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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诗人

2007-12-01宝贵敏

中国民族 2007年11期
关键词:敖包诗人诗歌

宝贵敏

其实,直到2006年春天,我才真正遇到诗人宝音贺希格的诗。至此,诗人已经写了30多年。

开始,宝音贺希格偶尔会把自己的蒙语诗或日语诗,译成汉语给我看。他的表情总是欲言又止。站在玻璃窗前,半截烟头在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间,冒着轻烟。吸烟的瞬间,我们都很放松,愉快地讨论诗中的某个词或某个字的语感及可能的去留。翻译过来的诗行难免带着中转的仓促味道,诗人愿意停在某一个细微处雕琢转弯的花纹。

敖包

《敖包》最初是一首蒙语诗。也有用斯拉夫蒙文转写的版本,收录于诗集《AMPAG》。我是先读汉语版本,又回头重读蒙语原文的。完全没有想到,诗人会在《敖包》的题目下,写出这样的诗行:

地球围绕着太阳

月亮围绕着地球

棱角 没了

我们顺时针

绕着敖包转三圈

添加石头

路 没了

天坐在温暖的石头里

向人祈祷

时间 没了

我读过很多关于敖包的诗文,都是崇敬和仰慕的情绪。可此诗中的“敖包”意象则不同,不禁暗自惊讶。“地球”、“太阳”、“月亮”是诗人切入诗题的大背景,宇宙的视角,所有人都认同环绕思路,他,另辟蹊径,发现了旋转的某种缺失——棱角的缺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发现,打开了进入此诗的钥匙。诗人找到这把钥匙,同时,开启了另一扇关于敖包的神秘之门。“转三圈”、“添加石头”的漫漫岁月中,“路”却“没了”。这里“转三圈”与第一节的两个“围绕”相呼应。拨开信仰和神圣的石头,诗行中悲悯的理性精神在最近的天空闪光,企图照亮幽暗的路。而,最后一行“时间没了”,也许是最危险的暗示。

《敖包》的蒙语版本比汉语版本好看得多。读起来,口感舒适,韵味十足,特别是每一节末尾一行,有种特别美丽的绝望,涌动于唇齿间。蒙语版本也分三节,每节三行,每行两到三个词,最多不超过五个单词,浓浓的诗意溢满了诗行。这恐怕是宝音贺希格诗歌最卓尔不群的地方。

诗人说:翻译自己的诗很不自由,要想找到距离最近的对应词,很难。可他还是译出了《马头琴》、《哈黑尔河》、《故乡》、《哈剌和林》、《九十九只黑山羊》、《方向》等诗歌。我在断续的阅读中,躲过了春寒料峭时节最后一次寒流的冲击。那些沉默的诗行,宛如草原深处的一条小路,引我抵达诗人内心永恒之故乡。

哈黑尔河

最初写诗那天,宝音贺希格在阿鲁科尔沁。阿鲁科尔沁是诗人的故乡。他曾在散文《父亲的枣红马》中描述过那个地方:“我的老家在大兴安岭西南麓之南的北科尔沁,哈黑尔河畔。那里,有山有水,有草原,也有沙漠。我在那里度过了大学以前的时光。我曾在一首诗里写过:‘在地图上寻找/故乡是一滴泪。可当时,那里就是我世界的全部。奔跑的马群,像原野上的风。疾驰的马,像带鬃毛的箭。”

哈黑尔河陪伴着诗人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里那些有星星的夜晚。关于这条河流,他写进了诗里:流淌在《蒙古秘史》东部的哈黑尔河/流淌在我故鄉中心的哈黑尔河/流淌在《史记》北侧的哈黑尔河/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哈黑尔河。在地图上看,蓝色的哈黑尔河以东南——西北的姿势流淌。这是一条有故事的河流,流传着很多关于格斯尔王的传说。河边的牧民,就是当年成吉思汗之弟神箭手哈撒尔的后裔。

一条河流与一位诗人,多么美丽而微妙的联结!

