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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矿的腰精女友

2006-12-18西

辽河 2006年12期

西 土

在我还没有形成这篇文字以前,我就跟黄矿在一个地表覆盖着我也辨不清植被的山上挖起铁矿石来了。黄矿是我的矿长,我是他的副矿长,我们在山上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想女人,在山上用弹弓打一些呆头呆脑的各种各样的鸟。我们很快活,工人们在矿脉上打眼放炮,他们四块石头夹一块肉,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夹我们的肉,我们就在山根下用手捧着山泉水把自己喝个透心凉。我们把阳具举得挺高,却把尿泚得挺近,我们都是有些岁数的人,肾泵都有些问题,那里面的叶片好像出了点问题,有些空转,打不上水来,应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句话。我们都知道这问题不太好解决,岁数越大越不太好解决。

我和黄矿是同学,小学同学,中学也同学,到了大学我们就不同学了,他去了一个西北边陲的城市学文科,我却去了一个中原的城市学理科。几年过后,他文科没有学成,而我却把理科藏在了自己找活干的鞋垫里。我们在外碰壁的次数比任何一只苍蝇碰壁的次数都多,碰得屁滚尿流,碰得常常到了“大不了从头再来”的地步,我们每次给自己吃的宽心丸从不吝啬,一把一把地直往胃里倒,我们看前面的独木桥,那哪里是独木桥,那是他妈的一条明晃晃的大马路呀。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黄矿在没有发达的时候,我也是前胸贴后背地饿得不行。我们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他们此时正轮流做东开着同学会,他们路过我们两个各自快要死掉的厂子时,从不会正眼瞧上一瞧,可他们却常常会这样说:“这是黄×的厂子,这是魏××的厂子”。这有多气人。他们呜嗷喊叫地去,酒气熏天地回,这一去一回,有多气人。

我比较生气,可黄矿就不生气。黄矿说:“他们太浅了,周易上说‘浅龙勿用知道不?还说‘亢龙有悔知道不?就凭这个,他们完了。”黄矿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是黄矿,他是一个在快要死掉的厂子里搞受孕和避孕宣传的计生干事。我知道黄矿说的周易是我们的国粹,我对周易也略知皮毛,我常常用周易给一些没文化的小媳妇算卦,给一些没文化的大老爷们算卦,可我却算不准我“飞龙在天”的日子能在猴年马月到来。

黄矿和我苦熬苦撑地靠死了各自的厂子,我们在几乎要狗急跳墙的时刻突然迎来了我们的富贵日子。我们走在熟悉的人群里,他们跟我们打招呼时的音调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主动把我们姓氏后面的名字换掉,自觉添加上了“矿”字,他们“黄矿黄矿、魏矿魏矿”地叫,叫得我们的来钱之道越走越宽广。

黄矿的腰精女友就在此时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的这个腰精女友,不知怎么搞的,腰细得就剩下精肉,多余的脂肪全都掉进臀部里了,这一掉,真就掉出了一个腰精。

看腰精在我的瞳孔里走进走出,我就想起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曾经是我的女友,我们在恋爱时节,她每每向我走来的时候也很腰精,她就是折磨我心的妖精,而现在,她却变成了折磨我身的妖精。我的腰精女友几乎在转瞬间变成了我的腰肥女人,她强加给了我身心的两种折磨,这两种折磨让我铭记住了她,到最后却朦胧诗般让我离不开她了,直到我认可她是我现世的惟一。

我看到腰精并不适合黄矿,她常常袭一件露脐装,这就让一些暧昧的人看起来更暧昧。腰精不分昼夜释放出来的性感把黄矿整得不分昼夜地没有感觉。黄矿像是我把他看透了似的,常常没有感觉地讪讪对我说:“知道不?这就是我富起来的感觉。”我扑哧一下子乐了。

有一次,黄矿的腰精女友跟我的腰肥女人在前面一个婀婀娜娜、一个斤斤吨吨地走着,我在后面很不自在,有些挂不住脸,就指着她俩对黄矿说:“看她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黄矿看了我一眼的同时又“哼”了我一下。

