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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祁连找红军

1997-06-09欧阳毅

百年潮 1997年6期
关键词:哨兵老乡支队

干部支队寡不敌众

西路军失败了,成立了左支队、右支队、干部游击支队和若干小游击队,各找出路。

西路军保卫局长曾传六,出发之前要安排自己的部下,他委婉地探询式地对我说,“欧阳毅同志,成立了干部游击支队,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我当然明白曾局长的弦外之音。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好嘛,干部游击队我可以去嘛,什么时候走呢?”

见我这样痛快,曾传六倒有些意外:“噢,好好,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他从兜里取出十块法币,交给我说:“这点钱带着,路上有用。”

很慷慨,也很悲凉,有点发“遣散费”的味道。那时候还不习惯领薪水的我,也不愿意接受“遣散费”。我把十块法币推回去,说:“我不要。要钱有什么用!”

曾传六硬塞给了我:“拿着吧,部队失败了,什么情况都会遇到,兜里有点钱能活命呀!”

第二天,我揣着这笔不小的“财富”,到干部游击支队去报到,并将十块法币从兜里取出来交公,按红军的老规矩办。但支队长和政委还是要我保存。

干部游击支队成立了军政委员会,委员会的主席兼政委是曾日三,他原是五军团代理政委,后为总政治部敌工部长。副主席兼支队长是原五局侦察科长毕占云,是我的部下。委员有张琴秋、我、刘瑞龙、张然和等。军、师干部就有好几个,精英成堆,要是去开辟根据地,扩大武装,几个军的队伍很快就可以拉起来。可是眼下却是蛟龙困浅滩,这么多的高级干部集中在一起,能供我们指挥的只有一个不满员的步兵连,一个官指挥一些有枪无弹的兵,有什么战斗力?能打什么游击呢?连逃命都困难。为此,军政委员会开会研究游击支队的行动方向。讨论了半天,大家认为:“从整个前途看,成立干部游击支队没有必要,这么多高级干部集中在一起怎么能打仗?还不如各回原单位,跟战斗部队走。”

他们公推我为代表,去向总部反映我们的意见。

总部首长陈昌浩、徐向前已离开部队了,现在负责的是李卓然、李特、李先念,程世才等。我跟李卓然熟,他长征时任五军团政委,我是五军团的保卫局长,工作接触多。我便把干部游击支队领导人的意见向他汇报了。李卓然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但说他一个人不能改变决定,必须经过西路军军政委员会研究。研究的结果,产生一个折衷方案,要我们跟随在大队伍的后面,隔半天的行程前进。

我回去传达了这个折衷方案,大家不仅感到绝望,还有些愤慨,纷纷嚷道:“为什么要隔半天行程?发生什么问题,要与大队联系都非常困难,这完全是把我们当掩护部队呀!敌人追来先打我们,我们又不能作战,还不是等死!算了,我们单独行动吧,叫我们游击就游击,干到哪天算哪天!”

我们的情绪虽有些消极,却很真实。全军失败之后,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原也不足为怪。被抛弃的感觉,不仅伤员有,一般干部和战士有,就是高级干部也在所难免。事实上,为了整体利益也的确抛弃了一部分同志。

曾日三、毕占云率领着100多人的游击支队,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转圈,以便能找到一个山口突围出去。可是每一个山口都被敌人死死地封锁住,插翅难飞。

幸元林率领的一个小游击队在祁连山活动,难于坚持了。他听说干部游击支队在附近,便派人来联系,要求把他的游击队归人干部支队,以摆脱困境。

在当时的情况下,一般是不愿多带人走,但曾日三等考虑,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突围的力量,多带一个人突围出去便为革命多保存一份力量,于是决定派我去收编这支游击队。

这天下午,我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骑马出发了。当天晚上,我住在幸元林的游击队里,商量改编事宜。不知是第几根神经传导,这一夜我眼皮直跳,耳朵发烧,预感不妙。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与幸元林正在研究整编细节,我的警卫员小宋就喊叫起来:“局长,不得了!支队长跑来了,跑得好快呀!后面还有敌人骑兵追哩!”

