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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1995-03-31马云洪

清明 1995年4期
关键词:老师

马云洪

那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童年、少年和早期青年的时代,许多事情都已模糊不可求真。我无法在大自然的胸怀里拾起一页属于旧时心期的红叶,来配合我对现实中斑驳离落形象的认可。虽然我自己在人文和自然的熏风雨露中渐渐拔节出萃,被认为是前程远大的后起之秀。但无法洗去我对世事的悲凉认识。诗人波德莱尔写道: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各处。可我却难以分清闪耀在我头颅上方的光亮究竟是太阳的光辉还是坟场上的磷火。

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我的心境常常随着自然和人文方面的细微改变而发生诡谲奇异的变化。一叶松针的黄落,一句偈语的吐出,常使我苍白的心灵不堪承负。容貌与言行的幼稚只是事实的表面,而心灵的黄熟才是事实的本质。童年、少年和早期的青年时代我常常感受到这一点。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成年的境况。我试图学会怎样避开世俗的锋芒而遁入平静的自我境界中去,于是我学会了回忆,靠星星点点的画面连缀我既已走过的时间和空间。这些星星点点的画面常常左右我现在的情绪、情感和生活状态所呈现的曲线。我无法摆脱回忆之光对我心灵的垂临。回忆这种过去时的思维真是一种有趣和无聊的东西。它花去人们的许多时间和心智,来延长人们对现在的许多憧憬和企求。怀着这种心态,我总可以看到自己像一个哲人一样,沿了居舍周围的山岗和溪流缓缓移动。在身体的轻微移动中,我找寻着与此时步履有相同频率的有关过去已经完成的对周围境凉的相同思考。山岗是由许许多多因白石而垒叠而成的,形象有如风蚀城堡和风蚀蘑菇一样。每当我站在这个山岗上,远处由禾苗和林木垒积而成的翠色和风一般灌进我身体的各个感觉器官,使我有一种不能言于语言文字的苍茫思维。看着这一块由炊烟和农舍组合的边野地带,辉煌的落日与静谧的空间交替潜入我的生命的原始状态。光线和色彩编组成我灵魂中一处神秘而空旷的驿站。清晨或者黄昏时分,光阴的朦胧常常幻化成许多跌撞而无序的暗影,如同冥界的氛围一般。这些东西总是占去我很多无常的想象,拉我进入阴界和阳界的夹层,使我对这两界有了一种睚眦的了解。

而时序却依旧似懂非懂地过去了,落下的遗迹仿佛溅入白纸的汤痕,仅有污迹般的干渍。已无法激活它的原汁原味。记忆的方式无法串之成线,这些都是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些童年少年和早期青年的人生。却总是忽左忽右在决定将来的人生方向。

一、童年

童年是山那边的事情了。这山是由经历和见识堆砌成的,它的别名,用自然的称谓叫年轮,由人文的称谓叫年龄。

童年是在乡间经历的。乡间和是社会原始的村落,昭示着人类进程的发生阶段。其基本物象表现为茅篱瓦舍,青烟白雾、鸡犬鸭猪以及镇日无语的青山远嶂和终日汤汤的小桥流水。童年蛰居于乡间,始肇于父母的选择。父母既为农民,就脱不了农民的干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作为农家子弟,我懵懂于田园的天赐阳光、空气和雨水的欢乐。我们兄妹六人,依照自法的法则在远离物质文明的空间里健康地成长。同时继承乡架愚昧或优秀的精神文明。伴随着身体和智力的需要,我们吞噬一切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譬如野菜、南瓜、红薯;我们也吞噬一切称为文化的东西,只是这种文化数量既少而质量又劣。

月亮奶奶跟你走,我给你提花篓;一走走到竹蓝桥,我吃鸡子你吃毛。

家里有个夜哭郎,白天酣睡夜里忙;走路的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腊月二十八,小小走人家,碰到个当兵的,当兵的,不让礼,按倒就搞×。

