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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1995-07-15

读书 1995年8期
关键词:隐喻战争革命

忆 沩

人类在隐喻中保存下他们对生活的留念。一种人类活动在语言中以隐喻的形式保存得越多越全面,就说明它越接近人类的基本需求。从各种不同的语言可以看出,不同的民族尽管文化上颇成差异,却依赖着许多共同的需求,如爱情,旅行,游戏,战争或者表演等等。这些共同的需求既反映出了人类生活轻松,浪漫和充实的一面,又反映出了人类性情中残忍,冷漠和功利的倾向。语言中大量存在的战争隐喻对这后一种倾向更是暴露无遗。

我们已经熟透了“情场就是战场”以及“人生是一场战斗”之类的经典隐喻。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一下我们的辩论。在汉语中,人们一不小心就会将辩论激化成“争”论。我们在争论中当然要互相“攻击”对方的观点。“进攻的战术”形形色色,比如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者设一两个圈套,让“敌方”陷进去。有时候我们要采取“迂回包抄”的方法,避免“正面出击”。惹急了我们当然还可以辅之以人身“攻击”。通常我们的争论会变成一场“拉锯战”,攻来攻去难分胜负。这时候自然就会有人出来“调停”,他们会说:“休战!这样消耗下去只可能两败俱伤。”

我们通常又说:

——在思想战线上,党的领导作用被削弱了

——不要轻易放弃宣传工作的阵地

——中国队这次派出了强大的阵容

——全国人民又打了一场“除四害”的歼灭战

——自由化分子终于开始他们的反攻了

——这话的火药味很浓,不是吗

——这次你恐怕很难过关

——科学的堡垒不会不攻自破

——为她牺牲这么多时间很不值得

——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这不过是政客们放出的烟幕弹

——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

——毕业生们已经进入临战状态

——我的观点正面临着极大的挑战

——聂卫平昨天又败下阵来

人类乐于在对战争的幻想中寻找英雄主义的光荣,寻找起死回生的喜悦,寻找流血的刺激,寻找无往不胜的勇气。在一阵短暂的歇息之后,人类必然为重新分配资源和等级而大动干戈。日常语言中大量的战争隐喻里留下了历史的血迹。好战的性情甚至使人想到了唇与舌居然也是武器,“唇枪舌剑”既是战争的结果又往往直接形成战争的原因。人们如果指语言是一切人为灾祸的根源,或许并不是那么危言耸听的。因为正是语言在传播使战争得以在历史中常驻的人类欲望。而且语言本身就相当的好战,它通常被当成“人生斗争的武器”,被当成短刀或者匕首。

每一场革命的开始从来都是非理性的。革命前途的渺茫,革命者的狂热以及革命性质的含糊使人们非常依赖对革命施加的隐喻,通过隐喻来渲染革命的份量。在这里,隐喻的情感功能与认知功能都十分突出。人类总希望用最浅近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激烈,也总希望借最生动的形象来广告革命的目的和性质,革命是什么以及是为了什么等等。宣传工作正因为革命的非理性天性而在一切革命的过程中地位十分的显赫。恰好是隐喻的情感和认知功能使这种宣传往往能够轻易奏效。

因此,我们就读到下面这些语言:毛泽东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又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17页)列宁说:“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列宁选集》第一卷第601页)李大钊则称十月革命是“自由的曙光”以及“新世纪文明的曙光”。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九卷九号上《革命与制度》一文中写道:“革命不是别的,只是新旧制度交替底一种手段。”当年俄国所谓“路标转换派”的代表人物乌斯特里亚洛夫在他《革命的黄昏》一书的第45页上说:“革命的天使悄悄地飞离了国家。”布哈林则在他由《真理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三日到十五日连载的《革命面具下的凯撒主义》一文中责难说:“他避而不谈在‘革命的天使飞走之后,立即会飞来黑色的‘反革命的天使来‘补缺,毫不客气地把它的蹄子放在桌子上。”乌斯特里亚洛夫又称“革命是精神”。在《片断》一书第350页上他还说:“布尔什维克政府从彼得堡搬到莫斯科就是俄国革命的热月九日,从这一天起,它的曲线不可避免地要开始下降。”曾经“触及人们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它被正式宣告结束后不久就变成了一场“浩劫”和“灾难”。法文《观点》杂志上有人评价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深有感触地说:“革命总要扼杀自己的亲生孩子。”

七十年代以来,随着一种称为“原型理论”的新规范逐步完善,人们开始有机会重审自己的归类能力,对隐喻产生了全新的认识。而归类能力实际上是人类理性的基础。《毛泽东选集》劈头盖脑的第一句话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由此也足可见归类的重要。隐喻因为是概念从一个类到另一个类的跳跃,是两个异类的婚合,类的组织逻辑或者说人类认识范畴的形成方式显然就升华为隐喻研究的基本内容。在这个方向上的研究成为关于隐喻研究的这场革命的先锋。

而此时隐喻研究的对象也更加大众化,平民化,直接就是我们的日常语言。一九七九年雷柯夫与约翰逊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以及一九八七年雷柯夫的大部头《女人,火,以及危险的事情》是隐喻研究的新经典。它们都以“原型理论”为基础,全面挖掘日常语言中的隐喻财富,进而揭发出隐喻是人类核心和天赋的认知本能。这两部轰动美国语言学界的著作将这场隐喻研究的革命推上了它的第一个高潮。

此时,我们已经可以有把握地说,这场隐喻研究的革命是刚刚开始的以认知研究为核心的语言学革命的前奏。

莫里森在她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致辞中谈到语言的掠夺。隐喻正好就是在语言对经验大肆掠夺之后的分赃。这种掠夺和分赃是动态的,是永不停止的。它们是人类新思想的来源,是人类新知识的摇篮,是人类免受虚无主义侵扰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们知道,世界是一个舞台,世界是一本大书,世界是一切等等。然而,没有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世界便什么也不是,我们也就什么也不是。世上的光来自语言,来自语言中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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