我高度近视,只听到马蹄响,看不清人影子。我意识到发生了意外事故,本能地命令幸元林率领小游击队占领前面的小山坡,堵截敌人。

一片混乱的马蹄声,敲鼓似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敌人迫近了。还没等我把话跟幸元林说完,机警的马夫不由分说就同警卫员一起把我抱上了马,狠抽了一下马屁股。我的坐骑奔驰起来,与发疯似地跑过来的毕占云、张然和的马成了平行线。

“老毕,出了什么事啦?”我迫不及待地问。

“呼哧呼哧……”毕占云只顾喘,只顾跑,顾不上回答。

“曾政委呢?”

“呼哧呼哧…”

我也不问了,跟着跑。三匹马都跑直了尾巴。敌人的骑兵遭到幸元林游击队的抵抗,迟滞了一会儿,但接着又风驰电掣般追过来了。

我们跑到了山跟前,马蹄被陡峭的山崖挡住了。我们下了马,牵马登山。山太陡,马蹄直打滑,我们只好把马丢掉,连马鞍子上的东西也顾不上取下,就自己上了山。

毕占云身体好,跑得快,呼哧呼哧地跑到了山半腰。我在后面喊道:“谁也不许跑!谁跑枪毙谁!为什么不抵抗?要死死一块!”我这话显然是对着毕占云的。我与张然和利用一块石头,居高临下地向敌人射击。毕占云也回过头来打了一阵子。见敌人不追了,我们又向山顶攀去。

奇怪,敌人怎么不追了?我回头一看,敌人正忙着抢东西哩!我们的全部财产都在马鞍子上,马丢了,财产也丢了,敌人正吵吵闹闹地瓜分我们马鞍上的“财富”,也就顾不上追我们了。敌人也明白用不着再迫,只要在山下围着,让我们下不来,一个晚上就可以把我们冻死在山顶。

山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冰雪和石头。我们三人和毕占云带出的几个侦察员,冷得抖成一团,呼出的热气立即冻成了冰溜子。我们抱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一致认为在山顶过夜非冻僵不可,必须乘着夜色掩护逃下山去。

已是黄昏时刻,山里的冬天黑得早,我们朝山下一望,环山全是簇簇篝火,像一条火龙箍死在山脚,连篝火旁边游动着的哨兵都一目了然。包围得这样严密,如何逃得出去?

我们顺着篝火仔细看去,才发现火龙有缺口,悬崖下面既没有篝火,也没有哨兵。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松了一口气。待天黑尽之后,我们便从陡崖无路的地方,连滚带爬下了山,绕过哨兵,溜出了包围圈。

下了山,朝北走,过了河,我们叩开一户牧人的帐篷,想讨点吃的。帐篷里住着两口子和一个孩子,像是藏民。女的很热情,拿出糌粑和羊肉给我们吃。张然和给了她一点珊瑚、玛瑙作为酬谢,女主人喜出望外,对我们更热情了。张然和是爪哇人,个子矮,脸黑,很像藏民,他利用长相的优势与牧民套近乎,索性认女主人为干妈,为游击支队的残兵败将争得了吃喝和短暂的安全。

我们赢得了一夜的喘息时间。睡觉之前,我才顾得打听干部游击支队失败的经过。

原来,在我去收编幸元林游击队的那天晚上,敌人一个团的兵力打到了支队部。曾日三、毕占云率领支队仓促应战,抵挡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溃败了。

毕占云率领几个侦察员和张然和跑出来了,其余同志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虏。

第二天,敌人追来,毕占云带着侦察员跑了。我和张然和的脚冻坏了,跑不动,在牧民的指点下躲到后山上。敌人也进了帐篷。不久,我们看女主人把敌人支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我俩走下山,谢过牧民夫妇的救命之恩,在祁连山里过起了“野人”的生活。

共患难不易

打仗才需要合在一起,流浪还是分开的好。不过在祁连山里,我俩还是收容了两个流散红军,一个是30军的通讯员小张,一个是姓周的团部特派员。小集体里,我的身份最高,根据红军的传统,我很自然地成了领头人。为了鼓舞大家的斗志,我很坦诚地公布了自己的“财富”——十块法币。结果,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二天早上,我们试着下山过河,因为渡河点没有找准,没能过去。张然和再也熬不住了,赌气离开我们,自己走了。我带着小张和周特派员回到山上,又找了个宽敞的石洞住下来。我刚躺下来,周特派员出主意道:“局长,派小张去搞点干粮吧,晚上吃饱好过河。”

我不假思索地说:“行,小张你就辛苦一趟吧!”