六点半,七点半,干了好吃早饭;一点半,两点半,干了好吃中饭;七点半,八点半,干了好上床板。

的的答,的的答,结个姑娘二十八;爹也哭,妈也哭,丈人丈母你莫哭:脚踏新板子,上床摸卵子;手摸金钩子,上床摸×子。

……

粗俗的乡间俚语,滋生着我童年的几许好奇,几许天真和几许粗俗,在透亮的天空和青翠田野中,我的童年伴着这些不能细究的最初语言走进人生的第一课,虽然这些声音稚稚的,嫩嫩的,几近无邪,几近习惯,却依然浇灌了我最初的语言兴趣。

童年生长在没有玩具和娱乐的时间和地方,骂人便是最大的乐趣:

老表老表戴手表,你戴戴,我戴戴,我是你屋里老太太。

于是依稀,回忆中的童年便成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一个活灵活现的景点。这个景点的轮廓分明或者不分明,都有一个总的名字,许多书上常常提到:童年是美好的。包括那里的土地、山峦、河流和天空。云儿或许淡,林木或许疏,土地或者瘠,汗已歌冷的夏夜,萤火虫亮闪闪的,伯婶的讲古怪异异的,父母催睡声紧逼逼的。更有白天,水牛在草地哭

孜孜地吃着青草,伙伴们东钻西躲的迷藏,渗透着我真切的童年。夕阳下山,牛羊进栏,母亲呼儿吃饭的声音彼起此落回响在村子的上空。更有黑夜,映衬着白天,反复着我儿童时的希求与虚妄。

童年的乡间,散乱废置的山岗残碣里,那里有我多年跪拜过的爷爷的白骨。这些白骨,正迎合我那少不更事的心境,一年一度长出新绿。皇天后土,后皇嘉树浓浓地支撑着我人生早晨的意念。还有童趣,邻里的争斗,亲人的呵护,在若干年后茁壮成参天大树,使我现在静静地处在书居里感得得失无偶,聚散无凭。

二、启蒙

在我小时候,一个农家子弟有没有知识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学,既算不上一种奢侈的事情,而不上学呢?也无可厚非。劳动,而后获得温饱,而后娶妻生子,是农民一种最朴素最实惠的想法。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读书是一种必需的事情,亦是一种平常的事情。但当时我们家里十分拮据,父母在拥有了我们兄妹六人之后,便不配再占有别的财富。读书对我们来说成了一种享受,但后来父母终于让我们都上了学。

虽说好奇心和求知欲是人的天性,但在我八岁上小学之前,未接受任何关于知识方面的正规训练。幼儿园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与我们无关。父母含辛茹苦,为的是全家延长生命的寿数。十几年后,我学到“仓廪足而知礼节”,才知道父母坚持了一条正确的道路。生存决定发展,乃是至大的真理。上帝创造了人,以弥补世间的单调与乏味,人类创造了知识,以弥补自身的不足与缺陷。书的最初功用乃是记事与娱情,识字卡、拼音牌、音乐带,电子琴是我们用以培养下一代人的工具了。幼年是乍朦胧还清晰的时岁,情感与世界展视母亲的的胸怀。少年是清晰而好奇的早晨,似懂非懂的人问世事掠过他们肤浅的心灵,变幻他们多兴趣的季节。青年是好骛并珍藏世间奥秘的时候,展视世界,有着甜蜜的羞涩和愉快的烦恼。而中年,稳重与朴直便告别喧嚣与噪动,沉淀为一种冷静与理性。故而读书,也应了人生四季的特点,分别装饰它们各自不同的风景,读好奇的书,读情感的书,读理性的书,读了悟的书。

小人书、童话传说这类与童年相类的书,与我童年缘份甚浅我是在上了高中才返回大量吮吸的。文革中期的乡村,景况清苦而喧闹。我终于能够接触到乡野以外的文化知识是源于兄长薄而又薄的语文课本上。我至今记得我看到的第一本课本封面是红笔勾勒