黄矿跟腰精相识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天黄矿和我掖了几叠花花绿绿的臭钱想去一个洗浴中心放松放松,在走过一个熟食店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腰肥女人,她正拎着一方便袋青菜从对面走过来,我就藏在了黄矿的身后。我是在走过女人几步远的时候被女人抓住后脖领的,女人抓住我说:“你就是他妈的在我眼前入泥钻沙,我一眼也能把你揪出来,不回家干什么去?”我支吾着说了一些上天入地的话,女人就信了,信了之后就松开我走了。

黄矿看着我的腰肥女人的背影说:“休了她算了,咱有钱了,什么样的女人不跟咱。”我看了黄矿一眼,我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在没有遇到腰精之前,他的女人就跟一个黑道上的有钱人跑了,在海南的三亚往内地捣腾椰壳工艺品。那女人跑的及时,那女人是怀了有钱人孩子三个月的时候跑掉的。那天有钱人正在黄矿几平米的蜗居里用大手抚摸黄矿女人的肚子以及肚子以下的部位,黄矿就突然推门进来了,就把女人和有钱人堵了个正着。黄矿上床就去踢女人的肚子,头一脚轮空,第二脚却被有钱人用手掌挡了回去,挡得他脚筋一阵阵地发紧,黄矿就想这小子练过什么,就骂骂咧咧地摔了门走了。待他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床上码了整整五捆百元大钞,票子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留了一行很好看的颜体字:“我把你的女人领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黄矿抱着五捆百元大钞,心说他妈的介意又能怎样,还不是跟你狗日的跑了?他心说这话的同时,就从一捆百元大钞里抽出几张来,接下来的时间,他在一个摁脚房,把一个小姐折腾得欲仙欲死。

我对黄矿说:“别洗澡了,我那娘们看见我了,回去晚了给我开庭如何是好?”黄矿看着我恨恨地说:“你小子回去有娘们搂,我搂谁去?不洗澡可以,你得帮我把这些天攒的那股坏水放出去。”我知道黄矿说的那股坏水是什么,它能给当事人带来什么样的快活,给每状愈下的红尘留下什么样的渍迹。我搓着脚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叫“好日子”的歌厅,我就指了指那里。我们去了“好日子”二楼的一个包房,那里面的音响很不错,那里面的镭线把我们的身体糟蹋得跟鬼一样奇形怪状。在庞龙的歌声里我对黄矿说:“要一个吗?”黄矿正在篡改庞龙的歌词,他坏坏地唱道:“亲爱的,你慢慢放,小心这根带刺的黄瓜……”我打断他说:“要一个吗?”黄矿攥着话筒头都没给我回一下地说:“要。”不一会儿,腰精就闪亮登场了。

腰精进到包房的刹那间,就把黄矿的眼神捋直了。腰精手脚并上,没过一招两式把黄矿缠住了以后,就任凭庞龙的音乐在一个匣子里出来进去了。庞龙的音乐无用了,灯光却起着一个模棱两可的作用,它泼闪着无以复加的肉色光辉。他们唱到了一起,跳到了一起,搂到了一起,嘴和嘴贴到了一起。我很开心,心像芙蓉一样开放了,开得干干净净又乱乱糟糟,我就给远方的一个无聊人发短信,我发:“蚂蚁和大象举行了婚礼。大象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就出车祸死了,撇下了蚂蚁,蚂蚁痛哭流涕地说,‘满指望跟你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了,我后半生不干别的了,专埋你也埋不完呀。”我发完短信本想笑,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两个眼眶就莫名其妙地存起一些水来了。

我揉了下眼睛,就看见眼眶里的水一下子溢到了我的手背上。腰精此时正全身心地贴着黄矿,他们肌肤相亲,就差了血脉相通的最后一个环节了。腰精那种带有明显精确的挑逗眼神,把个黄矿轰得魂飞魄散。这是一种古老而崭新的动物征候,力量在动物般的男人和女人的胸腔淤积,里面存有不可救药的沼气,每当遇有磨擦后迸溅的火花,引爆它就能抵达一个极乐目标。我怕黄矿和腰精彼此引爆,我怕他们伤及我这个无辜,震坏我的小胆,让我回不到自己可恶又可爱的家。