早期,宝音贺希格只用蒙语写诗。那些诗讲究头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像在草原上倾听古老的“乌力格尔”,又如哈黑尔河流水的节奏与声响。1981年他发表处女作,引起巴 • 布林贝赫等诗人及评论家的关注。宝音贺希格喜欢坐在内蒙古大学旁边桥靠奶茶馆里读诗。那段金子般的时光,阅读所有能够读到的国内外诗歌,构成了他日后写作的远方,也注定了他与传统诗歌写作的告别。“大学时代,我与《戴望舒译诗集》相遇,是一个冒险旅程的开始,我从此沉迷于现代诗”。(《在月亮喉咙和太阳尾巴上的坟墓》)自从与现代诗萍水相逢,诗人开始重新审视以前多年的诗歌写作。韵律曾经是他刻意追求的美,是最初与诗歌相识的神奇密码,可当他触到现代诗的敏感神经,竟发现了韵律对语言对美的无声桎梏。楚瓦士诗人艾基说过:“一般来说,韵律总是束缚思想,与自由相悖的。”于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望最终让他冲破了自己曾经的网,开始蒙古语现代诗歌的艰难探索。

这一次相遇也是转折。诗人创作途中呈直角的转折,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成功的。“1986年宝音贺希格的《鹅毛》横空出世,让沸腾的蒙古语诗坛更加坐卧不安。这是一个更加奇异的面孔,使所有习惯传统的眼睛都感到不解、疑惑的面孔”(海日翰:《新时期蒙古语诗歌中的现代流派》)。此时,正值中国诗坛的“朦胧诗”时代,西方现代主义大师作品鱼贯涌入,蒙古语诗坛也令人震惊地飞扬起了现代派的五色斑斓。年轻诗人宝音贺希格被评论家们称为“先锋诗人”,人们谈论“蒙古语诗歌的现代流派”或者谈及蒙古诗人的“后现代流派”,他成了一位绕不开的诗人。20世纪80年代是这样的,20年后的21世纪初,仍然是这样的。

1990年,诗人出版第一部蒙古语诗集《另一种月亮》。他说:“我没有从‘一种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开始的”。同年,有9首诗被选入诗人席慕蓉主编的诗集《远处的星光》,在台湾出版。

8年游牧

《另一个月亮》之后,宝音贺希格东渡扶桑,游牧8载。在日本法政大学主修日本文学,获硕士学位。期间,诗人用日语完成诗文集《怀情的原形》和散文集《我是蒙古人》的创作。从学习一门语言到让这种语言以诗文的方式行走,中间究竟隔着一片怎样的海?不知诗人是如何穿越有风浪起的海岸线和狭长黄昏的?这是我的疑问。“我是在学习、犹豫、挣扎、回味”,他轻描淡写地回溯。“我的诗人老师,在日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荒川洋治,另一个是新川和江。”留学期间,他曾听荒川先生一年的“早稻田讲座”。后来,在散文《新川和江的〈婚姻〉》中,诗人回忆了自己与新川先生的交往。

著名评论家坪内佑三读到《怀情的原形》时,如是评论:“他日语水平的优秀,不是作为外国人而言的,环视一下日本人,尤其以‘文学为职业的我同代的日本人,像他这样写出文学水平高超的文章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大概用五根手指就能够数尽吧”(《文学界》)。旅日韩国作家梁白石说:“宝音贺希格,是超越近代式的‘智慧,漂泊于亚细亚的诗歌之魂。”而《朝日新闻》编辑委员河谷史夫的表达很有趣:“在柔和的精神中包涵着犀利的观察力,酿造出巧妙的幽默感,好比是刚刚开瓶的美酒。”

对于《我是蒙古人》,明治大学教授管咨次郎评论道:“这是一部杰作,它使我体验了一种奇妙的解读过程”(《DIATXT》)。著名小说家高桥源一郎说:“这是新日语的风景。如今还有这种日语,让我们惊叹不已……宝音贺希格是蒙古人,又是‘日语人,而绝大多数日本人只不过是平常的‘日语人而已”(《朝日周刊》)。他的诗人老师荒川洋治说得最有意思:“他虽然出生在草原,但不会骑马。可他在异国语言的风中奔跑,他的文章跑得快,跑得美。”(《朝日新闻》)。

艾基的雪

读到那首《蝴蝶》,是以后的情节。“闪电留下的几道行格/却已经变成了永恒/我久久凝视着那翻开的/或永远不能翻开的书页/突然在我眼前浮现千万只蝴蝶/正在起飞/正在归根。”那天,诗人送蒙语诗集《天之风》给我,时间已经走到2002年初冬。关于《天之风》,后来读到过这样的评论:“在这一时期,除了宝音贺希格外,再未有人取得新的突破,创作量也急剧下降,有些人渐渐销声匿迹,退出了诗坛。宝音贺希格的审美追求又一次突变,解构了抒情,转向了‘吟说,抛弃了意想的建构,投入了语言的迷阵”(海日翰:《新时期蒙古语诗歌中的现代流派》)。到了2006年6月,诗人又出版蒙语诗集《九十九只黑山羊》和评论集《一个主语七十四个谓语》。