的北京天安门城楼,四周闪耀着极其有力的道道金光;第一次看到的课文是“毛主席万岁”。这幅图、这句话在我的记忆深处筑起了很坚固的篱落,风雨浸蚀多年也没有消褪颜色。

我上小学三年级之后开始读小说。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李六如著的《六十年的变迁>,这本书是我从二哥的书包里偷来的。我用一夜一天的时间“读”完了它。读完了之后很为主人公季交恕的命运担心,但很快就有拳头落在我的身上,二哥愤怒我偷了他的书而使他在别人面前失了信。以后书慢慢读多了,知道李六如做过毛主席的秘书和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最后被江青迫害致死。我读的第二本小说是《虹南作战史》,不知什么缘故,我终于没能读完它;再之后听说《虹》是一本有问题的小说,再寻它时,终于寻它不着。乡村的清苦生活,我当时全然不觉。虽然饭碗里时有野菜野果点缀,却更有不易多见的书本点缀我。这种清苦是高贵和值得的,因为它存在着一种美好的心愿和记忆。放学以后,弄到一本书,不管是什么样的,只要是课本以外的,就可以乐孜孜地当牧童去了。半卧在草地和山坡上,任凭牛的自由行动,管自关心书本中的穆桂英、刘备或者李玉和、柯湘。此时,夕阳斜照,牧童、水牛、草地该是一种和谐的意境;而牛的通人性,不恣意妄为则更是一种美丽的合作。读书之中伴以愉悦,好奇,担心,则包含一个儿童看世界的所有感情了。或冬夜,或秋夜,吃罢晚饭,撤掉桌面上的碗筷,在黑糊糊的桌面上铺上纸笔,就着昏黄摇曳的灯光。我们兄弟几人开始了晚课。二哥读他的《清贫》:“清贫,朴素洁白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三哥读他的农事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或读:“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一狼止,一狼又至……止增笑耳。”我呢,则笨拙地临着字帖描字,或砘砘地抄着小学课本上的生字词,以备老师的听写和演排。写累了,静下来,听听兄长们读书。他们的声音总是稚稚的、韵韵的、怯怯的。有时,他们读得累了,就来看我写字,或多或少地总会指正几句。父亲呢?则抱着他永远的黑烟杆吮吮有声地吧哒着,红色的火星在煤油灯光的势力范围之外明灭。母亲坐在堂屋的一角纺着棉花,抽纱的声音嗡嗡吱吱的,象蜜蜂落在油菜花蕊上发出的声响。这时候,外面月华如水,天井里有些秋虫寂寂地叫着,真静。又有些清,藏在屋舍旁的周围;树的投影在地面上,静止不动。还有些清,路面被看得很分明,瓦楞上有猫偶尔走动的声音。家里虽穷,这种氛围却于我幼小的心灵很相宜。父亲读过三年私塾,知道天地君亲师和忠孝仁悌,也一定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和“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涵意的。但我想他当时一定没有这种奢望。母亲虽然不能够识字断文,却总信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一格言,她希望我们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而终于,我们未能领她的命;而且,这辈子我也不会过上所谓“人上人”的生活了。

三、小学

我读的小学恐怕属于中国最低级的小学了。就其设备而言,两排六间茅草屋,柳条板订制成的黑板,没有上漆;十余条长条木桌和长条座凳,每副桌凳上坐上四个学生。一间教室开一扇石窗,临了冬天,就严加封闭,以御风寒。就师资而言,老师的本质全是农民,以拿每天十个工分为其收入,他们最高学历是高中,是一种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体制下的高中,最低学历是小学没毕业,是一种因亲缘关系而进入学校的最小的知识分子。生源呢,全是周围三里五里方圆内的农家子女。我每学期交五角或者三块伍不等的书本费和学杂费,有时候还经大队的贫协研究免除这一费用。