“慢!”周特派员叫住了他,“局长,咱俩有枪,小张没枪,把你的枪给他带着吧,遇到情况也好对付。我的枪保卫你,行吗?”

我不知是计,便把驳壳枪解下来,交给了小张。小张刚伸手来接,还没有拿稳,周特派员就一把抓过去,上上子弹,枪口出乎意料地对准了我。

我和小张都愣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同志怎么会翻脸不认人呢?

我当然明白,他要的是钱,图的是我身上的十块法币。我学过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和《两个策略》,懂得运用策略的重要。我把钱包取出来,主动扔给他。

“唉,同志,钱,你保管着,放心了吧?你保管和我保管是一样的,钱是公家的,大家用嘛!”

这家伙经验丰富,眼睛死死盯住我,拣起钱包,身子慢慢后退,退到相当距离,一转身撒腿跑了。

震惊,懊悔,愤慨,疲惫,我颓然跌坐在洞里。早上分裂了一个,现在又叛逃了一个,我的心里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失败真是一面万能的照妖镜,各种人的灵魂被照得原形毕露,无可隐遁。

唯一剩下的忠实伙伴小张,嗷嗷地直哭,伤心地嘟嘟嚷嚷:“这下完了,光了,要讨饭了,没办法了!局长,我们怎么办呢?”

我强打精神站起来安慰他:“小张别哭,讨饭就讨饭,没关系,讨吃我也带着你,有我就有你,你放心!”

小张慢慢止住了哭。我俩在山洞里躺下来,昏昏迷迷地睡了一大觉。

讨饭的学问

两天后,我们真的开始讨饭了。起初只敢昼伏夜出,但夜晚讨不到饭,我们就试探着白天出来。老百姓见了我们并不惊奇,只是指指点点地议论:“打败的共产!”“好造孽!”没有人扑过来捉我们,也没有要去报告马家军的意思。于是我们胆子大了,改为昼出夜伏。

但我们还穿着军装,怎么办?既然已沦为乞丐,就得表里一致。等到一个老乡从村里出来,我就迎过去说:“老乡,我们是失败的红军,穿着军衣不好走路,请你帮忙换几件旧衣裳,好吗?”

老乡在心里合计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在村口等着,我回去取衣服。”

“老乡,我们跟你去拿吧?”我说。

“不必不必,村里有马家军,发现你们不得了!”老乡竭力阻止我们进村。

过了一会儿,老乡抱了一堆破衣烂衫出来,向我们跟前一扔。我们赶紧脱下身上的外衣,交给老乡。

我穿上老乡给的黑色破棉袄,套一条也是黑色的旧裤子,拣了一根棍子拄着,身上除了那条干粮袋,其他就一无所有了。

我俩开始要饭时不知怎么张口称呼,“大伯”、“大妈”、“老乡”、“先生”、“师傅”、“老板”,都觉得不太妥当。称谓必须符合乞丐身份和北方习惯,带点恭敬口气,人家才爱听,乐意施舍。我推敲来推敲去,确定张口叫“掌柜的”比较合适。

开始,我们也掌握不好讨饭的火候。见村子冒了烟,以为饭熟了,就进去要,结果碰了钉子。

“老子还没有吃哩,滚!”

