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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眼中的“丫丫”萧华清

2004-04-29萧鸣锵

红岩春秋 2004年2期
关键词:丫丫

萧鸣锵

丫丫者,即爹爹也。

儿时,刚会发音,大人就教我喊“爹爹”,而我却发出了“丫丫”之音。从此,全家都跟着我喊起“丫丫”来。后来长大成人,外出工作了,我给父亲写信时,仍旧沿用这一称呼:“亲爱的丫丫”。他复信落款也是“丫丫”。“丫丫”成了我们全家对他的惯称。

我的父亲萧华清是个革命的教育家。20世纪20年代毕业于北师大教育科英语系。他心地善良,慈祥和蔼。他在学校任校长、教师时,重视人才,视学生如子弟,爱护有加;在家中也特爱子女,我很少见他吹胡子、瞪眼睛、发火打人骂人。小时候,我很调皮,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只是有时在屁股上轻轻拍吓,以示处罚。妈妈常责怪他:“华清,你太惯侍慰娃娃了!”(慰娃娃是我的小名)我们家共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家里完全一视同仁,绝无当时某些家庭重男轻女的习气。

“丫丫”婚前就特别喜欢孩子,连邻居家的娃娃也要抽空抱抱、亲亲或捎点小东西之类逗孩子。婚后,他渴盼有个孩子。第一个是个男孩子,出生在上海法租界的法国医院里。出生后因医生护理不当,不久便窒息而亡。直气得丫丫用英语责骂那个法国医生。母亲怀的第二胎是一对双胞胎,因保护不好,劳动过累掉了胎。我是第三胎,也诞生在上海法租界那个法国医院里。

可以想象,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多大的兴奋和鼓舞。他们疼爱我极了。连父亲的战友们也来祝贺,也疼爱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是1927年重庆“三三一”惨案时从反动军阀的屠刀下逃出来的。我的出生给这些处于革命低潮中的年轻革命者们带来快乐和安慰,因此李嘉仲伯伯就提议给我取名“慰”。当时革命烈士陈达三的儿子陈仕邦,因去日本留学由重庆赴上海,就住在我们家中,整天抱着我玩,我刚满1岁就会叫他“邦邦”。他更爱我,教我读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那么小,哪能吟诗,哪能理解,奇怪的是,当我一听他读到“举头望明月”时,就扬起了头;读到“低头思故乡”时,就把头低下来。因此,亲朋好友都拍手赞扬,把这当成了一个逗乐的小节目,夸我:“慰娃娃,好聪明!”那时,母亲在上海美专校念三年级,父亲忙于教书,还要搞翻译,以文换钱维持家用。我就一人在家里爬在地上玩。后来,“丫丫”决心让母亲休学,回家来带我,以免宝贝女儿有任何闪失。母亲终于成了肄业生,回到家中一心一意带我。

小时候,我最大的乐趣是听父亲讲故事。每晚睡觉前听一个故事,不听故事就睡不着觉。过节假日,父亲空了,更是我听故事的好时机。一天天长大,我听的故事就越来越多。有一次,我听了一个革命者遭遇悲惨的故事,边听边哭了起来,很是同情那故事中的主人公。妈妈说:“你哭什么,这是故事呀!”“丫丫”为了逗我笑,便抽烟吐烟圈玩,烟圈吐得很圆,要我去抓那烟圈,我也就笑了。

1942年至1945年间,是我们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那时,我随父母从河南安阳返回到大后方的成都,日机整天轮番空袭,弄得人们疲惫不堪;加上我们尚无落脚之处,一时也租不上房子,只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1942年,好容易我考上了父亲曾当过校长的成都协进中学初中,可“丫丫”却失业了。原因是国民党四川省党部给教育厅发了一密文,勒令他辞职,说他系老共产党员,赤化了学校,赤化了学生。

为了解决全家安身住宿之所,韩伯伯(韩伯诚)把他在外东郊区躲空袭警报的一所茅草房,无偿借给我家和另一家老人居住。这是一所四合院,两间大房。各住一大间,倒是够了。至于日常费用,则是靠“丫丫”翻译点文章交《今日新闻》社的社长张履谦,以文换钱;他的一位北师大老同学看守位于盐市口一茶馆隔壁的烟铺,也多少有点收入。那老同学名张仲实,是个做生意的能手。一些相识的老师、同学都将手边的一点钱交他做烟生意,想靠他的倒腾攒点钱维生。“丫丫”也将多年教书辛苦积攒的一点钱交他,并为他守烟铺。这个烟铺离智育电影院较近,生意还不错。张仲实接的钱越来越多,他的生活开始腐化。“丫丫”发现得早,每天催他还本,这样才未蚀本吃亏。不久,他卷款潜逃了。一些老师、同学的钱都被他吞了。有的人昧了良心,哪管什么亲朋好友哟!