此刻让人握不住自己操守的歌声从匣子里流出来了,看样子它跟流水的方向正好相反,它往上流,从我的脚底流到我的头顶并汪在那里,颓颓靡靡地泛着无力的光。这种光把黄矿照得瘫软如泥,我想扶住他,腰精却先我一步扶住了他,他们两个就在沙发上叠在了一起。我用自己的左手攥着自己的右手,这没有感觉的一握此刻让我感觉到了,我想我跟谁能叠在一起?这里没有那个人,回家吧,家里有跟我叠在一起的人。我悄没声地撤出了“好日子”,我走在街上,啤酒的糟味在我的嘴角逡巡,街上行人如织,路灯长在马路边上开着亦白亦黄的花朵,我无精打采地摇了下路灯,他妈的它一片花瓣儿也不掉。

天蓝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一起蓝,我看黄矿也是如此。那几天里黄矿的心都蓝成一块宝石了,脸上也晶晶亮亮地涂了一层喜悦的光。他让腰精抚摸自己,并把他的蓝宝石心挂在腰精的胸前,我为他们高兴,我相信有钱人享受快乐,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快乐用钱可以买,一掷千金的买笑,老祖宗们就做过,他们做得诗情画意,也做得古色古香嘛。

腰精现在就让黄矿过得很好,腰精在一个私人模特中心接受过基础训练,她的猫步让黄矿看在眼里,突然对山上的野猫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他跟我说:“你注意过没有?猫抓耗子时迈的步子真美。”我听到了他言语背后的另外一些言语,他在欣赏腰精,腰精亭亭玉立,几处性感的部位都精致到了以毫米计算,这样一个女生,不把黄矿折磨得胆汁外泄才怪呢。腰精在T型台上没得到过几次掌声,她走猫步的时候常常为自己的生计发愁,这让她不够专心致志,有一些步子迈得就很垃圾,这很要命,要知道在一个唯美的T型台上,犯一丝一毫的错误都是致命的。这让我在旁听腰精这段故事的时候很无奈,我知道一个好女生在为生计发愁时的痛苦表情。我曾经是一个好男生,好男生跟好女生尽管没有可比性,可为生计发愁时的痛苦表情还是一样的。有一段时间我就痛苦,苦于没有门路找到钱和钱所带来的一切东西,我想腰精也是一样,不一样的仅仅是我们的性别。眼下我找到了铁矿石,腰精找到了黄矿,我们又一样了。

腰精花枝招展地来到了我们的铁矿,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张大嘴巴看,他们已有了整整一年的性饥渴,平常他们看到一朵开得并不怎么样的花儿都是长久地裹足不前,何况是看到一个模特出身的腰精。他们把风钻插进洞里,上上下下地鼓捣着,他们狠狠的样子让我看在眼里想在心中。我知道挣钱是一种痛苦,花钱是一种享受,我还知道活在如此激动人心的现世,看到什么比看不到什么更能摧残人心。腰精带着品牌香从我和工人们的面前走过,她的长发引领着几只可怜的蜜蜂,黄矿高高在上地坐在一把躺椅里俯视着腰精,阳光下的脸异彩纷呈。腰精坐在了黄矿的怀里,他们的打情骂俏,让工人们不自觉地坐在了矿石的怀里。我站在黄矿和工人们的中间,想工人们的屁股在尝试着一种坚硬,腰精的屁股在尝试着另一种坚硬,这两种不可理喻的坚硬同时硌在我的屁股上,令我天旋地转。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活吗?”一个工人站起来对我说。我以手加额:“兄弟,为什么?”那个工人冲黄矿和腰精所在的位置扬了扬脸:“就是有朝一日想干一个像她那样的小姐。”我听得心惊肉跳又心不在焉。我也看了眼黄矿和腰精所在的位置,腰精此时正面对面地跨在黄矿的身上,她薄若蝉翼的白裙子下,黄矿的手正在肆无忌惮地游走。我拍了那个工人的肩膀一下,我给他的示意看不出是一种鼓励还是一种泄劲,我是一个比较隐晦的人,“含而不露”这四个字似乎就是为我定制的。我又拍了那个工人的肩膀一下,说:“干活去吧,用风钻打洞去吧,该放炮了。”