挨了一顿骂,我们总结经验,知道要早了不行。乞丐要的是剩汤剩饭,人家自己都还没有吃,哪能给你呢!看到村子冒烟之后,至少还要等一二个小时,才能进村去要。那时人家刚吃过饭,有点残汤剩水,乐得行善积德。

讨过一段饭,我们也摸索到一点规律。首先要选准讨饭对象,一般来说老太婆心肠慈善,向她要多少能给一点。青年妇女也可以,她们当家理事,心肠软乎,也愿意积德行善。

春荒时节,讨饭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就想找点打短工的活计,混口饭吃。我俩路过一个村庄,看见一帮老乡正在挖水沟。我上前去打听,才知是一户地主雇他们挖水沟,为春播做准备,管饭吃,还有点工钱。

好几天没有讨到饭了,不如在这里帮几天工,解决一下肚子问题。我俩便托老乡给监工说情,收下我们当短工。监工见我俩年轻,便发给了两把锹,讲好只管饭不给钱。

我俩混进了挖水沟的行列。小张是农民出身,壮劳力,挥舞铁锹既有力气又在行,获得监工好评。我是学生出身,在红军里又一直当干部,挖沟力气小,铁锹抡不开,干活不在行。监工不欣赏我,走过来骂道:“你偷懒,不肯下力气!”几鞭子抽下来,我身上起了一道道血痕。

老乡抱不平:“你不能打张先生(我讨饭时改姓张),他是文化人,打了文化人眼睛要瞎的!”

监工不管那一套,又抽了几鞭子,才停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虽受了鞭笞的污辱,为了吃饱也只能忍受。

终于过了黄河

好不容易穿过沙漠,我们来到了一座长城垛子。这里是甘肃到宁夏的必经关卡,检查严格。有个梯子上到墙垛上去,墙垛上站两个背长枪的国民党兵,在那里仔细搜查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我可紧张了一番。我虽然形同乞丐,可米袋子里还有宝贝和“禁品”。头一件宝贝是块罗马怀表,在当时是名贵货,长征路上李一氓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着,扔了什么也不肯扔它。另一件宝贝是支派克自来水笔,也是价值无比的纪念品。那还是1930年从井冈山下来,我在四军第一纵队党委当秘书时,这个纵队打下了广东梅县县城,为了庆祝胜利,给营以上干部每人发了一支派克笔。还有一点藏红花,是西路军失败之前发的,我一直未用,塞在干粮袋的最底层。

更可怕的是还有我那驳壳枪的九发子弹,一直藏在干粮袋里,如今成了烫手的危险品,被哨兵查出来还了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了枪留着子弹何用?我直埋怨自己,急得揣着干粮袋手心冒汗。可已经进入了接受检查的行列,走出队列或扔掉袋子都容易暴露,我索性强自镇定,硬着头皮顺梯子走上墙垛哨卡。

哨兵检查了小张,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转过身来检查我。

我很敏捷,把干粮袋掀开一角,主动递给哨兵。哨兵一看袋里那长霉的小米、绿豆、糕点,全是讨来的乱

七八糟的食品,看着恶心,闻着刺鼻,就拿过去扔一边,却又仔仔细细从头顶到脚板地搜查我全身。

扔掉了要命的干粮袋,我就轻松自在、非常耐烦地让他搜索,一个叫化子身上除了破布条条还能搜出什么玩艺?

哨兵很失望又不甘心,对另外一个哨兵说:“我看这两人像‘共产,扣下吧!”

扣下就麻烦,我不能不着急:“老总我们不是‘共产!我们是生意人,我是老板,他是伙计,路上被人抢了,讨饭回家去……”

另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哨兵挥挥手:“别扣了,放他们走吧!别的地方抓住了‘共产也会放,如今讲统战了,我们何必过这道手。”

谢天谢地,好在哨兵知道“统战”了。我赶紧拣起袋子,拉着小张下了另一边的梯子。

过了长城哨卡,走了几天,我俩已快走近甘肃中卫地界。我们碰到了一个老乡,便打听离黄河还有多远。老乡说:“只有几十里地了,半天多就能走到。你们是红军吧?过了黄河就等于到了你们家。”

“老乡,谢谢你!”我很高兴,忍饥挨饿走了几十天,总算走到黄河边了,而且接近“家”了。“小张,快走吧!明天就可以过河了,过了河等于回到了红军队伍,几十天的苦没有白吃啊!”