我在协进中学这所私立中学读书,学校的董事们念萧华清过去对学校的贡献,免去了我的学杂费。我读书也用功,每期成绩都名列前茅,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每周六放学后,我就去盐市口茶馆找“丫丫”,父女俩见面后就高兴地步行返家。走到牛市口街口时,“丫丫”就买上一斤半肥半瘦的肉,再买点蒜苗,好回家让妈妈炒碗回锅肉。然后,我俩沿着乡间小道慢慢走近那简陋的茅草房。两个弟弟早已守候在大门口了。远远地看见了我们,就高兴地叫起来:“丫丫回来了!阿姐回来了!”妈妈也跑了出来迎接我们。他们知道,阿姐回来的礼拜天中午就会打顿牙祭,吃顿回锅肉。有肉吃大家围桌吃饭就特别温馨。

我的大弟因胎生双脚残疾。那时他不过5岁,小弟才3岁。“丫丫”专门为大弟做了个小黑板,让他学着写字画画。我们三个姐弟中,可能他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从小就很会绘画。家中凡有客人来,他很快就能画出来人的肖像。有一次,干爹张卓如——绵竹县中学校长来我们家刚坐下,大弟就将张的肖像画了出来。他抓住两个特点,一个矮、一个是带眼镜,让人一见即识,因此大家都赞扬他画得很逼真。很快人们就传说我家出了个“小画家”了。

“丫丫”很辛苦,早出晚归。因无钱添制衣物,那件外罩长衫白天穿出去,晚上回来脱下母亲立刻洗净晾干,第二天又穿着外出。他在外活动情况,家里人一概不知。有时,“丫丫”也带我们去智育电影院程子健伯伯处玩。大革命时期,程子健是中共重庆地委工委书记,父亲当时是重庆地委教育委员,两人是老战友。那时,我不知道程是四川地下党负责人之一,因为大人的事,我们从不问。

1946年以后不久,我家就迁去了育婴堂街的育婴堂,据说“丫丫”当了育婴堂堂长。慈惠堂是全川最大的一个民办慈善机构。张澜(中国民盟主席)任慈惠堂理事长、王干青任慈惠堂总干事兼培根火柴厂厂长,萧华清任育婴堂堂长,吴恩灼(女)任女婴教养所所长……他们有的是中共党员又是民盟盟员。这里是地下党在成都的重要据点之一。我们的家在“丫丫”新的工作单位解决了吃、住两大难题。许多革命战友如杨伯恺等常常来我家聚会,这里简直成了“民主之家”。隔段时间,韩伯伯(韩伯诚)也邀约我们全家去他开的饭馆“长美轩”改善生活。韩伯伯和“丫丫”一样,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文革”前任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

1946年春,经中共地下组织活动,“丫丫”又出任成都协进中学校长。1947年“六二”大逮捕时,他又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中共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得到信息,冒险到协进中学通知他赶快撤离。自此,他离开了成都,走上了一个革命者流亡生活的道路。几经险恶,由重庆而南京、接着从上海去了香港,然后转赴解放区,最后到达北京。他和老战友周钦岳相逢于天安门红旗下,眼见盼望多年的新中国终于建立,他俩在天安门附近一酒店举杯庆贺。“丫丫”写信告诉家里:“没有革命的胜利,就没有我们家庭的团聚!”这年年底,他终于回到解放了的重庆,担任了重庆市第一届人民政府文教局长。

十年浩劫中,眼见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被打成修正主义分子,老友沙汀和任白戈被批斗抓着头发后仰的照片在解放碑展出,“丫丫”不忍看,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为无产阶级打天下的革命者,怎么会突然就成了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分子?他绝对地相信毛泽东,但对“文革”中发生的一切很不理解。重庆市民盟副主委李嘉仲(我们称李伯伯),是南昌起义时的老党员,敢说敢为,他在一次座谈会上说:“文化大革命纯粹是一场党内的派系斗争。”一语戳到了痛处,遭到了残酷的斗争,但他挺过来了。这是一位值得敬仰的长辈。我安慰“丫丫”看远些、想开些,把身体养好些,为将来的工作做准备。他说:“不会了!”我满有信心地说:“一定有机会的。一定要把身体搞好,向李伯伯学习。”

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是20世纪 20年代重庆中法大学时,“丫丫”的学生,他一直称呼父亲“华清老师”,称呼妈妈叫“觉人师母”。1927年“三三一”惨案后,他们先后去了上海,后来任白戈又去了日本。他要“丫丫”也去日本。“丫丫”正准备带着我们去日本时,因卢沟桥事变爆发而作罢。以后任白戈又去了延安,带信要“丫丫”去延安抗大教书。那时我们已经由西安回到成都了。在那艰困颠沛的岁月里,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个坚定的革命者,现在被打成了修正主义分子,怎么可能!他怎能相信?

