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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文学和王朔

1995-07-15王天兵

读书 1995年8期
关键词:文字游戏王朔海明威

王天兵

有一种文学,可以叫做“梦的文学”。在这种文学里作者向我们提供了大量细节,描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在读这样作品的时候(我指成功的作品)渐渐忘了是在读书,而是全身心地感觉着主人公的经历,和主人公一齐哭,一齐笑,看完了书就象做了一场梦。从荷马史诗、《战争与和平》到《红楼梦》,都可以说是梦的文学。

梦的文学有其深厚坚实的伟大传统。亚里士多德说过,“美比历史更真实”。梦的文学也是人类的心灵史。梦的文学里往往充满了信仰的冲突,灵与肉的折磨及人物命运的波折。它写英雄,理想,爱情,正义,道德,奇迹,奇遇。梦的文学有它特有的改变人的内在精神魅力。读者会不自觉受其影响。但是,一个文学技艺老练的作者也完全可以把一个杀人魔王纯粹党徒塑造成一个迷人的艺术形象,涉世不深的少年读者可能就会狂热地模仿他,而做一个盲目的梦。

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纳粹大屠杀及原子弹的发明,西方人开始深深怀疑起自己的文明。他们逐渐认清了信仰的荒谬,理想的盲目以及执着的病态。这时候文学也自然而然开始转变,于是“非梦文学”出现了。

人们既然认识到做梦的害处,为什么再去编织梦幻?于是文学中出现了荒诞派,黑色幽默,结构实验,文字游戏等。在这里,英雄消失了。读者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读书。而且你会自然而然地对以前“梦的文学”中的英雄们哑然失笑。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TheSunalsoRises)就是这种转变过程中的杰作。“迷惘的一代”的含义就是没有梦的一代。海明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负重伤,他认清了以前自己把战争当成球赛的可笑,他从少年的梦中醒过来了。《太阳照样升起》中没有英雄,有一个为纯洁爱情动辄发怒的“科恩”(Cohn)也显得滑稽可笑。但是,《太》的形式却是“梦的文学”的形式。它把二十年代巴黎都市的生活展现得淋漓尽致,细节丰富。所以还有无数想做梦的人,看了《太》还去想象变成主人公,甚至那个风流无耻的女主人公。而到了《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JosephHeller)梦彻底消失了。有一条军规是说“你要疯了,才能回航;可只要你呼叫回航,你就没疯;而不呼叫要求,谁也不知道你要回航。”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又多么真实。梦消失了,文学变成了一个个片段,读者只感到别致的文字,聪明的言辞,精巧的结构,啼笑皆非的窘境。你只是感到有趣,轻松。DonalcBarthelme是继海明威之后对美国短篇小说影响最大的文字游戏大师。他的小说构思离奇,篇幅短小,荒唐绝顶而又发人深思。比如他的短篇小说《学校》(TheSchool)里写幼儿园的孩子们发现花,草,树木,金鱼,狗一个个都不知为什么死了,他们要求幼儿园的男老师和女老师当他们面儿做爱,因为他们觉得在死亡面前需要价值观。

从中国的情况看,我以为王朔一个人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走过了西方文学花了一个世纪走过的路。请看:

《等待》是王朔鲜为人知的处女作。文笔幼稚,它写父子矛盾——儿子对父亲管教的反感及对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反感。

而《空中小姐》却是“梦的文学”最典型的例子。它写一个退役水兵和一个空中小姐的生死恋。它写理想主义,责任感,同志友谊,正义感,纯洁爱情,做梦。最后主人公热泪盈眶,涕泗滂沱。这正是做梦人的典型症状。同期的《浮出海面》也是一样。读者会感到主人公时时刻刻的呼吸和心跳,和主人公一齐喜欢一个人,一齐讨厌一个人,一齐想入非非。

《橡皮人》则是“梦的文学”的另一极端的典型。它写主人公做生意失败,被朋友出卖,被女人背叛。它写幻灭,梦醒,宿命,异化,变态,以及“做人的尴尬和不做人的不可能。”

从《顽主》开始,王朔开始进入“非梦的文学”。顽主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是成为“橡皮人”之后一个新的活法。整个小说里没有英雄,只有一段段荒诞不经的片刻,发生的人间小事也令人忍俊不禁。“替人受过替人解闷替人受难”的三T公司是多么荒唐。顽主活在现在,而不是在梦里。

到了《一点正经没有》,王朔开始了真正的文字游戏。所谓,“你得操文学,不能让文学操你。在语言上声东击西,左右逢源,真是天马行空。这时候王朔已成了文字组合的科学家了。

后期的王朔也写了《动物凶猛》,《过把瘾就死》,《许爷》这样“梦的文学”。但和初期的已经很不一样。在《动物凶猛》里叙述者一再强调这个故事是编的,把快要做梦的读者唤醒。《许爷》是从另一个角度回首当年的动荡生活,有消减以前“梦的文学”的魔力的作用。在《许爷》中叙述者有对放荡生活真诚的忏悔。而《过把瘾就死》的主人公是两个小人物。他们似乎悬浮在没有传统没有未来只有日常烦恼的孤岛上。也和“梦的文学”有本质的区别。

做梦的人狂热,执着,纯洁,高尚但是狭隘,盲目,危险;梦醒的人痛苦,空虚,或流离失所,或自我放逐,或客居异地但是清醒,敏感。这几个阶段中只有顽主的状态最平衡,最能持久。它淡泊、悠闲,却未免乏味单调。

意味无穷的是王朔也写出了《刘慧芳》,《我是你爸爸》这些顺畅,但内在精神平庸、世俗的作品。尤其是《我是你爸爸》写父子之争,写乏味无聊的日常生活。而这不正是其处女作《等待》的背景内容吗?只不过更丰富,更复杂。但其主题是一致的。真是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王朔的作品脉络不是对西方文学的模仿,而是他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的结果。它反映了现代人的心理常见的变化。

个体不可能生来成熟,永远都会有做梦的人和梦醒的痛苦。但是人类却从无数大帝国灭亡的恶梦群中醒了过来。民主社会既是拒绝做梦的社会,也是可以包容无穷多梦的社会,也是顽主的精神的社会。王朔兜了这一大圈儿并没有白走。他不只自己获得了“广泛的名声和不菲的收入”,同时也启蒙了中国人,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留下了一抹绚丽多采的霞光。

九五、三写于斯坦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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