和20年前一样,宝音贺希格从来没有停止过阅读。《时间的玫瑰》灿烂地绽放在桌子上,打开那页正是艾基的《临近森林》:“而/我终于接近没有人到过那里/只有一种旧感觉的/白银——当自由的温暖在额与肩上/哦/这明亮的/田野——似闪向天空的光芒。”

艾基是一位可爱的诗人。生活在俄国楚瓦士共和国,母语是楚瓦士语。“这使得他一开始就和处于称霸地位的俄语保持某种距离。”楚瓦士文化是他重要的精神源泉。后来,艾基改用俄语写诗,可他却越来越推崇自己的祖传文化在今日世界持久的价值。

宝音贺希格很喜欢艾基。知道艾基去世后,写了一首诗《艾基的雪》:

艾基去年死了。

雪还没有下完,他就先上路了。

相信——他是向雪花飘下来的方向走的。那是这个世界的安全门。

“那些窗框像从白纸剪下。”而如今,他从楚瓦士的白雪中,剪下了自己。

“雪来自附近”,雪来自临近森林的楚瓦士语。雪一直在下,可艾基还是走了。

后来,宝音贺希格直接用汉语写诗了。翻译的缺失是他开始汉语写作的众多理由之一。恐怕,连诗人自己也没有想到,汉语这个曾经离他很远的语言,居然极乖地归顺了他的诗路,散发出奇异的芬芳,带着诗人独特的气息和痕迹。我总能在那些看似随意抛出的诗句中,发现新鲜的雪山,起伏在夏日海面上。宝音贺希格式汉语的奇特魅力,静默着幽蓝之光。他说:其实,自己只熟悉很少的汉语单词。可那不多的子弹却迸发出了巨大的能量,达到了最远的射程。灰飞湮灭中,诗人单纯亦深刻的内心,直抵远方,直到无限。

诗人哲学家

我还是想先读《零点》。它不属于二十四小时。它是解脱于形容词的种子。它是个几乎不存在的停止,但它突然使我的脉搏加速。它是唯一将时间化为无的瞬时。恰恰只有它能够成为永恒。它是流向高处的水滴,他结束于开始。

“不属于二十四小时”,真好!“解脱”由此成为可能,那是真正的精神解脱,自由的种子。“几乎不存在的停止”,仍然拥有无穷的力量,使“脉搏加速”,“无”与“有”的悖论,紧接着展开了下面的对照:“化为无的瞬时”恰恰构成了“永恒”,最终,一切“结束”于“开始”。此诗彰显了诗人的某种精神向度。

同样,“分不清/你是从哪开始/分不清/我是到哪儿为止/我们停留在彼此的/某个地点”。(《零与一之间》)生命的困惑,也是诗人的叹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他说:我的诗就是我自己。诗,就是让睡着的人醒来,或者相反,或者在“似醒非醒”之间最好。那是诗人的矛盾,也是他的智慧。

《把一头鹿追到这里》,我想,这个奔跑的题目已经足够。

把一头鹿追到这里,箭,就忽然停止不前。

把等于一瞬的热距离,完整地固定在岩石上。再简单不过的几根线条,草草地勾勒出简直的犹豫。

这幅岩画,由滴着血的箭头刻画。

风在不停地复制,但还是复原不了篝火与舞蹈。

彼刻,就是此刻,就是永恒。一幅岩画。一首诗。一尊雕塑。隔着无限苍老岁月在此点此刻汇合。我无限爱怜地喜欢着此诗纯净如水的样子。巨大的想象,如一只断线的风筝,飘在遥远的风里,似乎聽得到远古那边传来低低的乐音。

绵羊死的时候不叫,而产羔的时候却伤心地叫。

公岩羊回到故乡最高的山顶去死,生命,就是无起点又无终点的大地,其最高点,就是永恒的位置。

猫,找隐蔽的地方去死,死去比活着更属于自己。

鹰死的时候,飞的最高……于是与终生的重量一起摔下来。

我曾长久地停顿于这首诗真实而虚幻的临界处。“绵羊死的时候不叫”,那是面对死亡最冷静的姿态,可它却在新生命到来时“叫”,强烈的对应。“公岩羊回到故乡最高的山顶去死”,在那里,可以寻到永恒,与大地相连。猫,以最富尊严的方式完成,生,在终点处的180度逃离,只留下背影。而“鹰死的时候,飞的最高”,这是容易让人哭泣的方式,也是鹰之所以成为鹰的理由。这首诗触到了生与死、时间与空间、有限与无限、瞬时与永恒,这些亘古而有趣的话题,诗人以可爱动物们出乎意料的选择行为作为着眼点,构思自己的诗歌路径,新鲜的诗歌语言背后,是诗人关于精神生命的极限体认。他总能在最简单的语言里,抵达生命的某个方向。自由在舞蹈,以内心沉默的力量。或向北,或向着我们来的地方,或向着虚无的深渊,如醉酒的模样。风发出自己的声响。