“文革”前,任白戈任重庆市委书记。“丫丫”是重庆市民主同盟主任委员、政协常务副主席,主持政协日常工作,协助市委做团结广大知识分子的工作。“文革”初期,一张大字报贴上了解放碑“大光明理发店”门前的墙壁上,标题是“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头目萧华清开炮”。“丫丫”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他突然患了心脏病、失眠症等,整天沉默寡言,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医院又不收住,只靠老友吴先忧的大儿子、重医附二院药房的药剂师吴学熙,每天送点药来给他吃。他平时生病解不出小便,全靠弟弟远健替他导尿。也就在这时,市政协的造反派将他的工资扣至100元,造成生活极其困难,加重了他的病情。我写信安慰他:“他们扣了你的工资,是替你保存着,将来会归还你的,因为这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没有钱,我寄钱给你去买药,一定要保重身体。”紧接着,市中区房管局的造反派也来瓜分我们的住房,为我们留下了三个小间,其它的被他们占住了。我们只有忍气吞声,没有被赶出家门就是万幸了。当时,外调的人络绎不绝,有时一天米几次,有的还要求按他们授意写材料。有一次,适逢我在旁,就推说他有病,年老体弱,记忆力差而拒绝掉了。

1967年8月,在重庆第一次大规模武斗后,我从凉山请假回家探亲,见“丫丫”满脸胡须不刮,以往他是很爱整洁的,每天要刮胡须。我劝他把胡须刮了,他坚决不刮。后来才知道他是蓄须抗议。他身体日渐衰弱,行动更不方便,我便扶他慢慢走路,并嘱他要缎炼好身体,为情况好转的未来作准备。他到市政协之前,曾是市体委主任,身体很好,还带头表演太极拳,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身体不会垮得这么厉害,活个八九十岁当不成问题。见他身体如此状况,我忧心忡忡。但假期已满,只得按期离去。我真舍不得离开我亲爱的“丫丫”。临走前,我连饭也吃不下,落泪又怕“丫丫”更难受伤心。下午,我启程前,他站了起来,披上了大衣,执意要送我出大门。我坚决止住他,说:“丫丫,明年我又回来看你。”他拉着我手说:“慰娃娃,等成昆铁路通车后,我要来凉山看你。”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直流,哭着跑下了楼。到了楼下院坝,我望着“丫丫”住房的窗口,泪水包满了眼眶,转头心中默默地想:“这该不会是我和丫丫最后的一面吧!”

不想那次一别竟成永诀!

他去世时,我没有在他身边守灵送终。倒是老伴元生回河北老家安埋老父顺道回重庆时,遇上了“丫丫”的逝世。妈妈和元生商量,没有发电报告诉我,怕我一人在凉山,受不住此一打击悲伤病倒。元生返家后,闲谈时才逐渐向我透露:这次外出办了两件大事。我惊诧了:“怎么两件大事?”他才说出“丫丫”辞世之事。我立即放声大哭起来……

“丫丫”常挂念着我这个远方的女儿。平时他见了同样年岁的女孩来家,就说:“慰娃娃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丫丫”爱了我一辈子,我却没能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一天!他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却因工作关系远在他乡!当我遇到困难时,他写诗鼓励我,还写了一本小册子教育我如何做人,其中一条条地写了“能否加强阶级觉悟”、“能否做到理论与实践密切地结合”、“能安于平凡否”、“能言而有信否”、“能够过刻苦生活否”等格言。当我受到委屈时,他勉励我要永远向前。解放初期,在“左”风的影响下,1954年10月,我因年轻,处事不当,曾受到一次过重的处分,对我身心打击很大,使我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果,改变了我的人生旅程。现在回忆起来,坏事又变成了好事,使我日后免受了许多灾祸。他知道此事后流泪了,并在我耳边说这么一句:“慰娃娃,谁都不要你时,丫丫要你。”我立即扑到了他的怀里,痛哭失声。此后,他这句话长久地回响在我的耳边。“丫丫要你”,使我挺身向前,力量倍增。

1979年,萧华清身后10年,任白戈夫妇去潼南参加杨闇公烈士的扫墓活动返回成都,途经重庆时,专程去戴家巷看望年近八旬的我母亲。我弟弟萧远健向任白戈夫妇谈到,十午浩劫后,市委于1978年11月6日,为萧华清隆重地举行了追悼会。任白戈深情地怀念说:华清同志的一生是非常刚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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