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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梁启超先生

2004-04-29刘海粟

全国新书目 2004年12期
关键词:志摩梁先生胡适

刘海粟

1922年初,我应李建勋、经亨颐诸先生之约,到北京高等师范去讲学,有一次听说梁先生也坐在主席台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大约一刻钟之后,我想他听他的,我讲我的,错了可以向他请教,不应当怯阵。语言又逐渐流畅起来。他也听得很有兴味。

诗人徐志摩编《晨报副镌》的时候,我是撰稿人之一。1925年我去山西参加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回京后,见到志摩,他认为我住在西长安饭店很不方便,便将我拉到松树胡同七号下榻。

梁先生是志摩的老师,每天除去研究学问,撰写文章和在清华大学讲课之外,常常到松树胡同来打两圈麻将牌,让大脑松松弦,我们虽然早就相识,但是谈话的机会不多,这次重逢,才谈及很多问题。

“刘先生!我们同游南海康先生门下,你在上海办美专的事我也久有所闻。虽然,我已被聘为校董,但对学校的事情过问极少,没有贡献,常为此不安。今天又在一起,十分高兴,希望你不要见外。”梁先生对我非常亲切,竭力想打破我的拘谨。“梁先生是前辈学者,论学问可以做我的老师,说到同门,太使我惭愧了。”我还是很局促。

“近来有油画新作么?”梁先生岔开了话题,尽量说些使我有兴味的事情。他也很喜欢油画。

“有。”

“明天带几张来让大家欣赏欣赏呀!”他的语调很真挚。

第二天,我带来几张山西速写,还有北京中山公园等地的油画写生,当时在场的有胡适、徐志摩、蒋百里和侄儿复聪[璁]。

胡适对绘画虽然欣赏,但谈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最倾倒的是志摩。他认为拙作有点“玄学”意味,不拘物象,不失物象,色彩浓烈。他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雕刻,欣赏“力”的美,而壮阔雄奇的浪漫主义精神,与他诗歌有合拍的一面。他的诗和散文不仅仅是空灵,也有气度恢宏的地方,可惜英年早逝,这种风格未得到充分发展。

梁先生看着画说:“这张古柏笔力充沛,是扛鼎之作,好!不亚于去年你寄给我的那张《西湖南高峰》。”

“调子十分明快,带有东方画的色彩,是海粟自己的东西!有意思!”志摩也在一旁助兴。

梁先生将画,放在条桌上,退后几步,仔细地打量。那眼角的皱纹,显得有些老态了。

“经得起反复看,将来可以大有创造,努力啊!你去年送我的那张,我挂在客厅里常常欣赏!”梁先生点头一笑,继续看画了。“光有西画还不能看出全局,隔壁屋里有纸笔,再画张竹子送我好吗?”梁先生越看越兴奋。

那时候,我极少画国画,更不擅长画竹子。但是梁先生出了题目,只好丑媳妇见公婆,画了一竿墨竹,下面配上小枝,枝头撇了两片叶子。

“好!”站在一旁的蒋百里先生拍手喝彩。

“不错!”蒋复聪[璁]附和着。现在他是台湾故宫博物院负责人。前几年我赴港办展览,他还来看过我。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们都盼望他能回来和亲人团聚,也为祖国统一出力。

我自知笔墨稚嫩,对朋友们的叫好只视为鼓励,付之一笑。

梁先生站起身来,看看竹子,便纵笔题上了“孤竹君之二子”六个大字。

1943年,郁达夫兄在南洋对我提起,他和郭沫若在上海受到封建势力的攻击,经济上又很穷困的时候,也用这六个字来互相慰勉,表达出患难兄弟之间真正的互相理解。

几天后,志摩请朋友们吃饭,除了梁先生以外,还有闻一多、王梦白、姚茫父、胡适。

胡适说:“中国古诗很多,诗人都吃肉,就是没有人写过猪。这个畜生没有入过诗。”

“不见得,清朝乾隆就写过‘夕阳芳草见游猪的句子。”梁先生真博学。

“猪可有人画过吗?”胡适又提出问题。

“没有人画猪而出名,但可以画。”梦白先生接着说。

“你能画一张么?”志摩也在凑兴。

“就用乾隆的成句为题好了。”梁先生喷出一圈圈香烟,微笑着。

“好!”梦白很快就画成了。应当承认,猪是很难以给人以美感的东西,用美的手段来表现,就要艺术家的本领。梦白所画,墨韵自然,浓处不死,层次分明,这是很难的。

梁先生题了那句诗,茫父也另题了一首,这张作品曾在《晨报》画刊上登载过。

这种聚会,次数很多,有一次我看到当时的青年诗人闻一多在给梁先生画速写像,他的画线条很厚实,奔放中有法度,后来才知道他会刻印,所以下笔不俗。这张像画得很成功,眼睛很传神,圆阔的前额显示出智慧。