我在小学学的课本最高订价零点二五元,最低定价零点零八元。

学校建在一个高地上,周围没有林木呵护。显得天高地远。早晨九点钟上课,七点半我就从家里出发了,在路上走走玩玩,四里路程一直走上一个小时。而常常,快临近学校,才发现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没有做,于是三五个学生趴在地上,很认真地抄写或演算;有时候时间来不及了,就互相分配任务,各做一题,做好后大家彼此抄袭。

春天,学校规定中午睡午觉。不许回家。我从家里用手帕包了由菜饭包囊成的饭团,供午休后享用。午休睡在桌凳上,桌上两个,凳上两个,不分男女,和衣而躺,而居然睡得很香。有一次,我不小心,从桌上翻滚下来,前额跌伤,疤痕至今犹在,算是童年生活唯一的触肤纪念。

夏天中午管制得很严,因为学校怕学生擅自下水游泳淹死。附近几所小学每年淹死一两人已成惯例。居然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偷偷溜出,到水塘里洗澡。老师知道后,气愤得不行,因为谁也担不起死人的干系。于是下午第一节课就有了一道额外的工作,老师用手指在每个男生身上划拉一下,如果身上出现一条白印迹,他就会被老师请到讲台前,然后老师把他的头按进预先准备好的一盆清水中去,直到清水中的气泡剧烈地冒起,老师才松手一会儿,如是者再四再三,学生颇觉股寒。我由于生性胆小,至今未得这样一次待遇。

到了秋天,老师就带我们出去搞“小秋收”。主要有捡橡实,摘野梨,割荆条,然后把它们运到收购门市部换钱。学校的公共开支就全靠这点收入。

每当这时候,我的祖母就阻拦我去,怕上山把人摔伤了。但我每次都能去,我喜欢干这样的事。有一回,我一个人走失了伙伴,迷了路。老师回到学校才知道我还丢在山上。于是心急火燎地告诉我父母,大家慌得不行,约了近二十个人,打着火把,亮着手电,一路吆喝着上山来。而我因又累又饥躺在一块青石上睡着了。

冬天是最难过的时间。别的时候,我们都是光着脚上学,而冬天不行。冬天很冷,下雪还好,可以穿单鞋上学;若化雪或者下雨,就不得不赤着脚了。脚冻得厉害,根本没有知觉,直到教室里的火升起来烤过好久,脚才钻心地疼。

教室里有一堆由木材架起的火。木材是师生上山伐来的,有的同学力气小,走到山上已没有力气了,只好空手返回。教室里生火,烟很重,模糊了学生的视线,老师就不写字,单讲,而且让学生围在火堆旁,这时候是学生最高兴的时候。

一年四季,我的小学生活就这么过去了。在这种生活里,除了课本相关的知识,也懂得了生命的起始是多么的重要,艰难困苦是一种对比以后的结论;而没有经过对比,我们那时是很快乐的。

四、老师

读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叫艾丽善的女老师,带了我三年的语文。她长得很美丽——我不想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她。她那时大约刚过三十岁,很有知识女性所具备的气质和特点。她的书教得好,字也写得漂亮,是全校老师中家底最硬的一个——县一中的高材生。

我们班是个调皮班,原因是大队干部子女多。她做我们语文老师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她说我的语文成绩好,而且字写得无人可比。

那时候,开门办学红火,课本也没有什么正规的。她很厌恶我们每天带铁锹、水桶或者锄头或者担了一担牛粪(以供肥沃学校的学农田)上学,只是不敢说。

既已无正规的教材,她就把自己以前学过的知识教给我们。每

天早读课,学校规定,一律读毛主席语录。这个时候,她总是很忧郁地坐在讲台上,似动非动地翻动着公社文教组发给他们的一套崭新的带红皮的《毛泽东选集》。到上正课了,她给我们讲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和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老实说,我们开始根本听不懂。她不厌其烦地讲,名词,就是代表事物名称的词。比如说扫帚、毛主席。接着她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词。同学中马上有人说;“毛主席”和“扫帚”两个词不能放在一块,因为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最伟大的红太阳;而扫帚是用来扫牛粪狗粪和垃圾的。艾老师听了,也不争辩,只在黑板上写下:

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她很机智地回避了这个难题。

她又教我们划句子成分。她首先举例:

我们热爱毛主席。

她要我们找出哪是主语,哪是谓语,哪是宾语。

在她眼光的鼓励下,我站起来发言;

“毛主席”是主语;热爱是谓语;“我们”是宾语。我的理由是,毛主席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大救星,当然是主语。

艾老师听了,不作声,征求同学们的意见。同学们一齐举手。表示赞同。

“同学们,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你们错了。划句子成分不能像划阶级成分,不能凭感情用事。句子成分中,主语就是主语,宾语就是宾语。来不得半点想象。”她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

艾老师顶着逆风教了我们这些被称作知识的东西。上了大学后,学习《现代汉语》,很觉没味。我的学生生涯中语文和作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大部分得益她给我筑的根基好。

五年级的时候,她被调到另一所乡村小学当校长,之后就很少见到她。再见她,是我工作后好几年了。我在一条小巷里和她迎面而过,看见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依旧是知识女性的风韵。那次我没有叫她。因为我很害怕,离开她整整近二十年,自己颠沛的生命,既没有浪得声名,又没有获取地位。我怕她失望。后来听同乡说,她早退休了,在城里开一家小书店,生意不错,身体也好,心里便很释然。

五、中学

我的初中也在乡间度过的。

这是一个三流乡村初中,但平民学校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朴素气氛:整齐的求知欲望和整齐的无可奈何的自尊自贱常常使我们陷入一种白热化的泥沼之中。这种情况被认为是“自古英雄多磨难”来鼓舞我们日渐反复无常的士气。除了周末半天到家里背米背菜我们几乎不离开学校;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我们几乎不离开教室。情绪、意志、智能环境诸智力因素与非智力因素全部来榨干我们日趋瘦弱的身体。但那个就着鸡鸣就着油灯的苦读时刻终于让我们挺过来了。

我在中考的时候获得了若干考题的答案。

这不是我的功劳与过错,这是热爱我们的老师的功劳与过错。

在我得到那张老师传过来的答案纸条的时候,心情就像小时候尿床后又恐惶又紧张,生怕别人知道。我迅速抄完后,看到纸条下面的一行字:抄完后,向后传。我不想让他们也有同样的优惠,就把答案或A或B地乱改一气。在独木桥上行走,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我揣着那张业已为汗浸透的纸条,无所适从。这时候监考老师因巡视员砰砰逼近的脚步声也因此变得不顺畅起来。我极快地把我已涂改后的答案交给那和我一样同是苦命的农家子女。

在考试中,我轻易获取了不义的二十分或者三十分,这满够我在先前的读书过程中逍遥半年。

这样说来,少年的我已无可救药。在许多风雨羁旅后,我才明白这种方式在国人中大行其道,已经成为做学问走官径钻财穴的传统有效的方法之一。

许多时间过去之后,当我用平生第一次挣来稿费的物质形式去拜望我的这位老师,他正安坐在校长的宝座上。在亲切交谈的过程中,我把那业已成为遗迹的少年逸事轻松地交付给他,正像一个无邪少年轻轻吹吐着泡泡糖一样漫不经心。这时候,我的老师,他终于发现我不再是个少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声:你是个人才。

正如千万次被呼唤的我的名字一样,我笑意涟涟地用笑脸支付了他对我的评价。

大概是有了更多的社会内容的认可,我们两人都不复有那种作弊时惴惴不安的心理了。

六、同学

读书的时间愈长,同学的数目就愈多。同学的概念也就愈模糊。

翻检记忆,竟杂烂无所序。想起了一个叫罗德君的同学。

对于德君的记忆,我还是有的,那是建立在窘困与艰难处境中的。虽有十余年人世尘风的荡涤与反复;不过很零星,因时间的缘由,记忆成烟成雾也是必然的。

德君是我初三时的同桌。且瘦、且弱,整个人的面貌呈现一种不得已才活下去的神情。我们的初见,是在听鸡闻吠的乡间初中,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罢。

