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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屋说诗

1995-07-15

读书 1995年10期
关键词:感人诗学孔子

凡 木

会稽马一浮氏(人称湛翁),以宋学名满东南,似于诗词不屑屑介意。“尝欲自删其诗,谓四十以前,十不存一;四十以后,十存二、三;五十以后,十存五、六;六十以后,可十存八、九。然亦竟未暇删定”。(其弟子张立民编其诗集时案语)今可见者,有《蠲戏斋诗前集》上、下二卷一册。湛翁自署“蠲叟”,所谓“蠲戏斋”者,义当是“蠲戏论”,如偶见于其诗中者。叟久已作古,此当问其门人。《前集》中有处丁卯题记,则为一九二七,在时为最先。其次有《避寇集》,始丁丑(一九三七),前有谢无量序,末附《芳杜词》一卷。其次有《蠲戏斋诗编年集》,始辛已、壬午(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为一册;次癸未上、下二卷(一九四三),为一册;次甲申上、下二卷(一九四四),为一册;次乙酉上、下二卷(一九四五),并丙戌一卷为一册(一九四六)。——都六册,皆毛边纸乌丝栏单鱼尾黑口本。似所刻者止此。必有其尚未刊行者,则不能不俟诸异日,良有望于时人及其弟子也。

蠲叟自为之诗,及其指学人之途径,皆传统之正道也。近世学诗者,多始于唐,或始于宋,初无古代及汉、魏、六朝诗为基础,故所得终不能大。学唐者盛于明,学宋者盛于近世。臻极多为“偏至”,罕成大家涵盖当代者也。“偏”固为失,然可贵者“至”。其有初学为诗,即为词曲所扳去者,则如无源之水,格调多趋萎靡,吐属不能高华,境界不能扩大,胸次不能旷远,终其身不能为一首好诗。观蠲叟作风,源源本本,皆是正途,于湘中一派为近,于江西一派为远。

读《蠲戏斋诗自序》一篇,可知湛翁诗论之全。发端曰:“诗以道志”,此四字出《庄子天下篇》。继曰:“志之所至者,感也。自感为体,感人为用”。所谓“自感”,当是其文末之“感之在己者”。继言:“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此语出“诗大序”。其后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则出《易系辞下传》;“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则出《易》之“咸”。后半篇之“蝉蜕尘埃之外”则采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自适其适”,“未数数然也”,并出《庄子》;“以写我忧”,“靡有孑遗”,并出《诗经》。

论古学自当引据古言,无伤也。然以文字论,则韩昌黎言“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读蠲叟自为之诗,随处皆遇古句,或全用而未标明所借,或易一、二字,或删一、二字。读之不感生涩,是一胜处。

《自序》文字简古。可于其内容稍加分析:

所谓“自感为体”,此“感”当是名词,与下句“感人为用”之“感”字,在文法上有分。因体、用对言,体当是名词。于用见体,亦当是动词而已化为名词。此微细处当辨。

“动天地,感鬼神”,乃修辞学之饰语,不足以建立哲学。

继之曰:“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迹为史,感之所由兴也。情性之本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于史者,未必穷于玄;游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圣乎!”

蠲叟尝判分天下之学,曰一玄一史而已。自成一系理论,于此乃加于诗学。是否能涵盖无余,舒畅条达而无憾,则随读者判断。近言“百家争鸣”,此亦独立之一家诗学。

论于诗之起源,可谓与人类文明共始。直至孔子时代,我国已有三千余篇,经孔子一删,去其十九,存三百余篇,可见孔子之教,以此为重。其工作与“订礼乐,修春秋”自是一贯。而孔门有其诗学研究。“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见《文心雕龙·明诗第六》),时已是中华文明灿发,由孔子“集大成”,而诗学已是达到顶点了。——马氏之论,集中此期。言诗通乎《易》,《春秋》,三百篇,皆属此一时代。子夏讲“正得失”,旧解为“正人得失之行”,亦即“正人伦”,“正风化”,等等,要归于政事。此在先秦则然。因孔子既殁,门徒散在四方,其学遍漫全国。后世诗人不必从政,诗歌也不必与政治相关。这是历史事实。但确曾有那一时代,诗有其特出为诗教的一阶段,也有其弘大效用,可算我国文化菁华之一实体,至今犹为人所称道不衰。

