听说来访的都是作家,也觉得十分可惜,失去了一个与作家深入讨论台湾问题的机会。“中国就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他愤愤地痛陈国事,“台湾就是中国胯里的一粒弹子。这粒弹子如今捏在美国手里呵。他不时捏你一下,不时又捏你一下,痛得你没办法。你看恼不恼火?原来还有一粒弹子捏在英国手里,两边夹着你捏。英国那个婆娘居然还想得出,上一回还要出钱来买弹子。”

“真是要感谢邓小平,说我们的弹子怎么能卖给你呢?就一举把香港收回来了。现在我们胯里要痛,也只痛一粒了。”他补上重要的结论。

这些话女士不宜,但纯属说话的常识化和形象化,其实并无下流之意。看他的脸色,也是一本正经的。

我夏天里下水游泳,有幸在水中被他偶尔接见过三两回。他把汽车轮胎当成皮筏子,一块木板当作船桨,慢慢地朝我划过来,一个黑点由远而近。待看清他了,我发现轮胎上还横绑两块木条,就像船上的左右舷板,塑料袋里还藏有肥皂、毛巾、保温杯一类,看得出主人不是来游泳,是装备齐全地来洗澡。大概是对退休生活不大满意,绪非爹火气更大,越来越像个愤青,开口就骂乡政府:“一年吃了一二十万,哪来那么多死尸要招待?说是招商引资!钱呢,引来的钱呢?钱毛也没有一根!还不如拿去喂猪,一二十万买饲料,总要喂出几百斤肉吧?”

骂完官员又骂日本右翼势力:“参拜,参拜,参他娘的尸!真要搞得中国人火了,好,什么事也不做了,一人出十块钱,做两个原子弹。老子把火柴一划,嘭嗵!”

“你是放原子弹还是放鞭炮?”我没听明白。

“当然是原子弹!”

他的原子弹还处在划火柴的水平,大概不会让日本人民过于紧张。

窗前一轴山水

李陀、刘禾夫妇从美国回来,在清华大学主持讲习班,抽空来南方乡下走走。闲聊时,李陀说起了一个布拉格的故事。

他们当时被小偷窃了钱物,幸好把小偷抓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人赃俱在,案子可很快了结。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到警察局,发现那里像闹哄哄的菜市场,更是一迷宫。好容易找到了管事的警察。警察发现小偷不会说捷语,称法律对此有规定,警察无权审问,只能放人,其他事以后再说。接下来,警察放走施害者却不放走受害者,称法律对此另有规定,他们作为报案人必须留下笔录。再下来,笔录和身份验证好歹都完了,他们离开时却无法物归原主。警察说,钱物是你们的,你们有权领走,但据法律规定,警察只管抓人办案,无权退还财物——这事由另一个部门管,你们得去找他们。可怜李陀夫妇是旅游者,在布拉格停留时间有限,哪经得起菜市场里的这么多折腾?其实这事还没完。因为他们后来总算找到那个摊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告诉他们,你们找对了地方,但你们得明白,物与钱分属不同部门管理,据法律规定,你们今天只能领走物品。至于钱,对不起,你们下一次……李陀差一点晕了过去。“你到了布拉格,就会明白卡夫卡了,就明白什么是荒诞了。”他摇着头说。

捷克是个管制苛严的国家,不幸经过历史上奥、匈、德等多个外来占领当局以后,旧法杂糅新法,法律体系变得既繁复又古怪,闹出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并不在情理之外。随便录上一二,大概都可成为卡夫卡和克里玛笔下的荒诞,或是哈谢克《好兵帅克》里的滑稽。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捷克作家不也就是实话实说吗?