“我/只是/仰望中天的红日/忽然什么也看不见的内向凝视”(《我只是万物中的一种手势》)。诗人用诗歌抵达了一种沉默的状态。正如艾基所说:“……沉默使人回归进自己。只有在沉默之中的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谈,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世界以及创造的意义。”沉默是圆的。“沉默是一颗圆圆的巨石/突然成型/谁也无法知道它内部的痕迹/”(《沉默用语言呼吸》)。他的诗中,每一个句子直至每一个字都是圆的,润湿的,含而不露。

多年前读过一本书——《诗人哲学家》。读宝音贺希格的诗,让我常常想起曾经的阅读经验。此刻我在想:也许“诗人”与“哲学家”本来就是安静地停在一处的罢。

思想也是圆的

……

我们的部落/从远古时期/围绕着营生的敖包之圈/如今变成了椭圆/

像从四腿儿火撑子/燃旺的火苗一般/敖包山的顶峰/永远是尖锐/

……

敖包山/原地不动/却让我永不停止/属于敖包山的四季/属于宇宙的四季

《属于敖包山的四季,属于宇宙的四季》

省略号处,诗人关于“敖包山”之“东”“北”“西”“南”的描述,在游牧诗人心里:“东”与“冬天”、“北”与“春天”、“西”与“夏天”、“南”与“秋天”相合。四季是圆的,宇宙也是圆的。

“我们的部落”,我的祖先,围绕着“营生的敖包之圈”展开的游牧轨迹,曾经是“圆的”,如今虽然变成了“椭圆”,可仍然是“圆的”。祖先的轨迹和四季和宇宙无声契合,是智慧!而且,“终于扩大”,“让我永不停止”。停不下的脚步,是游牧人向着太阳行走。

东西南北/左右前后/脆弱的人体与富饶的大自然/在我们的语言里/就像合十的双手一样重叠(《东西南北——左右前后》)。这是多美的语言!“人”的“左右前后”与“自然”的“东西南北”,“像合十的双手一样重叠”。游牧人对自然的感情,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感情,那一定是语言所不能抵达的柔软处,歌中唱到:“养育我的这片土地,当我身躯一样爱惜”,深刻亦亲切。接着,诗人写道:“四面八方,都圆到蒙古包周围”,宇宙是圆的,诗人的心是圆的,思想也是圆的。

有一些时刻,宝音贺希格的诗也让我想起一位俄罗斯布里亚特雕塑家达西的雕塑。二者之间,简洁的质感,冷峻的抒情,沉默的内视,都惊人的相似。

无疑,写作《嘎达梅林》对诗人而言,是一个挑战。《嘎达梅林》——故事,像北风一样在草原流传。悲伤的,无处可去。那是最冷的冬天里盛开的金莲花,冷艳凄迷。

广阔的土地,拥挤到一间狭小的牢房。

故事开始的地方,你已经站在“狭小的牢房”。“拥挤”到“牢房”的,是“你”和“广阔的土地”。

你看到了黑暗的裂痕,于是越狱北上,土地在马背上,轻的像风。

但海水已涨到你的喉咙。

你,以你的方式,狂奔;诗人,以诗人的方式,回望。你们看到了同样的颜色——“黑暗”。最终,你“用鲜血的瞬间切断了”——流淌的“西拉木伦河”。把所有的悲伤留给了诗人。

一首长长的民歌,源自土地炽热的血脉,海水总在眼睛里涌动……那首民歌是西拉木伦的河床,梦了唱,醉了也唱,醒过来却发现它已断流很久。

那首民歌的震撼,早已穿透僵硬的北风。歌唱难道是我们唯一的方式?我不能把所有的疑问交给诗人。悲伤仍在蔓延。

我已手无寸铁,我也失去了马匹。我只有一只钢笔……钢笔是用你的箭头而做(《成吉思汗,你比我大八百岁》)。诗人的自信,来自于土地,因为,他站在圆的中央。

如今,很多诗人都离开了诗。宝音贺希格呢,还在边喝酒边思考着诗歌的新形式。他把新诗贴到“八百年如一日”的博客上,那里是一个窗口,一个可以自由言说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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