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博

欣闻故校五零春，

桃李芬芳竞士林。

每忆师生情意切，

耳边响起弦歌声。

这是我1997年9月给湖南省临湘县一中50周年校庆的贺诗。我作为该校的一名普通教师，离开这所学校已经50年了，但是，我仍然怀念那不平凡的短暂岁月。

1949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后，由于家庭原因，我放弃了继续学习的机会，离开湖南大学，回到故乡临湘县，走进了中学教师的行列。这是我人生的新起点，也是跨入社会生活的第一步。

一

孟子說过：“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由于我少年时代备尝失学之苦，深感教育工作的重要。因此，对于许多人不屑一顾的“粉笔生涯”，我却认为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业而求之。特别是当时湖南临湘刚刚解放，各方面都呈现出一派新的气象，也给知识分子提供了为人民服务的良好契机。我当时是一名刚走出校门，且受到进步思想影响的青年学子，面对新时代的到来，感到无比的喜悦。

我刚开始是在县立师范学校当教师，因为工作踏实肯干，一学期之后，我被聘为学校教导主任。后来，因县师范学校合并到县立中学，于是我又到了县中，担任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第三学期末，又被聘为县中教导主任。这短暂的三个学期的教学工作，也许是我生平最美好的时光，颇有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感受。我自己却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由于当时被团结向上、生动活泼的政治气氛所感染，也许是因为新中国的未来正在向我们年轻一代招手的缘故吧，一切都使我感到温馨和舒坦，曾经不知疲劳地为教书育人的神圣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同时迸发出激情的闪光。

我深知自己初出茅庐，知识浅薄，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必须脚踏实地、从头学起，努力学习自己所不熟悉的事物。要在教中学，学中教，做到教学相长。我走进学校与学生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一名教师，也是一名学生，我要向其他老师们学习，也要向同学们学习。”我心里总希望是教人家三分，自己能学到七分才好。我还向学生们坦言：“教语文非我所长，只是我所爱！因为我没有学过中文专业，我也不懂教学理论，如果教得不好，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学生们都向我投来亲切的目光，认为我这位新来的青年教师是可信赖的，而不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因此，很快便产生了师生之间的亲近感。

为了不断丰富自己的新知识，特别是教学方面的知识，我贪婪地阅读学校所订阅的每一份教育类报刊，并且做好笔记，摘出要点，为我所用。我读书看报时，把上面不熟悉的、新的词汇和术语，如翻身、解放、意识、倾向、反动派、党八股、阶级斗争、统一战线、主观主义以及普罗文学、布尔什维克等，都一一记在小本子上，累计达数百条。别人看来，未免有些浅薄、可笑，然而，在当时因找不到新词典，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必要的。所以，我在教学及与同行们的交谈中，能大量并自如地运用富有时代感的新鲜词汇和语言，也就有了说话的主动权，就能使自己和学生们的耳目为之一新，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这也许是我能受到学生们普遍敬重的原因之一。

二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深知旧学校那套“关、管、灌”的教学制度和教学方法，都是很不利于学生智能发展的。我常想，应当改一改传统的教学方法，让学生更好地接触实际，了解社会，以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精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于是，我大胆地采用了“访问教学”的方法，经常组织学生到农村、工厂、商店、居民以及机关、团体中去作访问调查，从而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感性材料。如，对旧社会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的调查，对解放后社会安定、经济发展的情况变化的调查，以及人们的思想状况等等。然后把调查了解到的材料，让学生进行分析、整理，并在学校办的访问专刊《掘发》上发表。每次调查之后，都要进行总结，找出不足之处，由我写稿、刻印（油印），然后发给学生，做到人手一份。他们深感此举颇有收益，特别是做起“作文”来，能理论联系实际，言之有物，生动活泼。学生的写作水平和过去比，有很大的进步。

每个学期结束后，我都要写“教学总结”，找出自己教学中的经验与存在的问题，指出学生取得的成绩与不足之处，包括作文中的优点与通病，以小字报的形式，在班上公布。因此，学生们都比较满意，并高兴地说：“这个办法很好，对自己的学习情况能做到心中有数。”比如，有些学生“重视古典文言文，而轻视现代语体文”，认为文言文的章法严谨，言简意赅，好读好记，是语文中的“仙珍海味”，而白话文好像萝卜白菜，平淡无味，所以不喜欢学。针对这一现象，我在教学总结时指出：“这种看法是不全面的，两种文体各有千秋，学习古典实际，更加重要。”此外，通过学生作文实例讲评，肯定其优点，指出缺点，让学生普遍感到这样的讲评与自己的认识水平非常贴近，很受教益。

我深知作为新社会的人民教师，应当不同于旧社会的“教书匠”，不仅要教好书，还要育好人。特别要关心学生的思想进步，帮助他们消除旧社会的一些不良影响，要树立新的人生观、世界观。于是在课内课外，我运用各种方式，做好“新思想，新观念”的宣传教育工作。首先要使学生懂得革命的道理，要“坚决拥护共产党，永远跟着毛泽东。”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学习。我所担任班主任的两个班级，都办了班刊（墙报），而且每期班刊，我都写上《赠言》，以资鼓励。如，我写给师三班班刊的赠言是：“时代的巨航将要把我们载到幸福的彼岸。我们要站稳脚跟，把握正确航向，乘风破浪，勇敢前进！”写给中二（1）班班刊的赠言是：“以生应该有远大的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生将会变得盲目。具有创造能力，负责的精神，学习的热诚，工作的认真态度一这便是青年为理想而努力的方向！”