求学是我们相聚的前提,贫困是我们相知的基础,而走出农门是我们的共同追求。乡村初中的格局,若干土屋围成一个错落的院子,一棵大柳树下吊着的旧铜钟。几个由村干部子弟组成的老师和周围农户子弟组成的学生,便使这块荒寂之地或多或少有了些生机。德君和我,就在这里接受教育。

德君用功。白天靠在桌凳上晚上伏在煤油灯下日复一日地用功,但成绩却总不见好。原因是他身体太差,在成绩上非常嫌“贫”爱“富”的老师们也只好闭上一只眼睛,怕他死去,而祸及自身。德君居然与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年。

我们二人共一套铺盖,一袋牙膏,一条毛巾,一个脸盆,借以节约父母的血汗。父母的血汗很多,但钱财奇缺。他们虽欲使儿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心力终究不逮,于是我们的日子打发的一团糟。

我们白饭就盐水的日子很多,偶尔从食堂获得一分佳肴,便啧啧有声地细细体味,直到次日,嘴里还有余香。家里供给的酸腌菜,辣萝卜、臭豆腐、炒豌豆之类,又使我们嘴皲唇裂、肤色干燥。于是盼望有钱去食堂购一份五分钱的青菜,这样的时候极少。我们产生了对食堂的些许仇恨。德君说,他有一种咒语,可使菜在锅里蒸煮不熟。于是我们潜入食堂灶间,津津有味地反复念:

王母娘娘一把针

放在笼中把菜蒸

蒸了七天和八夜

翻来一把生。

但那菜味依旧香香的,引出我们的口涎。德君说,那是骗我的。

德君敦厚而忠诚。寒冷的冬天凌晨,他从四百米外的水塘提了清水,给大家洗脸;又很乐意地钻进别人的床底下清除垢物。

我们在身心俱损的时日里熬完了初中,终于,我们都可以上高中了,毕竟心血没有白费。

我上重点,在市里。他上一般,在镇上。

于是我们就更加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

他给来了平生的唯一一封信,言词甚悲,说他原以为能与我一起上重点,然后进大学,摆脱农村的。然而现在终于不能,家里已罗省殆尽,无力支负了,他只好退学。我亦无言。我也是一个不知晚饭怎么落实的人,空有一腔同情。但同情的价值于这种情形则等于零。信我于是不敢回。

终于他又回到那个破败的家。不能下田,便打草、牵牛、拾柴,总算于家有补,况又省下了一笔学钱。

忽一日,传言他死了。不信,详打听,终于相信。那日,他与鳏

父有所争执,穷而爆的父亲赐他若干扁担。他就负气冒着八月中午之酷暑,担粮上粮店。及岭,力竭倒地,于是不再起来。不再起来的,还有他父亲悔恨的呜咽,以及十余年后我的纸笔。

德君,听说阴间也有强弱贫富,你千万长好身体。若要托生,你一定要选择富贵人家。我们都不能再受穷。

七、大学

大学是人生旅途不可多得的驿站和景点。

仿佛十九年的懵懂与希望、十二年的疲劳与辛酸都因缘于此。

我读的大学人称桂园,很漂亮,很美丽。

我曾经迷失在那里四年。四年里,我在这个园圃密密匝匝的秀木中找寻我前世寄存的心期红叶。四年,我噬读着那方美丽的土地。体味着这方神灵妙地的韵律。在纷至沓来的匆匆步履中,在纷纷雪花纷纷桂花的飘落中,找寻迷离惝恍又似乎清晰可掏的缠绵;在纷纷桃花纷纷夏雨里,吮吸那沉淀许多又新鲜馥郁的人文甘露。许是那美丽的瞬间定格了太多太多的期冀,许是那方圣洁的天空缀袂了太蓝太蓝的清露,于是我拜会了人间被称为永恒的东西:友谊与爱情。因缘了这段时间和空间,我在寂寞中感受到了温情,在孤独中体会到了热闹,于尘喧气嚣中学会了永远真诚。大学一年级,我们宿舍贴了一副对联:

爱情文凭牛仔裤

康德马恩毛泽东

这多少表明了我们当时的心态。追求爱情、追求知识,追求潮流。

大学二三年级,我们又贴了一副对联:

心如止水发万里之长风

钱是爱物抒平生之大志

从浮华落到现实,从幻觉走向理想,多少有些梦初醒的感觉。

毕业的时候,譬如落难,于是我们在校门口帖了第三副对联: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这显然不符合中国对联的对偶形式,但颇能反映我们彼此的心境。

其实,大学只是学知识和学做人的地方,虽然因缘时会,附带了爱情、友谊、欢乐,沮丧;其实大学与这些无关。

有几许失意、几许惘迷,几许欣慰。

依旧是雨露滋润,依旧是和风怡荡。

在书海和名山的事业中穿行。有长者淘泽。文明的教益,有文明漫漶人生的滋养。

大学是人生的圣坛,无论他的学子走向何方,总忘不了那醇美的氛围。

我们是由文明和苦难养活的一代人。

八、今夜

今夜也将成为过去。

而今夜,我伏在真实的灯光和真实的书桌之间,难以注墨。我思考着我这个年龄所能回忆到的一切。一个少年负箧走在乡村的雪原上,一个少年呆坐在秋雨飘飞的窗前看纷纷坠落的雨线。一个少年在烈日下艰难地用锄头除去禾地田的杂草。一个少年伫立在桃李的芬芳中,等待一个同龄女孩的到来。

那么青年呢?青年是少年的拔节。一个青年踯躅在商场里看来来往往珠光宝气的贵妇们扭捏着肥美的身体。一个青年在暮色斑驳时,坐在列车临窗的坐位上,倒伏在烟酒的氛围中打着很响的鼾声。一群青年躺在昏暗的陋室里,斜系着领带,摸着“光板”和“发财”。一个青年在梧桐树下偷窥着恋人们的卿卿我我。呵,青年!

许多事情,想忆起又忘记。只有昨夜星辰依然闪烁。

回忆吧,让回忆的成果化成我精神世界里的笑容,如同一棵红树点缀在冷峻的荒山上,昭示着已流逝的时间里的生命的迹象。让回忆的内容。那些欢愉的东西苦恼的东西一并走到我的面前,筑起我那业已溃坍的青春堤坝。

就让今夜这种骚动和落寞的情绪长驻心头。我无法亦不敢改变命运之神对我的垂照。

就这样隔着木椽和青瓦听那稀疏透明的雨声,让它们淋湿我记忆的世界。走在泥泞的村路上,任凭去年的青蛙叫个不停。如夜的山道里,闪起了成片成片的手电光,竹枝上晶莹清露飘飘忽忽地坠落在地上,摔破了一个又一个幻影里的珍珠。

就这样,就这样看着自己远离自己的童稚少年,离开自己的青春活力。自己的缥缈的灵魂,一步实踏一步地走向堆满尸骨的坟场。记忆的萤火虫,从我心房里慢慢地飞出来,拜访我久违的少年白屋,去叩响我遗留在那里的一声声悸响。

就这样,一个人就着深秋的阳光,走出开满山茶的童年,看着稻谷收上场,然后归仓。我无法扫尽记忆的落叶,任凭它们在秋风的萧瑟中翩翩飞扬。而留在生命足迹中的叶片,是我成熟后的怅惘。

就这样,临着风,翻出压在箱底的冬衣,去感受寒冬对我的轻狂。一个人站在极目的雪原上。这是大自然的孤寂,让我想忆起又遗忘。一个人,走出去,在命运的垂光中徘徊,然后归来,在红炉旁就着黄酒细细咀嚼那渐成陈迹的心境,把生命的最后冬夜送葬。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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