山上被崩碎的矿石滚落下来,如果没有硝烟裹在里面,我想肯定有天女散花的味道。天女们在天上活得清汤寡水,便喜欢玩些天女散花的游戏,她们呆板、闭塞,苗条的身段被一种叫做“僵硬”的感觉套牢,连她们的眼神也夺不过凡间的美眉,这种难熬的世俗情节,就自然逼出了一个天女下凡找樵夫作伴的故事。细细想来,天女跟凡女都渴望一种现世的境界,琼浆玉液只不过是从幻想过度的文人们的字里行间挤出来的,真实的境界其实就是我们在声色犬马的行进中目力所及的境界。

这并不奇怪。炮声响过之后,腰精就搂着黄矿的脖子在朗读一本书里的一首词。此时黄矿的手正卡住腰精身体的中部,盈盈在握,空气中有女高音制造出来的分贝一阵阵地楔入耳膜:“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女高音在这首大气的词里加进了自己的一些关键字,她把“知向谁边”置换成了“知向我边”,并且对黄矿大声嘻嘻:“你就知向我边嘛,你就是我汪洋里永远欢乐的打渔船嘛。”这话听起来能让情浪拍打在欲望的心岸上可以站起来行走,就像东南亚的海啸,浪头多少辈子低眉顺眼地舔噬海岸舔噬累了,它要直起腰站起来走,十几米高的个子,这一站、一走,就制造了一场惊天动地。腰精要摧毁黄矿的神经甚至脊椎,腰精的决心游走在她摄魂夺魄的眉目传情上,黄矿看得迟疑而又迷离。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黄矿闷头坐在我的对面。吧台上的侍应生正在调酒,那是一种很糟糕的酒,适合外国人肚子的酒,酒里有很浓的苏达水的味道,能涩住舌头。我呷着端上来的酒说:“你现在把她送进了一个很好的影视学校,让她衣食无忧,专攻模特,你做得已经很到位了。”黄矿此时的眼睛里满是腰精的身影。腰精已经离开他很多天了,腰精在另外一个城市给黄矿发了不少短信,那些短信麻、辣、烫,里面总是藏着一些烹饪的技巧。黄矿的手机又响了,他冲我举了举说:“她又来了。”我知道腰精又来了,给一个曾经潦倒的家伙又发短信来了,让他享受片刻的短信快感来了。我看着黄矿和黄矿手机屏幕上的腰精,我很冲动,冲动他们分开后各自所过的日子。在黄矿看短信的当口,我就对侍应生说:“来,给我上一杯60度的烧刀子酒。”

这个酒吧没有烧刀子酒。我环眼四周,却看见几个人,他们围坐在一个圆桌前,他们或长发或光头,他们在狠狠地喝着红酒,狠狠地往桌子上摔空杯子,摔得侍应生一次次地应声而至。而给我后背的那个人,他低腰的牛仔裤上别了一把刀子,这让我看在眼里,刀锋削我头发丝般冷嗖嗖的,我挺他妈的心寒,我就拽起黄矿说:“我们走吧。”