不知怎么回事,小张无动于衷,只是闷头搭脑地走着,不说一句话。走着走着,他岔到半山坡去了,与我拉开了距离,喊他也不下来,反而加快步伐,把距离拉得更大,不一会儿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好不懊丧。两人走了一路,互相照顾,患难与共。如今快到“家”了,他却不辞而别。战斗小组里唯一的一个忠实同盟者,如今也分裂出去了,剩下我孤家寡人,高兴的心情里掺入了几分悲凉之感。我相信小张不会叛变投敌,不会去干坏事,只是动摇了,不愿意重回革命队伍,可能是回河南老家当老百姓去了。西路军失败之后,有不少人走了这条路。他们或者是怕苦,革命了多少年一直跟苦打交道,不如回家种田去安生自在。他们或者是怕回去挨斗争,尝过了内部斗争的残酷,重回队伍免不了要交待审查一番,甚至吃冤枉,心有余悸,溜之乎了。意志薄弱者的一念之差,使他们半途而废,断送了自己的革命前程。

想到这里,我不胜感慨,也为自己没能把小张带回革命队伍而内疚。

我是不过黄河不死心的。我朝黄河走去,不久就来到中卫的营盘水。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镇子,离黄河不远。

我在一间铺子里住下来。铺子里有老两口带着一个孙子。我把干粮袋里那点藏红花送给老婆婆。老两口待我很好,让我睡炕上,老汉与孙子一头,我山头。几个月没有睡过炕了,我躺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温暖。

镇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抽鸦片烟,抽得很凶。老汉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给刚生下几个月的小孙子吹烟,从小熏陶,让他长大接抽鸦片的班。老汉还请我抽,这是一种规格很高的礼遇。我拒绝了,还向老汉宣传抽鸦片的害处。老汉也不恼,还到处夸:“张先生好,自己不学抽鸦片还劝俺们别抽。”

经老汉的宣传,镇子里的老百姓对我印象很好,为我在镇里站稳脚根作了铺垫。

我想在镇子里住些日子,养养身体再走。有一天,忽然听到枪响,我赶紧站起来想跑出去躲躲。刚到门口,几个当兵的就闯进来了,我立即退回到炕上去。

老汉笑嘻嘻地请士兵抽鸦片,士兵抽了几口,问炕上是什么人。

“我孩哩,哑巴!”老汉搪塞道。

我很欣赏老汉说我“哑巴”的暗示,乐得不说话,因为一张口就会暴露湖南口音,招来横祸。

老汉为我的安全也捏了一把汗,当兵的走后高兴地说:“张先生,你八字好,命硬!”

我连声说:“还是大爷命好,托你的福!”

告别了好心的老两口,我继续朝黄河走去。走到黄河边的大庙镇,气氛更紧张,到处传说通缉徐向前,对过往行人查得很紧。此地更不能停留。看见一帮人正在岸边上船,我也想挤过去,可是看见人家要交船费,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泄气了。我转悠着,见船老板在渡口边站着抽烟,便走过去搭讪,编了一套自己做生意蚀本落难的经历,然后提出搭船的要求。

这个老板很痛快,连声说:“没事,没事,你上吧,你上吧!”

“老板,我身上没钱了,只讨来点干粮,你如不嫌弃的话……”

老板挥挥手:“不客气,不客气,你上吧,不要钱!”

又碰到了好人,我上船了。

升级为儒丐

过了黄河,我松了一口气。但没吃没喝,还得乞讨。这天下午,我走进了甘肃靖远县的许家湾。也许是前世有缘,我刚好站在许秉章的门口要饭。我还是老一套,编了些生意人落难的老词,想换取许秉章的同情。

“先生贵姓?你是哪儿人?”许秉章问。

“掌柜的,我小姓张,湖南人。”

“你们四川人过得多了。”许秉章好像没有听我的回答一样,硬要说我是四川人,“你做什么生意呀?别骗我了,你是红军嘛!”

经他一点破,我不敢吭声,不置可否。

“张先生,没事,红军过得多了,我们送走的,都回家了。红军好啊!援西军来过这里,留下了好名声。张先生在队伍里干什么?”