我想起另一个作家阿城。阿城杂学颇丰,对国粹遗产尤多独见。他认为中国古代艺术都是集体性和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赖催眠幻觉的。那时的艺术源于祭祀,艺术家源于巫师,即一些跳大神的催眠师,一些白日梦的职业高手。他们要打通人神两界,不能不采用很多催眠致幻的手段。米酒,麻叶,致幻蘑菇,一直是他们常用的药物,有点相当于现代人的毒品——阿城曾目睹湖北乡下一些巫婆神汉,在神灵附体之前进食这些古代摇头丸。这样,他们所折腾的楚文化,如果说有点胡乱摇头的味道,有些浪漫和诡谲甚至疯狂,那再自然不过。先秦时期青铜器、漆器、织品上的那些奇异纹样,还有宋代定名的饕餮纹,那些又像牛脸又像猪脸又像鳄鱼头的造型,还值得后人费解吗?它们漂浮升降,自由组合,忽而狂扭,忽而拉长,忽而炸裂,发出尖啸或雷鸣,其实都是催眠成功后的真实幻象。

在亚洲、美洲、非洲、大洋洲等地,各种古代器物上的夸张造型比比皆是。照阿城的说法,我们大可不必把它们看成什么风格追求的产物——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一个追求,其实也不可思议。它们不过是萨满催眠的产物,甚至不过是古代诸多“毒品”的正常药效。与其说它们是神秘主义的,或者浪漫主义的,或者抽象主义的,或者表现主义的,或者超现实主义的(现代人喜欢制定很多主义),不如说它们更像是致幻药物发作时的视觉变形。

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古代艺术其实也就是如实写真。

我在大学里背记过一大堆文艺学概念,得知现实主义的特点是“写实白描”,而夸张、变形、奇幻、诡异一定属于其他什么主义,必是文艺家们异想天开的虚构之物。我现在相信,这些概念的制定者们一定不了解捷克警察,不了解古代巫师,同样也没有见识过我家的窗口——推开这扇窗子,一方清润的山水扑面而来,刹那间把观望者呛得有点发晕,灌得有点半醉,定有五脏六腑融化之感。清墨是最远的山,淡墨是次远的山,重墨是较近的山,浓墨和焦墨则是更近的山。它们构成了层次重叠和妖娆曲线,在即将下雨的这一刻,晕化在阴冷烟波里。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浓云薄雾的汹涌和流走,形成了水墨相破之势和藏露相济之态。一行白鹭在山腰横切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再往下看,一列陡岩应是画笔下的提按和顿挫。一叶扁舟,一位静静的钓翁,不知是何人轻笔点染。

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实图景。站在这里,哪怕是一个最大的笨蛋,也该知道中国山水写意的来处。

这种山水写意的简约和奇妙曾镇住了很多画家,甚至深深吸引过西方的毕加索。它们是古代画师们天才的技术发明吗?也许是。不过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或者只说对了一小半。只有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真山实水的理论家们,才会把这些话太当回事,并随后培养出很多刻意求奇的主义发明家。他们把艺术才子培养成一些狂徒,又是一些苦命人,老是皱着眉头,目光发呆,奇装异服,胡言乱语。如果他们无能把艺术搞得怪怪的,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搞得怪怪的;如果无能把自己的内心搞得特立独行,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外貌搞得惊世骇俗。他们永远的焦虑,就是不知道那个救赎自己的“风格”和“主义”到底在哪里,常常在大海捞针的毕生苦刑中耗尽心血。

如果换一个角度,比如站在我家窗口来看,写意其实是平易的,简单的,朴素的,差不多就是写实,甚至是老老实实的照相。一个画家,只要他见识过中国南方的山水,尤其是见识过多云多雾的雨季山水,见识过涌入大门和停驻手中的一团团白雾,见识过挂在叶尖和绕在阶前的一缕缕暗云,不大悟于前人的笔墨(比如晕化和泼墨),倒是不正常的。

最大的主义其实是诚实的主义,与放辟邪侈无缘。一切我们颇感新异的艺术样式,无论经过了多少艺术家有心营造,不论受益于多少工具发明和技术改进,就其根本而言,可能都有一个最为现实主义(如果可以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话)——的经验源点,只是不为后人所知罢了。

这种生长着想象的源点,隐匿在中国人不曾感受的捷克,正常人不曾体会的巫师,都市人不曾见识的乡间山水那里。如此而已。

青龙偃月刀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 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飕飕飕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跃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需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 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笑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呵。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山南水北》,2006年10月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韩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省。主要文学作品有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爸爸爸》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中国内地、台湾、法国等多种奖项。作品有英、法、荷、意、韩、西等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