黄矿不知道如上的那一幕,几天过去,他的情绪依然很不好,这令他的行为变得有些怪异,比如他把盏问天的时候一副痴呆呆的样子,他走起路来的时候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他说这是他恋爱的样子。我嘲笑他的时候他就边走边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恋爱的样子。”我看着他迈的螃蟹步,我认为这是他在大学学了文之后落下的后遗症,他有太浓的多愁善感,哈姆雷特一般,钻完象牙塔又钻牛角尖,看样子他的铁矿可以放下,看样子他的腰精不可以放下,看样子他可以回到从前,看样子他的腰精不可以回到从前。这让我很无聊,像独自一个人看蚂蚁上树一样无聊,我能放下什么?我能回到从前吗?眼下我的腰肥女人吃我的减肥药正在劲儿上,我们的夫妻关系正在创下我们有婚史以来最和睦的新高,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家庭已经铸剑为犁,和煦的阳光金箔正贴在我和我的腰肥女人脸上,我们看上去已是那样的心满意足。

工人们正在费尽气力地给黄矿和我起着铁矿石,他们心甘情愿地适应了我们的剥削。黄矿和我把绝大部分钞票揣进了腰包,给他们剩余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在他们看来理所应当,这在黄矿和我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已经组成了攫取这个社会财富的上下两层,上层的我们随心所欲,下层的他们心存所欲,这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黄矿现在还买不起私家车,他买私家车的速度应该跟我们的铁矿石从山里运出去的速度成正比。可眼下是一个淡季,在淡季,炼铁的电量都耗在城市中燥热的万家灯火里了。让人在平日的繁忙中一下子轻松下来肯定不习惯,肯定会无端抓耳挠腮的,黄矿就处在这样的一种状态,我说:“想腰精了吧?想她就去看看嘛,这边的事我一个人打理就行了。”黄矿听我这么一说,眼睛陡然一亮,紧接着又暗下来说:“没车呀。”我告诉他我能给他找到车,只要他想去看他的腰精,车的事我包了。

我从别人手里借了一辆帕萨特,黄矿就开着它驶上了城际高速。不承想就是这条六车道的城际高速,最终却上演了一幕有关他的生死时速。我不知道黄矿当时出车祸的惨状,只是后来我在看到那辆银灰色的帕萨特变成了一堆废铁之时,就想象当时救援人员在切割机的帮助下,是如何从那堆废铁里把他抬出来的。

其实在黄矿发生车祸之前,他已经看到他心爱的腰精了,只不过他心爱的腰精没有看到他而已。黄矿来到了腰精所在的那所模特学校,腰精的一个室友就把黄矿领到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很著名的夜总会,腰精的室友指着门面金壁辉煌的夜总会对黄矿说:“她就在这里走台。”

黄矿上了三楼的夜总会,那里的布景凌乱,音乐凌乱,气氛凌乱,那里的人穿着也很凌乱,表情也很凌乱,总之那里有一种末日般最后一次诉求感官享受的凌乱。黄矿在凌乱中找到一张小桌,这时腰精从T型台的深处走了出来,她的猫步迈得坚决、果断,水晶鞋跟反着凌乱的光,在灯光下,黄矿看到腰精穿着很瘦很短的旗袍,旗袍里那双他曾握过的乳房在猫步的节奏下不停地颤动,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椅子并向后靠去。侍应生端来橙片雪碧,黄矿示意给他上蓝带,黄矿说:“十瓶。”

不时有人给腰精献花,每献花一次,腰精都妩媚之极地冲献花者深深鞠上一躬,腰精的眼圈描了浓浓的胭脂红,这让人看起来有一种明清小说的味道,前朝的味道,那种内敛而夸张的舞台装束,真的包裹了一具有血有肉的人间妖精。黄矿在台下不停地喝酒,腰精在台上不停地走秀,她突然走到了台下,向黄矿走来,黄矿怕腰精看出他来,那样会给彼此带来不大不小的尴尬,他不想在这种场合与腰精见面,于是就装作弯腰低头系起了鞋带,并用眼睛瞄着腰精,可腰精并没有向他走来,她走到黄矿的前一桌就停下来了,腰精坐在了一个胖男人的腿上。这时台上的几个女孩正在跳钢管舞,她们劈叉、后仰,围着钢管缠绕,身体在有力地大开大合,像是要吸进什么东西或是要吐出什么东西,她们的丁字裤突显了她们胀鼓鼓的臀部。黄矿没心思看台上的热舞,他在听那个胖男人说话,他隐隐约约听那个胖男人对腰精说:“我给你签一张支票吧。”此后腰精就搂住了那个胖男人。