许秉章好兴致,居然跟我聊起天来。我觉得这人有见识,靠得住,但也不能贸然告诉他我的身份。怎么回答呢?说是当兵的吧,他不会相信;说是伙夫,自己也不像;干脆自贬三等,说个小官吧。

“掌柜的,我原在连里当文书,抄抄写写,弄花名册。长官说我干得不错,提拔我当了营部书记。”

“红军里有人才呀!在我们墙壁上写标语,一笔美术字好漂亮!张先生一定也写得:一笔好字。”

“我字不太好,掌柜的有笔吗?”

“你进家来吧!”许秉章热情相邀。

许秉章立即搬出文房四宝,磨墨展纸,请我润笔。

我也不客气,提笔就写了一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许秉章欣赏着淋漓墨迹,连连称赞:“好字好字,漂亮!”

“不好,不好,献丑,献丑!”

许秉章粗通文墨,所以对我这个“张先生”很看重,立即招待酒饭。

吃过饭,他还到镇子里去义务宣传:“张先生字好,张先生字好!你们快拿纸请他写。”

这个镇子大概是有文化传统的,很时兴请人写字,不一会工夫,街坊邻居就纷纷拿着纸走进许秉章家,请“张先生”为他们写字。我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露一手,说不定表演好了还能混到饭吃,改变乞丐形象,因此格外兴奋,有求必应,一气写了好几张。

要求写字的人越来越多,许秉章的小屋子施展不开,第二天早上,他就带我到后山的庙里去写。庙里有张桌子,有个小炕,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孩子。

在野外露宿惯了的我,忽萌奢想,要是允许我在庙里住两天,真是莫大的享受。为了得到这种享受,我尽心竭力地为老乡写字。

写了半天,我感到累了,臂颤手抖。我想拖一天,借此改善一下住宿条件,便向老乡提出:“各位掌柜的,我有些累了,手把不住,怕写不好拂了各位的面

子,能不能缓一天,明天再给各位写?”

“中中,不光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中,你先歇着!”老乡们通情达理,高高兴兴地走了,许下的诺言超过我的奢望。

我托底了,老乡不仅允许,而且打心眼里欢迎我在庙里多住几天。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晚之后,精神头十足,又手不停挥地给老乡们写字。

我年轻,字写得又快,文词儿也多,把这里崇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老乡们镇住了,都觉得“张先生”有文气,有学问,不几天就赢得普遍的尊敬。

曲径通幽回延安

住在许家湾的日子里,许秉章统筹安排,给我制定了卖字计划。这里的老乡一般没有现钱,而是记烟土账。等烟土下了场,就拿着账本去收烟土,收上烟土再拿去兑现金。一个月以后,烟土终于下场了。我翻阅着卖字记下的账本,掐指一算,已累计有二三十两烟土,也许能兑换几十元吧?我夹着账本,背着搭裢,挨家挨户讨烟土。还好,这里的老乡守信用,见我一来,痛痛快快地就在一堆新下的烟土上捏下一疙瘩,按账本上登记的数目付字钱。

用烟土兑现钱,我自己不能出面,便找到二个中农老乡。这位老乡在当地是个活动分子,能说会道,还会唱山西梆子戏,上上下下有人缘。我把近三十两烟土交给他,过不几天,他就把三十多块钱交给了我。

有了路费,身体也恢复了元气,我要按照计划启程去找红军了。

红军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虽然在这里如鱼得水,却消息闭塞。一两个月了,还没有打听到红军的去向。我不敢公开打听,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捕捉一切有关红军活动的信息。

事有凑巧,有一次一位到过陕北的老乡跟我扯闲篇,我无意之中打听到了红军的行踪。红军来靖远县打土豪,把这里的县太爷抓走后,捎话让带钱去赎“票”。这位老乡可能跟县太爷沾亲带故,受命携款去领人。老乡到指定的地方一打听,说县太爷死了,他便不露声色地又带着钱跑回来了。

“老乡,你去的地方叫什么地名?”我漫不经心地问。

“叫什么曲子、环县。”

我记住了曲子、环县。

曲子、环县在哪里?我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明着打听,就想了个办法:以卖字先生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到小学校去看地图。但令人失望,我一连去了几个学校,破旧的墙壁上都没有挂着地图,也许课本上有,可是不好意思去向老师要课本看。我又去老乡家卖字,有心无心地探听曲子、环县,还是不得要领。