“好啊!”我大声喝彩。

“我不是画家,您和王、姚二位先生才是科班出身呢!”闻一多指着梦白、茫父和我,谦逊地笑了。

他知道我和郭沫若、徐志摩都很亲近,叫我也写新诗。我说:“我只爱看,不打算写。”他讲起屈原、李白,直抒己见,有很高的修养。

“你也画一张,好嘛!”志摩又出新题目了。

“不,梁先生累了。”

“不要紧,画吧!”梁先生很有兴致。

“刘先生,我画得不好!”一多非常谦和地说,“你快动手吧!”

在大家的怂恿之下,我拿起铅笔勾了一张速写。这张画被志摩拿去,寄到《上海画报》上发表了。

1922年美专正在白云观办学,他来到上海,在我家便宴时,我请他去讲学,梁先生欣然应允。共讲了三个专题:《美术与人生》、《达·芬奇的生平和艺术成就》、《论创作精神》。他的讲演气魄很大,词汇丰富,知识渊博,一如他的报章体文章。由于他的《饮冰室文集》在学生中广为流传,对他的讲学反映很热烈。

在讲学之暇,有两件事值得一记,一是给我西湖风景册题了字;二是讲到诗词集句时,他说:“前年冬天,内子卧病于医院,我去作陪,她服药之后睡熟了,我没有事做,回忆宋词中的名句,集成多幅对联,内有一联是送给志摩的,全文如下:

“临流可奈清癯(吴文英《高阳台》),第四桥边(姜白石《点绛唇》),呼棹过环碧(陈西农《秋霁》);

“此意平生飞动(辛弃疾《清平乐》),海棠花下(洪平斋《眼儿媚》),吹笛到天明(陈简斋《临江仙》)。”

这联很符合志摩为人和写诗的风格。下联隐括他伴泰戈尔游西湖,在海棠花下通宵写诗一事,十分自然。可见梁先生功力深厚。

他还为我写过两副对联,现在还有一副保存在家中,另外的一副,毁于十年浩劫。

梁先生给我写的信件,已在“文革”中损失,这里仅存的两封信是从残破册页中找出的。

海粟:来书言之慨然。世俗固极陋极,不可以为伍,则唯有斗之斥之,以警其俗而破其陋。海粟豪爽,盍兴乎来共作战矣!

讲义收到,今晚阅过,不禁笔痒,一起遂不可止,得三千言,且较原文逾倍矣。我言甚朴,因不愿唯公教之。

歆海犹未归,失意事多,可叹;然得意亦尔尔,或不如失意为饶诗意,否则亦无可为比量矣。

海粟仁兄惠鉴:奉书敬悉。尊议倡购德国所印文艺复兴各国美术名迹,甚善,甚善!此议君劢前亦曾提过,亟应发起募捐,望公即拟一捐启,弟当列名发起,并一尽微力也。专此敬复即颂台安不尽!

第一笺中开头一段话,指的是孙传芳及其爪牙,借模特儿事件,再次向我发起围攻,梁先生表示了义愤和声援。讲义指的是在他讲学之后,学生笔记不全,希望学校印发记录。梁先生审阅了记录稿,又补充了3000字,可见他教学之认真,对青年们之爱护。

第二笺指的是美专需要增添一些外国名画的复制品,来讲述美术史,向国外订购,花费很大,梁先生表示支持,并曾捐款,这里可以看出他对上海美专的关心。

1926年初秋,我在上海出版《海粟近作》,他写了题词:

“杜工部云:‘语不惊人死不休。艺术家不具此胆力及志愿,未足与言创作也。

“海粟之画是真能开拓得出者。比诸有宋词家,后村龙川之亚耶!抑杜老又言:‘老去渐于诗律细。海粟方盛年,日在孟晋中,它日波澜老成,吾又安测其所至也?”

这些话写于57年之前,可看出一位学者对后进的勉励和鞭策,现在读到这些话,汗颜之余,更加怀念先生了。

《梁启超传》吴其昌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7 定价:1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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