记得中二01）班，在我刚接手时，是一个“乱班”（调皮班），当时有人提醒我要格外耐心。可我就不信这个班会搞不好，关键在教师，而不在学生。我上第一堂课时，有意识地不带课本，只带了一张报纸做样子，主要是“训话”（整顿班级纪律）。我说：“我们先见见面，认识一下，谈谈心，说说话，好不好？”接着，我从旧社会的黑暗，讲到新中国的光明：从新时代的任务，讲到青年学生的重任：从教师与学生的关系，讲到怎样才算是一个新中国的好学生。一个课时讲下来，全班鸦雀无声。第二节课，是请大家讨论并发言，各抒己见。课后，学生们反映说：“老师讲得在理，我们服了。”我时时处处注意尊重每个学生的人格，对于他们的缺点错误，总是耐心说服教育，从不出恶言训斥，而且对每个学生都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向。因此，我们师生关系一直非常融洽。直到我离开学校，他们仍恋恋难舍。

三

由于我那时年轻，与学生之间没有“代沟”问题，加上我平时态度温和，就容易和学生“打成一片”，做到心心相印。他们看我既是老师，又像兄长，我视他们既是学生，又如朋友，除上课以外，我尽量利用课外时间同他们接近、交流，参加他们的课余活动。学生大部分住校，因我住在校外，经常早起赶到操场，参加学校的早操或晨跑。平时，我尽可能把我以前在大学里学过的一些革命歌曲教给他们，如“你是灯塔”、“我们的队伍来了”、“团结就是力量”、“金凤子”、“山那边哟”等，尽管我教唱得不够好，可他们却很感兴趣。

当时的“县中学业余剧团”从成立开始，我就积极参与，曾经和音乐老师一起帮助学生排演了《白毛女》、《刘胡兰》、《赤叶河》等歌剧，还扮演过小小的配角。在“青年节游艺大会”上，县中学业余剧团演出《刘胡兰》歌剧时，我亲自编写了“剧情介绍”。同年八月建军节前夕，在拥军优属中，我又编了个“短剧”，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还有，那年数百人的生改工作队”在县中学操场集训时，我还以“火把”为题，编写了长达50行的朗诵诗，在动员大会上带领学生共同朗诵。当时那铿锵有力的声音，犹在我耳边回响：“看吧，从遥远的地方举来了一个个火把，照耀着全世界每个角落，它那强烈的火焰赶走了黑暗、阴霾和凄凉，消除了人间的虚伪、丑恶与狂妄。”总之，我在教学之余，把一切时间和精力，全都投入到了为新社会的服务之中，似乎有一种永不消退的热情和使不完的劲儿。尽管那时的生活待遇很低，可是谁也不去计较。学校教师从不做任何有损于为人师表的良好形象的事，回想起来，实在令人感叹！

四

在现在看來，也许会有人认为我那时的执着和热情为不可理解的“傻子”行为，但是我觉得是值得的，并始终引以为荣，因为我首先赢得了学生们的尊重和社会的好评。最令我感动的是，有几个学生在自拟作文题时，还以《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的班主任》为题，把我作为描述的对象。有位姓方的男同学写道：“与一个人相处相当长的时间以后，从他的举动、言语、品貌就可以知道他的个性、思想与道德，这何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们的语文老师，中等身材，穿着整洁朴素，长着一个稍黄、和悦的面孔，表现出一种蓬勃向上的朝气。他虚心好学，思想进步，无论讲述一件什么事情都非常透彻，而且讲解清楚，循循善诱。他的思想与作风很能适合现代社会的要求。他不盲从，不妄动，言语不儿戏，公平无私，足足为人师表……”虽是过誉，却是对我的一种鼓励和促进。

记得班里有个16岁的女生小王，在作文本里夹了一张小纸条：”老师，你真好，我很喜欢你，希望你也喜欢我。”从中流露出她那真挚的师生之情。为了做好引导工作，在几天后的一次班会上，我认真地对这位学生说：“作为教师，我喜欢班上的每一位同学，当然也喜欢你。不过你要好好学习，不能心猿意马，否则，我就不高兴了！”她大约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羞怯地点了点头。后来她学业有成，听说还考上了大学。我对学生这种真纯无瑕的情谊，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使我终身难忘。1950年初，该县新任县长季青同志，把我叫到县长办公室，作了一次简短的交谈。他在征求我对改造和发展学校教育的意见的同时，还鼓励我说：“改造旧学校，需要进步的青年教师起骨干带头作用，希望你能更好地发挥作用！”我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对县领导的接见，当然是且惊且喜的。1951年春天，我受湖南湘潭地区教育局的指派，调到武昌中原大学（革命大学）师范学院进修一年。结业后，我被安排到中南军政委员会教育处工作，没有再回湖南临湘县中学教书。但是，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在临湘县一中那段温馨而快乐的时光，尤其是那永远剪不断的师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