正在我急得不行的时候,却在一家念过书的老乡炕头上,看见一本《幼学琼林》,上面有一幅简要地图,恰好标有曲子、环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装着很认真地阅读《幼学琼林》,实际上是在过细研究曲子、环县的周围环境和从许家湾到曲子、环县的路径。

一切准备停当,我把要“回家”的意思先向许秉章透露。许秉章虽然依依不舍,也支持我回家看望父母,娶亲成家。我从许秉章家出来,一家一家去告别,向这些“再生父母”作揖拜谢。憨厚淳朴的老乡们,送干粮,送衣物,再三嘱咐我路上小心在意,可不要出岔子。

“张先生,你这次回去做出人来,可不要忘了我们!”

我经海原、固原,过泾川、奔庆阳,一路上遇到不少麻烦,都用自己的书法手艺化凶为吉。

快到庆阳的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小镇子上住宿下来。我同一个山西农民住一个铺,聊起天来。他告诉我要去陕北找当红军的侄子。我已经了解到,陕北到处有红军,为了有一个伴,我立即编词儿说也要到陕北去找做生意的叔父。两人目标一致,他高兴地邀我同行,说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俩正聊得热乎,几个“民团”闯进来盘问我。这几个人下午曾与我在路上邂逅,不知我身上有什么印记,大概是气质上不太像落魄的卖字先生吧,他们总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我赶紧走开。没想到他们又追进店铺来了。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能在小河沟里翻船?我不太在乎,从从容容地应付盘查。

“有什么证明你是卖字的?”

“有,有,我写的字还有。”我解开包袱,拿出几张字给他们看,还把笔砚也拿出来,摆开要写字的架势:“老总,要想留名,我立即可写。”

“民团”没有雅兴,扫兴地走出了店铺。

我回头找山西农民,也不见了踪影。农民怕事,见他们纠缠个没完,他悄悄溜之乎也。我少了个伴,也很扫兴。

走到庆阳驿马关,我忽然被两个当兵的拦住了去路。抬头一看,竟是两个站岗的红军战士!我内心暗喜,真想跳起来扑过去,叫一声“同志哥”。可我克制住了。长久压抑的心松快了,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想跟红军哨兵逗乐的兴致。

“我叔父在陕北做生意,我从南方来看他,你怎么不让我过关呢?我听说红军对老百姓好得很,爱护生意人,怎么我借路过一下你们都不让呀?”我隐瞒自己的身份,跟不让我进关的哨兵泡起蘑菇来。

哨兵毫不通融:“拿路条来!”

我说:“我是远方来的,到哪儿去搞路条呀?”

哨兵:“上级讲了,没有路条不行!”

我觉得需要透露点信息,让哨兵意识到我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便说:“同志,请你们指导员来一下好吧,我有话对他讲。”

另一个哨兵有头脑,感觉这位知道红军有指导员的生意人有来头,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有指导员?”

我闪烁其词:“我比你知道得多,同志!”

“你不简单,不简单!我带你去见指导员。”

哨兵领着我见了指导员。指导员听了我的叙述,肃然起敬,请我吃饭。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把我送到庆阳招待所住下。招待所所长拿出一套红军服装给我换。我把那身卖字先生穿的衣服脱下,丢在大门口,又穿上了久违的红军服,容光焕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招待所的同志逗趣道:“欧阳毅同志,你也太着急换衣服了。穿着那身卖字先生的衣服照像,多有纪念意义啊!”

我一听有理,跑到门口一看,旧衣服已被人拿走了,我后悔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随营学校校长袁国平派人来接我到学校去住。我任五军团保卫局长时,袁国平任三军团政治部主任,共过事,比较熟悉,这次见面分外亲热。叙完别后之情,袁国平拿出一本油印的毛泽东写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给我看。我如获至宝,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慨。

我兴奋地给毛泽东、朱德拍去一个电报,报告我劫后幸存,已回到了庆阳。

在庆阳休息了三四天后,袁国平派专人送我到延安——我日思夜想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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