马氏曰:“言乎其感,有史有玄”。此当稍辨。“玄”是形况词,如言“天玄地黄”。亦可用作名词。曰“游于玄”,“游”字精审。意当是游心玄学或玄理。曰“极幽深”,不言极何者之幽深。吾人无妨补充之曰,探究宇宙人生之真理,极其幽深。即可曰“感于玄”或“感之玄者”。即玄之感。——至若曰“史”,“史”非形况词,难于说某种感觉或感情甚史。说于史所起之感,其义乃立。感属情识,史属思智。范畴不同,微细当辨。如言“史识”,与“史德”,“史才”,“史学”并称,乃修史之事,说“识”非五识、八识之识,属别义。曰史者,事也。则同于“感事”。即于事起感。非胜义。

更就其立义言:曰“史以通讽谕”,过狭。历史实一大国,

古即有“所以诸成败”之说。曰“凡涉乎境者,皆谓之史”,此“境”当是释氏“心”与“境”对言之“境”,今言“对象”。失之过泛。曰“山川草木风土气候之应,皆达于政事”,疑仍是天人感应之说,其源甚古,初可见于《尚书·洪范》,集成于《春秋繁露》。此属民族信仰,今世罕取。“斯谓能史矣”。“能史”可解为“能著作历史”,或“善了解史事”,或成为“通达世故”俗言“懂事”之人。此说可解,然亦不定。

文中有云:“心与理一而后大,境与智冥而后妙”。此诚至言,前语乃仲尼“七十而从(同“纵”)心所欲不逾矩”之境界;后语乃入禅定境界。他如“不滞于迹”,“融乎空、有”,不存“物我之见”,则似挹取释家。曰“融”仍是调和之论,释氏曰“空、有并遣”。或亦即其双“冥”之论。《论语》言“绝四”,亦说无我,然释氏恒言之,曰“无我见”,“人无我”,“法无我”之类。

凡此所言皆古所谓名理。马氏曰:“自感为体,感人为用。”——大致自宋以后,学林好言体用。窃疑自感感人(句法同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同一感也,仅有人我之别,疑于体用不分。虽然,此在创作过程上立心理为体,以同此心理达乎共鸣或欣赏效果为用,立论固然高卓。但于体似尚未穷源。而又不限于诗。于文何不然耶?读古文者,多从韩昌黎入门,如其“祭十二郎文”,自感可谓至矣,感人可谓深矣。可得谓之诗乎?他如诸葛亮“出师表”,李密“陈情表”,比比皆是。

且有外乎此者,如音乐。岂非自感感人耶?又如造形艺术,郑侠绘“流民图”,自感感人,皆可谓深矣,岂可谓之诗耶?

而又有使读者滋惑者。请问曰:“斯谓能史矣”,遂可谓能诗乎?“斯谓能玄矣”,遂可谓能诗乎?曰“兼之者圣”,其圣之诗者耶?其诗之圣者耶?将以诗而入圣耶?抑将先圣而后诗也?……凡此皆大有可议者。

愚意不论今古,诗当属于文学。孔门四科,子游子夏以文学称,文学本自别立。文学中一大国,不宜归并入玄或入史,亦不宜分析其为玄或为史。天下之学,正不必以玄与史而判分,必欲分之,亦可容文学鼎立。孔子未尝自居为玄圣,佛陀未尝乞食于史林。马氏兼之或未兼,要之乃深于诗者。

《蠲戏斋诗编年集》,甲申下集(一九四四),起七月讫十二月,有五言古诗四首。编在末简,题曰:“诗人四德”,并有序云:予尝观古之所以为诗者,约有四端:一曰慕俦侣。二曰忧天下。三曰观无常。四曰乐自然。诗人之志,四者摄之略尽。若其感之远近,言之粗妙,则系乎德焉。因草是篇;以俟后之君子,推而广之。

此本于古说,曰“诗言志”。就古诗之内容,分为四端。谓其志之所之,不出此四者。然窃恐四者摄之不能尽也。即以古体诗而论,尚有思亲,述祖德,颂圣,讽谏,箴规,责躬,从军,游猎,游仙……以及佛入中国后之赞佛,说理等。如道士之青词,佛门之倡语,皆属后起。或者不当入诗之列,然亦其“志”也。则皆出乎此四者之外。

窃意诗道广大,实摄人生之全。起源实与文字同古,甚且可假定声诗(歌谣)古于文字。诗人之志,亦无所不之。马氏此一类分,实不免使人有“以大海纳于牛迹”之感。——观马氏集中,内容极为丰富。亦有偈语,则以偈归入“诗”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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