黄矿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向外望,他目睹了腰精打开那个胖男人车门的全过程。这让他的胃不停地往上反酸,他给腰精打电话,在得知对方已经关机时,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打。黄矿再也看不到那辆车了,那辆胖男人的车碾着他的神经已经上路,耳畔留下了一串吱吱吱的动物般的啃咬声。黄矿开始回到桌上喝起酒来,他把他的嘴想象成一个通透的漏斗,酒就哗哗地毫无遮拦地倒进了漏斗。此时舞台已换成了自由发挥的爵士乐队,一个黑人乐师把他的萨克斯吹得像小溪一样清澈见底,小溪里鱼儿欢畅,水草轻摇的姿势只有风能看得清楚。黄矿在不停地喝酒,不停在想刚才的事,他后悔没跟腰精见面,跟她打下招呼告诉她我来看你来了这有多好。他想如果跟腰精见面,腰精还会跟那个胖男人走吗?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会干什么去呢?他们去了哪里?黄矿攥着酒瓶,此时酒精挥发出来的分子已经弥漫了他的整个脑部。

黄矿几乎最后一个离开了这家夜总会,他开车驶上了回家的城际高速,那上面依然车来车往。这个夜晚黄矿看不到他的腰精了,他的腰精跟别人走了,他看了眼夜空,夜空还是以往的夜空,只不过时有星星从天的边沿擦出一线光亮滑落下来,让他看在眼里有一种坠地的感觉,他担心这样会摔碎了星星,他的脑子里此刻全是星星。

“星星掉在我的车前摔碎了怎么办?星星可是我心爱的腰精呀。”黄矿在自言自语,“不行,我得回去为我的星星守夜,我要守在她学校的门口,看着我的星星平安回来。”黄矿想到这儿,就开始在一个隔离带的缺口处打方向盘,他还没有在高速上调过头来,就被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成了一团铁包肉。

我看着黄矿躺在病床上,他曾经破碎的身体现在已缠满了绷带,整个人像一块奇特的菌类。黄矿在薄薄的单被下面,让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左腿从根部的缺失,这种强迫性的视觉冲击,造成了我一定程度上的心烦意乱,使我不得不花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可黄矿的双眼却很明亮,跟窗外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是一种颜色。他跟我打过招呼后就去寻找腰精,此时腰精正在他头顶的床头柜边用调羹搅着一种液体,腰精接住了黄矿的目光,就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不停地与他耳鬓厮磨,她把柔软的词语仅仅放在了他的耳畔,看样子黄矿只要稍稍歪一下头,那些词语就能滑落进去。

腰精和我坐在黄矿的病床前,看着黄矿孩子一样安静地睡去,只是在他眉宇间还歇息着一丝劫后的惊悚,我知道那里藏着他的噩梦,他或许正在用此时的甜梦去稀释它呢。我对腰精说:“他是真心待你的。”我看到腰精的眼睛一下子就洇出了潮湿,那种潮湿想必是氤氲在心田里的爱意,我接着说:“他不在乎你曾经做了些什么,他在乎的仅仅是你。”

腰精流着泪说:“在那种场合我们刚见面时,我以为他花心,在玩儿我,于是我就拼命迎合他,我知道自己没有几年青春饭可吃了,可万万没想到他对我是真心的。”腰精把她的手放在了黄矿空荡荡的断腿处死死抓住被子。我看到黄矿闭着的眼角淌下泪来,腰精也看到了,她一下子哭出了声,她用嘴唇吸住黄矿的眼泪说:“我这辈子就跟你了,不论你怎样,我都愿意跟你……”

我往后退了几步,想离黄矿和腰精他们两个人的故事远一点。我退到窗前,我看了眼天空,这时的天空很美,从病床上传过来的两个人的哭声,听上去也很美。

(责任编辑/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